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承渊感觉有人往自己的身体里注射东西。

但他就是醒不过来和这些人对抗。

他太累了,大脑稍有意识,就会再度睡过去。

梦里的时间总会变得很长。

周承渊回到了十几岁的那一年,彼时他刚准备出国读书,邹珏来家里为他践行。

那是周承渊最快乐的日子,他总觉得这样的日子就是往后的一辈子了。

邹珏答应周承渊,毕业后让他回长川,在长川的濒危动物研究所工作,直属在他的手下。

“不太好吧?怕会被人说你以公谋私。”周承渊开玩笑地说。

“怕什么?”邹珏扶了扶眼镜,“你这么优秀,谋私到你这么一个员工,是研究所应该烧高香的福气。”

“不要啦,会被说闲话的。”

“怎么会被说闲话?”邹珏佯装不高兴,“长川大学的校长和教导主任也是父子,谁说闲话啊?”

“啧,教育体系和研究所的上下级关系又不一样。人家可以父子,不代表研究所可以啊!”周承渊继续反对。

“你这孩子,怎么小小年纪就像五六十岁的学究一样古板?”邹珏忍不住揶揄,“不是我说你,你以后这个样子,女朋友都找不到,同龄小姑娘跟你有代沟的啊,祖孙恋吧,你以后走祖孙恋这条路吧!”

“您真的好烦啊,念个没完,这也是您单身至今的原因。”周承渊反击。

邹珏短促一笑,“是啊,咱爷儿俩一起打光棍吧,我提前收容你。”

周承渊端起桌上的饮料轻轻抿了一口,看着邹珏的身影,他忽然变得很远,和周承渊一门之隔。

周承渊身上是初中的校服,蓝白的条纹,最老土的那种款式。

邹珏在办公室里和班主任聊天,是初中升高中的意向面谈,周承渊透过门缝往里看,只能看到邹珏那一截金丝边眼镜腿。

“承渊这个孩子非常聪明,脑子很好使的,既然已经跳过一次级,我个人是建议他可以再跳一次,目前现行的高一甚至高二的课程,对他来说都过于简单了。我甚至认为您可以直接考虑他未来大学的升学方向。”

邹珏得意地笑了笑,“是啊,承渊学习从来不用人操心的。我们都很放心他,他自己其实已经定好了未来想出国的方向。”

“虽然他各方面都很优秀,但……性格上……不太亲人,过于孤僻了……出了社会我怕不利于他的发展。”

邹珏点点头,“老师的担心我都明白,但也不是说外向的孩子就是好的,内向就不好。承渊他从小就是这样,但另一方面谨慎耐心认真,我觉得这也是外向孩子很少能有的优点。”

“也是,是我想多了。看得出来您真的为承渊费心了,我听说……您是他的,亲戚叔叔一类吧?”

邹珏说,“哦,虽然不知道承渊心里怎么想,但是他父亲早逝,把他托付给了我,我一直拿他当自己的儿子,希望他以后一直能过自己想过的人生。”

漫天的火光淹没了邹珏最后的侧影,周承渊破门而入,被火气和烟熏得睁不开眼睛。

他想开口喊,发现喉咙像被人扼住,一点儿声音也发不出。

火烧在身上并不疼,皮肤绽开血肉模糊,他依旧可以在大火中任意穿梭。

但是找不到邹珏。

哪里都见不到他。

火势越来越大,最终由一间办公室,蔓延到了整座学校。

周承渊拖着烧焦的残**躯,一间教室一间教室地寻找邹珏。

体力不支化成灰烬倒下之前,他推开了最后一间教室的门。

一具同样烧焦的骸骨被丢置其中,早都辨认不清面目了。

周承渊平静地睁开了眼。

视线有点模糊,眼镜被人摘掉了。

他下意识看了看双手,没有一点污迹,甚至汗渍都没有。

房间比想象中开阔通透,暖气也很足,只穿一件单衬衫也不会觉得冷。

大脑短暂空白,一时间竟分辨不出身处何地,今夕何年。

床头的注射器唤醒了他混乱的记忆,他被陆归年带走后的记忆出现了大段的空白,好像被带进了这间房子里,被人连续不断注射着什么,囿于一个又一个和邹珏相关的梦境中。

“看来医生还算中用,算出你此时会醒,你果然就醒了。”

窗边逆光站着一个微微有些胖的身影,周承渊朝他看了一眼,被阳光晃了,下意识眯了眯眼。

药物过量注射的大脑依旧混沌,根据墙上的电子钟他倒也猜到被困的时间。

刚过两天。

“不好意思,给你打了针,我是想你来长川后第一个见到的人是我,但我最近公务缠身,忙得要命,所以让他们动了些小手段。”逆光的人影动了动,转过了身,却依旧看不清眉目。

周承渊想要坐起来,发现自己的双手被手铐束缚着,只能维持半躺的姿势。

他笑了笑,“你不是想让我死吗?”

