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舒在剧痛中醒来,他揉着自己的脖子,再度感慨这次送信旅程的倒霉。

醒来前他似乎听到了男人的惨叫。

等等——惨叫?

他一下子想到了把自己砸晕的宋鹏程!

“不好……”想到就开始行动,苏舒迅速从地板上爬起来,然后把之前放好的孕妇重新抱起来!

“好重……”他本来就不是什么热爱运动的男人,整个晚上抱着一名孕妇跑来跑去,今天对他来说运动量实在过大了,他的体力开始渐渐不支。

把女人抱好,苏舒咬了咬牙,向楼下走去,他在楼下寻找,然而却并没有发现宋鹏程的尸体。

门口忽然的湿漉引起了他的注意:门刚才被打开过?

心里想着,不知道从哪里冒出的念头,他摸了摸门板,然后在摸到那是个数字的时候,邮差骂了一声。

“*——”

宋鹏程死了。

现在整个屋子只剩下他和一名孕妇,其他人基本上都死了,可笑的是他还是一头雾水。

虽然,他知道今晚的事情和多年前的某场车祸有联系,可是……

唐秉文呢?韦佳音呢?还有这名孕妇……

他们和那场事件有什么联系?

可是唐秉文也死了。

韦佳音有了一个门牌号。

怀里的孕妇也有。

还有……

“我该怎么出去?”

就算他的名字没有出现在那张名单上,可是他怎么出去?

心里纠结着,苏舒紧了紧怀中的女人,却忽然听到低低一声呻吟……

“?!”

“好……好痛……”

女人的声音?!

苏舒不敢相信地看向怀里,虽然屋里一片漆黑他什么也看不到,可是他敏锐的感觉怀里的身子又动了动。

这是天意么?

这个女人竟然在这种时候醒来?

苏舒忽然想到了一件事:那份名单上,宋鹏程下面的名字是一个女人的。

“救救我……好痛……”

那个女人抓住了他的衣服,细长的手指没有什么力气,苏舒听出她声音的痛苦。

“放心,我在这里,我会带你出去,你会没事的!”

苏舒又紧了紧怀里的女人,他知道这样可以让她感觉安全。

受伤的人最害怕的或许不是伤痛,而是伤痛中害怕被遗弃的恐惧。

“我会带你去医院。”苏舒喃喃着,他看向四周:室内一片漆黑,室外亦然。

女人缩在他的怀里,半晌没有说话。苏舒忍不住又紧了紧她,“喂!别再睡着,说点话,尽量说话。”

不是苏舒自己害怕,而是他害怕女人再陷入睡眠就会一睡不醒,为了她好,他必须让她保持清醒,尽量说话。

“你还记得么?”一边思考着接下来的行动,苏舒试图引怀里的女人说话。

“我……我怀孕了……”那个女人低低的回答。

“是的,你怀孕了,你要当妈妈了。”

“然后我遇到了抢劫……”

女人接下来的话却让苏舒大吃一惊!

“抢劫?”

“我去检查,然后路边……一个女孩……向我求救……我想要帮助她,结果她……她骗了我……”孕妇说的停停顿顿,她说话很艰难,不过似乎明白苏舒让她说话的本意,她还是慢慢的说着。

“你是说你在路边看到一个女孩子向你求救,你停下来去帮助她,结果没想到对方是装的,你被对方打劫了是么?”整理了一下对方的话,苏舒将自己的整理说给对方听。

“是、是那样的……我……去公路上拦车……我要生产了……”女人的喘息越来越粗重,不过她还在说话。

“没有车子停……有一辆车子……撞……撞到了我……”

“那就是你趴在路边的原因么?”苏舒一下子想到了第一次发现女人的场景,那个时候她就是那样狼狈的躺在路中央。

“我躺在那里……没有一辆车停下来……”女人幽幽的声音,苏舒感觉胸前一阵湿漉感:她在哭么?

