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上)

自从封百岁死后,似乎又发生了很多事,当祁穆想起来带大黑去散步的时候,已经快过了一个星期。

最近撞死鬼父女好像找到了新的乐趣,相对的缠着祁穆的时间也大大减少,所以这次散步,随行的鬼只有封百岁。

祁穆想起了龙湖边上的吊死鬼,便下意识地沿着湖岸边走,果然,没过多久,头顶上就传来一个温和又带着惊喜的声音:“你又来了。”

祁穆抬头,吊死鬼从树梢慢慢飘下来,落在他面前,微笑道:“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祁穆点头回应。

吊死鬼注意到旁边的封百岁,“这是新朋友?”

“算是吧...活着的时候就认识,前几天刚死的。”

封百岁不满地道:“‘算是’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你们感情很好啊。”吊死鬼笑笑,走到护栏边,看向平静的湖面。

祁穆也走过去,对大黑招招手,“大黑,过来这边。”

大黑殷勤地摇摇尾巴,冲封百岁吼了一声,然后乖巧地跑过去在他脚边趴下。

“你上辈子是不是杀了大黑全家?”祁穆嘲笑道。

封百岁黑着脸靠在石柱上不说话。

吊死鬼看看他俩,语气羡慕地道:“以前我也有一个很好的朋友,可惜没有一个好的结局。”

“怎么会?”祁穆好奇道。

吊死鬼淡淡一笑,“因为他对我下了杀手啊。”

他好像若无其事地说出了很了不得的话...

祁穆脸上的表情有点僵硬,拿不准应该怎么接下这话茬。

吊死鬼看看他,了然地道:“吓着你了?其实在那个年代...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祁穆见他似乎不怎么在意的样子,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会这样?”

“我活着的时候,在考古研究所工作,你知不知道□□期间要搞□□,特别是我们这些臭老九...”

祁穆点头道:“听过一些,好像还要自我检举揭发什么的。”

“对,写大字报,可以检举自己,也可以揭发别人,不过到后来就没有人写自己了,都拼命想办法诋毁别人。”吊死鬼忽然笑了一声,像是在讽刺当时那些人的心态,又像是在嘲笑自己,他望向前方夜灯照不到的黑暗,接着说道:“我的那个朋友也是研究所的,我们算同事。那时候我和他都被这件事逼得很紧,要不要害人的问题让我们很煎熬,我们都是文化人,心里自然有一条道德底线。最后我们约好,干脆自己揭发自己...”

祁穆打断他道:“不能不写吗?”

“不能。每个人每个月都有固定的指标,必须写多少张大字报,是有规定的。”吊死鬼解释道。

“后来呢?后来你们真的这样写了?”

吊死鬼道:“我的确写了我自己,不过不知道他是怎么写的。写完那天,我们一起去喝酒,可能是当时的前途太灰暗,也看不到什么实现理想的希望,说着话不知不觉都喝得有点多,后来我迷迷糊糊感觉有人背着我走,然后脖子上一紧,才发现人已经挂在树上了,他在旁边忙着加固绳子,一边对我说:‘反正现在如果不害人就是被人害,大家都是为了活下去,你一定能理解我的对不对?’”

“...他为什么...杀你?”

“我刚死那段时间,也每天在想这个问题...我们以前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丧气的时候也说过不少在当时看来是‘□□’的话,大概他怕我没有遵守诺言,把他揭发出去吧。”

“不遵守诺言的人不是他吗?”

“是呀,我一开始也很生气,明明没有做错什么,却为他的自私赔上性命。但是很多很多年过去,我就想通了...”吊死鬼淡淡地道:“那个时代,所有人都是浮躁的,来自社会、来自身边的人、来自自身的压力都非常大,每个人的精神随时都是紧张的,没有放松的时候,可能被任何人背叛,可能背叛任何人,‘信任’这种东西几乎不存在...这种情况下,人很容易崩溃。他一定不相信我会真的揭发自己,而且作为掌握他‘把柄’最多的人,最有可能揭发他,我不能怪他。”

回去的路上,祁穆一言不发,一直持续到进家门,还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封百岁问他:“你在想什么?”

祁穆忽然道:“你想不想去投胎?”

封百岁一愣,随即沉下脸道:“你怕我害死你?”

祁穆白了他一眼,解释道:“通常鬼对人间不再有牵念的话,就会去投胎吧?你看,你妈那边已经想开了,林婆婆的事情也结束了,你留下来的理由是什么?”

封百岁沉默了半晌,道:“你说投胎...怎么投?”

“不知道,我也没见过。”祁穆想了想,“我们去寺庙试试吧!不是都说念经可以超度亡魂么。”

于是这个周末,祁穆和封百岁如约出现在寺庙门口。

“大雄宝殿里每天都会诵经,我们去听听看。”

封百岁问他:“大雄宝殿在哪里?”

祁穆抬手指向面前高高的山头,“就在那上面。”

封百岁面不改色地道:“那我们走吧,只要你能爬得动。”一边说着一边悠哉地向前飘去。

祁穆愤愤地跟上。

爬到一半,封百岁发现不对劲。

“为什么走来走去的都是光头女人?”

祁穆理所当然地道:“因为这是尼姑庵啊。”

封百岁挑眉,“如果被尼姑超度,下辈子会不会投胎成女人?”

祁穆严肃地回答他:“这要看因缘。”

“换一家。”

“不行,这是本市唯一一间寺庙。”

好不容易登上山顶,矗立的大雄宝殿确实气势雄浑,就是稍嫌孤单了点,方圆十里,仅此一殿。

老远就听到木鱼的敲击声,祁穆和封百岁走到殿前,香炉里烟雾缭绕,几十位法师齐齐跪在蒲团上诵经,气氛肃穆庄严。

他们听了一会儿,祁穆转头去看封百岁,什么变化也没发生。

“你就没有一点感觉?”

