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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坚强吓了一跳,他一边躲闪着,一边慌慌地说:“哥们儿,你怎么了?我可不是骗你!”

宋高丽也过来拉住了我的胳膊,她着急地说:“阿军,你别激动,他说的可都是真的。今天下午我们还看到警车来学校把他带走了呢。张凯再说也是个老师嘛,老师们都是王八蛋,抓走就抓走了,巴不得呢!”

我回头狠狠地瞪她一眼:“你胡说个啥!”

我放开了刘坚强,呆呆地站在那里,胸口很闷,甚至有点喘不过来气的感觉。我感到有点头晕,只好扶着墙,慢慢地蹲了下来,我垂头丧气地看着脚下肮脏的地面,心里充满了悲伤。这一切看来都是真的了,刘坚强没有骗我,宋高丽也没有骗我,亲爱的张原来也是个王八蛋!我很难过,我觉得这比李建国把我骂成“畜生”还要让我伤心、悲痛。

刘坚强也蹲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我,不解地说:“哥们儿,你也真是的,老师们没一个是好东西,你干嘛还要护着那个流氓?”

我抬起头,充满痛苦地看着他,他也是个白痴,根本就不懂我对亲爱的张的感情。刘坚强看了看我,眨了眨眼睛,扭过头低低地问宋高丽:“建军今天是怎么了?这没什么事啊,他就是和张老师感情好,也不至于这样吧?”

宋高丽很担心地看了看我,然后皱着眉头,对着刘坚强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刘坚强站了起来,他拉着了我胳膊,把我从地上扯了起来,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我说:“哥们儿,这不管咱的事,你和宋高丽早点回去吧,张老师再好,他也是个老师嘛,老师们没一个好人……”

我再也忍不住了,用力甩掉了他的胳膊,朝他吼了一嗓子:“你给我滚!”我吼过以后就有点后悔了,我知道他这也是为了我好。但这事对我的打击太大了,我实在是有点他妈的控制不住自己了。刘坚强看了看我,因为我那时极度伤心,所以脸色很难看,他恐怕我再揪住他揍他一顿,赶紧就蹬着自行车跑走了,跑了很远,还扭过头看了看我。我的确有一种想打人的冲动,我做了一个深呼吸,慢慢地松开了攥紧的拳头。我很担心它会冷不防地向墙上击去,鲜血四溅,凄厉尖叫。

我闷闷不乐地走在大街上,宋高丽刚刚被我抢白了一顿,撅着小嘴唇跟在后面,也一声不吭。我的心里空****的,灵魂在坚硬的水泥马路上飘**,晃晃****,无家可归。我在过一个十字路口时,差点被一个出租车撞到。司机伸出脑袋骂了一句:“你个呆B,找死啊!”要是从前,他狗日的敢这么骂我,我早就冲上去揍他一顿了。但我现在懒得理他。我很难过,亲爱的张怎么是这样一个人呢?这实在太让人伤心了,对我来说,如果说学校还有点温暖的话,全是因为有亲爱的张啊,如今,亲爱的张也完了,连一点美好的回忆也没有了……

宋高丽看出势头有点不对,她过来扶住了我,关切地问我:“阿军,你怎么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伤心地摇了摇头,我现在才知道,我这个流氓是多么容易多愁善感啊。实际上,只有亲爱的张知道,我根本不是一个流氓,甚至连个小混混都不是。我有理想,有热情,还有干劲。我除了学习不好,我在学校真的没干过什么坏事。真的,我一件都没干过。但这一切我不想对她说,她不会明白的,她只是一个没心没肺头脑简单的小姑娘而已。我跌跌撞撞地朝前走着,喃喃地说:“你不懂,你永远都不会懂得的……”

回到了我们的出租屋,她把我拉到卫生间,指着墙上的镜子,几乎要哭了:“阿军,你自己看看,你的脸色多难看,你到底怎么了?”

我推开了她,扶住墙壁,看了看镜子,镜子里是张苍白的少年的脸,没有血色,犹如鬼片中的主人公。我头很疼,心里充满了巨大的悲伤,忍不住呜呜地哭了:亲爱的张,你是我的老师,我一直把你当作了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一位尊敬的兄长啊,甚至,还是父亲。在一定意义上说,你是我的一根拐杖,我靠着这根拐杖跌跌撞撞地走着,至今没有离开大路,我甚至走得更好了。因为我一直在想,你在后面看着我。

