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 第23章
次日清晨温度还不高的时候,庄辰和蔚夏搭了一辆摩托车到达寺庙所在的山脚。上山需要费些功夫,寺庙建在半山腰上。山脚下有很多卖香的小摊位,平时来,蔚夏都买最便宜的那种香,庄辰为了表示虔诚,决定买最好的那种金色的香。他爽气地付钱时,蔚夏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脸,他毫不在乎的那点钱,是自己一直企图却仍是不舍的一种奢侈。
庄辰不信佛,不很相信,对神佛抱着敬畏的心。来到寺庙里受那种气氛的影响,烧香拜佛都很虔诚。他们点燃了香,朝东南西北四面拜三拜。把香****香炉时,庄辰突然笑了起来。
“笑什么?”
“我觉得我们刚才好像在成亲拜天地。”
“你还真能联想。”
“那以后我们办西式的婚礼还是中式的,中式的话也是要拜天地的。”
蔚夏笑着推了一下庄辰,说:“你想得可真远,大学还没毕业呢。”
“**说过,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庄辰说,“我这可是严格遵循毛爷爷的教诲啊。”
“毛爷爷要是知道他的话被拿来这么随便的用,要气得活过来了。”蔚夏看到大雄宝殿有人在抽观音签,说,“我们也去抽支签吧,看看有没有好运气。”
庄辰掷圣杯时总无法掷出一正一反,反复抽了好多次签,庙祝和尚遗憾庄辰已经错过了好几支好签,掷了快有十次,终于有了最终的结果。和尚摇摇头,说:“这签怕是不好,施主错过好几只上好的签了。”
“这支签上说什么?”
“施主求得是姻缘吧,签上说感情上容易逢场作戏,不容易有结果。施主近两年错过贵人相扶,又遇扫把星挡路,恐怕这几年的路不会平,但厄运终有期,过几年扫把星彻底离开了,也就会好起来。”和尚展开取来的签面,赫然写着下签字样。庄辰心里一惊,连问有没有破解的办法。
“都是命中注定,唯时间可解,别无他法。”
庄辰心有余悸,捐了一整年的海灯,另外又捐了许多香火钱。
和尚看着庄辰虔诚礼佛一拜再拜,开解他:“施主母亲是信佛之人吧。”
庄辰点点头。早些年老爸官场遇小人,老妈心里着急又别无他法。常家的老妈信佛,还拜了个大师,常去诵经祈福,看老妈心里烦,就建议她来拜一拜,请求佛祖庇佑。当时求了支签,需要老妈诚心信佛,积功德,才能过此难关。后来老爸老妈去外地散心,听导游说有间寺庙很灵验,建议他们去拜拜。上到半山腰突逢雷雨,同去的许多人都匆忙下山去了,老妈说一定要虔诚,说去就得去,执意上山,没想到上山之后立即雨过天晴,还得见一道横跨山间的彩虹,十分神圣。老爸老妈跪在佛前虔诚祈愿,后来事情峰回路转,老爸顺利过关,家里也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从此之后,老妈就信了佛,常跟常家老妈一起去庙里抄录经文,让大师诵念。
“施主母亲多年诚心礼佛积下了许多功德,能助施主早日脱离厄运。切记家庭要和睦。”
庄辰一谢再谢,再拜了佛祖。和尚对他的虔诚很满意,当即赠送他手中所持的檀木佛珠,希望庄辰能辟邪傍身,清静心神。站在一旁的识货者眼睛放光地看着那串佛珠,羡慕极了,等庄辰出了大雄宝殿,连忙靠过来将佛珠借去仔仔细细地把玩了几分钟,嘴里不住地啧啧称奇,还给庄辰时小声说:“这佛珠可是珍品,光这用料极好的小叶紫檀木不说,大师多年亲手细心盘玩和诵经加持,有价无市的宝贝啊。”
“不会是看他捐了那么多香火钱吧。”蔚夏边说边从大雄宝殿走出来,被门槛绊了一跤,差点摔倒。
“佛门之地怎么可以乱说话,要真论价钱,刚才他捐得那点香火钱是绝对不够啊。”他不无羡慕地说,“小伙子好福气啊,有佛缘,会有好报的。”说完就跟随几位同伴继续往山上参拜去了。
“怎么样,我看你抽一下就成功了。”
蔚夏沮丧地说:“本来以为是上签,庙祝说是印错了,是下签,果然一直没好运气。”
庙祝看了看蔚夏的签,似笑非笑地说:“尘归尘,土归土,从哪里来的要归哪里去,施主要相信因果报应,切勿轻易伤害他人,会有现世报的。”说完也不再理会蔚夏,蔚夏整个过程花去不到三分钟,效率极高。
“怎么说?”
