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女人还是在大学时候。

在青涩的、对一切都还没有把握的年纪，严溪林勤工俭学，半工半读。

不过二十出头，却已经对自己的人生有了清晰的洞见，并对未来五年内的发展做了详尽的规划。

有一类进取的青年，他们在年纪很轻的时候，便会考虑造成不同人生境遇的原因是什么，会考虑自己在将来想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在多少岁的时候完成一个什么样的目标。然后把目标按照年龄和阶段分批次地给自己做规划和相应的努力。

严溪林便是典型的此类青年之一。

为了尽早实现事业有成的梦想，他从19岁开始便每年给自己做一份年度规划表。

在这份规划表上，溪林详细地罗列了自己下一年里自己该完成的事项：

该阅读的书、该学习的内容，该拿到的奖项，甚至连体检、交几个哪种类型的朋友、何时回家看父母这样的小事，也被事无巨细地罗列在这份表里某一个具体的时间点上，然后按照时间节点稳步推进。

大学时候，这份规划表只占两页的EXCEL，27岁之后就以每年130个节点以上的思维导图形式呈现。

大二这一年，谈恋爱这一项被溪林排在“社交关系的拓展和维护”里面——“社交关系的拓展”里——“亲密关系的拓展”里。你会看到，“交往一个女朋友”几个字被红红火火地如头条标题一样加粗加红。

那个女孩叫小美。

小美小美，什么都是小的。典型的江南小女孩。

家就住在老运河最老那一段的巷子里，往前走几段，就是杭州城最闹的延安路。那天在图书馆看书看得晚，是看书还是看新垣结衣来着？溪林记不大清了。

图书馆回宿舍要路过两个校区中间狭长黝黑的一段小路，夜已深了，小路两边的小吃摊都撤了，溪林在刚下完雨抛了光一样的漆面路上走着，偶然间望见路两边垂下的枝丫。

碧绿的油光发亮的叶片，倒竖着一颗颗晶莹的红豆一样大的雨滴。看上去马上要掉下来了，偏还有最后一点倔强在强撑。

溪林身体里那点潜藏的文艺性在这时候突然窥出头来。

他掏出手机，对准红豆雨珠，找到最好的角度，双手持平持稳，3：4的画面，0.5的录制速度，一秒，两秒，三秒……

十五秒钟的时间，他录下了一颗雨珠从发酵到饱满到垂涎欲滴到最终掉落的整个过程。

然后是选音乐，选了一段不知名的钢琴声，叮叮咚咚的细小清脆在漆黑的雨夜里尤其晶亮。

溪林一边走一边给自己的视频配着音乐，突然间，眼底下有一片白裙角闯入眼眶里来。

白裙角加锃亮的一双银鞋。溪林抬起头，一个新垣结衣一样的女学生俏丽地挡在自己跟前，黑漆漆的夜里张着明媚的笑容。

左手拎一杯奶茶，右手还捧着一小块西瓜吃，额尖碎碎的刘海下，眯眯的眼睛笑成两道弯。

溪林不知道自己一辈子都会记得这双眼睛，甚至中年后一切和这双眼睛相近的人或事都让他敏感而又躁动。

大约是她？大约也因为不是她？

总之，当小美咧起两颗门牙跟他说，学长，一起走吧，前面那段路实在太黑了，溪林整个人便从骨子到血肉里生出一种浪漫的躁动。

是的，内心狂乱涌动，面上却波澜不惊。

在庞大静谧、暗潮汹涌的互联网江湖里，处处都有这样的男人：

他们在运营、产品、技术各个岗位上安静地隐匿着，平日里寡言少语，性格内敛。在线上却可以完全打开成为另外一个人：浪当，花言巧语，段子手，接梗王，滔滔不绝，聊骚，文艺，感慨万千。

线下的儒士、孬货，线上的浪子、英雄。说的无非是此。

所以，当小美笑意吟吟地晃着奶茶杯开口请求的时候，严溪林看上去只是手脚极轻地抬了抬眼镜框。一个看似淡漠的动作，实则却在手指触碰眼镜框的瞬间，余光已经雷厉准确地扫完女孩的全貌。

他看到她浑身雪白，一点点路灯的昏黄在她蜜色的耳垂上绕着圈打颤。

她有一个酒窝，一边脸颊饱满，像柿红的苹果，一边脸颊则不大不小、刚好印了你的一个手指印。

溪林觉得他光是看着她，就尝到了某种甜美。

西瓜的红嫩嫩地染在那女孩的唇瓣上，雨后的清新丝丝地萦绕在她的发际间，那甜美像雨点拨打湖面一般在溪林的身心里一阵一阵敲波、点撩，一圈一圈扩散、激**，溪林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羞赧和伟大。

