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沙合上笔记,年夜饭摆了满满一桌,不多会儿,小山带着宋唯来了。
又不多会儿,爸爸回来了。
宋唯看见小山的爸爸,惊诧地半天才回过魂儿:“唐书记?您,您和唐小山?”
唐富明淡淡点了头,也有了点笑意:“你是个好孩子。只当在自己家,好好过年。去和小豆沙说会儿话,我跟小山去去就来。”
小山跟在唐富明身后,看着宋唯难以置信的表情,悄悄地拉下眼睑,做了个鬼脸。
豆沙颇有些担忧地看着父子二人,轻轻嘀咕了一句:“爸爸说了,以后不再揍哥哥的。”
宋唯笑了,看着豆沙漂亮干净的如兔儿一样的脸庞,颇觉赏心悦目。他摸了摸口袋,问她:“吃不吃糖?”
干净清冽的少年咧着雪白的牙齿,从警服口袋里掏出了几个大白兔奶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老乡给的。”
豆沙温柔地看着少年,少年的心很熨帖,也很受用,他忍住去摸豆沙辫子的冲动,笑着翘起下巴:“还有更好吃的,等我回上海了,捎给你。”
豆沙穿着一件浅紫色的针织衫,小手因为烧菜冻得凉凉的,宋唯掀起入门的帘子:“走,冷!”
两人分明新知,又融洽得像故交,气氛和乐极了。
这厢融洽,那厢转眼,却听见二楼小山在干嚎:“你这老头,你说你以后再也不打我了,你在我妈坟前发过誓的!”
唐富明操起扫帚就是一顿胖揍,气得直哆嗦:“你还敢说话,闭嘴!你妈知道了,都得跳起来扇你!”
小山低下嗓子,委屈极了:“你这老头,违背誓言,生儿子没pi眼。”
“呸!”唐富明气得啐了小山一脸:“不是东西的小玩意儿,还敢咒你老子。就该让你没pi眼。我违背誓言,你嘴里抹了油发的那些誓,都像放屁!”
小山气鼓鼓:“我啥也没干!都是宋唯拉着我!”
唐富明点着儿子的头:“怎么有脸说!从案发到破案,你就差没杀人了!那哪儿都有你,啥没干齐全!张二狗投案是你不是!验尸是你不是!偷尸是你不是!”
小山差点跳起来:“我说这位老爷子,您说话真好笑!当然不是我!都不是我!跟我有啥关系!全是宋唯那个小玩意儿干的!我可连摸都没摸!不信你问他啊!甭青头白脸就揍我!您看我离得老远,可没抢您老人家风头!”
唐富明恨得牙痒痒,压低嗓音:“你那一肚子坏水我最清楚,宋唯当了你的枪,还乐得给你数钱。再让我知道有下回,留心你的那双爪子!”
小山迅速把爪子背在脑后,猛摇头,白生生的小脸上挂着无辜:“我是个窝囊废我知道,不用再重复了。没下回了,老爷子。”
“最重要的是,为什么豆沙也会出现在这起案子里?”唐富明蓦地压低声音,眼中带着质疑和逼问。
小山笑:“她做人质,难道不是最好?你要利用我压制那她到几时?满以为全世界的人都信她是个贤妻良母,谁知道最疼爱她的父亲还打从心底戒备着呢?想想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他说着豆沙可怜,眼中笑着,眉眼却没有一丝动容,毫无温度。
小山转身要下楼,好奇问了一句:“只是,你为什么要问我的意见,为什么逼我回答,为什么让我去审那个人,你猜到他就是杀人犯了吧,你这是盼着我死呢还是盼着我早死呢,老爷子。”
唐富明知道父子心事是个死结,竟无可解。他说:“我没想到你误解我到这个地步。豆沙年二十九给我打电话,说希望年夜,一家人齐齐整整。”
这是那个忙忙碌碌的孩子一年以来唯一的心愿,无论她是人是妖,是鬼是怪,做父亲的都不忍心拒绝。
小豆沙盼望案子赶紧破了,盼望他们回家。
但是,这一定是小山,才能做到的事。
破了这个案子。一天之内。
所以,他才只能去问小山,去找小山,去用小山,寻个捷径。
只能是小山。
他远远及不上,这一路紧赶慢赶,依旧及不上的儿子唐小山。
做爹的比不上儿子。
多可笑的笑话。
却是真话。
他问小山:“你怎么辩赢了张二狗?”