“他们……都看到我的……可是……都装作没看到……明明看到了的……”

“别哭,我看到你了,我看到你了!”又紧了紧女人,苏舒知道这个时候她需要安慰。

“谢……谢谢……要是你当时在就好了……”却有更多的热流淌到苏舒胸前。女人还在哭,为什么哭得更加厉害了?

“要是……要是你当时在就好了……”女人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抓住苏舒的手指力气也越发小。

“我一直……躺在那里……等着你这样的人……看到我……看到……”

“可是……没有一个人停……”

“没有一个人‘看到’我……”

“好冷啊……”

“最后……那个女人终于停车了……”

“可是……她不是因为我停的……”

“她……我的头发卷住了她的车轮……她不得不停下来……”

女人的话越来越弱,开始只是为女人话语里冷漠的路人痛心,到了最后,苏舒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头发?车轮?

这……听说去就好像怀里的女人已经……

“死”这个字太冰冷,可是苏舒无法阻止自己这样想。

他颤抖的伸出手去,想要给那个女人擦泪,可是却……

怀里的女人没有头!!!!!!!

可是那个没有头的女人却还是说着……

“我……和谢雨云从小在孤儿院认识……我们青梅竹马……结婚,然后终于有了孩子……我们是孤儿,没有父母……我是他唯一的家人,我知道他一直想要个孩子……他想要更多的家人……我身体不好,生产可能会……有危险……他就当了妇产科医生……

亲手迎接自己孩子的到来……是他的梦想……

我们的孩子会在7月出世,我们会有彼此以外第二个家人……

可以的话……我会给他第三个……第四个家人……

我……不想只留下他一个……

他那个人……最怕孤独的……

我……想给他一个家人……

马上……我……就可以给他一个家人……了……”

黑暗中,女人的声音越发幽怨,几近叹息,到了后面几乎细若游丝。那只冰凉的手掌顺着他的手臂慢慢滑下,滑入了他的胸口,那只手把什么东西放在了那里。

苏舒愣住了。

窗外闪电劈入,他向自己的手臂看去:空空如也!

什么孕妇!什么女人……统统没有,他的怀中空空如也!

想起女人最后一个动作,他忽然向自己怀里摸去,在那里他摸到了一封信:

信?!

淮阳路八段三号,谢雨云。

是他要送的最后一封信?!

闪电消失,屋内再度恢复黑暗。

耳边,苏舒再度听到女人幽幽的声音……

“谢谢……谢谢你……信……请帮我……最后一个忙……送信给……”

伴随着女人幽叹的,是缠绵的婴啼。

婴儿?

苏舒感觉自己脚下的地板开始扭曲,他面前的黑暗开始扭曲,眼前一黑,苏舒感觉自己被漩涡一样的东西吸了进去……

他重新醒过来的时候发现他还站在大雨中,借着夜色中不知何时亮起的路灯,他看到了前方写着“淮阳路”的路牌。

心脏的鼓动微微加快了些,苏舒看了看自己的胸口,胸口没有血迹,衣料上只有淡淡的像是被什么攥过的褶皱,心跳漏了一拍,他摸了摸自己衣服内的东西——信?!

什么时候放到这里来了?

“谢谢……谢谢你……信……请帮我……最后一个忙……送信给……”

那个女人最后的声音却越发鲜明起来。

信?!

他明白了!!!

苏舒发动摩托,开始向写着淮阳路的路牌指示的方向开去!

韦佳音不顾一切地跑了起来,她用尽全力的奔跑,淋在她身上的大雨告诉她她现在成功的逃到了室外,随便哪个方向也好,她一定要逃,逃开那栋屋子!那栋恶梦一般的屋子!一步也不能停——

忽然,她感觉自己猛地撞到了什么,坐在地上重重地喘着粗气,冰冷的雨水不断降落,那种刺骨的寒冷让她稍微冷静了一些,摇摇晃晃的站起来,犹豫了一下随即伸出手,她想知道自己撞到的是什么。

金属的质感……玻璃……这是……

车子?

她惊讶的愣住了,然后便是狂喜!

