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鹰坠落

1

穆罕默德·法拉赫听到了飞机从北面逐渐临近的声音。和往常一样,这些直升机飞得很低,声音震耳欲聋。它们一般都在晚上出动。你只能听到旋翼隆隆作响。除非就在你头顶,否则你是根本看不到它们究竟在哪的。此刻它们就悬停在低空,巨大的噪音打击着耳膜,空气涡流将树木从沙地上连根拔起,连铁皮屋顶都被掀翻甩到空中,忽闪着嘎吱作响。即便那样,在夜色的掩映下,你也只能隐约看到些模糊的轮廓。黑色的躯壳在黑暗的夜空中飞行,犹如死神一般。

这次则不同。此刻是白天,下午三四点钟。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法拉赫感到一阵恐慌与愤怒。他走到屋外,望见飞机正从头顶掠过。树木被刮得东倒西歪,屋顶一阵乱颤。机上坐的肯定是游骑兵,只有他们才会把脚伸出敞开的舱门外,悬在空中**来**去。他数了下,一共约有十二架。但速度太快,他不太敢肯定。脚底又软又干的大地此刻也是震颤不已。

三个月前的7月12日,美军的一次直升机空袭让他受了重伤,到今天还没恢复。那时,游骑兵还没到。自去年12月联合国宣布介入调停以来,法拉赫和他的部族同伴们一直持欢迎态度。联合国承诺会带来稳定和希望。可不料事态逐渐恶化,最后竟演变成了仇恨和暴力流血事件。他觉得,美国人一定是被联合国秘书长布特罗斯·加利给骗了,那个人想利用美国的武力达到自己长期以来反对哈勃吉德部族和集团首领穆罕默德·艾迪德的目的。法拉赫深信,布特罗斯·加利正试图恢复哈勃吉德部族的对手,即达鲁德部族的统治。所以从空袭之日起,哈勃吉德部族便公开向美国宣战了。

那天一早便飞来了17架美国快速反应部队的直升机,它们很快包围了阿卜迪·哈桑·阿瓦莱的住宅。在他家二楼的一间大屋子里,将近一百个他的族人,既有知识分子、长者,还有民兵首领,正在商讨一些急事。自从在一次伏击中血腥屠杀了24名巴基斯坦士兵后,哈勃吉德部族已经被联合国封锁了。

部族的生活越来越艰难,不过他们已经习惯了。哈勃吉德和达鲁德这两个部族向来势不两立。达鲁德所支持的前独裁者,穆罕默德·巴雷用恐怖手段曾统治了索马里长达二十年之久。当时,还是埃及外交部长的布特罗斯·加利就全力打压艾迪德领导的革命力量。1991年,巴雷的专制统治被推翻。但哈勃吉德部族却并没能趁机巩固政权。现在,还是那个布特罗斯·加利,看样子又想通过联合国再次打败他们。他们对此坚信不疑。也正因为如此,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忍辱偷生、卧薪尝胆,等待时机东山再起。

那天,部族的高层人物都来了。他们讨论着该如何回应美国退役上将,现任联合国摩加迪沙事务特使乔纳森·豪的和平提案。部族里的中年人都坐在了房间中央的毯子上。上了年纪的长者则坐在四周布置好的椅子和沙发上。其中有宗教领袖、前法官、教授,还有诗人莫阿利姆·索扬以及部族中最德高望重、已年逾九旬的老酋长哈吉·亚丁。他们身后靠墙站着的是年轻人。许多人都穿着西式服装,如衬衫和裤子,但大多数还是身着五颜六色的索马里传统围裙。

