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是在老家过的。
溪林的妈妈是个传统精细的女人,她的身上有中国人最传统的思想和禁束。
如果儿子愿意,她希望他可以尽快结婚生子,那么她便可以在人生的最后年纪再为他尽上一把力,再哺乳出一个小溪林。
这是她在这个成年独立的儿子这里唯一显赫的价值,也是她生命中唯一伟大显赫的价值,她希望自己在老来皈依的年纪里再冲一次巅峰,再感受一次被小手小脚依偎的感觉。
想想都忍不住涕泪。
于是,严妈妈的念叨和指望就像一场无法停止的密密麻麻的雨,下在溪林春节的每一天假期里。
她说起一个女孩,一个她在远程亲戚网里最终甄选出来的合格女孩,一个从来不烫发,从来不染发,不乱花钱,六岁起就开始帮忙做家务的懂事女孩。
懂事总是严妈妈这类家长对女孩子最夸得出口的标签。她仿佛亲眼见证了这个女孩的成长,审查了她的品性,考核了她的履历。
她说这女孩为人乖巧知理,勤工俭学,毕业后也在杭州上班,说是做文字工作的,文文静静、安安当当。最重要的是,年纪上刚好比溪林差五岁,说来正是生育的好年纪……”
总之,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都是做妻子的最佳人选了。
妻子和保姆这两重岗位,在严妈妈的嘴里,重合成十分自然的一码事。
溪林烦躁得很,他无法摆脱妈妈念经似的恳求和劝说,根本无法解释,更别说应允。
他要怎么同她说明自己身边现有一个扎花存在?一个同他妈妈的逻辑、同他严家媳妇的逻辑全然不相匹配的的女友存在?
好看而又纯洁的女人——她甚至和他自己的逻辑都格格不入!一切都是齿切错了轮般的错位重重!
溪林不多久之后就以重重的忐忑和惭愧代替了焦躁。
他自己不知道,这种代替产生的根本原因,是基于他在潜意识里做出了某种决定——一个对得起他自己、但对不起他女人的决定——一个可以对他妈妈尽孝、但不能对他自己爱情尽忠的决定。
一个男人的无辜和无奈,你们理解几分?
尤其是这样的男人:
能力不够,思虑又太周全,害怕承担风险;
心里想要好的、野的、美的、上层次的,奈何魄力却又差点,由着骨子里那点自卑软弱瞎作用;
因为觉得不能要,不敢要,于是拼了命地在对方身上找出正当的理由来,害怕道德谴责;
内心情感丰富,无限的精神追求枷锁在有限的现实生活之间,于是又拼命地生出一些自我酸楚,自我沧桑;
……
整个春节,严溪林夜夜无眠。
他把扎花落下的一包烟一根一根抽出来点燃,未燃尽,又一根一根地将其压在电脑桌上碾灭。
到处都是霏微的沉香烟草的味道,到处都有流浪的、涕泪的爱情。
还没有正式分手,溪林已经提前自我缅怀。
回到杭州后,严溪林着手处理此事。
他先是拿出一笔钱,将自己郊区的小房子布置了一番。宜家选了许久,买出一些性价比高的家具,零零落落地搬进了房子里。
趁扎花还在三亚度假,溪林继而匆匆将自己所有的行李从花花公寓搬来新家,从霓虹的最高处搬来了郊区的黑山野路里。
他重新开起了A3,虽然内饰已经简陋得让他自己都嫌弃,但他清楚自己年底就可以换一辆特斯拉model 3。因而也就是最后的将就。要紧的是这一切都是自己的,他是他自己这个小小王国里唯一至上的主、光明正大的主。
当溪林重新开好自己的车,住进自己的房子,他被扎花压了一个季度的大男子气概让他如获新生。接下去,就是如何跟扎花开口的事了。
扎花的飞机是在初七下午的黄昏时分降落在杭州的萧山机场。
下了飞机后,她收到溪林的一条信息。
“今天太忙了,没办法接你。你的车我帮你停在地下车库了,这段时间我想自己住,家里我的东西我搬走了。”
发了信息后,许久也不见她回。溪林想了想,怕说不到位,就又发过去两条。
“我那边的房子已经可以住了。”
“平台这边,我会尽力帮你盯着的。但年后公司项目比较多,也不一定有时间。总之,有需求你还是可以跟我说的。”
扎花看到信息,先是僵了僵。当溪林说完第一句,她诧异地停下步子来,当溪林说完第二句,她打着语音电话时的笑容僵住了,当溪林说完第三句,扎花挂了语音会议沉默了。
如果放在平日,当一个男人在日常的电话信息里没来由地缄默下去,她早该揣测出那里头的意思。
然而这个春节她一头扎在三亚那边和各路投资人斗智斗勇,全然不觉溪林这头的变化。
现在这会儿她才恍然大悟过来,她疲惫地蜷在行李输送带边的柱子上,久久地盯着手机屏幕上的那几句话,脑海里慢慢地浮现过这段时间来发生的一切。很快,事情就有了大致的轮廓。
出了机场,在人行道上走着,正月的阳光从来都没有这样阴冷过。明明是个晴天,却北风呼啸,明明有赤金色的太阳,却灌注着沉重的冷清和孤寂。
扎花的心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咽掉一大截,她拖着三四只沉重的行李箱麻木地走到出租车等候区。
她忘了自己要干嘛,只有一种原始的冲动在身体里叫嚣。
她很想飙个电话过去问问他什么意思。然而她太清楚严溪林这个人了,强大的职业素养——顶尖的情绪抑制能力和逻辑分析能力在这一刻发挥了关键作用——她知道他根本不会给她任何她想知道的答案和解释。
有一类男人,敢于正面开始,却害怕正面结束。
他们有意分开,但是不到最后关头绝对不会主动说“分手”这个词。
他们害怕落人口舌、承担责任,不愿意正面承担女人的眼睛,不愿意甘心承担道德的谴责。
他们喜欢隐性的疏离,喜欢让事情缓慢淡去,基本做法就是不撕破窗户纸,从减少联系,到不主动联系,到信息不回,到再也闻不见他们的影子。
他们等着女人在这个过程中歇斯底里,自己忍不住,主动提分手,他们等着女人自己来把这个事情彻头彻底地砍断,好成全他们的无辜和无奈——总之这样就不是他们的错了。
所以就算你去问,也只能问出一堆道貌岸然、无关痛痒的理由,比如,“我们不合适”之类。
扎花鄙夷地笑了笑,她收起手机,断定什么都不回更加能让严溪林难受。即使此刻,她自己心里也是百爪千挠,悲愤相涌,但没关系,自尊心胜过那一切不重要的情绪。
这个结果一定是他深思熟虑的,那么就意味着无法挽回。既然无法挽回,那么无意义的话头和质问就只会自贬身价,我何必如此?
扎花带了一点讽刺的笑容就那么僵立在乘客候车区里。
前方是广阔的机场大道,暮色下的夕阳沉了两沉,阳光里飞起淡金色的灰尘,密集的出租车在前头一排一排地亮着灯等着,身后的乘客陆陆续续地送走一批又一批,然而直到夜幕垂下,扎花也还站在那里,不菲的大衣下身躯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