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园餐厅的停车小哥再一次见到深吾的时候,他发现这个矮男人的眼睛深深凹进去,背也躬起来,嘴唇干裂地起着皮,头发恹恹的病着,胡渣也似乎多日未修剪了。

他消瘦惨白的脸下面,价值不菲的衬衫在风里空漏漏地飘着,他似乎比用竹竿做成的稻草人还瘦了一圈。

这种瘦让他看上去更矮了,下半身卡其色裤子上的褶皱因为裤长问题而一圈一圈地堆着,下面只光着脚穿了一双缠满了污渍的鞋。

他背着一个空瘪瘪的包站在银杏林里,不去餐厅吃饭,也不在车里取暖,只那么定定地站着望灰色雾霾的天空。

白色的特斯拉上蒙了一层厚厚的灰,林间的叶子也早已掉的一片不剩。

年关将至,这里萧瑟冷清,北风还适时地路过,给予沉重一击。

但那个男人始终一动不动地站着,荒坟地里的枯木一般。

他的神情呆滞,眼神迷离而又虚幻,初初打照面时那种压人一等的魄力更是消失不见。

小哥感到恐慌,但上前几次问又不答,他望着那样的深吾,不知怎地想起曾经见过的一只濒临死亡的流浪狗,那狗在闭眼前所流露出平和而又淡然的神情,与眼前的男人如出一辙。

最后一次见洋里,是在那个晚上过后的第三天。

深吾一大早赶到了见面的地点,他几乎是发了整整一日一夜的短信,才让洋里答应在晨跑时与他相见。

去的路上一路通畅,春节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路上全然没什么行人。大概都回家过年了。

停好车,远远地就认出她。

洋里穿了白色的运动鞋,在这个冬天的最后一个晨色里迎着江畔孑然俏立。

此时江面上一丝无风,杭州城在迎来雾霾前的最后光景。洋里在这灰白的背景里戴了一条悄红色的毛织围巾,身上是白色菱格的短袄和浅灰色的运动裤,一头卷发高高地束起。

像是意识到什么一般,她也第一时间回头发现他,继而对他展开第一次见面时客气而又礼貌的笑容。

深吾的内心闪过一丝抽痛。

不过十米之内,为何会有百里之外的生分?

他敛住情绪,走近洋里,立在她跟前,眼睛正好平视在她的鼻尖处。

“前天晚上对不起。” 他听到自己声音在颤抖。

“没关系。”女孩的声线一如既往的温柔,表情一如既往的平淡,好似一切都没有发生。

深吾心里徒然不是滋味。开诚布公吧,他想,以成年人的方式沟通解决问题。也许一切还有的挽救。

他沉思了片刻后开口:“你知道吗?你需要去经历。”

她喜欢谈论精神,他就用她喜欢的方式同她谈。

“你总是问我很多人生生命真谛之类的问题,在我看来,你一直都活在书本和理论、活在你自己的世界里。你看上去好像对生活、对人生有自己的领悟和思考,好似看了很多书,可你自己的体验、你自己的经历一点都没有。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洋里。远离烟火的精神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它们对你根本产生不了任何实际作用。”

“是吗?”洋里仍是淡淡地笑。

“你该去体验。洋里,去恋爱,去结婚,去工作,走到踏实的烟火中来。当然,我不是说我要你去工作,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多去社会上活动…..”

他以前同她谈这些,无非是看她喜欢,是他向下兼容的谈话技巧。可现在,他是认真的。深吾知道这是最后一击,是他深思熟虑后采取的最后一击。他要用她最感兴趣的方式去攻克她。

然而洋里这回只是笑笑,她什么都没说,似是也不感兴趣了,一层浅浅的笑意挂在嘴角,突然低头摆弄了一下手机。

深吾的支付宝适时地滋啦一声响,弹窗上显示洋里给他打了近一笔六位数的钱。

深吾目瞪口呆。

洋里在对面吟吟地笑说:“这段时间谢谢大神的照顾。我粗粗算了一下,加上餐厅礼物的钱,这段时间你真的破费了。我这个人不太喜欢欠别人,所以……”