他们是部族里文化水平最高的人。自索马里政府倒台,社会陷入一片混乱之后,知识分子便无用武之地了。因此,这次会议是件大事,也是一个探讨未来发展方向的机会。艾迪德本人并没有与会。几周来,联合国部队扫**了他居住区域内的大部分建筑,于是他干脆躲了起来。奇波迪德和另几个到会的人都是他的亲信,或者说是死忠的强硬派。他们个个手上沾满了鲜血。其中有些还要对数次袭击联合国部队的事负责,比如残杀巴基斯坦维和士兵事件。与会的人群中还有一些属于中间派。他们将自己标榜为现实主义者,声称如果不能建立起友好的外交关系,那么统治一个一贫如洗的索马里将毫无意义。哈勃吉德部族中满是资本主义的热忱拥护者。坐在这个屋子里的很多都是商人,他们热切地希望获取大量国际援助,恢复同美国及欧洲权贵的交易纽带。而那些蓄意阻挠和平进程的强硬派,以及艾迪德同联合国之间越来越危险的游戏,则成了他们最大的焦虑和隐忧。在当前摩加迪沙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下,他们的观点并不占上风。不过,此刻在这个房间里,已经有些人开始呼吁和平了。

法拉赫就是这其中的一员。他很健谈,三十多岁、有点秃顶。他迫切渴望自己的祖国能够恢复秩序,能够和所有愿意帮助索马里的国家建立友好关系。他是一名工程师,曾在德国留过学。摩加迪沙百废待兴,他在这里看到了机遇。他面前是项意义非凡且利润丰厚的重建任务,可能要毕其一生的精力。但他同时也坚信,领导这个国家的人——也是唯一能够带给他无数重建工程合同的人——只能是本族同胞艾迪德。联合国宣称要实现所有军阀和部族之间的平等,但并非人人都这么想。

法拉赫与许多年轻人一起呆在会场的外围。他没有站着,而是单膝跪在了两个沙发之间,可能就是这救了他的命。

“陶”式导弹是一种能够射穿坦克装甲外壳的武器。它由两段组成,重约四十磅,中部和尾部配有稳定翼,弹体上拖有一根细如发丝的铜线。这根铜线可以控制导弹的飞行路线,使其能精确地按照激光定位的轨道飞行。它的圆形弹头里装有聚能炸药,一旦发生撞击,弹头将先释放出一股融化的铜离子流,这股离子流能烧穿目标的外壳,使导弹进入目标,并在其内部彻底爆炸释放全部能量。爆炸的威力足以将附近的人炸得四分五裂,同时还会向四面八方喷射出无数锐利的金属碎片。

只见一阵闪光过后,便传来了猛烈的爆炸声。法拉赫站起身,刚向前走了一步,就又听到了第二枚导弹的“呜呜”声。又是一阵闪光和爆炸。他被气流彻底掀翻在地。浓烟顿时充满了整个房间。他试着向前移动,但前方完全被尸体堵塞住了,血淋淋的尸体与残肢断臂堆起足有一米高。老酋长哈吉·伊曼也在爆炸中当场毙命。透过烟雾,法拉赫惊讶地看到了奇波迪德,他浑身是血,严重烧伤,但仍站在成堆的尸体中间。

房间另一侧,阿卜杜拉希·巴雷一时也被炫目的爆炸惊呆了。在他眼中,好像最靠近闪光的人都在一瞬间被蒸发了。突然间,他意识到,刚才还在自己身边的儿子不见了。

第一波爆炸后幸存下来的人们开始沿墙壁摸索着寻找出口。这时,第二枚导弹爆炸了。空气中弥漫着浓烟、火药、血腥和烧焦的肢体的味道。法拉赫终于迷迷糊糊爬到了楼梯口。他站起身,下了一级台阶。第三枚导弹又爆炸了。楼梯立刻被炸得残缺不堪,他直接被摔到了一楼。他晕头转向坐了起来,伸手去摸骨折出血的伤口。右前臂多了一条又长又深的口子,正不停往外流着血,火辣辣的疼。后背也被弹片刺穿了多处,一片灼烧的感觉。他继续向前爬。之后的爆炸都发生在他头顶。一波接一波。美军总共发射了16枚导弹。

