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明显,最后那一天收网行动所抓的人中并没有赵盛强。郑湘打算去监狱去问问已经在服刑的陈闯,苏寻劝她放弃,没用的,因为他们这个组织的狡猾就在于,除了核心的几个骨干,其他人之间的联系全是用的化名,为的就是被警察抓住时相互透露信息,而他也问了核心骨干,转账记录里也没有叫赵盛强的人。保守秘密最好的方式就是连自己都不知道。
郑湘仍然不死心,让苏寻把他们最后收网那天的所有视频重放一遍。她盯着那些视频反复看,就在苏寻喊“收网”之前,她的眼睛突然被视频中的一辆车吸引住了。
最后一辆从奥尼静修中心开出来的,那不是赵盛强的车吗?
她把视频拉近,放大,调大清晰度,差点叫出来:开车的人正是赵盛强,而他旁边坐着的,竟然是苏琳!
这意味着,赵盛强是奥尼静修中心的常客,只是,并不是那一批谭崔的核心会员。
郑湘和苏寻觉得脊背发凉,这可能说明几个问题。第一,赵盛强他们在那座公寓里进行灵修活动,第二,苏琳可能在说谎,她和赵盛强的关系可能并不是她表演出的那么软弱和悲苦。那么,他们和奥尼到底什么关系呢?
他们拿着赵盛强的照片去监狱找了陈闯。
在监狱已经呆了几个月的陈闯竟然精神很好,瘦了一点,但精神极佳。狱警告诉他们,他们拿着这个人特别头疼。这人骨子里有鼓动人心的天分,在牢房里把服刑犯人哄得一愣一愣的,现在大家都拿他当大哥甚至精神导师,一口一个“陈老师”。
陈闯看着照片,嗤笑了一下,“我记得这个人。”他放下照片,“是我最看不起的那种人。”
郑湘惊奇:“什么样的人?”
陈闯“呸”了一口,“能蹭就蹭,能不出钱就不出钱。第一堂课就蹭,实在不行了,就交点钱,一直蹭到最后的谭崔课,他们实在不想交钱,我就打发他们走了。”
郑湘:“每次都是他们夫妻俩一起来?”
陈闯:“对啊!”他又不屑地说,“那个女的把她老公管太紧了,根本不让他单独来参加活动。生怕他搞**,换太太什么的。真他妈有病,没交钱,谁跟你搞**啊,更何况我们那叫**吗?那叫寻找真实的自己。知道他们为什么还想来吗?我就推测啊——”
他狠狠地翻了个白眼:“他们只是想看我们怎么搞,全部有模有样的学去了,然后自己回去搞个班,发展下线。他们以为这样能发大财。”
郑湘和苏寻总算明白了,怪不得赵盛强打死不肯说他在公寓里到底在干嘛。在他看来,这个事情和恐袭的后果差不多,可如果他承认了自己搞灵修的事,那么恐怕连他老婆都要连累,还不如默认恐袭。可是,如果是这样,那么为什么在地铁站周围的视频里,他老婆从来没出现过呢?难道她从另一道小门走的?
郑湘赶紧打电话找苏琳,可是,苏琳电话关机。打电话到学校,学校说,她昨天就不来上班了。
郑湘顾不上困惑,她又打电话给梅颂春,梅颂春睡眼惺忪地说,不知道,反正后天开庭。这种案子,他什么都管不了。
郑湘怒了:“你虽然是指定律师,但是只要你愿意,你就可以扭转案子!现在很明显,恐袭的真凶还在逍遥法外!”
梅颂春想了一下,“可是,这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郑湘气得不行。但转念一想,这不就陈振兴所要的效果吗?或许,梅颂春也是领悟到了的,他接这个案子的唯一作为就是不需要有作为。
郑湘很失落。这时候,代小天给她电话,说晚上有他们的演出,姑姑务必过去捧场。
郑湘叹了口气,去了新圈子酒吧。
她去得比较早,大家都还在彩排。
“姑姑来啦。”文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她转身对他笑了一下,文子也憨笑了一下。郑湘突然一个激灵,这个笑容好熟悉——天哪,不就是梅颂春办公桌上那张照片里的少年吗?莫非……
郑湘悄悄问代小天:“文子叫什么名字?”
