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渊罕见地做了个梦,他梦见了很久很久之前的某一天。
彼时神凰陨落,而司渊刚刚作为新一任司渊刚刚君临昆仑界司。
那时司渊已经可以独自一人抵挡无尽渊里无穷无尽的魔物了,但他的心还不像现在这般坚定。
司渊有很多事情还想不明白。他不明白母亲和东君为什么要做出玉石俱焚的选择,不明白人类这个种族到底有什么可维护的,同样不明白为什么昆仑界司最终竟然会被托付给自己。
那时的司渊已经可以很好地掩藏自己的情绪了。可惜迷茫这个东西,本身就像是被扔进水里的冰块,就算有人可以每次都在它浮出水面的时候用手把它按下去,但终究无法永远阻止冰块浮出水面。
迷茫会体现在每一次做决定时,那片刻的沉默里。
东君早早便察觉到了司渊的心结,但东君最终选择什么都不对司渊说。
这世上有很多事情可以替别人选择,但不包括前行的方向;有很多东西可以自己骗自己,但不包括脚下的路。
神凰如此,东君如此,司渊亦会是如此。
司渊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执掌了昆仑界司几百年,直到有一天,他遇见了一名人类。
那天司渊抓捕了在南方流窜的一只饕餮。那凶兽喜食人,早就是昆仑界司的目标了,但它生性狡猾,躲入了重峦叠嶂之中,依托着南方山岭的瘴气,躲躲藏藏了数十年。
司渊抓到饕餮的时候,它正躲在一片沼泽之中。
岭南的山野,除却犯了事的凶兽,便是司渊这样的天人都不愿意轻易涉足,但就是在这样的地方,司渊发现了一个人类。
这个人就坐在沼泽的岸边,嘴里嚼着避瘴的草药,手里拿着一把磨损的很厉害的刻刀,正在专心致志地往一个龟甲上刻着什么东西,甚至没有发现离他不远的司渊。
在这么一个地方出现人类实在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饶是司渊也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那名人类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但下笔如神,眼中散发着矍铄的光芒,近乎癫狂。
他一边在龟甲上刻字,还一边用手指计算这什么,嘴里振振有词:“三百里,不对,走了二十六万步,应当有三百七十里。对对对,三百七十里,三百七十里……”
一个出现在山岭中的疯子。
司渊看向了此人手中的龟甲,那上面刻着一只马头虎身的动物,虽然笔法简易,并且刻得歪歪扭扭,但勉强能辨认出来是一只鹿蜀。
鹿蜀这种妖怪,除了佩戴皮毛可以让人子孙繁荣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能力,所以算不上什么稀罕玩意儿,对于妖怪来说,如同猫狗一般常见。
但可以看出来,这个人类画得很认真,连毛发细节都细致描摹了出来。他用欣赏的目光望着自己龟甲上的鹿蜀,露出满意的神情。而后用刻刀在鹿蜀的画像旁刻了一行小字——“又东三百七十里,曰……。”
字迹工整且清秀。
那时的南方,瘴气密布,且山岭纵横,千里无人。一个突然出现的人类,不是找死,就是要搞事。故而司渊照例上前对这个人类询问道:“你在做什么?”
那个人类被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他瞪大了眼睛抬头望向司渊,似乎没想到这里竟然还会有旁人。意识到司渊是在跟自己说话之后,那个人类站了起来,并一边用沾了唾沫的手掌收拢鬓发,一边向司渊行了个文人的礼节,说道:“见笑了。在下太章,正欲著书。”【注】
著书?
在那时候,书籍这个东西本身就是一个很新的概念,甚至于,文字在那时候本身就被认为是最大逆不道的存在。
仓颉从天道窥见一隅,窃而生字。十巫以文字卜问天道,人族由此获得了让神明忌惮的能力。而人类更是因为有了文字,便开始将本来只有天人和少部分人类才能掌握的道理四处流传。
神权旁落之初,便是文字的诞生。
但好在,那时候识字的人还很少。尽管如此,司渊竟然就在这崇山峻岭之间发现了一位,而这人类光自己识字还不够,竟然还想写书。
司渊看向这个大胆的人类——不刻字的太章完全没有了之前那股吓人的狂热劲,他正在热情地向司渊解释道:“书啊,就是把自己的所见所闻记录下来,然后向别人展示的东西,而我要写的,就是一本囊括大荒海内山川地理的书。”
“哦?”这话有些托大了,连一般不会轻易发表自己意见的司渊都忍不住问,“你可知大荒与海内一共有多大?”
“尚不清楚。”
还不知道就敢夸下海口。
司渊继续问道:“若是无边无际,没有穷极之数,你的书还怎么写?”
太章却笑笑:“山无穷极,我的命却有穷极,死之前能写多少,便是多少吧。”
这话说得实在漂亮,让司渊都忍不住侧目:“那你写了多少了?”
太章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还没写多少,我还在测算这些山川之间的距离,要等测完了才能写得准确。”
测?山川距离也能测吗?人间界何时有了那么长的尺?
司渊忍不住问道:“用什么测?”
太章却理所当然地说道:“自然是用脚测啊,我每走过一座山,就用绳结记下自己走了多少步,再根据单步的距离一算,自然能算出来了。”
太章似乎很满意他想出来的这个笨办法,介绍起来喜笑颜开。
“那你算了几座山了?”