封百岁思考以后回答:“觉得很吵算不算?”

超度之法,宣告失败。

回来以后,祁穆一直很积极地帮封百岁寻找投胎的方法,但是没有什么实际的收获,最后他想到了神棍张老头。

“我带你去问问他吧,大黑的魂是他稳住的,说不定会有办法。”

封百岁不置可否地问祁穆:“你就这么想让我去投胎?”

祁穆认真地道:“不是想,是觉得你应该去投胎,孤魂野鬼的日子没有那么好过的,随时有可能魂飞魄散,我是为你好,知不知道?”

封百岁撇嘴,慢悠悠跟在他身后。

祁穆凭着记忆在巷子里绕来绕去,总算找到了那个小小的铺子,刚好有两个人从里面走出来,祁穆一看,忙对封百岁道:“你快躲一下!”

封百岁看看那穿唐装的一老一小,挑眉道:“认识?”

“是戚卜阳,他旁边的老头不认识。”

封百岁想了想,“戚卜阳是谁?”

祁穆解释道:“就是送我护身符的那个。”

“哦。”封百岁想起来了,于是对这个人的印象更不好了。

祁穆推了他一把,着急道:“天师能看见你的!快躲起来!”

封百岁不情不愿地隐匿了身形,几乎就在同时,戚卜阳注意到了祁穆,“你怎么在这里?”

祁穆指指张老头的摊子,“来算命啊。”

“你还会算命?”戚卜阳不相信地瞅瞅他。

祁穆镇定地道:“因为很便宜。”

这时站在戚卜阳旁边的老人忽然对祁穆说:“这位小哥,你最近有没有头重脚轻,四肢乏力,经常觉得睡着以后就醒不过来的感觉?”

祁穆一愣,随即笑道:“原来您是医生啊,我平时确实作息不太规律,那您看看我这是什么病?”

戚卜阳急道:“什么医生!这是我爷爷,本城最厉害的天师!他老人家是说你有可能被鬼缠身了!”

“而且依我看...你被纠缠的时间还不短,到现在还没有将死之兆,十分难得,换做别的天师,恐怕还看不出来。”老人继续说道。

祁穆面不改色地道:“可能是您误会了,我这人从小身体就不好,难免会有些不祥之兆。”

戚卜阳生气道:“我爷爷都说了就一定是真的!你这人怎么总是不怕死啊,我给你的护身符呢?怎么不随身带着?”

祁穆还在思索用什么理由糊弄过去,老人就训斥孙子道:“那种护身符是最低级的,只能防住普通的小鬼,这个小哥身边这只绝不是凡物,哪能被那种东西降住!”

“是孙儿莽撞了。”戚卜阳立刻低眉顺眼地垂下头。

老人拿出一张名片递给祁穆,道:“人命关天,请务必尽快来找我,你身上的东西本城范围内只有我能去除。”

“啊,谢谢。”祁穆接过名片,“那就先告辞了。”

老人点点头便转身离开,戚卜阳叮嘱道:“你一定要来,不然会死的!”然后小跑着跟上他爷爷。

手里的名片很精致,黑底银字,感觉品质蛮高,祁穆没有细看,叫出了封百岁,一起走进张老头的铺子。

张老头正趴在桌上不知道算什么,祁穆在他对面坐下,敲了敲桌面。

老头抬起头来,“怎么?想算一卦?”

“不是。”

张老头抖抖山羊胡子,痛心疾首道:“现在的小孩,十块钱都舍不得出...”

祁穆敲敲手指,不耐烦地道:“演够没有?”

张老头瞥了一眼他手里的名片,“见着戚老怪了?”

“戚老怪?”祁穆想了想,“你说戚卜阳的爷爷?”

“是呀,那个老不死,时不时来我的地盘上奚落两句,就想让我看看他过的有多好!”张老头愤愤地说。

祁穆想起戚卜阳说过的话,不禁问道:“天师世家,你认识?”

“何止是认识!”张老头摸摸他的胡子道:“年轻的时候,我和戚老怪还是搭档哪!不过后来我和那个老不死意见不合,吵着吵着就分开单干了...”

“什么意见不合,能吵那么大?”

“那个老戚,一口咬定山精鬼怪全是恶类,每次都斩尽杀绝。干我们这行的,要清楚自己的位置,不能偏向任何一方,把握平衡才保得住性命,像他那么干,早晚遭报应!”张老头说完,又问:“你认识戚老怪家的小鬼?”

“戚卜阳?不算认识,见过几次,挺热心的。”

张老头叹口气道:“那小子倒是资质不错,不过跟他爷爷一样是个死脑筋!戚老怪刚刚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我快死了。”祁穆晃了晃手里的名片,“还让我去找他。”

张老头啐道:“就说他老眼昏花,竟然看不出来你是什么人,你要会死,早就死了。”

封百岁忽然上前,拿过那张名片,唰唰两下就给撕了。

祁穆急道:“哎,你要撕也不说一声!”

封百岁道:“难道等你去找他收了我再说?”

“我怎么可能去找他!”

“那留着也是废物。”封百岁丢掉手里的碎片。

张老头看看封百岁,问祁穆:“你来找我,就是为了他?”

祁穆点点头。

封百岁忽然对祁穆道:“八岁的时候给我算命的,就是这老头。”

祁穆惊讶,“就是他说的看不见你十八岁以后的命格?”

“那撮胡子,印象深刻。”

祁穆转过去问张老头,“你还认识他吗?他叫封百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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