手掌的动作变得灵活,她试图找到车门,那个不难找,正准备拉开车门的时候,她的动作忽然顿住了。

那个……

刚才……那个……好像摸到了什么……什么很熟悉的东西……

某个她曾经摸到过的,并且代表了深刻恐惧的东西……

颤抖着,她朝那个方向细细摸去,她读着上面写着的东西:“0……0……0……2……”

那上面只写了四个数字,四个简单的阿拉伯数字。

“不……不……我明明……明明已经逃开了啊……我不是早就离开那栋该死的房子了么?我明明已经……”双手触电似的离开那四个数字,掩住自己的脸,她喃喃出声。

难道她又回到开始的地方?

难道……她从来就没有离开过?

“不……”手重新向前摸去,透过车窗她向驾驶席前的操作台摸去,不知道摸到了什么,忽然眼前一亮。

她惊呆了。

没错,她眼前一亮!

已经失明许久的眼睛忽然看到了东西,她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

可是她看到的东西却很是奇怪:她看到一双脚,那双脚上穿着一双红色的高跟鞋,虽然鞋子染了黑色的泥,不过她还是很快辨出了那是她的鞋子,前几天她花五千元在商场打折时候买下的鞋子;她蹲下来,然后她看到那双腿蹲下来,黑色的丝袜,红色的套裙,也是她的品味,然后,她闭上眼,颤抖着,摸索着,在车轮附近拿起一个什么东西,圆圆的,有着她喜欢的资生堂洗发水味道的东西,她睁开眼,然后……

看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带着她的项链,穿着她喜欢的套装,然而脖子以上……

她看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她看到了半张脸:只有嘴巴,鼻子,耳朵……

再往上的部位,空空如也,被齐齐削去了。

“啊————————”

她惊声尖叫,手里的东西沿着完美的抛物线弧度扔了出去。

“那是你,记起来了么?”是那个邮差的声音,他在对她说话。

她真的没有逃出来?那个邮差不是留在那栋房子里么?

不顾她的惶恐,韦佳音听到那个邮差还在说话,“你早就死了。”

什么?那个人在说什么?他居然说自己已经死了?!

“我拦下你的时候你就死了,你正在赴约,赴一场轮回的约。”那个邮差还在说话,大雨里,他的声音似乎也染上了大雨的冰冷温度。

“可惜你失败了,你即将攀附的肉体提前死亡,没有肉体可以附着,你继续仓皇的往前走,然后被我拦住了。”大雨哗哗地下着,那个邮差的声音却奇异的清晰。

“然后我们碰上了和你一样赴约的人,不过他们也失败了,你们都失败了。”

“等待下一场轮回吧。”

“下次不要做错事,然后……找个好人家……”

苏舒看着眼前的女人不敢相信的抱住了脸,然后雨幕中,她的身子慢慢变浅,她在消失!

消失到无影无踪的时候,这里就剩下了一些碎片。

是汽车的残骸,苏舒忽然想到了早前的时候,那个老者告诉过他的:傍晚的时候,这里发生了车祸。

他想起了刚才在路边打听来的消息:这里确实发生了一场小车祸,一名正在送往医院的孕妇在车上小产了,一名胎儿从她体内滑落,间接造成了一场小小的事故。她很快被送去了前方的医院,那间位于淮阳路八段三号的医院。

那个时候他大概就走进了不该去的地方:死者的黄昏,应该是生者的黎明。

苏舒忽然明白了,他全部都明白了!

那是一个轮回的夜晚,狂风暴雨中的小屋,给那些疲惫的旅人母体般的保护。人们在这里休憩,等待破水的日子,等待新生。

大家都在等待,等待一个属于自己的时间,等待一扇为自己打开的门,穿过门,穿透那黑色的水面,等待重新降临人世的时刻。

苏舒忽然明白了那个名单的真实涵义,人名和人名对应的数字,那个门牌号实际上是时间:0004=00:04,0013则是00:13……他原本以为那是代表死神来临的时间,然而他错了!大错特错!

那是诞生的时间!

