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振兴此刻心乱如麻。这种难以言喻的揪心从郑湘出现开始就从未消除,并且愈演愈烈。代明会对自己做什么呢?从郑湘的表现来看,他应该只是把自己当成了造成他冤狱的“坏警察“,那么他依然离真相那么渺远。
真相,这个世界有多少人能够面对真相呢?从警20年,他自认为问心无愧,曾相信勤能不拙,他佩服天赋异禀、敏锐犀利的人,比如郑湘。但是他始终相信,是人就有弱点,比这更重要的是,是人就会掩盖弱点。
这世界总会有人承担错误的,哪怕是别人的错误。地球仍然会转,生活仍然会继续,十年,他结婚生子,一切正常,人,总会熬过孤独的。他一直认为,人不是因为有信仰而坚定,而是因为坚定,才产生了信仰。他以为自己已经练就一颗坚不可摧的心脏,但是,白天却一直忐忑不安,多年的从警经历总让人有种迷信:如果你不安,就真的会有事情。他知道,是因为明天的竣工仪式。那如鬼魅一样如影随形的担忧,仿佛一直在暗中窥视着他。
郑湘跑了,代小天救的,再加一个还在扣押中的谌又玄。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组合啊,一群牛鬼蛇神。他并不打算追踪她,他要等她。放长线钓大鱼,看她和这帮牛鬼蛇神能干出什么大事。如果她是老幺,那么她一定会出现在明天的竣工仪式,如果她不是,那么她一定会和他一样,在明天的现场等待老幺的真身出现。他已经派了数十个便衣盯梢,增装了十几个监控器,720度无死角监控全局。防爆工作组早已待命。这是一场充满迷雾的硬仗。
谁知道,昨天刚刚从公安局回到家,就接到保姆的电话:她在学校没接到皮皮,老师说孩子整个下午都没上课,想到陈振兴的职业,他们就没及时问。
陈振兴的电话啪一声掉在地上。时间连给他发神的机会都不给,刚刚坠地的电话如着了魔一般,突然铃声大作。
电话里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我是老幺,你儿子在我这儿。“
他浑身汗毛倒立,“你是谁?要干嘛?“
代明道:“晚上12点整,槐树店7组工地旁的坟地,你一个人来,不要迟到,我不会带手机,也不会再给你打电话。“
紧接着,陈振兴在电话里听到一声”爸爸“。那是皮皮的声音。
对方挂掉电话,再拨过去已经无法接通。
他马上让技术组查找刚才的电话来源,可是对方告诉他,这是177开头的网络虚拟号段,根本没法定位。
一切来得措手不及。他还来不及想清楚郑湘和他们的关系,也还来不及推断代明的真实目的和诉求,就这样被拖着走,陈振兴难以忍受到了极点。
代明也太天真了,他以为关了机,不带通讯工具,他陈振兴堂堂一个局长就找不到他了吗?他可以调动天网,可以出动警察,可以掘地三尺将你个亡命徒捉将而来!他拿起电话拨动了通信科的电话,就在对方要接听的那一刹那,他悄然挂断了。
只能是他一个人。陈振兴默默将两把手枪上了膛,眼神坚毅。
在去接头地点的路上,他脑袋里设想了无数次和老幺见面的可能。
最好的结果:救回儿子,让代明放弃自己的天真想法,一切到此为止,生活继续。他还想再顺利平稳地生活无数个十年。
最坏的结果:救回儿子,杀掉老幺。
可是老幺到底是谁?
还有更不确定的因素:郑湘是否和他是一伙。他完全不确定郑湘此刻的角色。
这处坟地真是个诡异的地方,今年的几个大案,甚至十年前的大案都在这里发生。
十年前……他心里一惊。运钞车劫案!
