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湘提辞职，在大家看来都是意料之中的事。
南方的春末就是这样，冬天阴郁清冷，一直到倒春寒，清明下完一场雨，万物才算真正的清醒了起来。河边的海棠快要凋零，玉兰已是满树繁花，像卯足了劲要干一场大事。郑湘一路从河边踱步而来，这是她二十年来第一次抄河边的步道走到单位。二十年了，哪天不是风风火火地来去呢？除了清明小长假后的今天，看着这河岸的景象，她像被唤起了勇气，这或许是个好兆头.
“我郑湘这么多年什么风浪没见过？“她这样想。
20年来，这是她第一次，节后没有收到通知开会的短信。她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遮掩，20年的一线刑警生涯给她培养的最大习惯，就是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的动机。老乔说这是高压环境造成人的异化，因为她每天面对阴暗和危险。她说，阴暗和危险与这个城市的表面繁荣是互为表里的，是生活的一面本相。这种通透让她心境苍凉，也让她理直气壮。哪怕今天要质询的，是自己的单位和领导。
她必须理直气壮。想到这里，她挺直了胸膛，昨晚特地熨烫过的警服很贴身，如一副铠甲。走到市公安局锦阳区分局门口，她看着门口的大字，正了正警帽，走了进去。
“郑队。“门卫看见她，有点吃惊，笑得很不自在。
看见她的每个人都是这副表情，他们跟她热情地招呼、寒暄，擦身而过。她当然知道，他们转身就带着满脸“有戏看了“的期待和困惑渐行渐远。
“郑姐！“她一听，有些激动，那声音一听就是她最后一个手把手带的徒弟苏寻，现在苏寻已是副支队长。苏寻正抱着一堆文件往会议室走，和她一样激动。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委屈，满眼都是替她打抱不平。他眼睛往局长办公室瞟着，向她示意里面有人，“好帅气，跟你快十年，见你穿警服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完。“
她趁机亮着嗓子高声回答：“是啊，二十年，成天办案、出差，全是便服，哪有穿警服的机会。“
苏寻接下她的话锋，也拉着嗓子帮腔：“那你没事儿多来转转啊！“
说罢，他又压低声音：“郑姐，上午开会专门提到你了，你待会说话还是给领导一点面子。“
“他们还需要我来给面子？我都戴罪之人了。”她不屑地笑。
“郑姐，”苏寻压低声音，“难道你不知道，白局要升迁了？”
“升哪？”
“市局的副局长。”苏寻做了个“嘘”。
她没说话，拍了拍他肩膀，说“去吧“，像她以前安排他任务一样。
苏寻给了她一个“加油“的动作，抱着文件离去。
上午开会还专门提到她？她恨透背后的议论，和背后的攻击一样可恨。作为刑警，谁都知道，后背是防备最弱的地方。
恨，她哪来那么多恨？20年刑警生涯，到了今天，她就只剩下恨吗？她曾经有那么多骄傲和荣耀，分局刑警大队5个中队，她是唯一一个女队长。媒体报道，体系表彰，大熊猫一样珍贵的女刑警队长天生自带新闻点。“英姿飒爽““巾帼英雄““铿锵玫瑰“这些俗艳的措辞，在她身上经年累月地重复。可一旦发现她犯错，这些媒体和网络，又毫不吝惜地把她写成一个专横颟頇、歇斯底里的中年怨妇。大家仿佛乐意看到一个无子、丧偶的怨妇犯错，这种犯错带着某种教化功能，可以警告那些迟迟不结婚生娃的女孩：看，这就是女人逞强的后果。
她这时才发现，曾经那些骄傲都轻如浮云，她甚至想起老乔曾经对她的调侃：“你这中队长一干就是十几年，位置都没变过，难道不是失败吗？“
如今，她连这点虚名也要失去了。她是不是已经成了一个玩偶，无论什么结局，都是大家消遣的好戏？
她带着悲哀和疑问，推开白局长的门。
白局长看了她一眼，好像意料到她会来，但还是被她一身警服小惊了一下。他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准备迎接这有备而来的挑衅。
他假装意外的惊喜：“哎哟，你怎么来了，还……嘿嘿！“他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她。
郑湘也轻松地坐在他对面：“怎么今天都这么看我，我这样，反而不正常了吗？“
白局长又喝了口茶：“哪的话。对了，小长假过得怎样？“
郑湘：“没出门，打了几天扑克。“
白局长：“打扑克？家里来亲戚啦？“
郑湘：“不，在手机上玩的。“
白局长：“哈哈。手机上打牌好，又不花钱，我孙子教我玩网游，太费钱了，咱手脚又不灵活，比不了年轻人。以后退休了都不知道该干嘛。“
郑湘不失时机反问：“那干嘛要让我提前退休？“
白局长一愣，点了支烟：“谁让你提前退休了？“
郑湘：“那把我弄到法制科做闲职什么意思？“
白局长：“你这态度有问题啊，法制科怎么就是闲职了？分局的法制建设是一项高屋建瓴的工作，不重要吗？全分局的工作都是你在监督，不重要吗？“
郑湘：“那你让我内退好了，反正干满20年就可以申请了，何必这样羞辱我。我21岁做警察，啥没见过？“
白局长深吸了口烟，狠狠摁熄在烟灰缸里，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扔到郑湘面前。
“你自己看看，“他指着文件，“全是投诉你的。还有网络评论，指名道姓的！“