如今,这一切都没有了。

宋高丽打来了一盆温开水,她拿过来一个毛巾,拧干了水,递给了我。我依旧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双手撑着墙壁,低着沉重的脑袋,我没接毛巾。她开始很温柔地给我擦脸,小心翼翼地问我:“阿军,你给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再也忍不住了,转过身,抱住了她娇小的身子,终于放声大哭:“我最尊敬的师长死了……”

是的,亲爱的张在我心中已经死亡了,他的尸体面目可憎,肮脏不堪,是他自己亲手杀死了他自己。这真是个他妈的虚伪而又冷酷的世界,我刚找到了一丝光明,而它又消失了,我又陷入了一片虚无的黑暗中,我跌跌撞撞地走着,没有尽头,也找不到北。世界就是一泡臭狗屎!我绝望得都想骂娘了,我们怎么都是这么肮脏?

那天晚上,我破例又喝了很多酒。我和宋高丽同居后,本来打算以后不喝酒了,做一个很有前途的有志青年。当我刚喝下第一口酒时,就开始呕吐了。宋高丽吓坏了,她忙搀着我,摇摇晃晃地走进了卫生间。我趴在马桶上,大口大口地呕吐着,我一边哭着一边呕吐着。宋高丽手足无措地站在我跟前,她着急地看着我,不知说什么好。我很感激她,是的,她是我剩下的唯一一个可以寄托情感的人了,其他的人都经不起实践的检验,都是王八蛋!李建国是王八蛋,陈小刚是王八蛋,亲爱的张也是王八蛋……

呕吐了一阵,我又跌跌撞撞地拿起了酒瓶。宋高丽不想让我喝,她把酒瓶紧紧地抱在了怀里。我搂住她,伸手去拿酒瓶,可怜巴巴地对她说:“小丽,你让我再喝点,我没事的。”我很想好好地大醉一场,第二天醒来就把这件事忘掉,把亲爱的张当作一页书翻过去。我总不能被这件事绊住脚跟。在我再三保证“没事”的情况下,宋高丽这才把酒瓶给我了。是的,我就是想喝醉得一塌糊涂,然后把这件龌龊的事忘掉。我想起这事,就很他妈的恶心,这让我受不了。我喝一会儿酒,又去呕吐一阵,有时又抱着宋高丽像个孩子一样呜呜地哭。亲爱的张,你让我恶心了,你让我感觉自己像个迷失在旷野的无助的孩子,四周漆黑一片,我抬起了脚,却不知道该把脚落在哪里。有一会儿,我甚至也开始恶心我自己了,我已经十八岁了,我怎么还像一个女人一样哭哭啼啼地留恋着昔日的亲爱的张?

那天晚上我真是疯了。当我喝光一瓶酒时,还是很他妈的清醒,亲爱的张那张虚伪的脸还是总在我脸前晃个不停。我低下头时,酒杯里是他,我抬起头,天花板上是他,我把头甩到一边,墙上也是他。这真妈的讨厌人。我准备再打开一瓶酒时,宋高丽夺下了我手中的酒瓶,藏在了身后,大声地说:“我不给你,你看你都喝成什么样子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晚上我真的很混账,她这是爱护我,是为我的身体着想,但我却突然火了,瞪着血红的眼睛朝她吼道:“你给我!”

她依旧紧紧地护着酒瓶,倔强地说:“我就是不给你,你喝得太多了!”

那一刻,我真是鬼使神差了,我竟高高地扬起了手臂,“啪”地给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她捂着脸,张着嘴巴,呆呆地看着我。我夺下酒瓶,使劲地瞪着她,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了,很混账地冲着她恶狠狠地说:“你这个贱货,你给我滚!”

她惊愕地看着我,愣愣地问我:“你骂我什么?你再骂我一句!”

我有点清醒了,但酒精刺激得我脑袋很疼,我看着她,她瞪着眼睛,一脸悲伤地看着我。我无论如何提醒自己是个有志青年,有理想有道德,但实际上还是个混账的小流氓。我把脖子硬了硬,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你这个贱货,你给我滚!”我他妈的装得再像个有志青年,还是狗改不了吃屎,还是个王八蛋!我干嘛要这样骂她呢?

她霍地一声站了起来,恨恨地瞪着我,咬牙切齿地说:“胡建军,你敢这样骂我!我妈都没有这么骂过我!好,你有种,我会叫你后悔的!”