“人生坎坷突逢劫难,有人污你辱你这世上谁人不曾碰到,是为一怒,人从绝境逃亡,千方百计求生离死,是为一喜,亲人朋友和乐融融,眷恋难舍,眼中浓浓情意,是为一欢,晚年未过五十出头便死,或病或有意外,是为一悲。人一生转折,树百年千年难遇。树有树性,皆因两个字,‘不曾’,人之人性,是两个字——‘堪破’。悲怒时知欢欣终有一日,和乐时知离散终有一时,如花美眷,白发罗刹,堪破不曾,正是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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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沙的手艺很好,宋唯塞了满嘴红烧肉,狼吞虎咽,频频点头。他说:“跟窝杰组得一酿好次。”
跟我姐做的一样好吃。
小山说你瞎认什么姐姐妹妹的,豆沙比你小,去去去。
豆沙先给公公盛了一碗饺子,又把一碗滤过水拌过自制辣酱的递给了宋唯,笑了:“多吃点。”
宋唯觉得豆沙简直是个可人意的小可爱,他平时吃饺子只吃干捞,筋道。且这碗拌酱中既有大块牛肉,又有小山梨碎,鲜香咸辣,真是好吃极了,倒有些南方的味道,更精致,少了些北方味道的野性,但填补了些许少年对家的思念。
小山一手攥一只筷子在桌上敲,不满极了:“我的呢我的呢!净向着外人!”
“你跟谁你俩呢!”唐富明疼豆沙,见不得小山欺负她,放下去夹烧肉的筷子,横过一眼,小山瞬间闭上了嘴,但鼓着腮帮子,漂亮的像是盛着新鲜桃花的眼就直勾勾地看着豆沙。
豆沙微微脸红,转身下了炕:“我去给哥哥盛,哥哥的最后下的,还在锅里。”
等姑娘端过来,小山表情也有点不自然。
这一碗饺子,是之前那些饺子的两倍大,塞满了肉馅。
小山咬了一口,却咬了一嘴硬币。
小山正想掐豆沙脸,骂这孩子,门外的爆竹烟花瞬间噼啪齐鸣,震天作响。
零点了。
过年了。
九一年到了。
腊月就这样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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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朋友们,零点的钟声就要敲响了,一个崭新的春天即将到来!”春节联欢晚会喊着“六、五、四、三、二、一”,钟声终于敲起。
“过年好!”“亲爱的观众朋友们,在这美好的时刻让我们共同祝愿伟大的祖国繁荣昌盛,人民生活富裕,国泰民安!”主持人们带着温暖而标准的笑意,一年又一年,都这样过了下去。
谁说日子难熬的?
“生活富裕”的日子,大概很快就要到了。
映着恍如白昼的火光,豆沙嘟着肉呼呼的小脸儿,呆了一会儿,笑了起来:“哥哥,过年了,生日快乐!年年有余……有鱼吃!”
听说大年初一出生的人命硬。
二十年前的大年初一,小山的妈妈听说被绑架的儿子被杀害后,选择在小山的生日,绝望上吊,死去。
小山平时对豆沙没什么好脸色,这会儿却笑了,他说:“同乐。”
唐富明目光移到窗外,默默用袄子的袖口擦着眼泪。
宋唯快被饭菜噎死,却还是笑出酒窝,挤出一句:“师兄,明年是个好年景。”
做警察的三个人都在想着一件事。
但愿明年,能安安稳稳,吃一顿年夜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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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岁的夜里,豆沙走到二楼时,发现书房还有灯光乍泄。
她推开门时,小山伏在书桌上,似乎睡着了。台灯开着,胳膊下却沉沉压着一张图纸和一本笔记。
豆沙取了棉被,给他披在身后,又轻轻把图纸和笔记取了出来,预备合上时,却发现那张图有些骇人。
上面是女尸刚被发现时的模样,画得纤毫不差,连头发丝儿都一清二楚。
女尸下写着不少特征,密密麻麻地。如“发丝微卷,显性遗传”“左手指骨纤细,右手指骨粗壮,左手定有残疾或其它无法承重疾症,为人所知,可查”“尸体身高一米六七,颈部骨有积劳,长年劳作,家境不富”“地窖藏尸,慌乱而为,非心思缜密成年人或天真调皮稚童不可为,因成年人顾忌良多,地窖无人寻查,而孩童心思简单,天然知道何处安全。”“身无别处伤痕,绝非仇杀。”“左腿定为利器所断,若求人死,手段已然如此残忍,可砍断手脚四肢,加速死亡,为何单断腿骨一根?”“腿骨何在?”“凶手如果直立而为,为何先断腿骨?即使是儿童,也需蹲下或伏地……拽住受害人。”