“都没说什么,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走吧,上山的风景挺好的,能够看到整个康南的全景。”
接近山顶的地方矗立着一尊菩萨金身,大约有二十多米高,立在山间十分雄伟庄重。菩萨眉目慈悲,嘴露普度众生的笑容,庄辰被庙祝一点拨似醍醐灌顶,再见菩萨金身,有了六根清净的佛心。直到上到了山顶,依然久久不能平息那份肃然起敬的心动。
这座山是整个康南市附近能够找到的最高的山峰,康南市并不大,是一个县级市,在山顶眺望,就能得见整个城市的面貌。这是一个被低矮的环形山包围的小城市,没有高楼,没有宽阔的马路,也没有游人络绎的景点,像是一个沉迷在自娱自乐中的城市。城区里有公园,公园里有塔,塔里没有住在老和尚或者神仙。一路而来,庄辰都觉得这个城市老旧而没有朝气,但一切却还井井有条。若不是蔚夏的家乡,庄辰很难想象自己会来到这样一个毫无特色的城市,看着与世界哪一处仿佛都没有什么不一样的人事。
“小时候,我总想着,除了这个城市,外面的世界是个什么模样。从这个城市出发去周边的地方,都是贫穷的村镇,我以为我所在的地方已经足够发达,可是,这样的发达却远远无法满足我对这个世界的想象。”
蔚夏坐在山顶的亭子里,山顶的风大,她的头发已经乱得没有了章法,她不管了,就任它们被风撩拨着,随风四处飞扬。
“你能想象这个世界有多神奇么,经过一段路,就会有一个村庄,再走出去一段路就会有一个城市,俯瞰整个世界,每个开辟而出的乡村、小镇或者城市,就像一个各自为营的小小王国,各自孤单,彼此似乎并无瓜葛。城市扩张着,发达的触手四下散开,与另一个城市一寸寸地相互接近,那些原本相隔的森林田野荒芜一点点地没有了,直到所有的小王国合并成了一个巨大的王国,每个城市也就不再孤单了。”
庄辰并不能完全理解她所说的话,但他觉得,一定是汇聚了她的思考和她的世界观。他之所以不懂,因从未多想过这些。
“每一个城市就像随手散落在广袤的大地上,这儿一个,那个一个,像溅落在画布上的颜料,它们因为太孤独,所以才要去寻找另一个城市。就像康南,马上就要被附近更发达的甘城合并了。它们找到了彼此,所以要在一起。因为两个贫穷的城市只有在一起,才有机会发展起来。”蔚夏说,“你觉得我说得对吗?”
“如果从资源共享,资源合理配置的角度来看,那就是对的了。”
“你果然是工科生。”
蔚夏的第二任男朋友也是个工科生,生活乏味平淡,仿佛他们不大愿意花心思去经营生活,寥寥草草也不会有遗憾,他们思考生活的方式太漫不经心,就算是每天都做同样的事情也并不会觉得有多么令人抓狂。蔚夏跟他在一起时是索然无味的,虽然他偶尔做点小清新小文艺的事,那却仅仅是偶尔中的几次,生活的大部分时间都在重复昨天的过程。蔚夏的忍耐,在男生说破两人之间学校的差距时宣告防线突破。她在去南京散心的火车上想,感情生活太乏味才会导致爱情结束得义无反顾。也许所谓尊严、瞧不起、差距都是假的,只有两人在一起过得不开心才是真的。所有会分开的理由,不过就是因为相处成了勉强。
“所有会分开的理由,不过就是因为相处成了勉强。”
“你说什么?”