我怔怔地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其实我想抱着她,好好地哭一场,告诉她,这个城市很脏,道路四通八达,却没有路标,我们是一群无家可归的孩子。我并不想打她,也不想骂她,但我还是打她骂她了,这不是我的本意,我是爱她的。但我的脑袋嗡嗡地响,我没把它们说出来,可能是我喝得太多了,舌头已经僵硬了,我只会苍白着脸,怔怔地看着她。

她突然哭了,飞快地转过了身。我伸出手,想拉住她别走,但她根本没有看到我的手,拉开门跑走了。我呆呆地坐了一会儿,风从门外吹来,刮得我头很晕,但我还是捂着头,慢慢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我站在坚硬而又冰凉的马路边,马路上人来人往,到处都是汽车尖叫的喇叭声和随风飘舞的垃圾,没有她美丽而又悲伤的身影。

我很懊悔,双腿一软,顺着电线杆坐了下来,我仰头望着明晃晃的路灯,我真想扯开嗓子,吼它狗日的一嗓子:我操你妈,亲爱的张!

第二天我没有上班,头昏脑胀地在屋里躺了一上午。中午时煮了两袋方便面。吃完后,想了想,又给宋高丽打了一次手机。我已经给她打了很多次手机了,但每次她都是关机。我想到学校找她一下,给她道个歉。是的,我错了,我不应该打她,更不应该那样骂她,我真他妈的是个人渣。如果她不满意的话,她也可以打我,也可以骂我,只要她能原谅我就行。我在学校门口等了一个中午,没有看到她。我甚至又去找了米小阳,米小阳这段时间学习更刻苦了,可能是熬夜了,有一层淡淡的青灰色眼圈。米小阳说,她也没有看到宋高丽,上午她就没来了,她还一直以为她在我那里呢。

我像一条无家可归的狗一样,在操场上急得团团乱转。她怎么了?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她昨晚那么伤心,会不会在马路上神思恍惚,遇到了车祸?想到这里时,我出了一身冷汗,慌慌地跑到外面,买了一份《麦城晚报》。这上面什么狗屁新闻都有,时效还快,我就亲眼看到,它曾经报道过一位老汉拉屎,狗舔肛门时把屁股咬烂的新闻。如果发生了车祸这样重大事件,它肯定会抢着绘声绘色地渲染报道一番的。我飞快地翻了一遍,没见到昨晚麦县发生过什么车祸。我松了一口气,决定就是工作不要了,也要在学校门口守着她,一直等到她出现。我对不起她。

我倚在学校门口小卖部旁边的一棵老得已是满身皱纹的法国梧桐树旁,我记得当初我就是在这里认识她的,还和那个叫陈小刚的杂种在这里打了一架。那天晚上的情景历历在目,就像刚发生的一样。也可以说,我们的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的,我盼望着这棵老得不能再老的法国梧桐树能给我带来好运,让我在这里等到她,并且和她重归于好。我抽着一支烟,目不转睛地盯着在学校门口进进出出的每一个人。我甚至还看到了班主任李建国,我已经丝毫也不生他的气了,更不想再故意找他的碴了。我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他,他已经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了,我的疯疯颠颠跌跌撞撞的学生生涯,已经被我远远地抛到了身后。他和我没有关系,亲爱的张和我也没有关系。我的生活现在才真正地重新开始了。他向这边看了一眼,我甚至还冲他笑了一下,他也许没有看到我,也许看到了并不想理我,匆匆忙忙地走进了校园,他是那里的国王。

我静静地站在那里,一直等到上晚自习时,还没见到宋高丽的影子。我有些烦躁了,焦急地走来走去,一连打了几次她的手机,还是关机。我站在昏暗的路灯下,桔黄色的身影拖得很长,各种车辆、人流来来往往,辗来辗去,感觉自己的身影很孤独,也很脆弱。

我没等到宋高丽,却等到了刘坚强,我把衣领竖起来,低下了头,我这会儿不想理他。但他还是看见我了,立刻从自行车上跳了下来,高兴地说:“嘿,哥们儿,是不是在等宋高丽啊?”

我苦笑地点了点头。他显然已经把昨晚的事忘记了,但我没忘,我没有再鄙视他的软蛋,相反还有点羡慕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了,他总是过得很快乐。他凑了过来,很神秘地问我:“你们是不是已经开始同居了?”

我笑了笑,老老实实地说:“同居是同居了,可她昨晚突然走了。”

刘坚强立刻露出一脸羡慕的神情,咂了咂嘴,说我牛气。他还非让我讲讲我和宋高丽的事。我心情很不好,他就是想听些“荤段子”。我当然不会告诉他,因为我们这是爱情,所以它是隐私。我看了看学校里的灯光,很认真地问他:“你怎么不去学校了?晚自习已经开始上课了。”

他朝那些严肃、刻苦的灯光撇了撇嘴,大大咧咧地表示没事,反正现在没人管他了。老师们也想明白了,很快就要高考了,想考上大学的,你不用管,自己就很用功。不想考上大学的,再管,也是烂泥巴糊不上墙。刘坚强嘿嘿地笑了:“李建国就说我是一块烂泥巴。”

我们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我的手机突然响了。我忙掏出来一看,是宋高丽打来的。我很激动地颤抖着说:“小丽,我错了,你赶紧回来吧。”

她沉默了一会儿,很生硬地说:“我不回去。”

我有点急了:“你在哪里?我去接你!”