他努力地把下巴顶高，把背脊顶直，目光沉默，身子却在黑暗的雨幕和狭小的巷子里顶出了一番学长的架势。

他低低地点了点头，问小美在哪个宿舍楼，他表示他可以先送她一程。

女孩马上欢呼雀跃，立即指了一个方向。溪林随即在前面引路，小美便自来熟地跟在他后面叽叽喳喳了一路。

溪林注意到，女孩白色的裙角，玉珠似的脚趾，银铃的声线，爽朗的笑容，一路上都准确地跟在自己右后方一个脚步的距离。

他偶尔没有缘由试探似的故意加快速度，看看那双俏皮的脚丫子会不会跟上来。但每一次都不会失望，每一次都没有失望！

这个女孩无论他快也好，慢也好，始终准确地跟进在那一个步子的距离。

这让溪林没来由地产生一种浪漫的感动，他的文艺性即刻在他身体里爆发、缱绻。

雨色这样楚楚动人，女孩这样娇美可爱，他马上想到自己年度规划表上的那件待办事项，突然觉得一切、一切都有了着落。

小美不久在投降在溪林的浪漫攻势之下。

事实证明，一个聪明人，如果拥有准确的大局观和方向感可以细致管理自己的人生，那么只要有心，他同样可以用敏锐的观察力和勤恳的工作态度成功经营他的爱情。

当然问题的关键就在于，真的有心。

他看她朋友圈，观察到她常喝的奶茶的牌子，给她发信息打电话，用严谨的逻辑和周全的心思从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串笑声里判断出她的偏向和喜好。

溪林是那类典型的线上的勇士，调情时他的梗一个接着一个，关心时他的周到一份又接一份，他在研究对象上用上了大量的细心和专注。

实际交往时虽不免还是羞赧，但线上的攻势已经帮他成功一半，况且小美也是那种动若狡兔的女孩，大方爽朗的性格缓解了过程中的不少尴尬，大胆直接的表白也打破了溪林内涩的防线。

很多年后溪林回想起这一段，当然说起恋爱经验的话他也只能想起这一段，这段体验里面的纯粹、浪漫，和女人相处时的快乐、混账，总是让他感动得无以复加。

如果找女人，很多年后的他想，还是应当找这种纯洁可爱的。

这些年日以继夜的工作，家也没有个家，而是在他人的屋檐下，虽经济稳定了多，却不免在很多时候依旧产生一种异乡漂泊、孤单打拼的沧桑感。

如今也是近30岁的男人了，每天九点上班，晚上九点后下班，一线研发、高级知识分子实则的生活状态其实犹如民工，私生活毫无趣味可言，对于恋爱、女人方面的实战经验仅存于八九年前的学生时期，这点真真是不甘心的。

虽然这份工作给他带来了钱，给他从两百里外的贫困县城带进这个城市的中产阶级里来，他也在这份工中找到了自己的价值。

只是，恍恍惚惚地，这样的日子过久了，溪林如今看自己，情趣变得一点都没有。

生活当中除了工作还是工作，浪漫的底调几乎消失殆尽。不免还是怀念当年，只是当年他将初恋那场流程很快就走完了，现在回想起来，除了偶尔那几个重要的夜晚和那股浪漫的冲劲，其他的一切都寡淡地让人记不住。

小美实则是个让人费力的姑娘，她虽然长得好看，也算纯洁，然而本地人身上那种娇蛮任性，散漫懒惰，不服管教的气性，她身上也全部都有，而且丝毫不反思、不改变，随心所欲、无知自私。这是让溪林受不了的。

每当看到小美对偶像剧、综艺、追星那档子事热情蓬勃、而对自己的学业未来毫不关心、毫无想法，溪林便迟疑了。

他精明的眼睛夹着心思一算再算：现在的自己远没有时间和精力来教她懂事，也没有能力和义务来担待这个不为生活所困的本地女孩。

他本身是个要靠自己的人，更何况，自己的一切也都尚还没有头绪。

那时候正是2011年，是互联网向这个国家窥出头来的时候。

溪林的心中有伟人，眼前有宏图，身上有追崇科技的使命，脚底下有改变世界的决心。

万千江山都在脚下亟亟待发，这时候哪儿担当得了小美这样的后腿？

于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在这样恋情的末期，溪林在心中每自省一次，爱情的粉色就掉一点，最后一路从红色掉到白，成了怏怏的、没有气力的透明色，大学也随之结束了。

溪林的第一个女人就是如此在他的原则和自省中离他远去了。

九年后，如愿以偿，溪林长成了一个逻辑分明、头脑清楚、事业稳步前进，有思考有想法的理性派男人，一个严谨缜密的互联网研发专家。

某种程度上来说，不比机器人两样。只是，机器人也晓得自己心底那点遗憾——

作为代价，他失去了对女人和爱情的敏感性，失去了20岁的那个夜晚，失去了理想里的部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