被困在楼上的巴雷终于在一堆残缺不全、面目全非的尸体下找到了儿子,他还活着。他使劲扒开那些尸体,有些断肢残臂甚至一下就被他拽了下来。巴雷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往外拉儿子的双腿,费了好大劲才总算把他从尸体堆中扯了出来。孩子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这时,美军直升机开始对这座房子进行暴风雨般的扫射,这对父子只能一动不动地躺在血流不止的尸体中间装死。

法拉赫还在往前爬。他终于见到了一扇通往外面的门。一个族人正狂奔着逃离这里。仰头望去,直升机黑压压地布满了天空,大部分是“眼镜蛇”,还有几架“黑鹰”。一条条鲜红的火焰正从“眼镜蛇”的多管机炮中喷射而出。门口站着的所有人需要立刻做出决定,根本顾不上他们还在流血的嘴和耳朵——要么待在这所起火的房子里,要么冒险顶着直升机的弹雨冲出去。

“一起冲出去吧!”其中一个人说道,“这样没准还有人能活下来。”

此事已经过去三个月了,他的伤口也已基本愈合。可今天,美国人的直升机又一次出现在了头顶,这顿时勾起了他三个月前震惊、痛苦与恐惧的回忆。这一幕令他和许多朋友怒火中烧。世界各国来为忍饥挨饿的索马里人民提供食物援助是一回事,甚至联合国要自作主张替索马里建立一个和平政府,这也可以忍受。但现在美国游骑兵竟跑来袭击他们的家园,杀害绑架他们的领导人,这些行径就欺人太甚了。

贝希尔·优素福也听到了直升机的轰鸣声。当时,他正同朋友们在家一边美美地嚼着“阿拉伯茶”,一边热火朝天地讨论着时局。这是索马里传统的下午活动,是男人之间讨论、争辩和说笑的时间。今天的话题是当前局势,一个与此前所有内容都密切相关的题目。没有政府、没有法院、没有法律,也没有大学,在摩加迪沙,律师根本无事可做,但优素福的生活却从不缺少争辩。

大家都跑出去张望,优素福也不例外。一看机舱外悬着的腿就知道又是游骑兵来了。他们动不动便坐着“黑鹰”到城市上空盘旋几圈。现在,索马里人已经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了。不管白天还是黑夜,它们任何时候都可能会成群结队地飞来。它们离地很低,总是把附近居民区搅得一片狼藉。市场的货摊被吹得东倒西歪,家畜也被吓得惶恐不安,就连街上女人身上五颜六色的长袍都会被扯烂,强大的上旋气流甚至能把母亲怀中的婴儿从手臂里卷走。有一次空袭时,一名被塑料手铐禁锢着双手的妇女近乎疯狂地尖叫了近半个小时,直到翻译过来才弄懂,原来是她的婴儿被直升机吹到了路边。居民们还常常抱怨说,那些飞行员总是故意把飞机盘旋在没有房顶的淋浴间或是厕所上空,有时还会突然出现在拥挤的环形路口,引起一片混乱。尘土和尾气将地面上的人团团围住,几乎无法呼吸。摩加迪沙对此已是不胜其烦,忍无可忍了。

优素福对美国人非常失望。他曾在美国留学,那里生活着他的很多好朋友。而最困扰的是,他心里非常清楚美国人的本意是好的。那些远在南卡罗来纳州的同学们一定觉得美军到索马里是为了终结饥饿和杀戮。可他们从没亲眼看到那群士兵在这座城市里都干了些什么。单凭游骑兵的铁蹄就能改变这一切?眼下的时局如同他的生活一般古老而复杂。内战彻底摧毁了旧秩序。在今天这个混乱的新索马里,部族之间的恩怨情仇就像风在沙地上刻画出的图案一样瞬息万变。经常连优素福自己都搞不清楚出了什么事。而这些美国人,光靠直升机、激光制导武器和游骑兵部队,就想在几个星期内把一切都搞定?抓住了艾迪德就能让局势彻底好转?他们正在毁灭一个氏族,一个人类有史以来最古老、最有效率的社会组织。难道美国人还没意识到,他们每逮捕一个头目,就会有许许多多的兄弟、表亲、儿子或是侄子来取代他的位置吗?挫折只会更加坚定这支氏族的决心。就算哈勃吉德部族遭到了削弱甚至毁灭,另一支强大的部族不是正好趁机崛起吗?美国人难道觉得索马里能在一夜之间就成为杰弗逊式成熟的民主社会吗?