她淡淡地说:“我在陈小刚这里,不用你接!”

我脑袋嗡地一响,好像一颗尖叫而来的子弹从脑袋里穿了过去,我忙扶着了身边那棵法国梧桐树。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喃喃地问她:“你说什么,你在陈小刚那里?你在那里干什么?”

我刚说完,陈小刚抢过了她手机,恶狠狠地说:“胡建军你这个杂种给我听着,宋高丽是属于我的,她更爱我。我们早就谈恋爱了,你他妈的是第三者……”

我浑身颤抖,手都快握不住手机了,宋高丽居然真的在他身边!我从来都不曾高看过他一眼,他偷学生的钱、拦路向学生要钱、介绍女中学生卖**,他什么坏事都干,连做人的底线都没有。这只丑陋的小毛虫,他算老几?我感觉到自尊心一下子被子弹击穿了,我的脸涨得通红,我愤怒地冲着手机叫道:“你他妈的是不是还没挨够?你滚到一边去,让宋高丽接电话!”

他没让宋高丽接电话,而是咬牙切齿地说:“胡建军你这个杂种给我听着,宋高丽以后就是我的了。明天上午十点钟,咱们在大青山上观景台见面,做个了断。你小子要是有种,就放马过来!”说完,就挂上了电话。

我愣愣地看了一下手机,冷笑了一声:什么玩意,还以为老子怕了你?明天老子一定会去的。我最受不了的是宋高丽,她要把我搞得神经错乱了。我一直知道她是个小混混,但我没想到她居然跑到陈小刚那里去了,给我来了这么一手。她真有种。我居然还在发疯般地找她,还准备给她道歉呢。我真他妈的神经病。我站在那里,感觉自己很可怜。我咬着嘴唇,嘴唇上咸咸的,我知道,那是我的血。我立马决定:明天到了观景台,我先把陈小刚这个杂种打个半死,然后告诉他,宋高丽和我没什么关系了,以后别再烦我了,你们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去!老子不想再和你们玩这种无聊的游戏了,老子以后要做个有志青年了!

但我还是很想哭。我爱宋高丽,甚至连和她结婚的心都有了,但她还这样对我,她什么人找不了,偏偏去找陈小刚那个杂种!我决定这次再也不原谅她了。她只是一个女流氓,我是一个男流氓,我们只是在一起鬼混过一段时间,除此之外,我们以后不会再有任何关系了。我们之间的爱情已经死亡了。我要是再理她,我胡建军就不是人!但我还是很难过,很他妈的想抱着一棵大树好好地哭上一阵子:所谓的爱情,原来竟是如此不堪一击,就这么说没有就没有了。

刘坚强关切地看了看我,慌慌地问我:“哥们儿,咋回事?”我没吭声。我感到身上很冷,心里很凉,宋高丽这次是彻底地伤了我的心,这也太伤人自尊了,我都没法子给刘坚强讲了。是的,我从前一度爱上过她,我还幻想着给她找份工作,哪怕是做清洁工也行,我们就像地里辛苦劳作的农民一样,老老实实地种我们的豆子,好好地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算了,甚至她不要工作也行,我再刻苦学习编程,成为一名薪水较高的程序设计人员,也可以养活她。但我现在彻底死心了,是的,我是个畜生,是个人渣,是一条被扔到大街上无家可归的狗,但我依旧看不起陈小刚,看不起她宋高丽。我咬了咬牙,扭身就往回走,她宋高丽以后是死是活和我没关系了,陈小刚就是把她卖了,和我也没什么事了,我很快就会把她忘掉的,就像亲爱的张一样,说死就死了。作为一个流氓,心肠一定要够狠,不能婆婆妈妈。

我默默地往回走,刘坚强还追在我屁股后面一个劲地问我:“哥们儿,到底是咋回事?说说嘛,说说嘛。”

我看了看他,他没心没肺无忧无虑,这很让我羡慕,我原本也是应该像他一样啊。爱情原来这么痛苦。我都有点后悔和宋高丽恋爱了。想想宋高丽反正和我以后没什么关系了,和刘坚强说说也没什么丢人的,我就装作很平静的样子给他讲了我们刚才通电话的情况,然后很真诚地对他说:“兄弟,听哥一句话,以后你看上了哪个女孩子,该上就上,别谈什么狗屁爱情。”说完这话,我很想流泪,我本来并不是这样一个龌龊的人。

刘坚强立马表示愤愤不平,他挥舞着细长的胳膊,激动地说:“宋高丽这娘们儿不行,我早就看出来她太水性杨花了!”