他觉得冰冷的空气从四处袭来,危机四伏。他的心脏冷且硬起来。
那好吧,今天,就把一切都结束在这里。
可是,他在这处荒凉的坟地等了两个小时,远处只有一片工地还亮着灯。
丽城市的初春,依然会在半夜降雾,他冷得瑟瑟发抖,时间越接近,他的心跳越接近冰点。可是四周一直没有任何的人影。远处的马路上每次驶过一辆车,他都竖起耳朵听,瞪大眼睛看,结果,一辆一辆汽车,只是继续探着灯,渐行渐远。
12点整时,他全身汗毛都快竖起来了,然而,四周一片宁静。他开始焦虑地踱步,突然,他好像发现了什么,“祖母XXX之墓 孙 代小天“。他心里一惊,继续搜寻,发现旁边不远还有一座墓,“母亲XXX之墓 子 代小天“。
“代明的老婆和母亲?难道,老幺就是代明!“陈振兴恍然大悟,一拍大腿,“代明这是要我陪葬啊,要我为十年的冤狱付出代价!”一看表,已经12:30。
“他妈的!“陈振兴的怒吼划破夜空,他陈振兴怎么会相信这个亡命徒,代明连手机都不用,摆明就是要脱离一切技术监控。他冲进汽车,连续不断地打起了电话。
在寒意料峭的春夜,十几辆警察从公安局和派出所呼啸着出来,向陈振兴的方向奔驰而去。每个科室都收到了他的指令,查找代明最近的生活轨迹,查找天网所有记录的蛛丝马迹,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此刻的代明和皮皮。
代明却似乎完全忘却了自己的处境,他夹着泰迪熊,拿着炸鸡、肉串、蛋挞和冰激凌,在原地焦虑地打转。欢乐谷的游客已经在陆陆续续地离开了,寒夜袭来,雾汽笼罩大地。
他终于发现皮皮了!
那个刚才还怯生生的7岁孩子,现在正在将手机还给一个一脸茫然的成年人,看见代明,他转身便跑。
代明一声“臭小子!“飞奔而去。
此时刚刚接到儿子电话的陈振兴泪水一涌而出,他大骂一声:“他妈的!代明,给我等着!“然后给所有人下了道指令,“欢乐谷!快!“
“你爸为什么要把见面地方选在你奶奶的坟地?“郑湘一路往那个叫雷家店的荒野开去。
“其实我妈的坟也在旁边。“小天说。
郑湘惊愕:“他不会是想杀了陈振兴吧?“
“不可能,“代小天说,“他要是想杀人,怎么可能让我帮忙。“
郑湘“哼”了一声:“让你帮忙绑架我你也毫不犹豫”。
代小天说:“其实我也没料到他对你下手。”
郑湘却觉得事情更复杂了,“小天,我觉得你是个天才,可惜,没一个好的成长环境,当然,这不怪你。“
代小天摇下车窗,看着外边的雾气,“什么天才,你是觉得我分析这个案子很厉害?你要是花上五六年啥也不想,一有机会就琢磨这事情,你也会成为天才。“
郑湘轻轻地笑了。
“对了,我也研究过你家老乔,“他突然神秘起来,“想听听吗?“
她狐疑地看着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在外面肯定有别人。“
郑湘的车“轰“一声撞向护栏。
“这回,是彻底的废了。“郑湘看着凹进去的引擎盖,揉了揉头上的包,指着代小天,咬牙切齿地说:“不要自作聪明。”
小天一句话都不敢说,“其实,我觉得老谌挺好的。”
“你总以为你懂别人,其实你连自己都不懂。认真想想你怎么对小苗的。”她冷冷地说,抽出一只烟点燃。
代小天不知所措。
“愣着干嘛啊?打车!赶不上12点,鬼知道会发生什么!“她大喊道。
半小时后,他们终于在两公里外的BRT高架出口打到了车,郑湘已经陷入了疯狂,此时已经接近12:30了,他们疯狂地往槐树店赶赴,却被堵在一排长长的车龙后面。
“我X!半夜12点堵成这样?“司机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该不是出什么事了吧?“
郑湘快濒临崩溃,双手深**入头发中。小天依然不敢说话,他刚才就是多说了一句话,郑湘的车彻底报废了,他担心再说,就是自己报废了。
司机在对讲机里问同行们,自己附近的出城方向出什么事了,对方也传来莫名其妙的回答:“临时管制,很多警车过去了,往欢乐谷方向开。谁要半夜视察欢乐谷?“
郑湘猛然抬头,和代小天对视了一眼。两人闪电般打开车门,飞奔而去。
在欢乐谷里,皮皮也在飞奔,可是他非常的无助,此刻的欢乐谷已经快关门,人烟稀少,几乎无人回应他的呼救,除了越来越愤怒的代明。
直到他慌不择路,钻进了一个巨大的门,印象中,这里是水上世界,他冲出去的位置,应该是跳台的位置,若是夏天,这里平时会用来表演。他很奇怪今天的舞台怎么这么大,正想到这里,他脚下一空,还来不及反应后,又被什么东西一抓,他感到了迎面吹来的风。他这才看清自己的处境,吓得惊声尖叫。
现在是初春,水上世界根本没有水,他的脚下,不过是5米高的舞台加水池的3米深水区,他刚刚踏上的,不过是为了检修舞台而临时搭建的脚手架,而此刻挂住他的,不过是脚手架的塑料网。塑料网被拉扯到了极限,像一张扭曲的脸。
“皮皮,别动!“他的头顶出现了代明焦急的脸。他匆匆赶来,看见了置身危险之中的皮皮。
他趴在舞台上,拼尽全力,伸出左手,想抓住皮皮的手,“把手给我啊,小子!”