优素福很清楚,艾迪德的广播电台所播放的愤怒言论纯属无稽之谈,什么联合国和美国要把索马里变成殖民地之类。不过,自阿卜迪的住所遭到空袭后,他已经同大家一样,对美国军队充满了仇恨。9月19日,美军第十山地师一辆推土机上的工兵们遭到了一伙索马里人的袭击。很快,隶属于快速反应部队的“眼镜蛇”直升机便出动了,它们向围观人群发射了“陶”式导弹和加农炮弹,当场就杀死了近百人。直升机已经成为这个城市上空邪恶力量的象征。优素福清楚地记得,一天晚上,他和他怀孕的妻子正躺在**,这时,“黑鹰”飞来了,其中一架就在他家房顶的正上方盘旋。墙壁开始不停抖动,噪音震人心魄,他生怕自家屋顶也会像村里有些人家一样被气流卷走。喧嚣中,妻子抓起他的手,放在了凸起的肚子上。

“感觉到了吗?”妻子问。

他感到了,孩子正在母亲的子宫里踢动,仿佛正被惊吓得狂躁不安。

作为一名会说英语的律师,优素福曾经带着村民到联合国驻地去投诉。结果得到的答复是游骑兵不受联合国的管辖,他们也束手无策。于是,所有战斗导致的死亡都被归咎到了游骑兵身上。索马里人甚至苦笑称,美国人送来食物仅仅是为了把他们养肥以供屠杀。

此刻,优素福看着直升机群缓慢向北飞了约两公里远,停在了巴卡拉集市附近的上空。如果他们真是奔巴卡拉而去的,那可就有大麻烦了。飞机开始在奥林匹克饭店周围盘旋。

紧接着,便听到枪响了。

2

大多数游骑兵都亲眼目睹了“超级61”的坠落。

第二小分队的班机枪手专业军士约翰·沃德尔在东北角稍稍休息。目标建筑周围其它小分队的防区仍有激烈的交火声传来。而这里,自从M-60机枪手纳尔逊扫倒了一群索马里人之后,便安静了下来。蒂托马索中尉在无线电里说,他们正准备向车队移动,这说明三角洲队员一定已经完成了任务。也就是说,他将会在太阳落山前一两个小时回到飞机库,看样子还有足够的时间去康乃克斯集装箱顶找一块阳光充足的地方,把格里森姆的那本小说读完。

这时,头顶突然响起了一声爆炸。沃德尔抬头望去,一架“黑鹰”正以一种古怪扭曲的姿势飞行着。

“嘿,那架飞机掉下来了!”对面的一名战友喊道。

纳尔逊也尖叫道:“有架飞机中弹了!飞机中弹了!”

