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唯小山把煮过的尸骨抬了出来,那些多余的蜡质全都被化去,剩下微微发暗色的白骨。

小山凝视着白骨,他瞳仁极黑,文秀的眼瞧起来幽深。

宋唯则不自在地拿漏勺捞着煮碎的骨头和关节,像个闯了祸的小孩,有些无措。

他硬着头皮拼凑放在蛇皮袋上的骨头,却七零八落,看起来蹩脚而怪异。

小山扫了一眼,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宋唯狠狠瞪了他一眼,小山却说:“你这法子没用。你看骨头好好的,哪里也没煮出伤口。”

宋唯恼怒:“是要检查沉积的痕迹,你懂个槌子。”

小山啐他:“有事时甜蜜蜜喊师兄,没事儿就喊槌子,你才是槌子,你还不如槌子。什么玩意儿,老子不干了!”

小山转身就要走,宋唯无奈:“师兄!!!”

小山指着他:“撕烂你的嘴!!!”

宋唯做了个撕嘴的手势,小山气呼呼地坐了回去。

宋唯心说,要不是缺个添柴烧火搬尸体的,才不能忍这口鸟气。

他细细观察了尸体的前后部位,颅骨、胸骨、髌骨等特别容易出伤的部位也都一一验看,甚至因为小齐案件的启发,连私处也验看了,无任何沉积的痕迹。但是这个女人恐怕曾经生过孩子,髂骨处比一般少女要宽,处在壮年而亡。

他百思不得其解其解:“难道只是不小心跌进地窖,自然死亡?不对,跌进地窖,也应有伤口,即使不是致命伤,也一定是有瘀伤的。同理可证,也一定不是被人推进地窖的。”

小山的目光却一直定在女尸左腿残疾处。宋唯狐疑,去验看,却发现那块骨头不是平整的,而带着残缺。宋唯说:“一定不是天生残疾,可能是后期遇到了什么事故。”

小山指着那处:“豆沙前两天砍猪骨头,也是这样切下来的。”

宋唯脸微微发红:“她力气好大呀。”

小山瞥了他一眼,继续说:“我想起小时候的事儿了。有一回我欺负张老耷拉家的二儿子,那个老头子要拿刀砍我,我跑得快,跳到了汪奶奶家的院子,脚被墙上的玻璃渣插了进去,当时流了很多血,我吓死了,一边哭一边跳着脚去医院,医生说,幸亏你来得早,不然失血过多可就麻烦了呢。”

宋唯笑他:“师兄从小就这么怂啊。”

小山也笑,垂着眼:“是啊。”

宋唯笑着笑着却笑不下去了,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拍脑瓜:“会不会是这样!”

他让小山守着尸体,自己下了山。

小山就坐在尸体旁,迅速而沉着地拼接好尸体的关节和之前宋唯错漏的地方,似乎在做什么有趣的拼图,目光含着桃花水一样,幽幽望着尸体。

他从裤子口袋中拿出一双白色手套,套在细长的双手上,俯视着尸体,双手放在尸体肩胛骨处,淡淡开口。

——“恰好四下无人,如有什么苦处,还请告知。”

宋唯返回时,带回了一瓶墨水,倒到了尸骨左腿残疾的接驳处。他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甚至没有看出细小骨骼处重新摆好的这些微妙的差别。小山站在门外,微笑望着层层云雾中积了雪的槐树,直到宋唯用干布吸掉多余的墨水,骨头原本平整光滑的表面却钻进了一条条密密麻麻的墨迹,他兴奋地叫了起来:“师兄,真的有问题。”

小山觉得自己口袋中藏好的白手套依旧有作呕的气息,他没有回头,伸出了手接门外的雪花:“我的检查和处分,你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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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一直下着雪,过年时候总下雪。

没有月亮,没有圆缺,还有多久到大年。

腊月十九蒙蒙亮,炖一锅鸡,炖一锅猪,忙忙碌碌又茫茫。

小羊悄悄走出门,脱掉了羊皮,怕被鬼跟上。

这里下雪天茫茫,小孩雪中眼发红,嘴大张。

一定是鬼变成人,来欺负小羊。

小羊没有路可走,小羊咩咩声如埙。

恶鬼忽而扑过来,眼红赛血獠牙露。

小羊柔弱又可欺,小羊没有妈妈护。

不对,鬼就是妈妈,妈妈就是鬼。

妈妈来了!!!