蔚夏笑着摇了摇头,说:“想到以前的事情,发自内心觉得经历都是财富。”
“以前听常家说,如果一个女人在年轻的时候很丰富,那么以后必定会很顾家。”
“为什么?”
“他的意思是,人在什么阶段就该尽力去做那个阶段的事情,比如年轻时就该轰轰烈烈去爱几场,去受伤,去感受活着的感觉,这样才会没有遗憾,等到嫁做人妇才会安安心心地照顾家里,因为该经历的她都经历了,眼下就是到经营家庭的时候了。”
“怪不得有一些年轻时没钱没势的男孩子一旦有钱有势,就去找小姑娘谈恋爱,因为年轻时他们幻想自己拥有金钱和权势让很多很多女孩子投怀送抱,可是并没有,所以一有钱了,就赶紧弥补自己年轻时的遗憾。”蔚夏转过头看着庄辰,说,“所以我伯父年轻时也没钱,也穷困潦倒过,甚至也都没机会念书,一旦有钱后,就找了个比我妹妹蔚蓝大不了几岁的女孩子当情人,为她挥金如土,找那种男人的感觉。”
庄辰看着蔚夏,认真地说:“我不会的。”
“那是你现在就没有尝试过没钱的感觉,你的心理就不会有因为贫穷导致的残缺。”
“不是的,蔚夏,不管是什么原因,我都不会的。”
蔚夏用手放在庄辰的脸上,看着他善良得像小鹿的眼睛,笑着说:“我相信你不会的。”
两人在寺院吃了斋饭才下山回城,路过市医院时听到里面人声鼎沸,像是有什么很热闹的事情。路过的人都兴奋地聊着,隐约听到有人说要跳楼了。蔚夏好奇,拉着庄辰随着人流靠近事发现场。在众人的指指点点当中,他们都看到有一个男人站在医院最高的一栋楼的顶层,正要作势往下跳。
喧闹的人群中有几个学生模样的人特别激动,一直在喊:“跳下来,跳下来啊。”边说边兴奋地跳来跳去的。
蔚夏看了半天,人没跳下来,但也没有被劝下来,看不明白,正想问庄辰看懂没,身后有人拍了自己的肩膀一下,回头发现是自己一脸兴奋表情的老妈。老妈很高兴地说:“我还以为看错了,你怎么也跑来了?”
“怎么回事啊?”
“这家人的小孩子快死了,特意送到医院来,医院救不好很快人就死了,这家人就扬言要索赔四百万,小孩子养了四百多天,一天一万。他们从隔壁县城请了专业医闹,病房里正在打呢,你爸和你弟弟去那边看热闹了,现在医院里到处都是人。”蔚夏妈妈兴奋地说,“据说是那医闹让他来跳楼,这样会把市里的领导都招来。这个医闹是专业团队,闹成功过好多场呢。”
“前不久才听说过我们家附近的诊所闹了一次啊。”
“那次是诊所打错针,把人家小孩子弄死了,这一次人家纯粹就是来闹钱的,四百万哎,闹到了就发了。”庄辰看见蔚夏妈妈眼睛里闪光的样子,有些错愕。这疯狂的人群也让他错愕。他们脸上没有担忧与怜悯之色,取而代之的都是兴奋得像是在面对一场多么巨大的喜事。
人群中突然蹦出来一个男孩子,他冲着站在楼顶上一直作势要跳的男人喊着:“你丫有本事就跳下来,少他妈演戏,你丫穷疯了吧,找这种方法发家致富,你多生两个孩子拉来医院死,买彩票都没你这么好赚的。”
身边有人小声议论,说:“这是院长家的儿子。”
男孩继续咆哮着,他带来的几个朋友也跟着他喊,让男人赶紧跳下来,在这样的点拨下,人群山呼万岁般一致喊起来,跳下来,跳下来。站在楼顶上的男人顿时慌了手脚,本以为跳楼可以引起众人的怜悯之心,可怜自己家死了孩子,好借助舆论力量逼医院掏钱。没想到现在居然意见一致地让自己跳下来,舆论焦点完全跳脱了原先医闹的计划,引起围观后引来市里的领导,迫使医院掏钱平事。现在看起来,大家根本不存在怜悯谁,只要能把事件再推向**,推向让他们更加兴奋的制高点,他们就倾向哪一边。