“确实。”人影点了点头,“当时很想。在你一点点挖到我家门前的时候,不过,后来想通了,有点想这样见见你,就决定还是先留你一命,应该还有用。”

“所以,我该对你说声谢谢吗?顾老师。”周承渊双唇微启,声音寒凉。

窗前立着的人突然大笑出声,缓缓踱步走到周承渊的面前。

顾训还是那么和善,永远带着笑容,眯缝着眼睛,就像任何人身边最慈祥和蔼的老师。

“阿珏说你很聪明,我以前是不屑的。论聪明,如今我见过的人中,没有一个比得上我的。”顾训笑着坐在周承渊床边,“不过,这次你倒是有一点点让我刮目相看了。承渊,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是我的?”

“你总能得知我的行踪,然后打电话‘关切询问’。起初我并未多想,以为是机缘巧合,但上次在长川中枪,突然开始怀疑你了。”周承渊说,“你太着急了,露出了马脚。”

“哦?不是先怀疑陆归年吗?你的那一番试探,可把我们的小陆吓了一大跳啊。”顾训语带揶揄。

周承渊没有看他,怔怔盯着天花板。

“我最不想怀疑的就是你。”他的声音很轻,“很多次,我想到了你,但是又强迫自己不要想下去,责怪自己的多疑。直到我中枪,不得不逼着我,正视,你的存在……是陆归年将我的行踪告知于你的吧,我的个人资料绑定在他的票务APP上,只要我在那次返程出事,就一定是因为你,要杀我。辛苦你了,安插(我呸)他在我身边这么多年。如今呢,他在哪儿?已经被你解决掉了吗?”

顾训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愚蠢。愚蠢啊,你跟阿珏一样,都太重感情,这也就是你们只能到此为止的原因。你还真是阿珏的好儿子,他要是知道了,在黄泉之下都会恸哭出声啊哈哈哈哈。”

“为什么是你?”周承渊不想理会顾训的嘲讽,问道,“你是他最相信的人。他曾经写信告诉我,你是他唯一一个值得托付后背的人。”

“我让他相信我了吗?”顾训一挑眉,十分不屑,“我让他毫无保留的相信我了吗?是他!是他邹珏自己蠢,是他傻乎乎的总是喜欢坚持没必要的坚持,相信不应该相信的人!是我让他,相信我了吗?!”

顾训的情绪倏地变得激动起来,他站起身,脸微微发红地盯着周承渊,“他是高知世家,清高得很,就想让我跟他一样清高吗?你们,就想让我跟你们一样清高吗?实打实的人民币啊,我们全家,就出了我一个大学生,就我一个进了研究所,人民币送到你面前,你都不要吗?阿珏可以不要,你可以不要,一次两次十次百次,到底谁可以不要?!”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就算再需要钱,再爱钱,也不会做到你这一步。”周承渊冷冷说。

顾训一笑,粗暴地摘下他手腕上的机械表,“那是因为你从来都不缺钱。周承渊,但凡你和阿珏走到我这一步,再来做圣人教育我。我从来不是君子,我就是个小人。你们博爱,你们善良,结果呢?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坚持有什么用?这世界已经这样了,已经烂透了,你我都身处沼泽,放弃抵抗反而能活得好一点儿、活得久一点儿,你怎么不明白。今天就算我死了,明天,后天,大后天,这个世界你看见看不见的地方,依然会继续站起来千千万万个凤凰,你坚持不过来。与其这样,不如我做那最黑的黑暗,我做那让百鸟朝觐的凤凰!”

“这就是你背叛他的理由吗?”周承渊问。

“是他自己蠢,我说过了,你们都一样。”顾训说,“你们皆有退路,而我只有一条路,无路可退。”

“老师孤僻一生,无妻无子几乎没有朋友,你是他唯一的朋友。你怎么做得出来,这样的事?”

“我的命,凌驾于一切之上。你什么都不知道,把嘴给我闭上。”顾训粗暴地打断了周承渊。

他不想再继续聊下去,转身准备离开。

“那些眼泪也是假的吗?在老师的葬礼上,你为他抬棺,哭得几乎昏厥,那些眼泪,也是假的吗?”周承渊看着他的背影,抬高声音问。

顾训没有回答他,片刻犹豫都没有,自顾自走出去,关上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