小羊尖声叫,自己好柔弱。

妈妈早就死去了,每年腊月会回来。

妈妈唱着歌儿,喊着儿啊儿啊,带我回家,这里这么冷,我的半碗稀饭呢。

可她怎么能回家。

死了的鬼不能再回家。

妈妈凄厉喊着啊,儿啊儿啊还我腿。

死了的鬼,能不能再死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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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波儿灞”和“灞波儿奔”又把尸体扛回了市局。

小山吓得抖如筛糠,宋唯也就不勉强,独自到了纪委书记唐富明办公室。

唐富明看到老尸的反应不亚于瞧见小时候儿子淘气,张嘴呱呱叫,结果吐出了一只小青蛙的感受。

宋唯当然少不了一顿骂和瓜落,小伙子也是奇人,被骂得脸都发白了,但硬是顶住了,摇摇晃晃着站稳了。

路过的刑警队的小警察们抿着嘴憋笑过去了。新来的别是个傻子,跟唐富明也敢硬杠。真是跟孙悟空抢水mitao,就嫌自己活得长。

等到怒目金刚模样的黑大汉骂过瘾了,宋唯艰难地挤出一句话:“唐书记,请听我一言。”

唐富明嗤笑,挺烦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儿的,局长都拍板了的事儿,他居然也敢翻出来,初生牛犊不是不怕虎,初生牛犊蠢如猪!

而且,尸体还被他煮了。

这让唐富明觉得死了二十年的老尸也透露出楚楚可怜的意味,太特么抢戏。

唐富明说你个小蛋仔闭嘴吧。

宋唯装作没听见,轻快地汇报着:“经过蒸煮尸体后的骨反应,死者致命部位皆没有骨伤,初步鉴定为自然死亡。”

唐富明说你个小蛋仔等着处分吧。

宋唯接着开口:“但是之前认定的尸体自然残疾的部分,却与法医检验有所出入。如果是生前老伤,那经过治疗,骨缝必然是闭合的,但是经过透墨反应,却发现残骨上存在肉眼无法察觉的细纹。因此,这条腿一定是受害者致死的原因。”

唐富明没再轻忽这个小蛋仔,反而停下了手中的钢笔,抬起了头:“为什么?为什么不是死后被人砍下了腿?”

宋唯蹙眉想了想,试图解释清楚:“因为,我做了一个实验,买了两块猪腿骨,手起刀落,不能一次砍断,骨头较硬,即使勉强一次砍断,残余的骨头剥掉肉,可以清晰地看到裂痕,但是如果是生前砍掉,骨肉韧性较足,剩余骨头还能保持表面上的平滑,可骨缝裂纹一定来不及愈合。”

唐富明把钢笔扔到一边,问眼前的少年:“那么死者的真正死因呢?”

少年有些艰难地开口:“我大胆推测一下,就是失血过多而死。”

唐富明淡淡开口:“死者衣着干净,没有血迹,已经呈白骨化,脏器不存,你无法推测是否是脏器出现问题而导致受害人死亡。失血过多只是一种推测,问题又回到原点,你还没能说服我去重启这个案件。”

少年心里涌出淡淡的要完蛋的情绪:“一万种推测中的最大可能是,死者生前被人砍断了腿,因为失血过多,只能在极度的痛苦中眼睁睁看着自己死去。说不定恶人也在不耐烦地等她死去。”

他顿了顿,接着说:“我妈是个警察,教我看见蚂蚁也不要踩。唐书记教没教过自己的孩子呀?”

唐富明眯眼看了少年半天,才冷冷开口:“谁是你的同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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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二十九,老尸案宣布重启。

尸体将被送到首都再一次做检验,提取DNA。八十年代末的L市没有DNA提取技术,老尸临行前,唐富明留了个心眼,打了个报告,留下一小节骨。

宋唯因为擅自尸检,本来要背大过,唐书记不知对张局长说了些什么,最后变成了写检查,高高提起,轻轻放下。

压了两起命案,这个年是彻底过不成了。

小山没心没肺地在电话里向豆沙宣布,自己过年回不了家,让豆沙自己吃年夜饭。

豆沙刚嫁过来没多久,却不能经常见到小山,不能时刻亲近,心中已然非常遗憾,最近执念是盼着过年两人团圆,好好坐在一起吃饭,好好攥着哥哥的手,不言不语瞧着牡丹苗都心欢,可盼着盼着还是不能如愿。

豆沙想了想,从卧室的大箱子底又掏出小箱子,从小箱子里拿出了布包着的硬皮笔记本。

因为写得满满当当,浸润了湿的冷的空气,经过了年岁未晒,所以那些纸张快要撑出皮扣的约束。那些不见天日的内容,带着冰冷和与寂寞完全不同的呼之欲出的喧嚣,在豆沙手中尖叫着。

打开我。

打开我吧。

找到问题的答案。

找到扭曲的绳索。

抓住时间的逆鳞。

我是你的起点,也是燃烧邪恶的火种。

我是你的终点,也是邪恶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