纳尔逊目睹了整个过程。他先是看到了有火箭弹发射筒的闪光,紧接着一枚火箭弹便拖着尾烟蹿上了天空,正中头顶“超级61号”黑鹰直升机的尾部。

大家都听到了那雷鸣般的爆炸声。飞机尾桁在一片闪光中断裂开来,旋翼伴随着可怕的摩擦声停止了转动,接着便发出咳嗽一般“轧轧-轧轧-轧轧”的声音。飞机仍然保持着向前飞行的姿势,但很快就开始抖动并螺旋下坠。起初还很慢,紧接着便越来越快。

3

雷·道迪感觉飞机猛颤了一下,虽然不是特别剧烈,但这股力量已足以把他从“超级61”左侧机炮后的座位上弹了起来。他的生活中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维修保养直升机,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黑鹰”。刚刚那次震动听起来,或者说感觉起来好像并不是很严重。

可能是火箭弹。自打三角洲队员滑降到地面以后,空气中就充满了火箭弹的尾烟。这令人不由心生忧虑。上周坠毁的那架快速反应部队的“黑鹰”就是被一枚火箭弹击中的。那种武器一碰就爆。尽管前六次行动都没出什么岔子,但上次的事还是让每个人都开始反省一直以来的行动模式。有些飞行员建议采取更灵活的飞行线路,但上面的要求是,坚持按照固定航线飞行。

“超级61”的飞行员,一级准尉克利夫·沃尔科特不大爱说话。他酷酷的装扮为他赢得了“埃尔维斯”的绰号,当然,这也离不开他那张酷似已故摇滚巨星的脸。驾驶舱舱门上喷涂着一幅简单的漫画像,那是猫王普莱斯利的侧脸,画的下方还写着“天鹅绒埃尔维斯”。沃尔科特在驻地人气颇高。就是他曾擅自驾驶“黑鹰”带着机组成员飞到野外,猎杀了一头二百磅重的野猪。他还帮着把屠宰好了的野猪藏了起来,以免被上司发现。就这样,他们整整弄回了大约十二头野猪,给整支特遣部队都办了一场喜出望外的烧烤野餐会。那次捕猎太刺激了,有个狙击手甚至不小心给“黑鹰”的旋翼射穿了个洞。事后,沃尔科特把责任全扛了下来。处分不太严重,毕竟大家吃压缩饼干和自助食堂的伙食已经一个多月了,烧烤的确安抚了人心。沃尔科特还带回了一头两百磅重的非洲大羚羊,是别人驾机时他坐在后面自己猎杀的——他打算把这份战利品的头挂到墙上。他总喜欢跟机组成员开玩笑说要换换位置——“我累死累活地在前面开,你们倒好,在后面尽情开心快活。”

沃尔科特有着许多传奇的经历。海湾战争时,他曾数次执行秘密任务,深入敌后数百英里,飞入伊拉克腹地,经过几次空中加油,将搜寻萨达姆·侯赛因飞毛腿导弹场的美军小分队投送到目标地域。

在被火箭弹击中时,“超级61”正在目标建筑附近低空盘旋,飞行速度在五十到七十哩/小时,并尽量避免反复经过同一条街道。

机舱后面坐着道迪和另一名机组成员查理·沃伦上士。还有四名三角洲队员也正坐在弹药箱上,忙着挑选地面目标射击。两名机组成员操作着机炮,而狙击手们则端着量身定制的步枪。起初,只有那些朝目标区域跑去的索马里枪手才是射杀的对象,但随着交战的升级,他们开始向任何手持武器的人开枪。很多武装分子都混在人群中。道迪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很快就扫倒了数片人群。

他觉得自己这么做没什么不对。上次快速反应部队的“黑鹰”坠落后,索马里暴徒们对机上遇难战友的遗体大肆凌辱了一番。同为“黑鹰”的飞行队友,道迪一心要报仇。每当看到有索马里人倒在他枪下,他都会高喊出在坠机中牺牲的战友名字。他曾对此发过誓。三角洲队员在旁不时抬头望向他,搞不清楚他究竟是怎么了。道迪没有刻意挑选目标。这时候往交火地点跑去的任何人都肯定不是去献花的。