我突然心里很烦躁,恨恨地瞪他一眼:“你给我闭嘴!”

他看了看我,挠了挠头,小心翼翼地问我:“那你明天还去不去?”

我告诉他,本来去不去都无所谓,因为从现在开始,宋高丽是死是活和我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但我决定还是去一趟,把这事给陈小刚说清,做个了断,以后就随他们的便,他们走他们的康庄大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谁也不欠谁。说完这些以后,感觉好受了一点,我心里还想,其实这样也挺好,是的,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我越来越像个电脑天才了,如果我努力,我可能还会很快就学会编程,制作软件,说不定还能混到哪个软件公司去。我还想跟着“巴黎公社”他们学学写小说,甚至还有可能成为一个作家。这都是很有意思的事情。我仰望天空,长长地叹了口气,让狗日的青春滚走吧,从现在开始,我已经真正长大成人了!

刘坚强看看我,突然把书包从脖子上取了下来,把课本夹在了自行车后座,眉飞色舞地挥着书包对我说:“哥们儿,书包你拿着,装上几块砖头,万一动起手来,胆子也大些。”

我想了想,他说得也有道理,虽然我并不怕陈小刚那个杂种,但有了这家伙,就更有把握了,他就是带有刀子,我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我刚要去接,刘坚强又把手缩了回去,嘿嘿地笑着说:“我不给你了,明天我也去。自从你走了以后,我都快被闷死了,明天咱去扁他狗日的!”

我看了看他,他说得很认真,很够哥们儿。我觉得这家伙挺好玩,他明明知道我能打过陈小刚,所以也想去凑个热闹。如果陈小刚比我高出一头,而不是我比他高出一头,说不定他立马软蛋,我再叫他去他也不会去了。我装作心情很好的样子对他说:“好好好,到时你多带一个哨子去,站在一边当个裁判就行。”

说完以后,我还试着给他笑了笑,居然还真的笑出来了。这让我很高兴,是的,我已经想好了,我再也不会理宋高丽了,她很美丽,但她的美丽是带毒的,浑身上下都流着死不要脸的毒液。我们的爱情已经彻底死亡,爱情像一只死掉的干巴巴的蝴蝶,被扔在马路上,面目可憎,浑身尘土,惨不忍睹。我没有什么留恋的。这就是生活。我这么一想,觉得自己是真的长大了,一点也不多愁善感,像一个成熟的男人一样。

第二天上午,我和刘坚强早早地就赶到了大青山观景台。观景台只建了一半就废弃了,到处是杂草丛生。它建在大青山顶,茂密的树林里,突然冒出这么个像碉堡一样的玩意,是很不雅观的。两年前,在市民和专家的强烈反对下,只好停建了。但据说已经花去了几百万元钱了。不过,这也没什么,反正老百姓的血汗钱打个水漂的事经常发生,这是小事一桩。说实话,陈小刚这个杂种选的这个地方还不错,整个县城在脚下一览无余,登高远望,钢筋水泥楼房,就像一个个鸡笼,麦水河那么牛B,也就像一条死蛇躺在那里,说有多渺小就有多渺小,这会让站在这里的人感觉非常良好,许多沉在心底的雄心壮志就会骨碌碌地往上冒,很适合打架,也适合抒发少年壮志不言愁的牛B情感。此地甚好。

我没带什么东西,我觉得什么东西都不用也可以把陈小刚摆平。我其实也不想和他打什么架,为宋高丽这种人打得头破血流,我觉得很不值。但他如果想和我打架,我一定会奉陪到底的。这没什么了不起的。

我和刘坚强赶到观景台时,看见宋高丽正坐在一块石头了,头发在风中飘扬着,样子非常诗意。即使到了现在,我也不能不承认,她是很漂亮。但她现在和我没什么关系了。我已经被她深深地伤害了。我斜了她一眼,她好像在跟谁赌气一样,绷着脸一声不吭。我本来想故作潇洒地给她打个招呼,但想了想,那样太装腔作势假模假式了,我就没再和她打招呼了。我向四周看了看,没有陈小刚的影子。这可真出乎意料。我又看了看她,她看了我一眼,怒气冲冲地把脸扭向了一边不理我。我觉得有点好笑,她这是在自作多情。但我还是有点生气,紧紧地咬住了嘴唇,你以为我稀罕你啊?我才懒得理你呢。我倚在一棵大树旁,掏出一盒烟,扔给刘坚强一支,自己抽了一支,耐心地打发无聊时光,等待着陈小刚的到来。

刘坚强没我有耐心,他提着沉甸甸的书包,里面至少装了三四块砖头,屁颠屁颠地跑到宋高丽的面前,很牛地问她:“陈小刚那个杂种呢?他怎么没有和你一起来?”