雨中的大屋是母体,屋中的旅人是胎儿,他们进入房间,灵魂获得自己的肉体,每个人有属于自己的门牌,属于自己的房间,属于自己的出生时间。时候到了就消失,那是他们获得了以另一种姿态降世的权利。

苏舒忽然明白了那场诡异的失忆:那并不是诡异事件的开始,而是更加美妙的,新生的开始。

陈旧的记忆伴随陈旧的身体死亡,人们在转世前会遗忘,忘记自己曾经的姓名,忘记自己曾经的职业,忘记自己曾经的一切;新的躯体在等待,他们将拥有新的身体、新的姓名,还有新的生活。

然而罪过却不能被抹杀。

获得新生之前,他们要先将这一世的罪过偿还。

人们终将为自己做过的一切负责!

死亡面前人人平等,出生亦不例外。

只是多年前一场事故而已,几个人合力“谋杀”了一个人。回忆着那个女人最后卧在自己怀中说过的话,苏舒看到了那名老者给他的报纸,那张报纸上的车祸是发生在淮阳路的,旁边有之前同样地段发生过的车祸的附加信息。

引起苏舒注意的是最早的那条信息:那个在公路上被轧成肉泥最后才被发现的可怜女人。

因为不清楚凶手,她的报道只能含糊的出现在报纸不起眼的角落。

那个车祸中死去的女人叫“朱虹”。

装病抢劫的人认为自己只是从朱虹身上夺去了一点点钱财而已,她逃之夭夭,以为这样就结束。

逃往中的通缉犯自顾不暇,撞倒了朱虹之后亦逃之夭夭。

紧随他后的是缉拿犯人的警察宋鹏程,眼中只有犯人的他终于给了到路边向警察求助的朱虹最后致命的一撞!他看到她了么?他没看到她么?总之,他也离开。

然后就是于思秦,他有机会和条件救下朱虹的,可是他只是拍照,他拍下了罪孽的照片,全然没发现自己做着同样罪孽的事情。他把这张照片作为日后勒索钱财的工具。

很久很久,唐秉文开着车子下班回家,他应该看到了路边的女人的,那个女人或许已经死了,已经无力求救,这个时候他停下车子或许对女人的生命无从帮助,不过至少可以拯救她的身体不再被轮胎无情践踏,然而,他没有,胆小和顾虑让他假装什么也没有看到,男人胆怯的离开。

最后结束这场酷刑的人是韦佳音,并不是她想要停下来,她不得不停,她的车子卷下了朱虹的头颅,长长的头发缠绕在她的车轮上,她不得不停,她尖叫着,惊恐着,以一个好心加害者的姿态被迫中止了这场酷刑。

他们杀了人,却不认为自己做的事情是“谋杀”。

只是没看见而已,只是胆小而已,只是——

没有人愿意吃自己不想吃的东西。

没有人愿意看到自己不想看到的东西。

不喜欢吃的东西可以不吃,可是不希望看到的东西就可以真的不存在么?

这个世界上本没有什么“存在”和“不存在”的问题,有的只是“希望看到”和“不希望看到”的事物。

起码,对于苏舒来说,这个世界确实如此。

对于所有人,其实都是如此。

那几个人明明看到路边痛苦挣扎的朱虹,可是都假装没有看到,对于他们来说,他们没有看到,他们什么也没有看到,他们不认为自己有错。

然而看不到并不等于不存在,他们的罪过老天爷看着,朱虹看着。

朱虹当年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死去的呢?

孤零零的公路旁,车子一辆辆驶过,她呼救着,开始的时候她还能大声的呼救,声音越来越小,生命伴着血液慢慢流失,她的眼睛一直盯着公路,没了力气呼救的她只能等待有人看到她,可怜的女人只能在等待有人为她停下来。

她一直都在那里,等待有人为她到来。

然而,没有一个人为她停留。

期待渐渐从她的瞳孔冷却,就像她逐渐冰冷的身体。

她的眼睛一直瞪着,直到最后一辆车子卷下了她的头颅,她最后的视野是什么?

