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线粒体DNA序列多态性监测法初初应用在法医领域,冯琬是第一批掌握该技术的专家。根据该DNA检测法,可以运用头发、皮屑等角化细胞物质测算检验DNA。[ 参考自《法医DNA监测技术的现状和展望》,庞晓东 陈学亮 荣海博等,《警察技术》2014年第一期。]为了这次任务,公安部特批,随着冯琬来时,将仪器一起运送过来。

胡队点头,对冯琬露出赞许的神色来。本来以为是个只会耍花枪的绣花枕头,看来真有几分能耐,不愧是跟着“第二所”所长的亲传弟子。

第二所是公安部直属的物证鉴定中心,原称一二六法医所,八七年后改为“第二所”。第二所所长宋万里正是冯琬硕博期间的导师。

二大队队长郑与斌问道:“两起男性受害人所在现场均提取了不属于受害者的长发,那这些长发是否属于同一人,如果属于同一人,那又是否属于凶手‘侠’?”

冯琬有点迟疑,她说:“依照凶手连指纹都未留下的这种缜密的犯罪心理,这些长发的存在其实有些突兀。不过未经鉴定,一切都是未知。”

胡队拍板定音:“既然冯科长拿了意见出来,就尽快把毛发中的DNA通过科学手段提取出来,一大队还是负责去学校调查两名受害人之间的联系,有必要时,把张某某父母出车祸时交警队出具的报告拿出来研究一下,三大队负责调查既往未侦破案件跟凶手“侠”的关联,而二大队继续负责排查三名受害人的社会关系,从所里抽调上来的两个孩子就给了二大队,听说都是公安大的师兄弟,你们互相照应着,毕竟唐局长之前也交待了。”

胡队说到“唐局长交待”时,压低了嗓音,众人了然,轻蔑一笑。

唐小山那种酒囊饭袋,大概也就只能靠爹一辈子了。今年年中那起案子,大家才渐渐知道了唐小山和唐富明的关系。虽然唐小山跟着宋唯赚了点小名堂,但谁能不深思其中的因由呢?只觉得是宋唯傻,偏偏被唐富明父子赖上了。

郑与斌在大学时,就看小山不顺眼,后因喜欢的女生曾当众对小山告白,更是明里暗里针对小山。如今小山落到他手里,用脚趾头都能料想到未来的日子。

宋唯和小山算是被划拨到二大队了,一个心思聪慧缜密,相貌光明似雪,一个除了一张脸,只剩下懒散蠢笨,这二人优劣高下自分,但偏偏小哥俩牵牵绊绊,谁也不曾离谁,所以任务都让他们一起出了,可是再好的宋唯也没能给唐小山挣来一点尊重。不知怎的,小山当年毕业分配到局里时,带给大家的观感太糟了,都觉得他这样体质、能力不知怎么考上公安大的,连累得宋唯都不被人正眼瞧一瞧。

他年纪虽然不大,但怎么瞧不出来,弹了小山几回脑门,心底骂他连累自己,后来看他体态伶仃,眼中文秀, 却益发生气,啐他,这模样当什么爷们,这模样做什么警察!

小山嗤笑:“有这生气功夫,你去巴结郑与斌,让他给你换个搭档,不是更省心。”

************************************

宋唯心下火大涨,气自己白白护着他,他还不领情不争气,就上手揍了小山。小山表情益发冷,拳脚也没让,两人走到受害人秦某家中时,脸上都挂了彩。秦某老婆吓了一跳,拿来酒精棉签,煮了俩鸡蛋,让二人滚伤口。

秦某老婆张丽是个良善人,在棉纺四厂上班做女工,她男人死了,这样大的事,她虽然神情带着郁郁之色,可是整个人瞧着却是放松的。宋唯气仍未消,僵硬地问着张丽一些问题,如秦某平时是否跟人有仇、家人子女关系如何、身边有没有撞见什么异常现象之类,并未留意张丽本身,但小山却静静地看了她半天。

张丽手脚舒展,看到两个小警察脸上有伤口,只有对晚辈的关心和那点良善之意,回答问题时逻辑清楚,既不激进也不畏缩,丝毫没有恐惧和见到警察的紧张,实在不合常理。

她租住在事发地点的楼上,因为凶房没解禁,张丽还颇有些抱怨,说着租房中凌乱,气味大,家电不齐,仍怀念家里。又说家刚搬来每几天,如今死了人,真是晦气之类,仿佛死的不是他老公,而是一只臭老鼠。

两人坐在木质的茶几前,茶几上覆了两层,一块大玻璃,一层绿

绒布。玻璃下散乱地夹着几张照片,照片有正有反,这是八九十年代家家户户惯有的装饰。桌上还放着两瓣剥开的蒜,她显然吃完饭并不久。

宋唯问道:“你认不认识被杀害的两个高中生,张某某和盖某?”

张丽滞了一下,摇头:“不认得。但我老头认得不认得,我就不晓得了。”

宋唯觉得她意有所指,停下了握着的笔,捉着鸡蛋揉脸的手也缓了缓。他压低嗓音,温柔问道:“阿姨,他为什么会认识两个年轻的孩子呢?一个中年男人,两个高中生,没有认识的理由啊。”

张丽想了想,带着激动愤恨脱口而出:“他那样的人渣,什么做不出来!高中生,呸,一定是女孩子!”

小山安静地依靠在墙边,不露痕迹地看着张丽。宋唯有些狡猾地安慰女人:“阿姨,您别气。看着您就是个和善温柔的人,您说谁坏,他一定不是什么好人。只是老秦都死了,多大怨气也放下了。逢年过节,给老秦烧烧纸,面子上过得去,也让他在地下过得舒心。”

宋唯一说到令死去的老秦舒心,张丽就浑身不自在,咯吱咯吱咬着牙说:“这些不用你们操心!”

