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屾篇

姜禾的爸爸让我坐在椅子上,他脸色凝重,我猜到,接下来的对话应该不会轻松。

我很紧张,不过我没有刻意控制这种要命的感觉,这个时候,应该紧张,应该有所敬畏。

他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姜禾妈妈说我们家庭普通,想不到你能和姜禾在一起,的确,和你的条件相比,我们是普通人家。”

“但普通并没什么不好的,小门小户,关起门过安生日子。况且这也跟姜禾没关系,是我的责任,我自己的女儿很优秀,我一直都知道。”

“你给她费了不少心,我的病也多亏了你,我们全家都很感谢你,但是。”

他顿了顿:“你出现在她身边的契机太不好,离婚,流产,我当然不能空口无凭把这些事跟你硬扯上关系,不过,如果你真的做过不好的事影响了禾禾,我这个当爸爸的,当然会站出来。”

“我丑话先说在前面,希望不会伤到你,我们做大人的实在不放心。以后,跟禾禾在一起,就好好的,不要拿过去的事伤她的心。”

我静静等了很久,他说了很多话,越说越带了些怒火,我等他慢慢平复下来,才开口:

“伯父,我是真心诚意对姜禾,她和程浩洋之间发生过的事,丝毫不会影响我对她的态度,我现在……”

我蓦地感到嗓音有些颤,喉咙好像卡了一个上下滚动,吞不得,吐不出的滚烫铁块,烧得我大脑一片模糊,只能凭着一腔热血,像个楞头小子似的重新组织语言:

“我现在,是十分愿意立刻就和她去结婚,去生孩子,去组建家庭的,不知您能不能理解我这样的决心,我对姜禾,比对任何人,事,都要确定。”

姜爸的脸色略显惊诧,我努力平复心跳,心底无奈笑自己,都多大岁数了,还能这么激动。

他的神色松懈了一些,点点头,又给我添了一杯茶:“好,一会儿出去吃饭吧,禾禾说你喜欢吃肉,她妈妈做了红烧肉。”

我端起温热的茶杯:“谢谢。”

慢慢喝完一杯茶,推开门出去,客厅里的几个女人正聊的热火朝天,陈粤西向我笑了一下:“易总。”

刀刀用肚子笨拙地顶了他一下:“都是一家人了,叫什么总啊,就叫小易吧。”

陈粤西无奈地拍拍她的脑袋,略带歉意地看我:“别听她胡说。”

“没事,叫名字就好。”

姜禾这位朋友实在是活络气氛的能手,一进门就逗得姜妈哈哈大笑,姜禾在沙发一角吃零食,时而插一嘴,大部分时间是边听边笑。

她看到我,脸上笑意更深,伸出胳膊拍拍旁边的位置:“快过来坐。”

姜妈在厨房门探出头:“小易,你爱吃偏咸的还是偏辣的肉?”

“都行。”

刀刀不满地嚷嚷:“干妈,有了女婿就忘了你干女儿啊,我想吃辣辣的,辣哭人那种。”

姜禾靠在我肩膀上看电视,我只要微微偏头,就能闻到她淡淡椰子甜香的头发。

真奇怪,明明只是爱上她一个人,却无形中和许多人有了联系,我从没有在大家庭里生活的经历,在加拿大时,房子里最多三个人,我,外祖,园丁,一天交流不过十句话。

现在被烟火气和谈笑声围绕着,感觉像是额外的馈赠似的,也或许是对那些太寂寞的时间的弥补,总之我感觉好多了,很好,非常好。

“谢谢。”我吻吻姜禾的发顶,她疑惑地嘟囔了一句“什么”,却也没追问,注意力完全被电视剧情吸引了去。

晚上睡觉前,姜妈拿出厚厚一摞相册,给我介绍每张照片上的人,“这是禾禾二舅,这是禾禾大嫂,这是禾禾小外甥……”

姜禾在一旁总给姜妈使眼色,不用猜就知道她是怕我不感兴趣,懒得听,不过我觉得很有意思,乐趣在于翻着翻着,就会偶遇小时候的姜禾,或是充满年代感的个人照,或是那张藏在集体照里的小脸。

姜妈突然笑起来,指着照片:“你猜猜,这个是谁?”

