霍港丰姗姗来迟,他比我想象中要年轻,个子不高,瘦瘦的,带着一脸友好的微笑:“不好意思,刚刚处理了一点私事,姜禾,易屾,对吧?你们的名字都蛮特别的。”
寒暄过后,三人落座,菜品陆续上来。
霍港丰不急着谈公事,而是感叹这几年宜市的变化:“感觉发展都快赶上一线了。”
我问他:“听霍先生说话有点宜市本地话的感觉,您很早就出去了吧?”
他爽朗地笑笑:“对呀,十五岁去香港读书,四十年后回来,我老了,宜市倒年轻了。”
易屾不是本地人,听我聊特色菜和老建筑插不上话,只在一旁浅笑着充当听众,偶尔附和一声。
“你也是在三中读的初中吗?”霍港丰有些惊奇地问。
我抿嘴笑着回答:“是的呀,三中校长温美娟,应该也带过您那一届吧,我们背后都叫她红姐,总穿红靴子那个。”
霍港丰脸上的笑容明显少了几分客套,多了几分热络:“对对,她爱穿红靴子,现在退休了吗?”
“没呢,我妈妈上次在金水桥菜场遇到她还聊了一会儿,您要是想回学校看看,我可以提前约好。”
他点头:“那当然好啦,宜市除了那儿,别的地方我也不熟悉。”
我给他倒了一杯水:“说起来巧,我跟我先生就是在三中那会儿认识的,小孩子早恋,结婚当天还去校园拍了一组照片。”
霍港丰笑眯了眼:“那蛮好的,从初中到结婚,一般人想都不敢想。你们坐在这里的时候,我还以为易屾和你是一起的。”
我刚要反驳,易屾却抢先一步道:“我没福气,没提早认识姜小姐,单身至今,霍先生有合适的对象要想着我啊。”
一句话说得我鸡皮疙瘩起了满胳膊,我力度适中地踢了他一脚。
霍港丰点头:“当然可以。”
饭菜没动多少,我们足足聊了两个多小时,我逐渐觉察霍港丰的态度有些不对劲,他似乎不太喜欢易屾。
每当易屾接过话头,霍港丰就有点兴致缺缺,希望是我的错觉吧,不然他如果反感易屾,我嘴皮子磨破了也拉不来这活。
霍港丰显然还没做出任何实质性决定,见我们一面也不提合作的事,这顿饭就是一块敲门砖,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好在我们约定下次在三中校园见面,又获得一次机会。
我和易屾走到停车场门口等司机开车过来,他语气淡然:“表现不错,下次会面就要把合作提上日程了。”
我有点冷,把包里放的鹿皮手套拿出来戴上:“霍港丰是不是不喜欢你?”
易屾也没藏着掖着,直言道:“嗯,估计是至诚那边的人跟他说过我。”
真讽刺,他算计别人来谋利,现在又自食恶果,造化果然是个圈。
当然我的幸灾乐祸只持续了几秒钟,这回我和他是利益共同体,霍港丰对他的态度直接影响了我能否到手十万两白银。
“现在就希望他对你的看法不会影响全局,要不下次见面你就别来了。”
他摇头:“不行,这是捷诚的重要业务,我必须出面,也必须在场。”
我懒得再管他,我能控制的只有我自己。
我们坐进车里,易屾想起了什么似的,饶有兴趣地问我:“你真是三中毕业的?”
我耸耸肩:“不是。”
“结婚照片呢?”
“我丈夫是我的大学同学,没早恋过。”
“你怎么知道那个校长?”
“我闺蜜在三中读过书,她说的。”
易屾闷声笑了几声,没再说话。
程浩洋单位同事送了他一箱特产牛肉,我完全不知道怎么做,他说不如拿到我爸妈那里一起吃,我看穿了他的小心思:“又想我妈的炖牛肉了吧,程浩洋同志你怎么这么会假公济私?”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总不能说你做的牛肉不如……”
“你还说。”我伸手去掐他的脸。
程浩洋一进门就被我爸热烈欢迎到书房去下象棋,我妈在身后嚷嚷:“死老头子,孩子工作累了一天还要陪你玩。”
然而我爸这些年听力减退,根本没听到她的骂骂咧咧。
我卷起袖子洗高压锅:“你们多久没吃肉啦,锅都得现洗。”
“你爸这病我哪敢做呀,他晚上准得起来偷吃,那芹菜汁也是你在的时候喝得痛快,你一走就不喝了。”
“过年前再复检一次,我已经预约好了。”
我妈忍不住唠叨:“很多老人都脑血管有问题,也没见谁像你爸似的一年检查三次,多贵呀,都是自费,一点儿也报销不了。”
我拿钢丝球把锅壁刷的银光闪闪:“好啦,每次去医院前你都要说这些话,最后不还是去了?我不缺钱,今年升职加薪,你也知道的呀。”
她接过钢丝球:“出去给浩洋泡点茶,锅能用了。”
程浩洋专心下棋,我趴在他肩头看棋局,我爸看着我嘿嘿笑了两声:“你能看出来什么?”