“四座了。”
才四座。
大荒的山峦如同恒河沙数,司渊虽有通天彻地之能,也不敢保证自己能尽览其中风光。
但司渊没有泼太章的冷水。
短短对话之后,司渊便拜别了太章。他觉得人类很厉害,总有些异想天开的奇思妙想,但那也只是奇思妙想。
然后一个甲子过去,司渊却又再次遇见了太章。
太章垂垂老矣,背着重重的箱笼,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在路上,头发花白散乱,草鞋上也破了个大洞,一个脚趾露在了外面。当时正是冬日,北方大雪皑皑,落在太章花白的胡须上,融化后又瞬间凝成了冰霜,他裹着冬衣,在一条无人的山径上面踽踽独行。
天地苍白,太章走得很慢,唯有身后一双深色的脚印,让世间有了些不同的色彩。
司渊落到了太章面前。
太章并没有惊异于司渊的突然出现,也没有对司渊显露出的神力表现出惊恐,甚至没有对司渊不老的容貌表示震惊。
他实在是太老了,人老了,遇见故友就会变得很开心。
太章笑着向司渊打招呼,道:“你还记得我吗?”
司渊点了点头:“记得,六十年前,杻阳之山。”
听了这话,太章笑得更高兴了。
司渊问:“你的书写得如何了?”
听见这个问题的太章把身后沉重的箱笼放了下来,热情地展示给司渊看。那箱笼很重,在雪地上砸出了一个坑,里面叠放着无数的龟甲。
“快成了。”太章说,“这里面只是北边的,东边、西边、南边和中部的龟甲我已经送回了乡,着人帮忙整理了。”
太章眼中满是餍足的笑,可笑着笑着,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而后他望向了远处更高的那座山峰,半是感慨半是叹息道:“可我没有时间了。”
人类的寿数是有限的,他很难活着走出这座雪山了。
太章问司渊:“翻过了这座山之后,还有山吗?”
自然还是有的,山外有山,大荒之外还有新的大荒,四海之外还有更多的海。
那时的司渊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对太章说:“写到这里,亦无不可。”
亦无不可,便真的无不可了吗?
听了这话,太章久久不语。他佝偻着身躯,看上去比年轻的时候更矮了。经年的风雪如同他手中的刻刀,在他的面庞上撰写出了一章章无人能懂的故事。时光让他的眼球变得浑浊,可行将就木之时,他的眼神却还是如同当年那样坚定。
太章望着前面那座山出了神,片刻之后,他笑了。
太章说:“那可不行啊。”
毕竟,太章从来没有做过第二种选择。
太章又继续向前迈开了脚步。
雪还在一直下,他身后的脚印也被慢慢地被落雪给覆盖了起来。天地如同他来时一样,却又似乎,确实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梦的最后,司渊听见太章说:“来年初春,记得来看我的书。”
那是司渊第一次明白他到底在保护一个什么样的种族,渺小却强大,脆弱却顽固。
……
“司渊!司渊!”一阵呼喊声在司渊耳边响起。
司渊回过神,发现自己竟然罕见地在年度会议上睡着了。
这多年来,年度会议都没什么新奇的,到最后都会变成战斗组的攀比游戏——“战斗二组今年杀了多少个作乱的妖怪?四百个?还可以嘛。什么?我们战斗一组呢?不多不多,我们也就杀了四百零一个吧。”
年年如是,耳朵生茧。
把司渊喊醒的是雨师,显然,长久没什么存在感的后勤组有话要说。
“司渊,后勤组再不招保洁过不下去了,菌人已经走了整整一百年了,上一次的应征书名额给了战斗组,这回该轮到我们了吧。再这么拖下去,整个外来户口调查局都要被灰尘给埋了。”
外来户口调查局的应征书,每五十年一发,一般是为了填补战斗组的损耗。一次只有一封,让众妖争抢,外来户口调查局只要实力最强的。
一旁的东皇太一听了这话也跟着点了点头,说道:“招吧。正好战斗组这一百年没有减员不用招人,就把保洁岗位加入这次的应征书里吧。”
谢天谢地,终于轮到了后勤组。
受了应允的雨师显然很高兴,他迫不及待地跳了起来,一边往外跑,一边说:“那我可往山海界发应征书了啊。”
今年虽然是招保洁,但雨师料想应征书的形式应该也和往年一样,不会大变。
没想到司渊却喊住了雨师:“今年的应征书,往人间界发吧。”
命运的齿轮转动的时候往往没有声音,当所有的重大事件发生的时候,起因可能只是很小地一件事:比如尝试在厚厚的垃圾中寻找一本旧书,但是失败了;比如那天走了一条平常不怎么走的回家路,恰巧看见了一则招聘启事;比如刚刚在一场无聊的会议上做了个古老的梦……
司渊想知道如今的人类是不是都还和太章一样,在短暂的生命中熠熠生辉。
人间界?
雨师愣了一下,显得有些迟疑:“那地方不是只有人类吗?能行吗?上次招进来的人类可没多久就死了,本来以为他能从大妖手里抢到应征书应该很厉害,谁知道最后死在自己养的旱魃手里了。”
司渊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人类的毅力,足以让所有的妖怪望而却步。”
毅力?不是在说保洁的事情吗?
但转瞬之间,雨师又想起那如同犯罪现场一样的厕所,不由地打了个寒颤:“确实,毅力很重要。”
……
今夜的人间界和昨天一样太平,只是在一根不起眼的柱子上,新增了一张不起眼的招聘广告,而它正在等待着在不远的将来,有一个人类亲手将它揭下。
作者有话说:
【注】关于山海经的作者,说法其实很多,我选了其中比较不可考的一个,并不是什么前世今生的设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