皮皮“哇”地哭起来,他不敢,他相信爸爸就快来了。
代明无奈,只得往前探着身子,拼命抓住他。终于抓住了。
谁知被皮皮的重力一拉,他的左手被脚手架上的钢丝深深扎进肉里。皮皮吓得拼命大叫。
“啊!“他大叫一声,伸出右手,稳稳地抓住了皮皮。他自己都震惊了,那只他本以为像他的人生一样作废的右手,竟然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他突然不知道此刻究竟是他在救皮皮,还是皮皮在救他。
“抓住啊,别松手!“他大喊,也不知道是喊给自己听还是喊给皮皮听,声音划破长空,和远处不知道哪里传来的广播声音交相辉映。
皮皮被拉了上来,他满头大汗,“臭小子,没受伤吧?“
皮皮大哭起来,依然躲着他。他看着自己的右手,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本能,他泪流满面。原来他的人生并没有被那十年吞没。
他捡起洒落在旁边的蛋挞,喂到皮皮嘴边,“别哭了,饿了吧,来……“皮皮拼命躲。
“来,别怕……”他话音未落,只听见“嘣“一声,他的右手轰然垂下,一阵剧烈的疼痛传遍全身。
他看往出口的方向,站了起来,又听见“嘣“一声,他轰然倒地,腹部传来一阵剧痛,血流如注。
入口的黑暗中走出一个人,那是愤怒的陈振兴,举着手枪对着他,枪口还冒着烟。
“皮皮,过来!“陈振兴看着不知所措的皮皮,大喊。
皮皮站在原地,觉得这个春夜真冷。
“快离开他!“陈振兴继续喊。
“爸爸,你不要打他。“皮皮像反应过来了,大哭,蹲在代明身边。
“皮皮让开!“陈振兴被彻底激怒,他快步走上来,一把将儿子拉到身后,再次把枪口对准垂死挣扎的代明。这一切终于该结束了。
“说吧,你今天本来想找我干什么?“陈振兴轻声问。但他听见大部队围上来的脚步,眉头一皱,“不说也没关系,你没机会了。“
可是瞬间,儿子却再一次扑在代明身上。
“皮皮你让开,没时间了!“他感觉自己要炸了。
“陈振兴!住手!“一个声音伴着汹涌而来脚步声响起。
郑湘从黑暗中跑出来。
“爸!“代小天从茫然不知所措的警察人群中冲出来,他吃惊地看着血流如注的代明,咬着牙拨打救护车的电话。
陈振兴抱着皮皮,警察和医护人员在他背后收拾着残局,代明被铐着手脚,担架抬走了。
陈振兴蹲在地上,喃喃道:“我今天,又开枪了杀人……”
他抬头看见郑湘:“看来我还关错了人。”
郑湘扶起他:“现在,’老幺’也抓到了,我也没什么事了,好好准备明天的竣工仪式吧。”
陈振兴说:“对不起,吃个宵夜吧,我给你赔罪。”
“不用了,”郑湘道,“你刚才去了槐树店,看见那两座坟了吧?有什么感受?”
陈振兴重重叹了口气,看着她:“或许,我真的不是个称职的警察。”
郑湘不发一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了声“晚安”,走进黑夜。
走出来之后,她给粉小喵打了个电话:“刚才把跟踪器装他身上了,给我盯好陈振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