他用自己有史以来最漂亮的枪法撂倒了一个索马里人。一枚子弹打在了那人左半边屁股上,紧接着另一枚子弹又射进了他的右上身。对方一个趔趄,丢下枪就瘫倒在路上。

“干得漂亮,雷。”飞行员沃尔科特通过对讲机称赞道。

几千发子弹都打光了,连最后一个弹夹也快用完了。道迪把手伸向机舱右侧的沃伦身旁,到战友的弹药箱里取弹夹。

“嘿,我看见有人扛着个火箭筒,”沃伦说,“正从五点向六点钟方向移动。”直升机在左转绕行,这意味着那家伙随时可能出现在道迪一侧。

他没找到。

“在楼旁?还是其他什么地方附近?说细点。”

沃伦刚要开口回答,他们就感觉到了猛烈的震动。起初的一两秒,道迪还觉得没什么大问题,但当飞机开始打转时,他意识到遇上大麻烦了。他扶紧座椅,往前面的驾驶舱看去。道迪知道,如果机尾旋翼被击中,这时就得赶紧拉上输油阀,断开引擎。这样才能消除上方旋翼产生的扭矩,避免直升机逆向打转。

他听到“埃尔维斯”问了句副驾驶,一级准尉多诺万·“公牛”·布里利:

“嘿,公牛,还不快把输油阀关掉?等什么呢?”

典型的沃尔科特式戏谑口吻。布里利已经在拉了。他用力太猛,整架飞机都颤动了起来。

飞机还在打转。而且转得越来越快。虽然只是短短的几秒钟,但在道迪看来却无比的漫长。

埃尔维斯发出了最后一次无线电呼叫。

——“61正在坠落。”

道迪和沃伦朝后面的三角洲队员大喊趴下抓牢。机组成员的座位至少可以缓冲一部分撞击,但狙击手们直接坐在舱尾,没有任何保护。坠落时的冲击完全能把他们的脊椎挤压个粉碎。三角洲队员们立即手忙脚乱地爬下弹药箱,四肢张开呈“大”字形趴在地板上,以使冲击力更好地分散到全身,避免过度集中。旋转越来越快,人人都伸手抓紧机上固定的东西以保持平衡。上士吉姆·史密斯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沃伦座位后的横杆。就在这时,不断加大的离心力一下将他的双脚甩出了机舱侧门。肩膀一阵剧痛,但史密斯仍坚持死死抓紧没有放手。

道迪匆匆往身上扫了一眼,自己竟然没系安全带。

直升机擦着一座房子的屋顶划了过去,接着便晃动着一头猛扎进下面的巷子里。机头率先着地,整个机体左倾着砸到了地上。

4

纳尔逊被这一幕吓得目瞪口呆。

“哦,天哪,伙计们,你们看,”他大叫,“看哪!”

沃德尔倒吸了一口冷气:“哦,上帝!”同时竭力克制着,不让自己站起身。他马上扭过头去仍然把目光锁定在自己负责的拐角。

纳尔逊大喊:“它掉下来了!它坠毁了!”

“怎么了?”汤姆·蒂托马索中尉跑来问道。

“刚刚有一架飞机掉下来了!”纳尔逊说,“我们得过去看看。我们得马上过去!”

消息很快在通讯系统传开了,大家议论纷纷,你来我往。他们再也无法保持冷静和漠然,无线电里不再是单一的“一切正常”。惊讶和恐惧的声音此起彼伏:

——我们有一架黑鹰坠落了!我们有一架黑鹰坠落了!

——我们的一架黑鹰在城里坠落!是61号!

——火箭弹击中了它!

——61号掉下去了!

——我们有飞机坠落,在目标东北方向。你们马上靠过去,守住现场!

——收到,有飞机坠毁!

这不单单是一次坠机,战士们心中坚不可摧的信念也因此彻底土崩瓦解。“黑鹰”和“小鸟”本是他们在这片被上帝遗弃的土地上战斗的王牌。直升机能彻底扫清野蛮的暴徒,远比手中的步枪和机枪高效得多。索马里人怎么可能击落了直升机?!