宋高丽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他在哪里我怎么知道?我自己想来就来,管他什么事!”

刘坚强很惊讶地说:“你们两个不是在一起吗?”

她哼了一声,声音很大地说:“我就是和他在一起了,他还说他很喜欢我,怎么了?”

我咬着嘴唇,斜了她一眼,仍旧没有吭声。我发誓,不管她再说什么,我都决不会再去理她了,因为她已经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了。因为我是畜生,所以我心很硬。

陈小刚终于来了。他是带着一辆面包车上来的,司机是个满脸横肉的家伙,一看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我冷笑了一声,坐个面包车来就很牛了?带个帮手我就怕你了?

陈小刚从车上跳下来,靠在车门边,叼着支烟,戴了个墨镜,抱着膀子,死死地看着我。他可能觉得自己摆的造型很酷,像个黑社会老大。但我怎么看,都觉得他像个黑社会老二而已。他抽了一口烟,把香烟从嘴巴上拿开时,我一看就乐了:“你很牛嘛,居然镶上金牙了!”

他被我打掉的门牙现在已经换上了两颗金光闪闪的金牙,这的确让他看上去很牛,怪不得宋高丽要回头找他,他现在连面包车能指挥得动了。这让我心里越来越凉,还很生气,女人都他妈的嫌贫爱富,虚荣得要死。

陈小刚这个杂种好像已经忘了上次被我打过一顿的事实了,居然并不怎么怕我,一上来就斜着眼睛看着我,张开口就冲着我骂了起来:“胡建军你这个杂种,你打掉老子两颗门牙,又泡了老子的马子,你有什么牛的?老子今天要好好地修理你一顿!”

我皱了皱眉头,虽然他戴了一个墨镜,但墨镜有个屁用,它又不能当枪使。我看着他像猴子一样干瘦的身子,还挺替他担心的,再加上司机,就想和我打架?口气也太大了些吧。因为胜券在握,所以我并不怎么生他的气,我很认真地对他说:“陈小刚,你别在这里咋唬,这里没人怕你。我就是想来和你说一句,宋高丽想和你呆在一起,那就让她和你呆在一起就是了,以后没我什么事了……”本来我还想说“祝你们以后幸福”之类的屁话,但想想这很虚伪,我就没说了。宋高丽跟着他,会有屁的幸福!

宋高丽一直在直直地看着我们,我刚说完,她突然呼地冲了过来,她好像很生气,脸蛋通红,眼睛使劲地瞪着我,胸部剧烈地起伏着,她站在我面前,声音尖利地质问我:“胡建军,你说,你说你到底爱不爱我?”

我看了看她,觉得这个女人的声音很难听,想不通她到底是怎么搞的,到现在怎么还在问这么蠢的问题。是的,我曾经爱过你,但你却深深地伤害了我们的爱情,是你自己太不自重了,我现在已经不爱你了,一点也不爱了。爱情已经死了,粉身碎骨,尸骨无存,你就是带着高级警犬来,它也不会在这里嗅到一丁点的爱情气息。但我看到她快要哭了的样子,我的心又他妈的有点软了,为了不让她看出我的心又有点软了,我闭了一下眼睛,不去看她,也不去理她,就当她是风中的一片小草叶子,爱飘到哪里就飘到哪里,我不稀罕。但我听到我的心在很不争气地低低地哭泣,是的,爱情死了,我他妈的也很难过。但我还是咬咬牙,这不能怪我,要怪只能怪你自己。

宋高丽依旧死皮赖脸地站在我面前,她直直地看着我,眼圈红红的,她继续在执拗地问我:“胡建军,你说,你说你到底爱不爱我?”

我忍住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扭头看了看陈小刚,如果他爱她,并且是个热血青年,他这时就应该过来把她拉走,别让她在这里丢人现眼的,她这时也就应该跟着他走,别来烦我。

陈小刚的脸色果然变得很难看,他的脸上不再是那种趾高气扬的表情了,而是很愤怒,我甚至还看到了他的面部因为愤怒而有些抽搐了。他果然冲着宋高丽叫了起来:“你问他那个杂种干什么,你给我过来!”