他们看不到她,所以,最后还是看不到她。

暴雨中的小屋中,他们被看不到的杀手杀害。

朱虹看着他们互相残杀,看着他们遭遇和她当年一样的遭遇。

他们自己扼杀了自己出生的机会!

被宋鹏程杀掉的程旺的身体被供上餐桌,这是胎儿蚕食弱者的营养。

于思秦原本是有机会出生的,然而在同一时间,他被计划好的宋鹏程卡住了脖子,他的头颅破水而出,而他的身体被宋鹏程桎梏在了那片黑水之中!

出生前身体就死亡的他们失掉了轮回的机遇。

房子是母体,房子里的身体是胎儿,投胎的则是他们的灵魂。

其实“尸体”并不是因为他们进入才存在的,其实那些本来就存在在那里,他们的进入只是为本来存在那里的肉胎注入了灵魂。

唐秉文的肉体完整无缺,只是等待着出生的时间,然而在那个时间以前他的灵魂却被宋鹏程扔了出去,被踢出母体的灵魂在门外苦苦敲打着,可是宋鹏程没有开门。

时候到了,灵魂存在而肉体死亡的胎儿固然无法活着诞生;而到了出生的时间,灵魂无法进入肉体的话,生下来的就是死胎。

而更加可悲的,韦佳音即将出生的身体在她的灵魂赶到前就从母体流出,没有可以附着的肉体,她根本没有出生的可能!

苏舒忽然想起了名单上韦佳音名字的位置和门牌:0002……

是了,她在车祸发生的瞬间就已经死了,自己拦下的原本就是没有肉体附着的灵魂!因为自己,原本应该去奔赴下一场投胎的她和其他人一起,进入了原本的轮回!

苏舒想着,他奔入了医院,询问到了凌晨送医的产妇所在的产房。

他一边跑一边看表:现在的时间是00:57!

快要到00:59!

屏住呼吸,苏舒进入休息室等待,他的旁边有一个男人,那个人低着头,苏舒坐在他旁边,他在等待对面产房婴儿啼哭响起的那一刻!

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最后一个出生的人应该是朱虹!

那是老天爷给她的补偿!

00:59分的时候,她将作为新的个体重新回到这个世界!

气喘吁吁站在门口,他跑得太快了,撑住自己的膝盖,苏舒盯着自己的脚尖,汗水从他额头不断的滴落,他怀里揣着那封信。既然朱虹的地址是这样写的,那样那个叫谢雨云的人一定就在产房里面,他在为那个叫陶美琳的孕妇接生,他将会在下一秒接到一个婴儿,那是他的妻子。

改变了形象,经历了出生前的艰难,她将重新回到这个世界上,为他。

他们将重新相逢。

而他手里这封他妻子写给他的信将告诉他原委。

呼吸慢慢平复,抹着汗水正要直起身子,忽然——

一阵凉风从苏舒身侧经过,苏舒的身子忽然一僵,他抬起头……笑了。

“谢谢。”他看到了那个女人。

是……朱虹……吧?

他看到的只是模糊的影子,不过苏舒想她拥有甜蜜的笑容。

和情人即将见面前的女人的笑容总是甜蜜的,她应该也是吧。

那个模糊的影子倏的穿过了产房的门板,不见了。

苏舒看了看门外的挂表:00:58……

他屏住呼吸,闭上眼睛,等待那声属于朱虹的婴啼响起。

然而——

怎么这么久?

苏舒忽然睁开眼,挂表上的时间已经是01:00。

怎么可能?

心里莫名不安起来,苏舒忍不住向产房门口走了几步。他注意到门口的灯光忽然一变,产房内随即有人鱼贯而出,他们推着一辆车子出来,上面的人脸上盖着白布。

苏舒觉得自己好像被人打了一拳。他看向产房内:没有!什么也没有!

没有婴儿!没有朱虹!

产房内还剩一个医生,对方呆愣着,然后摘下口罩。

“怎么回事?孩子呢”再也忍不住,苏舒闯进了产房。刚才生产的痕迹已经被护士清理掉,这里完全没有任何新生命诞生的喜悦!