庄辰置身在喧天的呐喊当中,男孩像个游行的领头人,挥着拳头指挥大家喊口号。在病房与医生们打成一片的医闹和死者亲戚听到外面声音不对,冲出来很快发现了始作俑者,迅速地奔向舆论中心的男孩,举起拳头就暴打他。这群医闹是死者家属每人每天包吃包住一百块请来的,要是事情黄了,拿不到钱,家里就会被掏空。这是一场一旦开始就无法后退的战役,只能拼尽全力取得钱财,绝不容许一点闪失。
男孩被打得头破血流,仍旧坚持引领着口号。院长听说自己的儿子正在被打,慌忙从办公室奔出来,一出门便看见儿子被人打得满脸鲜血。他眼睛一湿,险些丧失了理智。闻讯而来的医生们也是一肚子火气,孩子早就奄奄一息,显然就是他们故意送到医院来等死,借以敲诈一笔,这让医生们很灰心,这原本神圣的职业被人肆意践踏,就算不能让孩子起死回生,却也已经尽了努力去拯救于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他们冲将过去,与医闹和死者亲戚再度打成一团,局势一度失控。
满脸鲜血的男孩抢过朋友正要递来的扩音器,冲到楼顶男人可以直视的地方,使出全身力气喊道:“你们拿不到钱的,早就有自然死亡的证明,你们告到法院没用,警察来了,医闹头子出面作证,是你们花钱雇他们来闹事,你们不但拿不到钱,你们请他们的每人每天一百还照样要付,你就等着倾家**产吧。”
扩音器的声音在几栋楼的墙壁上弹撞出回声,铿锵有力,他继续鼓动人群大声喊跳下来,跳下来。心理防线早已崩塌的男人听到男孩一席话,心虚不已,怕是勒索不成,还要被搞到倾家**产。他们本是穷人家,原以为可以逮住这个机会发一笔横财,为此还花钱买了一台冰柜专门存放孩子的尸体。负担医闹费用,家中已经没有更多的钱了,如果要不到钱,这日子是无法在继续下去了。
午后的大太阳照得他晕晕乎乎的,已经要站不稳了。他心中担忧无比,原一直劝说儿子不要走歪门邪道,偏又卷进这场骗局。没有后路,只有死路。他原不相信能够成功,一生都只学会了做安分守己的农民,穷途之下,只有末路了。他险些昏厥,在理智还能维持的一刻,纵身从高楼跳下。
尸体落地时,所有声音都瞬间停止。他沉闷地坠落,像一包没有生命的沙袋。
片刻之后,人群里有压抑住巨大兴奋的窸窸窣窣,人们窃窃私语,均是眼见了一场震撼人心的生死后油然而生的高亢情绪。所有人都参与了一场谋杀,却又追究不到任何责任,这小城市乏味的生活里难得有这样的奇闻轶事,足够充实半个月之久的饭后闲聊。
庄辰受不了内心的震撼,不自觉地紧紧握住手里的佛珠。檀木香在气味混杂的空气中清新一点,庄辰不想在这样的氛围中继续待下去,拉着蔚夏要走。蔚夏妈妈说:“不看了?后面还好看着呢,又死一个,这下可以要五百万了!”她的笑容并无恶意,只是市井而已。蔚夏无意间看到庄辰微微皱起的眉头,心里轻微和明显地咯噔一下。
逆着热闹的漩涡,庄辰走到距离现场很远的地方才松了口气。他们两个走在大白天也没有什么人的街道上,下午时分街上本不该有太多行走到的人,眼下也几乎全部顶着太阳去围观热闹了。后面还会发生什么不知道,接连死人,事情确实没有办法逆转了。有警车姗姗来迟地从身边呼啸而过,中间插着几辆像是市政府的公用车,他们终于在群众们的热切期盼中去到现场。等待他们的人已经跳楼死了,可是谁对谁错已经无法定论了。
“你觉得他们会站在哪一边?”蔚夏看着扬尘而去的一列车队,问庄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