宋高丽没有理他,她依旧站在我面前,她的眼睛里蕴满了水珠,她快要哭了,一遍一遍地在问我:“胡建军,你说,你说你到底爱不爱我?”她的嗓子嘶哑,声音也不是那么高了,甚至还有些可怜、无助的样子。

我心又软了,甚至都有了原谅她的念头了,我的眼睛有些酸,不敢看她,我怕我会控制不住,把她抱在怀里痛哭一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好抬起头去看陈小刚。陈小刚显然气坏了,他把墨镜摘了下来,扔在了地上,瞪着满是血丝的眼睛,像条疯狗一样冲着我叫道:“我操你妈胡建军,你狗日的今天别想活着下大青山!”

我冷冷地看着他,我本来已经快熄灭的斗志一下子被他挑逗起来了,不管我爱不爱宋高丽,我今天一定要把他打个半死,让他记住我一辈子,一想起我就浑身疼痛,一看到我就屁滚尿流。我已经烦死他了,我再也不愿看到这个杂种了。我知道他在车里肯定放有东西,你以为你车里放了刀子什么的我就怕你了?我朝他哼了一声,说:“想打架,咱就打一架吧,你准备好把你所有的牙齿都要再镶一遍。”我不是说着玩的,我是真准备把他所有的牙齿都打掉了。

刘坚强也很牛地挥着书包站在了我面前,冲着他吆喝:“嘿嘿,咱们就看看今天是谁下不了大青山。”

陈小刚瞪着刘坚强,恶狠狠地威胁他说:“刘坚强,你狗日的别凑这个热闹,不然,有你后悔的!”他说着就去拉车门,他这是准备抄家伙了。

我知道这场架是避免不了了,刚要弯下腰去找块石头,准备一上来就把他打倒在地,把他牙齿全敲下来,他已经飞快地拉开了车门,怪叫了一声:“我砍死你狗日的!”说着,就拽出了一把一尺多长的西瓜刀。左右的车门大开,从里面跳出了三四个头发染得黄黄的小痞子,手里拿着杀猪刀、西瓜刀,杀气腾腾地冲了过来。我还没反应过来,宋高丽尖利地叫了一声,推了我一把:“阿军,快跑,你快跑!”

她力气很大,我被推得后退了两步,看见刘坚强“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像个鸵鸟一样把头扎在地上,一个劲地叫:“爷,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接着我看到一道寒光冲了过来,我下意识地抬起右手挡了一下,“嗖”地一声,感到手臂很凉,我低头看了一下,胳膊上都是血。左边的肩膀被重重地撞击了一下,我看到像梅花一样的鲜血立刻喷了出来。我想抬起胳膊,但它软软地耸拉着。我皱了皱眉头,肚子上突然感到一阵冰凉,我低下头,看见陈小刚那个杂种的脸扭曲着,他嗷嗷地叫着把刀子从我肚子里拔了出来,鲜血咕咕地涌出来,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色彩绚烂,非常美丽。

我的脑袋一阵眩晕,重重地仰天倒在地上,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在喊:“出人命了,出人命了……”我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接着是一阵汽车引擎声,但它突然又消失了,然后我就闻到了一股很好闻的血腥味。我努力地想睁开眼睛,眼前好像隔了一层红色的玻璃窗,我看到她了,那个美丽得让我心疼的少女,她跪在我面前,把手按在了我的肚子上,她想堵住那个破烂的洞,但她堵不住,鲜血不停地往外涌,她举起了手,浑身战栗,尖利地叫了起来:“血,血,都是血……”她的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丝,比一张白纸更白。我感到很累,怎么也想不通,她的脸怎么那么白呢?我看见她扭头向四周张望着,大声地哭喊着:“120,120,快打120……”

我还听到一阵奇怪的像蚊子一样的声音,在我脚下呜呜地哭:“爷,饶了我吧,饶了我吧!”这个声音似乎很熟,但又很陌生,这是谁在哭?