女尸图下是许多张小图,豆沙看得奇怪,因为这些图场景一模一样,均是画的受害女尸被害的现场,但是施害人物形象皆不相同,或有女性,身高设定极低,身材极胖,跪倒在地,抓住受害女脚踝,受害人表情凶狠;或有男性,坐在轮椅,手持砍刀,双手抡圆,表情不忍,绝非仇人;或有男性孩童,头发卷曲,扑倒在地,拽住受害女双足,咽声吞泪,身侧刚巧有把砍刀;男女老少应有尽有,清晰精准,但形象却或胖或瘦,残缺畸形,让人看了不适,豆沙数了数,足足有三十幅之多。每一张场景都不相同。
最终却在孩童那张图上用铅笔重重飞速圈了个圈。
豆沙也选那张图,因为看起来最和谐。
她被勾得异常好奇,又打开那本笔记本。
明明字迹潦草,叙述方式也是日记模式,但内容却更像是一篇十分严谨的结案分析报告。
“农历腊月二十七。根据骨钙质沉积情况,死者年约三十有余,左手残疾,曾有生育,根据耻骨、盆骨、髂骨恢复情况,生育应近十年。死者身材高大,骨骼粗壮,于六十年代末期我省女性均高一米五五的情况下,在死者当地定然突出。脸部骨骼较宽,面貌偏于男性化,真人丑陋,下颌处两侧有骨突,牙齿排列稀松歪扭,生前应曾拔牙,尾骨处有双孔,系山西洪洞县一脉遗传显征,L市与山西、河北各省临界,死者祖上移居此处的可能性大。”
“腊月二十八夜。独自去现场勘验,地窖中除无关人等(豆沙、宋唯)脚印手纹之外,井壁之上提取一枚沉积血指纹,与现建指纹库无法比对成功,凶手无前科。受害人衣上无明显血印,所穿衣裳系死后多时,血液凝固之后,被凶手换上。衣裳款式为男式,衣上绣有小羊图样,成年男子多不使用,且若为不熟悉之人,不会用孩童服装套在女人身上,不合常理。因此死者所穿衣服系凶手本人所有的可能性更大,且凶手与死者相熟。
“从杀人手法判断怀疑凶手为未成年人,甚至幼童。前后推理吻合。怀疑凶手系死者亲属,甚至亲子。弑母可能性大。凶手若为亲子,且是幼童,为何杀母?若非亲子,只是幼童,为何杀人?换言之,孩童为何杀人?然而就过往文献及经验判断,不必于人性幽深处探索,或可直接转为兽性的本能所致。”
“根据母系遗传规则,死者亲子应由卷发、体格高大、相貌丑陋、牙序不齐等特征,且力气颇大,非常人能及。排查范围应在祖五步村附近五村内。凶手远离此处,来此埋尸,可能性不大。六十年代,交通工具甚少。”
“腊月二十九,作嫌疑人图像,去五村。五村祖系皆洪洞县大迁移至此。共三村有类似画像中男性。分别为齐康、定元、王家村。定元人父母尚在,指纹比对不上;王家村人长年在外打工,父母早亡,怀疑;齐康村人,屠夫,性格懦弱胆小,不爱出门,父早亡,母改嫁,改嫁何方,无人知,疑。后二人有重大嫌疑。死者齐某,亦是齐康村人,被力气极大之人瞬间拽掉睾丸,并靠墙闷死。疑。”
“暂未行动,等王家村人过年回乡,尽可排除。齐康村人四处窜走,不好寻。等。”
“三十。齐康村人多日在派出所外徘徊。疑偷摩托,被人扭送。偷摩托假,窥探为真。做贼心虚。”
“不妨试试。”
“真的招了。”
“此案顺利得古怪,比我预期早结案五天。王家村人初五回乡。提前排除。”
豆沙看得目瞪口呆,小山却在她看得入迷,不知今夕何夕的时候,缓缓坐了起来。
他带着戏谑的笑,似乎明白了什么,似真还假地淡淡开口:“上蹿下跳这么久,真是辛苦你了。”
这些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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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DNA对比报告,证实老尸和屎蛋是母子关系。
但这人并未入刑,因他杀人时精神分裂。
之后被送到精神病院,又过了些年,他在山西境内,病症发作时又杀一人。这是精神病罪犯后续管理不当之故,国家出台了相关法律,但是时日过久,属于小山和宋唯的年代,都未看到。
这是后话。
豆沙的牡丹第二年开花了。
正月十五,小山合上看完的半卷书,淡淡告诉她,须得种株芍药,有芍药陪着,牡丹才肯开花。
牡丹开花了。
他肯告诉她,正是对她辛苦这么多日的报答。
虽然,那些只是作弊的徒劳。
唐小山并不真的需要。
但对于豆沙而言,包括对丈夫的爱,包括对威英的未来的安排,包括打开笔记的那一天,都是入魔的执念。
她不甘屈辱。
定会如愿。
无论一年还是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