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蛋糕果然还是买多了,方铮回到家,把剩下的一大兜往桌上一丢,抓了睡衣去洗澡。不到十点,她吃了两片褪黑素,然后虔诚地把自己放在**,闭上眼等待睡意。
累是累的,一闭上眼,她就像是陷入太空,仿佛身体都旋转起来。脑浆跟着在脑壳里晃,眼皮下光怪陆离,黑暗中藏着什么巨大的怪兽,还是几何形的怪兽,在逐渐变大,变大……
她翻了个身,认命般开始属羊,即使她知道数羊这种行为对她毫无用处,但在没有安眠药的情况下,这是她仅有不多的对付失眠的手段。
半个小时后,她睁开沉重的眼皮,气得想尖叫。
她必须要睡觉,明天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她去做。她猛地坐起身,因为用力过猛,尾椎骨越过床垫重重磕在床板上,疼得她龇牙咧嘴。她揉着屁股站起来,路过落地镜,看着自己瘦成骷髅的样子很不顺眼。
她吃得不少,瘦成这样完全是因为睡眠不好。
太可恶了,太可恶了。
她走进方鸣的房间,那里一直维持着方鸣还在时的样子。她化妆台上摆着许多化妆品,基本上都已经过期了,方铮也没舍得丢——那一瓶就要好几千,她宁愿把它们放到蒸发光!
方铮打开梳妆台上的抽屉,从里面翻出一小瓶香水。方鸣的香水不少,唯独这一瓶方铮特别喜欢,初闻起来有点点柑橘的酸,香味越久越舒缓,直到最后,又有点儿薰衣草和木料结合的气味。
……如果她没记错,薰衣草好像是安眠的。
她往自己面前的空气里喷了一点儿,香味在房间里弥漫开,方铮静静站在这香气里闭上了眼。
“好香。”
姐姐的声音突兀在脑海里响起,方铮猛地睁开眼睛,忽然有点儿想哭。
关于姐姐的那些幻听幻视,在几年前,方铮曾一度认为它们是姐姐留给她的礼物。可周瑞说得没错,她病了,虽然病情不严重,但总不能纵容着它们毁了自己的生活。
这间老房子里,满满的都是关于姐姐的回忆。方鸣很了不起,她们父母过世那年,她也才刚成年不久。
“爸妈不在了,姐姐养你,放心。”
她办了休学,把父母的后事料理完,带着当年才十三岁的方铮到了方鸣上大学的那个城市。她安排方铮转学,安排两人住处,一切处理妥当,把方铮好好的养到了成人,并顺利毕业,进了个厉害的公司,拿着令人艳羡的工资。
有时候就连方铮都会忘记,其实姐姐也不过才比自己大五岁而已。
方铮高考那年,方鸣让她顺从内心的选择,家里能赚钱的已经有一个了,追求梦想的再来一个,岂不是完美。
“你想学什么专业都行,我供得起你,放心。”
于是方铮高高兴兴地选择了当个警察——就像她们爸爸那样。
方铮22岁那年,方鸣赚够了她的第一个一百万,她决定给自己放个小假。然而她的新婚丈夫周瑞,因为那年已经休过婚假了,所以遗憾无法奉陪。于是方鸣便一人出发,她租了辆房车,收拾好行李,来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你毕业典礼我肯定回来参加,放心!”
这是方鸣对方铮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她唯一没有兑现的承诺。
方鸣失踪了,她租的那辆房车被人发现陷在海边的淤泥里,车里没人,行李还在。五年以后,在距离房车几百公里远的五台山景区山下的树林里,有人发现了她的骸骨。
十天之前,收到消息的方铮和周瑞,请了假去五台山,将方鸣接了回来。而暌违五年的失眠和幻听,跟着方鸣的尸骸一起,又回到了方铮身边。
当年方鸣遭遇了什么,至今无人知晓。
方铮跌跌撞撞从方鸣的房间里夺门而出,她在客厅的椅子上坐下,望着空****黑漆漆的房间,脑子里忽然多了些怪力乱神的想法。
“姐,是不是你在?”她脱口而出,房间里依旧安静,方铮神经质地笑了一下,她抓了抓头发,摸过手机开始发微信。
——安风,我现在迫切需要你的沙发。
***
方铮到谢安风家的时候,已经接近十二点。临到人家楼下,她才开始后悔。两人并不熟悉,甚至还只是见过一面的陌生人,她半夜三更跑到人家家要求睡人家的沙发,会不会太过失礼?
可她也确实没了别的办法,家里待不下去了,去旅馆更不一定能睡得着。明天还要上班,她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谢安风家那个昂贵又舒适的单人大沙发。
她手里拎着半打啤酒,还有一大兜已经凉了的鸡蛋糕,用这点东西抵住宿费会不会有点儿寒酸?