我把茶杯放在他们旁边:“能看出来我老公马上就赢了。”
程浩洋跟故意似的,走了两个烂招,我话音刚落他就输给了我爸。
我小声吐槽他:“你就装吧。”
他捏捏我的腰,笑着说:“好啦,我在这间书房里从来都没赢过啊,你自己猜错了不许怪我。”
我妈炖了一大锅辣牛肉,牛筋也炖的软烂,香气扑鼻。
饭后坐在客厅吃水果,我妈拿出相册,给我和程浩洋看新照片:“这个是你五婶家的小孙子,胖乎乎的男孩,听说抓周时候抓了个金锁,以后可要有福气了。”
我立马听出我妈的意思,下意识看向程浩洋,他嘴角泛着笑,神色如常,跟我妈一起看那些照片。
最后一张看完,她把相册合起来问道:“浩洋,禾禾,你们岁数也不小了,打算什么时候要个孩子呢?爸妈身体这么硬朗,完全可以帮着带,你们就放心工作。”
我叉了一块苹果,味同嚼蜡:“怎么啦,我们俩陪你们玩还不够,非要添个小的吗?”
我妈故作威严地看了我一眼:“什么陪我们玩,老年活动中心几乎人人家里都有个小宝贝,我们是最悠闲的,我巴不得你生一个来让我照顾,浩洋,你说呢?”
程浩洋突然被点名:“我都可以,怀孕最受罪的是禾禾,我尊重她的选择。”
我立刻摇头:“生孩子疼死了,我才不要,而且我很快就算高龄产妇了,你舍得我受苦吗?”
我俩每次都这样,我妈一提生孩子,程浩洋就说听我的,我坚决不同意,形成闭环,我妈也就没什么办法了。
果然,她恨铁不成钢地剜了我一眼,转身去厨房洗碗了。
我爸一直装聋作哑,看我妈不在才出声发言:“别管你妈啊,你们自己做好决定,如果你们能一直过的开心,也行。”
我们一直磨蹭到半夜十一点才下楼,程浩洋又提了满满两手我妈做好的牛肉。
他在第一个红绿灯处突然问我:“禾禾,你真的不想要孩子吗?”
“你想要了?”
“没有,我是怕你想法有改变。”
我伸了个懒腰:“没变,我喜欢现在这样,就我们两个。”
他伸手捏捏我的耳垂:“我也是。”
我一直都在为返校之旅做准备,各方面打点过后,距离再见霍港丰也没剩几天了。
易屾这段时间几乎不在公司,我都没见过他几面。
其实易屾这个人,还是比较能给员工安全感的,即使客观上捷诚的业务量的确大不如前,但跳槽的却没几个,可能大部分人都像我一样,内心深处更偏向于相信他会把这间公司盘活。
返校当天是周日,我换了一身运动服,易屾也穿得很休闲日常,我们早到一个多小时,天气冷,于是随便找了个教室坐进去取暖。
现在的教学设备都换成了多媒体,黑板被白板取代,上面还有字迹潦草的周末作业。
“你初中在哪上的?”我随口问他。
“加拿大。”
“然后就一直在国外吗?”
“嗯,上大学去了美国,工作一年之后回国到至诚。”
我掰掰手指:“你在至诚少说也呆了四年,为什么要分出来单干呢?”
而且走的这么突然,这么,狼狈,后半句话我没说出来。
他沉默了一会儿:“私人原因。”
看来是有深仇大恨,我没再刨根问底。
“你丈夫是做什么的?”
“他在四海电子做金融市场。”
易屾点头:“不错的公司。”
随后他转头看我,似笑非笑:“所以你压力这么大?”
我有点讶异:“我压力大?”
“他的收入比你高很多吧,不然你也不会跟我站在这里,为了根本没有踪影的百分之一努力。”
我不在乎自己在易屾面前的形象,大概在他眼里我就是一个我为钱狂的中年妇女:“嗯,你结过婚就知道了,最重要的就是动态平衡,天平不能永远向一边倾斜。”
我们一南一北在座位上沉默,我转头看窗外,白桦树叶已经全部落光,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在肃杀的风里挺拔,这几年初雪来的越来越迟,如果有些积雪落在树顶,那会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