“抱歉,产妇坚持不住了,我们很遗憾……”产房内仅剩的医生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他很疲劳的样子。

苏舒愣住了,怎么会?

他看得真切,医生手上拿着的产妇资料上写着产妇姓名是陶美琳,之前的接生记录也和那份名单相同,说明事情确实按照朱虹给自己的名单进行的没错!按照名单,接下来的顺序应该是:

朱虹 0059

陶美琳 0101

朱虹应该在00:59分出生,然后陶美琳会在0101因为难产去世。

这是原本的安排,可是……

00:59死亡的是产妇本人,那样的话……

医生摇了摇头,脱掉手术服正要出门,忽然——

苏舒愣住了。

他盯着医生胸前的标牌,愣住了。

“你就是谢雨云?”

那个标牌上面是这样写着的。

表情有点扭曲的,苏舒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性,想到那个可能性的瞬间,苏舒苍白了脸孔!

谢雨云为陶美琳接生是巧合的么?

真的是巧合么?

经过那样一个精心设计过的意外的夜晚,他能相信这只是巧合么?

他光想到朱虹对于当年那些人的怨恨,却忘了留在世上的死者的丈夫可能会有的反应!

妻子那样死去,正常人会接受么?

何况是朱虹口里那样一个热爱自己妻子的男人!

盯着对面冷漠的男人,滴着冷汗,苏舒慢慢开口,

“是你……是你在产程中把陶美琳杀死的。”

陶美琳会死,不过不是在00:59,老天爷为她安排了另外的死亡时间。而她却死在了天定的时间之前,这样的话只能说明她的死亡不是天定,而是人为!

这间房里谁能做出这种事?这间房里能因为仇恨改变陶美琳死亡时间的能有谁?只有——

“你怎么会有那么荒唐的想法?我为什么要杀……”医生却只是笑着,他将外套放在椅子上。

“就凭你是朱虹的丈夫!就凭陶美琳是当年导致你妻子死亡的人员之一!”

伴随着苏舒一句话,谢雨云放外套的手停住了,他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向苏舒。

苏舒同样面无表情着,对着对面的男子一句一字的说出自己的结论,然后,他看到那原本一脸悔恨的男人眉毛皱起,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我知道你或许很伤心,可是她是难产死的,关我什么事?大家都知道多胞胎产妇本来生产就有危险……”那个男人无奈地说。

“她是多年前造成你太太死亡的原因之一,当然关你的事!”盯着男人,苏舒还是一字一字地说。

男人愣了愣,脸上原本的无奈表情忽然消失,两眼犀利,男人盯着苏舒,“我太太很多年前确实是死了,可是警方完全找不到凶手……我很伤心,可是也很无奈,何况时间过得那么久了,我也忘了……”

“忘了?”盯着男人,苏舒忽然笑了,“你真的忘了么?忘了的人会每天在太太出事的路上放花束么?”

他忽然想起来了,一开始他看到的在公路电线杆上绑花束的男人不就是他么?

“你没忘,一直没有忘!警察都不再插手只能让你更加怨恨而已,你一直独自在寻找当年的人,然后……被你发现了陶美琳,对么?”

苏舒说着,诚然,他说的只是自己的猜测,他在心里祈祷自己的推测不要成真!如果是真的,那这件事就太……

然而,他却看到眼前的男子原本紧皱的眉头慢慢松开,慢慢的,男人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

“是又怎样?”

他承认了——

“我恨他们,你知道么?我恨他们,恨死当年害死小虹的人了!”男人忽然说。

“当年的事情发生后,我很伤心,虽然痛恨那些人,可是什么证据也没有,只能算小虹运气不好。直到有一天……”

陷入了自己的思绪,男人愣了半天,才重新继续对话,“那天,我见到一个女人戴小虹的戒指,是我做给她的,世界上就那一个,我不会认错!顺着那个戒指找下去,我找到了陶美琳。

结果她只承认了抢劫,其他的她说她一概不知道!她说她身体不舒服,所以小虹好心的陪她坐出租车去医院,然后她和串通好的开出租车的同伴一起打劫了小虹!除了打劫他们什么也没做,把小虹放在路边就走了。

她的年纪还小,她道歉了,她说她不知道那样一件小事情会导致那样严重的事故。

她根本什么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小错!

