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里静静地听着,她的人生中很少有人同她讲类似的话语。

她奇异地认为那男人口中此时拥有一种光明,一种连她都为之所动并不得不对其做深度思考的艺术性光明。

深冬午后钝重的太阳光此刻寥寥散散地打在西湖水上,湖面上一堆枯了黑了的荷叶淤积成一团潦倒地荒废在湖岸。

在长时间的沉默中,深吾觉得悲哀。

悲哀的地方是他其实并不喜欢同人谈论一些心理层面的东西。那些东西因为太真实,总让人觉得有一种刀刮下肉的痛楚。

况且无论说点什么,都有几分像在过度地怜悯他自己。

他不喜欢这种自我怜悯,可是他又不得不说。

同女人之间的交流,有时候就是这样一件难堪的事情。

讲少了,怕她不懂自己,讲多了,又怕没来由地卑微。

可是他总不能叫她停止谈论,去站起来继续散步。因为站起来,那是一件更悲凉的事。

这样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屁股下原本冰凉的木椅竟也出现了哄哄的暖意。

突然,手上传来一阵冰冷的触觉。深吾抬起头来看,发现洋里的手正覆在自己光洁的手背上。

“大神,你刚才说的,我想我懂。”夕阳下,洋里扬起明媚的笑容,“我不仅懂,而且我的想法和它们如出一辙。”

适才抽空的气力不知何时回到了身体里,深吾的眼前明亮起来。

“你可不要看我只是一个没什么建树的舞蹈老师。”洋里打趣道,“事实上,我对这类问题是相当有自己想法的。”

她神秘地笑笑,不知从哪里掏出两颗软糖来,一颗放到深吾的手里,一颗扔进了自己的嘴里。

她双手插进衣兜,嘴里咀嚼着草莓味粉色的软糖,一双被皮靴包裹住的俏腿朝远处伸得笔直修长。

“不过我认为,你所说的那种完美坚韧的爱,必须建立在一个基础上。”

“哦?什么基础?”深吾望着她那张嚼动的俏唇。

“那个基础就是,两个人必须共同意识到,除彼此之外的任何人、任何事、任何关系,朋友、同事、亲朋,甚至是父母兄弟……都应当排在伴侣关系之后。”

深吾震了震。“为什么?”

洋里的瞳孔在夕阳下化成一泓幽深的湖水。

“我认为,人与人之间建立关系,即便亲密如父母兄弟,日常琐碎中也难免有让人寒心的时候。

而当中大部分情况,都是因利益、因他人而起。尤其是在婚姻里,比起身边的伴侣,人总是更加倾向维护自己的父母、兄弟,闺蜜,子女。

而这种偏向一旦产生,两人之间难免产生不信任,不理解,最终导致关系的恶化或者破裂。

比如婆媳矛盾、跟闺蜜过度抱怨自己丈夫之类这样的行为,我认为都是种子、矛盾的种子。

说到底,比起理解对方,人总是更喜欢理解自己。

所以我觉得,确定感情后的双方,首先需要统一意识,互相统一‘你是我此生唯一最亲密的爱人’这样的意识。

而后在琐碎漫长的时间光阴中,无论发生任何摩擦、矛盾,永远视彼此视为所有人之前的第一人,视这份感情为所有关系中的第一重要关系,以后人生中都基于这个考虑点去解决处理问题。

这样,外面世界的人和事,像亲戚间的口角、育儿婆媳那些问题,都不会过度挑起两人之间的矛盾斗争,大家也不会去和外面世界的第三人吐槽、咨询、质疑对方的事情。

这样的话,一段关系才会相对可靠坚固,

大神,你说呢?”

洋里歪头看着深吾,乌黑的眉头下黑漆漆的瞳仁一闪一闪。

深吾再一次感到剧烈的震撼。

真爱!这个词听起来简单普见,然而世上真的有多少人在坚定地信奉着它存在吗?信奉总有一天它会莅临在自己平淡无奇的人生中吗?

不,不会,大多数人只是以它为借口开着自己人生中崎岖感情的玩笑罢了。

我深吾,在这扭曲的现实世界里摸爬滚打地活了三十六年,即使我行动上、话语上也主张如此纯粹的爱,但我的内心,其实也藏有“我一生都遇不上爱,因为世界本就这么残酷”的消极想法。

那些在深渊底部仰视光明的人,即使头一直那么抬着,抬着看,抬着期盼,但他们其实明白,自己身处在一团不可改变的黑暗之中,无法逃脱。

因为我天生残疾。

而洋里,适才从她小巧唇瓣里迸出来的每一个字,她那认真到近乎可爱的神情,都让深吾深深地迷上了她。

迷她的漂亮优雅,迷她的善解人意,迷她远超出这个年纪的母亲一般的慈爱和同理心。

最难能可贵是,他迷她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那种天真和纯粹,是的,对爱的天真信奉和纯粹理解。

是的,只有这样的人,只有对爱情保持天真信奉的女人才会不介意我深吾的其他,才有可能真正爱上自己。

深吾笑了,说不上为什么。

他在剧烈的震惊之后发出宽慰、如释重负般的第三笑。

他的笑容由嘴角慢慢扩展到整个脸庞,如果你仔细看的话,会发现里面还有一种绵绵的东西在逐而变得坚定,好似水泥和了水正在凝结成结实而又坚硬的高强度混凝土。

下一刻,他握住洋里的手,有力而又坚定的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