她的仪态依然端庄自若,礼貌有加。

深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他觉得在某个瞬间他几近失去控制。

从来、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女人,竟将他在她身上所有的花费,请过的饭,买过的礼物,悉数折算成钱悉打了回来。

怎么理解呢?哦,一个年轻女孩,先是决绝地拒绝他,而后又把他唯一的长处、唯一远超越他人的能力轻笑地还给他。

深吾先是怔愕,愤怒,后又感到无限悲哀,原本理直气壮的声线在一瞬间的愤怒涌上顶峰后颓然瘫痪下去。

他在她面前,再没有高大的资本了。

原来,一个年纪大的人当真是不好看轻一个年纪小的人的,尤其是一个年纪大的男人,更不好看轻一个年纪小的女人。

用她的话说,时代真真是不同了。现在的小女孩为什么号召女人要有钱,原来女人有钱就可以轻笑着将你所有的感情折算成现金扔回给你,告诉你她的不屑一顾她的酣畅淋漓,告诉你她从此之后要跟你干干净净、没有牵扯、没有恩怨,告诉你她说散,就可以散,就必须散。

深吾觉得自己被侮辱了,觉得自己在清晨的薄雾中,整个人又生生的矮了一截。

可他无能为力。

他努力地张了张口,想要再说点什么,可自己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还有什么好说?她不爱他。是啊,全世界都不爱他。

视线下洋里的运动鞋轻轻转了一个角度,深吾意识到她要离他而去,这场算不上恋情的恋情马上又要被女主角画上终止符。

不行,自卑与超越,阿德勒心理学,原始缺陷和追求优越,化解矛盾、情绪陷阱……关键时刻,深吾脑海里一涌而过这些年他所有用来精心训练自己的词汇,他一把抓住洋里——

“等一下!你再听我说一遍好吗?我之前没有爱过别人,你是第一个,我可能没有做好,但丫头,任何东西都需要磨合不是吗?最要紧的是我们观念一致。你可知,现在外头的100个人里面都不会有一个和我一样对爱这项事秉持忠诚信仰的男人,也不会有一个同你一样对伴侣这个词有坚定意识的女人。我懂你的难能可贵,你也要信我的坚定不移。因此我一直对自己说,我要珍惜你,要爱你,因为普天下只有你和我一样——”

“可大神……”洋里默默抽回手,打断他,“我们不一样。”

她一字一句地说,清晰了然。

深吾顿住。

洋里直直地注视着他:“你爱别人,不过是为了证明别人能够爱你,为了证明你自己值得被爱。我们两个之间,的的确确,是非常不一样的。”

深吾面色煞白,原本闪着光的眸子在听见那话的一瞬间也暗下去。

那光躲进了深沉的幽暗处,深吾整个人也被晨光褪去后重重的雾霭罩住。

洋里的脸上慢慢浮上最后告别式的笑容。她转过身去,目光移向前方,舒展着身姿,一步一步走了。

深吾再也没有上前,他作为男人的最后一点昂扬已经叫那女人折了去。

那女人顺着雾霭深处走去,最后整个消失在这个冬天的最后一抹晨色里。

深吾觉得自己的灵魂也在这个晨色的某个瞬间被抽走了,也许是她打给他钱的那一刻,也许是她直直地注视着他的那一刻,也许是她字字珠玑地告诉他,他们不一样……

总之,洋里走了,深吾觉得身体里很重要的一个自己、数十年来他加以训练雕刻的那个自己,也走了。

在这个新春半灰的空中,深吾再次站在银杏树下仰望那片天空。

那里有洋里的身影一蹦一跳,也有部分的自己缱绻而又流连。

渐渐地,降E大调圆舞曲也出现在那里面,玲珑有致的钢琴音、海藻一样茂盛的深洋里,他们全部在那荧屏里上演一幕荒坟扎堆、白骨枯叶的壮烈爱情剧……

深吾站在那里,执拗地望着。四下里很静,这种静在他的人生里真是头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