错误就是错误!多小的错误也是错误!

我才知道那天的车祸根本不是巧合!

她居然以为把小虹丢到那条路上是“什么也没做”?

小虹就是死在那条路上!

如果不是她,小虹根本不会被孤零零的抛弃到那条路上!她根本不会死在那里!”

提到仇人的名字,男人的表情不断的扭曲,然后就是悲痛,

“小虹是个好心肠的女人,我喜欢她的好心肠:她在路边碰到乞丐的话一定会给钱,碰到别人有困难也会主动去帮忙,可是没想到有人居然利用别人的好心肠做坏事,更没想到世界上有那么多坏心肠的人……我不知道……居然有人利用别人的好心抢劫——我也不知道,居然有那么多人敢从活人身上轧过去!你知道我去认尸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么?你知道我看到小虹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么?她的身子完全没了呀!连同我们没出世的孩子,连同我们的希望……小虹身上唯一完整的部分是她的头,你知道我看到的心情么?你知道小虹最后的表情么?小虹是个好女人,她从来没有怨恨过别人,她的脸上总是笑容,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她的脸上唯一一次出现怨恨是在这个时候!你知道么……那种**裸的怨恨。就是她最后的表情!!!”

说到这里的男人低下了头,苏舒几乎以为他在哭泣,可是忽然抬起头的男人脸上却只是憎恶,淡淡的,“从那一刻,我就决定要杀了那个女人,杀了陶美琳。其他见死不救的人我找不到,可是我至少可以杀了她!小虹说过,女人在成为母亲的那一刻,是她最幸福的时候,当时我就想,我一定会在她最幸福的时候杀了她。”

“然后……然后呢……我就这么做了。”

“杀人远比接生容易,你看,对么?”说完,男人竟然淡淡笑了。“可是就算这样,我也再也看不到她了,我再也看不到她了……”

苏舒盯着谢雨云,“你错了,你本来有机会见到她的。”

听到苏舒的话,男人慢慢的回过头,麻木的脸上微微一丝不解的松动。

“你太太给你的信。”苏舒把怀里的信递给男人。

男人脸上浮现一丝不敢相信的神色,他颤抖的接过信,然后颤抖的展开……

他的脸上先是一丝震惊,然后欣喜若狂,然后……

眼泪忽然从狂喜的男人眼中忽然涌出,滴答滴答砸在男人展开的信上,男人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嘴唇。

“是小虹……小虹告诉我今天可以见到她……在00:59分的时候,在这里……”

男人的表情开始扭曲,拿信的手掌颤抖的厉害,他紧紧攥着那张薄薄的信纸。

“可是我……我……”

他杀了可以让他妻子重新现世的人!

就差一点点!他扼杀了自己的妻子!

“人,真的是不能犯错的。任何错误最后都会投射到自己身上。邮差先生,你说对不对?”拿着信的手不断颤抖着,那个板着脸的男人肆意的流着眼泪,眼泪纵横的男人肩膀耸动着,开始只是无声地掉泪,最后变成大声地哭嚎。

男人难听的哭声和不远处的婴儿尖锐的啼哭慢慢和在了一起,看着窗外,苏舒扶了扶眼镜。

医院里人人忙碌,死亡的肉体被推出去,新生儿被抱出来。

死者的家属在哭,新出世的婴儿也在哭。

人类真奇怪不是?

死的时候要别人哭,出生的时候会自己哭。

婴儿为什么一出生就哭泣呢?

最后的记忆消失前的缅怀么?

它们为谁哭泣?

苏舒慢慢地走着,慢慢的,他走出了医院。

他从怀里掏出那张自制的单子,在最后一个空白的空格后面打了一个勾,至此,那一天的送信任务圆满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