但这一切就发生在眼前,飞机在旋转,坠落,有名游骑兵还硬撑着单手抓在飞机上,两条腿都被甩在空中,乱蹬着。

5

坠毁前,“超级61”蹭了一下亚丁家的屋顶。亚丁今年十几岁,瘦高个,头发浓密,皮肤黝黑。家里算上他共有11个孩子,其中8个都住在这栋位于巴卡拉集市以东约六个街区远的房子里。这个周日的下午,大部分孩子都在家。今天的午饭比以往有些迟,吃完后,大家有的打盹,有的在玩,都躲着外面的烈日不愿出屋。

亚丁清楚地听到了直升机飞来的声音。它们飞得极低,卷起的气流甚至把他家石屋外院子中间的那棵大树都连根拔了起来。接着,西边响起了枪声,好像在哈瓦迪大道附近,距此有三个街区远,正从奥林匹克饭店门前穿过。他往枪声响起的地方跑去,先穿过了门前的马里汉大道,然后是瓦迪格里大道。他一直贴着巷子的北墙向前跑。空气中弥漫着浓烟,暗淡无光。等他快到饭店时,发现周围正激烈地响着“嘶嘶嘶”和“噼噼啪啪”的交火声。头顶有数架直升机在盘旋,一条条火舌正自上而下喷射。他埋下头,紧贴着路边围墙又跑出了两个街口。这时,一支卡车和“悍马”组成的车队赫然出现在眼前,车上全都架着机枪,正朝四面八方扫射。

游骑兵身着防弹背心,头戴钢盔,眼扣护目镜。在亚丁看来,他们毫无人类特征。他们更像美国电影里的未来战士。人们疯狂逃窜,寻找藏身之所。一排被紧铐着双手的索马里男人正被押上卡车。街上躺着几具尸体,还有一头死驴侧倒在路面上,身上拴着辆已经翻倒了的水车。

这景象把他吓呆了。他开始往家跑。就在这时,一架“黑鹰”从他头顶掠过,只有屋顶那么高。飞机发出一阵巨大的嘈杂噪音,满是尘土的巷子顿时卷起了一阵猛烈的风暴。透过沙尘,亚丁看见一个索马里民兵扛着火箭筒钻进了巷子,正单膝跪在地上。

那个民兵在耐心地等机会。直升机终于飞过了他头顶,他仰起了火箭筒发射口,从背后对准飞机开了火。火箭筒的尾部喷出一大团火焰,而与此同时,一支火箭弹也蹿上了天空,正中直升机的尾部,炸断了机尾。直升机开始打转。亚丁离它太近了,甚至能清楚地看到飞行员拼命试图稳住机身的一举一动。飞机直奔亚丁而来,跟着就撞上了他家屋顶,咯咯吱吱蹭过去后,“砰”的一声侧栽进了巷子里,掀起地面一阵厚厚的灰尘。

亚丁被吓坏了,他怕房子被撞毁后把家人砸死,赶紧跑了回去。父母和兄弟姐妹正被困在屋顶的一片宽铁皮板下。刚刚飞机擦过的时候,他们已经抽身跑出了屋子,紧贴西墙站着,可房顶的铁皮飞了下来,正好落在了他们身上,幸好全都伤得不重。亚丁艰难地从坠机黑色庞大的机身左侧挤到了右侧,站在了机舱底部的正对面。他跑去拉开铁皮,救出了家人。担心坠机会爆炸,于是他们全家人一起,穿过门前的马里汉大道,朝北面相隔三间房子的朋友家飞奔而去。

几分钟后,既没有起火,也没有爆炸。亚丁又跑回来看护自家房子。在摩加迪沙,假如房门大开而又无人看管的话,肯定会被洗劫一空。他走过前门,站在院子里被连根拔起的大树旁。坠落的直升机砸塌了他家临街的那面墙,只剩下了一堆乱石和泥灰。这时,一个美国兵从那个庞然大物下爬了出来,跟着又有一个拿着M-16步枪的士兵也爬了出来。亚丁转身便往门外跑。马路对面靠墙停着一辆绿色的大众汽车,他跑过去,钻到车底,身子缩成一团。