代小天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有些不悦:“姑姑,你也太不了解我们了吧。算了,我们这些小屁孩,都不如你的法眼。他叫梅文浩。”
“他姓梅?”郑湘惊呼,“他爸爸是做什么的?是不是律师?”
代小天说:“是啊,一个大律师,专打离婚官司的。“他坏笑地说,“不过,他最牛逼的事情,就是打自己的离婚官司,把他前妻打输了,把儿子争取了过来。结果文子跟他关系一点都不好。”
她回头看着文子,怪不得她觉得照片上的年轻人面熟却又认不出来,现在的文子比照片上起码胖了50斤。
她向文子走去,看见他正在玩游戏,她一看,想起来了,那正是梅颂春当时在玩的游戏。
她拍着他的肩膀:“文子,你认不认识一个律师,叫梅颂春?”
文子抬头,“是啊……那老家伙惹你了?”
文子一直把他父亲叫做“老家伙”,在他印象中,这个父亲好像从没怎么在他生命里出现过。他面目模糊,几十年如一日地忙于应酬,像个庸俗的生意人,作为律师却荒于业务,专业技能早已在他推杯换盏中消磨殆尽。他最好的一个业务可能是一个离婚官司,就是他和自己老婆的。他几乎获得了所有值钱的东西,和儿子。只给妻子留下了需要还房贷还到老的房子。可是,他却格外珍视自己的面子,虽然离婚得那般不堪,他依然在桌子上放着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合照,假以幸福的家庭装饰自己的门面,让文子甚是觉得荒诞和无耻。
文子的反抗就是用行动抵抗和他之间的监护关系。他学习极差,没考上大学,被父亲花钱送进唯利是图的民办学院里混日子,他为了逃避学校而玩起了乐队,昼夜颠倒。他跟代小天他们的关系除了乐队,更重要的是用他花不完的零花钱,可以隔三差五救济各个兄弟。即使这样,他也跟父亲打电话从来不超过20秒,有事就说,没事就挂断。除非是跟梅颂春要钱,时间会稍微长一点。但如果梅颂春企图用给钱这个事情做任何要挟和进一步的要求,文子就会说那我自己去挣钱,再也不求你了,你也别管我。这让梅颂春意识到,梅文浩找梅颂春要钱,是给梅颂春一个做称职爸爸的机会。
梅颂春想尽各种方法讨好儿子,甚至和儿子玩一样的游戏。他苦啃攻略,苦练技法,像年轻人一样说话,充满网络语言,只要看见儿子在线,他就去拉他组队。这样,他可以在语音里听到儿子吆喝其他队友的声音,而且文子没有权限踢他出队。
但文子觉得他既不是个好父亲、好丈夫,更不是一个称职的律师。他觉得梅颂春和这个城市最阴暗的一面同流合污,而他文子,就在黑与白的边缘,自由自在。
郑湘把赵盛强的案子告诉了文子。
郑湘:”我们需要梅颂春的帮助,你明白吗?“
文子一脸的嫌弃和不屑:“这么重要的案子,怎么能让梅颂春来呢?他配当律师么?我上都比他干得好。”
郑湘说:“他再怎么也是你爸,你敢当面这么告诉他吗?”
文子摇摇头:“不想跟他说话。”
两人僵持。
文子有点怵。他打开游戏化解尴尬,结果赫然发现梅颂春在列。他刚刚跟队友组好对,梅颂春就要求加入。
他只能默默地打游戏,有时候跟队友说两句话。大概是心事重重,他打得很不好,被敌人打了几枪,因为失血过多而趴在地上。
他队友在语音里不耐烦地说:你今天怎么了?连4号都比你打得好。
队友显然不知道,4号就是梅颂春。梅颂春的角色跑过来,救起了文子的角色。
文子突然大声说:“梅颂春,你游戏打得好有什么用?你敢当一回称职的律师吗?就一回,我都能尊重你!”