“我不看！“她把头别向一边，“这么多年投诉我的还少了？不就因为那个孕妇小偷的事情吗！“
白局长叹了口气：“小郑啊，时代不一样了。以前刑警成天只顾办案，接触的都是犯罪分子，跟普通老百姓打交道的时间少，不像派出所，但是你也不至于这么我行我素啊。你打了孕妇，被网友拍下来，这个事情在网上发酵了，我想帮你压都压不住啊。这样也就罢了，可人家记者来采访你，问你两句你就急了，还给人家来一记锁喉，这又算个什么事情？“
郑湘笑道：“局长，我不早都不是刑警了吗？这半年，我干过刑警的事儿吗？“
这半年，是她最疲惫的半年，仿佛一场长达几个世纪的较劲。大半年前，她就从刑警大队调到治安大队专职出勤，刑警大队的案子她一个也过问不了。每天在公交车、购物中心、批发市场抓扒手，在老城区发廊、小宾馆抓嫖客和卖yin女，在游戏室、茶楼抓赌博，在安置小区抓传销，在城乡结合部农家乐抓练功的，每一次审问都像在打一场街坊流氓之间的口水仗，她20年的刑侦手段在这里一个也用不上，还得跟那些年富力强或者经验老道的警察们学习跟底层边缘人的交往之道，她每次努力平息情绪之后都会叩问自己：“我他妈学这些东西干什么呢？“她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一个无可救药的癫妇，她跟白局长说了几次——那种拍桌子摔板凳的“说“。清明节前，局长决定，让她去她眼里一直以来“打官腔论业务“的法制科。她如站在一片荒漠中的勇士，拔剑四顾心茫然。
她补充道：“我没派出所和社区片警那些耐心，和普通老百姓打交道就是不专业，术业有专攻，我干嘛要啥都会？我也不刷什么微博微信，那些成天没事在网上乱叨叨的人，爱怎么说怎么说吧。我从来不恨他们，言论自由嘛，那是他们的权利。再说了，至少网友们是公开说，而不是背后议论我，关起门来处置我。“
白局长脸色一沉：“小郑，你这些话性质很严重啊，这是公然指责我们打压你吗？算了，我就当你怨气太重，不跟你较真了，又不是不清楚你的脾气。“
郑湘冷笑：“白局，别跟我打太极了。要让我离开警队直接说就好了，我内退，没问题，甚至辞职都可以，别今天调个闲职，明天扣个’有损警察公众形象’的帽子。“
白局长怔了很久，在怒火顶峰忽然冰释，叹了口气：“小郑啊，我知道，老乔去世，对你的打击很大，虽然你不愿意承认。但人都不是铁打的，你把什么情感都压抑起来，精力都发泄在工作上，这既干不好工作，旁人也受不了。“
郑湘：“旁人都有哪些人？我又哪里没干好？你给我明明白白指出来。另外，老乔的死是意外，又没人害他，我会怨谁去？别给我乱扣帽子。“
白局长：“你看看，你看看，还说没有情绪？这样吧，我先给你一个长假，你先休息一段时间，调整一下自己，工作的事情过段时间再说。这样可以吧？“
“不用了，“郑湘一边说一边脱外套。
“你这是干嘛！“白局长紧张地站起来。
“别紧张，我里面穿着外套呢，“她脱掉外套，摘下帽子，“今天这身衣服我就没打算穿回去，“她摸出证件和枪，放白局长桌子上，“我正式提请辞去警务人员工作身份。“
临走时，她回头，“另外，恭喜升迁。”
白局愣在原地，深深的叹息声被她关上的门截断。
走出大门之后，她以为会如释重负，无比轻松，没想到，依然异常迷茫。她陷入了另一种困顿。
老乔的死真的让她变成一个癫狂怨妇？这世界上，失去丈夫的女人千千万万，凭什么她就要被盖上怨妇的章？难道这么20年，她见过的生离死别、爱恨怨尤、诳讹诈欺还少吗？她抓过无数嫌犯，看他们被判刑被释放或者被保释，她内心从来没有谅解过任何一个罪人，除非过失杀人和防卫过当，她从未觉得任何人有理由去伤害别人，贫穷、困顿不是偷盗欺诈的理由，激怒、恐惧不是杀人的理由，饥渴难耐也不是强奸的借口……那凭什么她死了丈夫，就会成为她情绪暴躁、浑身长刺的原因呢？谁让她是个稀有动物，他们总想看到她身上暴露出“女人专属“的弱点和缺点，就像他们也乐见那些“女人专属“的优势一样。
她不过那天恰好又被治安大队的队长奚落了，恰好看见一个女扒手在偷包，她恰好把她抓住扇了两耳光，这一幕恰好被人拍了视频发到微博，后来审问时才知道这个女扒手恰好怀了孕，网友中恰好有人人肉出了她……怎么就那么多恰好撞到了一起，奏出一曲最荒诞的恰恰，网友们都随之舞动：“这不是那个先进女刑警吗“，“41岁还单身的灭绝师太啊“，“肯定是嫉妒别人有了孩子啊“……除了“嫉妒她有孩子“的评论让她难过以外，其他的口诛笔伐她都岿然不动。但是领导们不这么想，他们想的会更多，这个先进的“铿锵玫瑰“、“女福尔摩斯“已经变了，变成一个怨妇和累赘。她为什么不像其他女警一样，实习两年，就专注于文职和案头工作呢？女人像男人久了，也不会变成男人，只会变得男不男、女不女，集两者之糟粕于一身。
这世界一如既往的荒诞，算了，随你们说去吧，我不奉陪了。
她带着这个心思有些悲壮第办理交接。然而，就在交接差不多办完了，然而她去给苏寻送材料的时候，却被告知苏寻出警了。档案科的同事告诉她时，有些为难，好像说了不该说的话。
“郑姐，要不你明天再来吧，反正明天离职才生效。“那位档案科老同事不自在地看着她。
最后一天，就连警情都不告诉她了。她怔了两秒，把警官证从袋子里拿出来，把手铐别腰间，“今天，我都还是刑警五支队队长，什么案子，都要首先过我这儿。“
这是她多年的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