宋唯又问:“阿姨您多大年纪了?”

张丽没好气:“四十八。”

“哦,那您父母尚在吧,老秦父母家人情况如何呢?”

“我父母、他父母家人都在老家宁川,就我跟他还有读高中的孩子在一起住。我们从前是一个地方的人,也就因为这样,我前头丈夫死了,老乡把我说给了他。”

“哦,您前头还有一个爱人。他怎么不在的?”

“病了,说是腹腔积水,可怎么也看不好,当时老秦还帮忙找了医生,我们两口子都感激,但没几天,我爱人还是去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说起早前去世的丈夫,张丽有些黯然。

“您和老秦有孩子吗?”

“他不会生育,才一直没找到对象,最后跟我结了婚。”

小山放下鸡蛋,拿起外套,默默地就走了出去,宋唯无法,也跟了出去,问他:“为什么不乘胜追击?”

“说来说去都在兜圈子。”小山说:“现在几点钟?”

宋唯诧异地看了一眼腕表:“晚上十一点。”

宋唯怕她不在家,特意选的晚间走访。他们九点至,待了两个钟头。

小山一脸看白痴的表情:“这家里少了什么?”

宋唯一激灵:“他说他家有个读高中的孩子,孩子呢?!”

就算晚自习也早该到家了!

************

那孩子也在读高中。和张清清(1991年8月18日死亡)、盖杰(1991年8月28日死亡)在同一所高中读书。一大队效率挺快,一早查了出来。

那孩子叫秦棠。十七岁,样子普通,不惹眼。问她为什么没在家中住,她说她嫌家远,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

问她继父的事,垂着头便哭了起来,问她张清清和盖杰,则一脸茫然,只说是同年级的同学,不熟悉。

宋唯看过张清清未出车祸前的照片,好似一朵亭亭玉立的芙蓉,头发长如瀑布,青丝温软,笑里都带香甜,实在是个小美人儿。后来毁了容,家中照片则似乎悉数烧了,只剩下一张一家三口的合照还在客厅挂着。张清清的那副拐杖还留在旧屋中,邻居供述,张清清死前一天,还被顽童偷拿走了拐杖,因此不得已出了家门去寻找,被人所看到。

至于她何时回家,无人知晓。

询问张清清学校旧友,都说这故事是全校最有名的女生,长得漂亮,学习好,多才多艺,那头漂亮的乌发让人心悸。男同学提起她,多少都带着悲痛和遗憾。但在女生群体中,张清清风评并不好,大家都还带着喘不过气的嫉妒。可是她毁了容,这种嫉妒又变成了一种微妙的大家都心领神会的愉悦,她曾回校读书,却被人欺悔,只能每天静待家中。她死了,那些人错愕中有内疚,内疚后,仍是该如何又如何了。

“女人真可怕。”小山直摇头。

宋唯说:“得亏她没自杀。可是自己苦苦熬着没死,却被人给害了,这叫什么事儿。”

小山说:“长得美,不是什么好事。”

宋唯认真地低头划计:“像豆沙,刚刚好。再美就要惹出事端,再丑没人喜欢,这样,刚刚好。”

小山看着宋唯,知道他这是身陷情网了。家中那个孽畜,多像被圈养的野生小猫,如果不拘束在自己身边,怕是还要惹事,这事端恐怕比美貌惹出来的祸要大得多。趁她尚还惦记他这个人,能约束一时是一时了。

可是豆沙一直以来的惦记让小山如芒刺在背。

小山的眼神,宋唯误会了,而后,又心领神会。

*********

今年夏天,宋唯唯一一次回家。为了宋莺莺的婚礼。

莺莺和老黄总算修成正果,结了婚。宋唯黑着一张脸当伴郎,从头黑到尾,每次拍合照都把老黄挤到一边,大家看合照一时都有点蒙,说这小两口男俊女秀,跟姐俩似的,旁边那人谁啊,西装革履还扎着花,乐得像只别了喇叭花的大冬瓜!

宋唯恶狠狠地对老黄说:“你以后敢欺负宋莺莺,我剁了你炼肥油!”

老黄急得满头汗,说我和莺莺一辈子都好好的,小舅子放心。

宋唯喝了三瓶红酒,吐得一塌糊涂。

他说:“爸,我妈妈没了,姐姐也走了,以后就剩下我们两条光棍了,特像我一师兄。呜呜呜,我觉得这瓶红酒好可怜,这个红酒瓶看起来好可怜啊。”

少年哭得一塌糊涂。

少年爹拍着儿子的头,有些无奈。

少年心中别扭,大半年没回家,堵着口气要让莺莺想自己,非常想,十分想,想到看见老黄都心烦的地步,要让她心中谴责自己,谁让自己这么匆忙嫁给老黄,看看,看看,小心肝小唯都不肯回家了!造孽的老黄!

结果每次通话莺莺都笑得爽朗,连隔壁的宋胖胖都喵得春光灿烂精神抖擞,宋唯黯然神伤,最后还是自个儿熬不住了,提着行李灰溜溜回沪上。雏鸟总是想娘,啊不,是想姐。

他上半年过得萧条,休息日便去小孩家中耍。和小孩儿攒币打游戏,带小妞兜风看电影。小孩儿死烦人,莫名其妙老赢他,小妞死可爱,不言不语都可爱。

就是每次他带小妞出去玩,小孩儿的眼神有点高深莫测的诡异。

不过他懂,有姐姐妹妹的弟弟哥哥都一样儿!

生怕家里的小姑娘被拐走!还是被这么英俊潇洒有型格的他!

正如今日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