说完,他退出了游戏。走到架子鼓旁边,一言不发,狠狠地敲了一阵。
大家吃惊地望着他。
郑湘的微信响了,她一看,是梅颂春。
“郑警官,你说这个案子有疑点,是吗?”梅颂春焦急地问。
郑湘忍不住笑了。
离开庭只有一天的时间了。
代小天和文子都在陪着郑湘和梅颂春重返每个关键的现场:A标段工地、公寓、奥尼中心……
梅颂春翻着卷宗,他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他仿佛回到了20年前考研究生的日子,面前堆着累如山峦的法学典籍,逐条逐条地寻找答案和出来,他觉得胆战心惊,几乎彻夜未眠。
郑湘一直在他的沙发上坐着,看似轻松,心中却波澜起伏。
梅颂春已经知道怎么辩护了,但不明白的是,就当前的这些证据,警方为什么就能定性为赵盛强是恐袭案的主谋。他几乎把卷宗里看到的所有细节都告诉了郑湘。
郑湘心中构建起了一个粗放的真相,但好像缺了一环,她心中一个激灵,马上打电话给苏寻:“你们是怎么盯上陈闯他们灵修中心的?”
苏寻回想了一下:“有人打举报电话,但是举报人一直没有出现。”
郑湘:“什么时候举报的?”
苏寻想了一下,“大概是我们最后收网的前一个月吧,每次都是匿名电话,都能准确说出陈闯他们行动的去向,哎呀——”苏寻一拍大腿,“你说会不会是赵盛强举报的?”
郑湘和梅颂春对视了一眼,恍然大悟,他们几乎想到了同样的真相版本:陷入经济困境的赵盛强夫妇在偶然的机会接触到了陈闯的奥尼灵修,随着了解的深入,他们发现,这不失为一条发财之路,可是,如果要按照陈闯他们的规则走,他们必须交一大笔钱,获得办灵修班的资格——实际上就是成为灵修传销链条中的下线,然后他们再发展自己的下线,层层圈钱,雁过拔毛。但是,他们拿不出钱,或者说,不想出钱。于是,他们想出一个妙招,学到陈闯所有的套路和招数之后,向警方举报他们,借刀杀人,然后他们再偷偷办灵修培训的传销帝国,不用花钱,且再无竞争对手。这就是他们的如意算盘。
他们的所有疑问也解决了:为了迅速圈钱,他们不惜使用大量的致幻药剂制作熏香,为了防止学员心绞痛出事,他们还准备了大量的硝酸甘油片。这样的事情,在他们看来,并不比恐袭轻松多少,而且,只要赵盛强守口如瓶,他老婆就不会被牵连进来。只要找到可以洗脱他恐袭嫌疑的人,他很可能还会毫发无损地出来。于是,苏琳找到了郑湘,并编出一系列的谎言。
一切疑问似乎解决了。郑湘却愈发觉得胆寒:这也就意味着,恐袭的主谋另有其人,而且至今逍遥法外。
更可怕的是,苏琳仿佛预感到了这一切,偏偏在这个时候消失,她究竟去哪里了?
他们忐忑不安地迎来了第二天。
赵盛强被警车从看守所接出来,前往法庭。
他一言不发地坐在车里,目光如鹰隼,看着窗外的红绿灯,手指在腿上轻轻地拍打着。
二号线的剩下几个标段都在一起开挖,穿过市区,将主干道变得非常狭窄拥挤,像肠梗阻。警车行使到最堵的路段,好不容易等到绿灯亮,刚要启动,突然,只听“砰”一声,全车人只觉得车一晃,然后整个车被一辆大卡车撞得翻了几圈,撞到行道树才停下来。
车上的警察跌跌撞撞地下来,刚打开车门,只见赵盛强如一道闪电般冲出车,转眼冲进了人群。押送警察们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追。
赵盛强转眼消失在人海和交错的建筑物中。因为人流密集,也没警察敢鸣枪示警。
“嫌疑犯逃跑了!”押送警察激动地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