我感到很累,很想把眼睛闭上,好好地睡一觉。宋高丽趴在我身边,她在叫喊着什么,但我听不见了,她的苍白的脸越来越模糊,她的泪水滴在我的脸上,很凉,我似乎伸出手来了,给她擦去了脸上的泪水,但好像我又没有伸出手。我好像张开了咕咕地往外冒血的嘴巴,好像在喃喃地对她说:“阿丽,是的,我爱你,我一直都很爱你。”但我又好像没有说……

我躺在大地,望着洁净的蓝天,我的十八岁,我的肮脏的、愤怒的、悲伤的青春正慢慢地远去。一颗泪珠涌出了我的冰冷僵硬的脸颊,我很奇怪我会在这时又想起了亲爱的班主任李建国,他的那张严肃认真的脸在我眼前晃动着,他在冲着我一个劲地吼着“畜生、畜生”,这个声音让我很不舒服,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是的,狗日的你们又赢了,我最后还是被一群小流氓乱刀砍死了!

我死了。我的青春像一只巨大的鸟,慢慢地向洁净的天空中飞去,我知道我要的那种幸福,就在那片更高的天空……

我长长地松了口气,终于解放了……

我以为我死了,但实际上我没有死,我只是被陈小刚他们用刀子捅成了重伤,他被公安局抓起来了,据说还被判了劳教,但我已经不关心这些了,他和我没关系了。我在医院里躺了三个月,花光了父母的积蓄,还让他们欠了一屁股的债。我很对不起他们,别无选择,我只能按照他们的标准,成为一个踏踏实实的好人来报答他们。我于是就准备去当兵了。我用这个方式和我的青春决裂。

那年我们像灰尘一样向四面八方散去,落在了社会的各个角落。

刘坚强托他父亲的关系,进了电业局,这在我们那个小县城里,是一个让人眼红的单位,工资蛮高的,他很满意。人一旦得志,整个精神状态就不一样了,刘坚强就是这样,他的腰更直了,脸上那种见人就讨好的笑容也少了,多了一些矜持,看到一些混得不是很好的同学,他甚至对人家爱理不理的。他虽然见了我还很热情,但我也能看得出来,美好的优越感已经渗进他的血液里了,说不定他在内心里已经看不起我了。人都会变的,地位就是男人的**。这和解放后当家作主的的贫下中农斗争起地主时一点也不手软一个道理。我也有自知之明,一般没事时就不去找他了。

我当兵走的那天晚上,刘坚强请我吃饭,说是送行。我们在一个小饭馆里,要了一点卤菜,喝了四五瓶啤酒后,都有点醉了。我们心里的滋味都有点怪怪的,现在真的长大成人了,中学时真的像梦一样,没有人能帮你,以后我们真的都要各自走好自己的路了。我正在胡思乱想,他抬起头,指着我结结巴巴地说:“胡、胡建军,你,你还喜欢宋高丽吗?”

我摇了摇头。

宋高丽高中毕业当然落榜了。不过,现在的大学很好上了,只要有钱,都可以如愿以偿,她现在在郑州一个民办大学读计算机专业。这是一个很有前途的专业,我祝福她能有一个美好的明天。我现在已经知道,大学是个很迷人的地方,那里有更多的有志气的年轻人,她也许已经把我忘记了。

该过去的总会过去。

我至今都不后悔和陈小刚打的那一架,通过那一架,我认识到了两件事,第一,你的朋友不一定可靠,比如刘坚强,这我当然不能告诉他,他心眼其实并不坏,只是性格有点懦弱;第二,爱情就是一种缘分,不可强求。我这一辈子都忘记不了我在被陈小刚他们打倒后,宋高丽抱着我时的苍白的脸,还有滴在我脸上的泪水,我相信她是爱我的,我可能也爱她,但我们永远都不可能走到一起了,有些事情发生了,它就不会像写在沙子上的字一样,风一吹就消失了,它已经像刀子一样刻在了心里,无论你怎样努力,它都不会离开了。我和宋高丽已经没有什么缘分了,我们都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我在住院时,她就没再去看过我。我们甚至连告别的话都没说,都从对方的生活中消失了。这样也好。

那年冬天到来时,我应征入伍,被一列火车拉到了千里之外的另一个城市的军营,成为了一名光荣的人民子弟兵。这是父母给我选择的道路,也是我自己愿意的,我想离开这里,开始一种新的生活。父母为这事下了很大的功夫。作为一个不安定因素,居委会的领导也很高兴我能到军队里服役,这有可能使他们少了很多麻烦。事实上,我也没有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成为他们阻挠我参军入伍保家卫国的把柄。一切都很顺利。

我在部队是一名非常优秀的士兵。

这和老师们对我前途的预测完全背道而驰,这不能怪他们,就是在四五年前,我也想不到我会成为这样一个人。一切都很美好。只是在空闲的时候,我坐在连队大楼楼顶时,远远地望着家乡麦县的方向,回忆起我的青春时光,心里还是有点淡淡的惆怅。

我想米小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