“方铮?”谢安风的声音从楼道里响起,楼道里的灯随之亮起。方铮一抬头,见他双手插兜站在灯光下,好像等了她有一会儿了。
“不好意思啊,我又来麻烦你了。”方铮只好干笑着走过去:“那个什么……”
她想要说点儿什么缓解尴尬,谢安风却并没有让她继续说下去:“不怕蚊子咬吗?上楼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楼梯上,上到三楼,谢安风忽然想起来什么一样,停下脚步,回头朝方铮伸出了手。方铮一愣:“怎么?”
“你手里的东西,我来拿。”
“不用不用,很轻的。”她出门时就记得带上了鸡蛋糕,似乎是脑子里依稀残存了点儿“不能空手上门”的意识,等到了人家小区门口,又觉得自己带着吃剩的鸡蛋糕到人家家去半夜骚扰简直抠门脑残至极,便又进了小区外的便利店,鬼使神差买了点儿啤酒。
喝点儿酒容易入睡。她大概是这么想的。
啊,失眠害人!她脑子坏掉了吗!?
站在楼梯上的谢安风很显然没那么容易放弃,他依旧朝她伸着手,方铮也就放弃了抵抗,把鸡蛋糕和啤酒递到对方手里。
谢安风把方铮带到了他的工作室,啤酒和鸡蛋糕放在简易茶几上,自己坐在了电脑后面。
方铮换好拖鞋,窝进沙发,像是雏鸟回到了它的窝里一样安心:“这么晚了,你还在工作啊?”
谢安风摇了摇头:“本来没在工作,不过你来了,我干坐着也没事。”
方铮更尴尬了,谢安风这话什么意思?是在婉转地指责她打扰了他休息吗?
“实在是不好意思,我在家失眠实在是太严重了,现在唯一能知道的就是,在你这儿沙发上能睡个好觉。如果你要休息了就去吧,不用管我的,要是不放心,我警官证押你这儿,我保证不动你这儿的任何东西……”方铮诚恳地表达了一下自己的意思。
在她说话的时候,谢安风很认真地看着她,可表情却越来越有些茫然。方铮感觉自己话有点儿多,干脆无力地抹了把脸,闭上嘴仰起头。
对方那句“欢迎随时来睡沙发”明显就是客套话吧,自己睡眠不足导致头脑不清,居然还把这话当真了!
她后悔自己冒冒失失地来,心里盘算着,要不然失眠就失眠,等周末去趟医院,开点儿安眠药完事儿。
现在赶紧走吧,太尴尬了。
“你带了酒。”方铮没想到,竟然是谢安风先打破了尴尬:“要我帮你拿杯子吗?”
方铮睁眼地看向谢安风,见他拿了两个玻璃杯过来。
“……你陪我喝?”
“我没喝过酒,不过可以试试。”谢安风说着,把椅子搬到沙发旁边,开始逐句研究手里的啤酒罐儿后面印的文字。
方铮没留意自己的尴尬已经淡去不少,好奇反而越来越重:“你没喝过酒?不可能吧?”
“没有人邀请我喝酒,我也没有买过。”谢安风顿了顿,把手里的啤酒罐儿放在桌上:“对了,昨天没来得及告诉你——我是阿斯伯格综合征患者。”
方铮听得一愣一愣的,下意识摸手机想要搜索一下谢安风说的是啥,然而没等她点亮手机屏幕,谢安风已经贴心地开始解释起来。
“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没有反社会人格障碍,智力上也没有缺陷,如果某些言语或者行为上冒犯了你,请你直接告诉我,我会道歉并且改正。”
方铮握着手机,轻轻啊了一声。
谢安风似乎看出她还是有些疑惑,于是微微笑了一下:“简单来说,就是我不太能理解人情世故,情商比较低。”
“哦。”方铮这下理解了,她恍然大悟般开口:“所以你才没什么能请你喝酒的朋友?”
“应该是这么回事。”谢安风点了点头。
很多小细节从方铮脑海里冒了出来:“所以你才没有觉得,我一个陌生女人半夜三更拎着酒来敲你房门有什么不妥……”
这下,谢安风脸上又显现出一些茫然来,他无辜又无措,仿佛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一样,表情竟有一丝稚气,这把方铮逗乐了。她毫不掩饰地笑了起来,忽然浑身放松。
没想到,那句“欢迎随时来睡沙发”,竟真不是客套话。
“你太可爱了……好吧,说实话,听你这么说,我一下子就轻松了。”方铮坐起身来,伸手摸过一罐啤酒,-砰地一下打开,往两个玻璃杯里倒酒:“一般喝这种易拉罐装的啤酒不用这么麻烦,不过你既然都把杯子拿来了,那咱们就用杯子喝也一样。来,尝尝看。”
谢安风端起杯子,轻轻抿了一口,随即皱起眉:“有点苦。”
方铮笑得更开心了,她一口喝掉大半杯,长长呼出一口气:“是有点苦,大人都喜欢喝这种苦不拉几的东西,是不是特别奇怪。”
谢安风认真看着方铮:“我也很早以前就成年了。”
“哈哈哈哈……”方铮倒在沙发里,神情松快得不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