稚嫩的五官,眉眼禁皱成一团,一副把“不高兴”写在脸上的样子,亮点在于她油到发亮的三七分短发,很短,不熟悉她的人,会认成是她的弟弟。

姜禾立刻伸手来捂照片,见挡不住,又转变策略,来捂我的眼睛,我不受她的影响,笑着回答:“没认出来,是姜禾的兄弟吧。”

“易屾!妈你看他故意笑我。”

姜爸在一旁回忆:“禾禾,这好像是你当时自己设计的造型吧。”

我好奇地抓住她乱动的手:“是吗?”

她不情愿地反驳:“胡说八道。”

姜爸故意拆她的台:“看看,又不承认了,你当时不是喜欢邻居小刘圆嘛,跟人家告白,被拒绝,最后自己气不过,就说要设计个比他更帅的造型。”

姜妈也想起来了:“对,那会儿小刘圆可是我们大院里最好看的男孩子,就说我们禾禾眼光蛮不错,现在小易也长得好。”

晚上在姜禾的小卧室里睡觉,装修风格还保持在她读书的时候,粉色床头,粉色书柜,粉色椅子,连窗帘都是浅紫色的碎花样式。

她得过一些奇怪的奖,“文明标兵”“最佳体委”之类,都被姜妈妈放在了透明橱柜里展示。

我问她为什么会当体育委员,她笑着说因为体操做的太标准,被班主任叫去领操,当即封了个体委,后来还光荣无比地挂掉了八百米测试。

我搂着她,听她有一搭没一搭讲以前上学的事,脑中逐渐浮现出一个活泼好动的小姑娘。

在我的印象中,她就该是这样的,果敢,活泼,主动,像身体里永远藏着用不完的能量似的,大学遇见喜欢的人,就能硬着头皮加入英语夏令营,抓住机会和对方相处,再窘迫,都能对他笑出来。

我稍感遗憾,因为这样活力且干劲十足的她,我只是偶尔在工作里见过。

所以才会忍不住。

明知她结婚了,明知结婚对象就是她当时喜欢的程浩洋,明知她比谁都忠诚,却还是自私地把她强行留在身边,为此也做出了许多惹恼她的事。

我能看出,她怨我,讨厌我,不屑我商业上的决定,大概那会儿在她心里,我就是个唯利是图的精明商人,一方面有点难过,另一方面又自私地想,把她留在身边就好了。

我们之间被我无形中拉长的距离,我可以努力慢慢缩短,只要她在我能看得见的地方。

毕竟脑子里只有她的时候,我还在加拿大,陷身泥沼,被钟震霆和钟世勋的事缠地几乎喘不过气,梳着高马尾的她的影子,是对我唯一一点小小慰藉。

而真正的她,大概在海大正和程浩洋相爱,又或者,他们已经分手,我经常恶趣味地这么希望。

这些年,我陷入在一个状态里太久,为了一件事努力太久,而姜禾也变成了脑海里的一个标志,想想很荒谬,她甚至都不认识我,我对她的了解也不过寥寥,怎么就能一直想她呢。

后来我决定放过自己,想就想吧,见不到就见不到吧,也不是说我这辈子,还有余下的精力做正常人该做的事,恋爱,结婚,这些离我太远。

太恨钟震霆,太恨他给母亲造成的伤害,太恨这因血缘摆脱不掉的身份,太恨我和他们之间的阶级断层。

这恨意支撑着我走了很长很长一段路,久到我常常恍惚,和钟世勋成为朋友,白天一起谈笑,打篮球,组队打怪升级,也对他说过姜禾的事,但晚上睡前总会提醒自己,都是假的。

即使混杂着些许真实,但整件事都是假的,总不能在海市蜃楼上再起大厦。

朋友是假的,在至诚所做的努力是假的,和所有人的交流都是假的。

唯一真实存在过的,只有那个夏天在树下含羞笑着的,望向程浩洋的她,还有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站着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