那名持枪的美国兵在转过街角时看到了亚丁。他仔细上下打量了一番,估计是在查看他是否持有武器,确认没有威胁后,又继续向前跑去。他侧身倚在大众车的车头旁——亚丁几乎伸手都能碰到他的靴子——举枪瞄向了马路对面一个同样手持M-16步枪的索马里男人。两人几乎同时开枪,但没人倒下。跟着,那个索马里男人的枪卡膛了,但美国兵并没急着开枪。他抓住时机飞奔到马里汉大道对面的墙边,靠近些后一枪干掉了那人。子弹直入对方前额。接着,美国兵又跑上前去对着倒在路上的尸体连补三枪。

这时,一个高大的索马里妇女从屋旁的一条窄巷子里突然跑了出来,两人面面相觑。慌乱中,美国兵扣动了扳机,那女人顿时像个沙袋一样面朝下直接栽倒在了地上,手都没来得及伸一下。

越来越多的索马里人聚拢来。他们拿着枪,不停地射击。只见美国兵单膝跪地开枪,又干掉了不少人,但自己也中了几枪。

周围一下子冒出了许多人,一窝蜂朝坠机点围过去。这时,另一架直升机飞来降落在了马里汉大道上,人们见状立即四散而逃。那么狭小的空间也能降落一架飞机,简直不可思议。它个头稍小,但轰鸣声却一样震耳欲聋,四周尘土飞扬。亚丁的呼吸困难起来。随后,交火愈加激烈了。

一名飞行员从机舱中探出半个身子,举起武器朝南面的斜坡顶上瞄准。另一个人跑出机舱,径直朝那架坠机奔去。枪声越来越密,直升机的噪音与枪声混杂在一起,有如接二连三的爆炸一般。子弹不停打在旧汽车上,震得车身一个劲地晃动。亚丁抱紧了身体,他真希望自己现在是在别的什么地方。

6

通过空中三架侦察直升机的高倍摄像头,在联合作战中心里的大屏幕前,加里森将军和参谋们同时目睹了整场灾难的全过程。画面中的沃尔科特正驾驶“黑鹰”平稳飞行,突然机身震颤了一下,接着便有一股黑烟从机尾旋翼处冒出。随后,“超级61”开始坠落,它用力抬高了机鼻,但机身还是在空中顺时针打着转急速下坠,大约两圈后,飞机腹部刮到了一间石屋的房顶,机身前端立刻随惯性被猛向下甩去。落地撞击时,机顶的主旋翼砰然折断,“刷”地飞了出去,“黑鹰”庞大的机体跟着撞碎了一堵石墙,在一团灰尘中,侧身搁浅在了一条狭窄的巷子里。

没时间考虑坠机可能引起哪些后果了。屏幕前,指挥官们的心一沉,此刻他们最担心的是机上人员的安危。

这下,他们失去了先机。要想重新主导战场,只有立即派人增援坠机地点,但那需要时间和移动,很可能会造成进一步伤亡。坠机中肯定已经有人员伤亡了。没时间再去想什么前因后果了。如果埃尔维斯的飞机是起火坠落的,将军会命令大家押着犯人按原计划撤出战斗,然后再另派一支队伍前去找回遇难战士的遗体,并确保飞机已经得到了彻底摧毁——机上的敏感设备绝不能落入他手。

但是,当看到有人从飞机的残骸下爬出,并目睹附近突然展开了激战时,加里森将军觉得有必要随机应变了。下一步,他们将按照以往演练过的突发事故应急预案采取行动。另一架“黑鹰”会取代“超级61”在目标区域上空的位置,之后,战斗搜救直升机将飞入坠机区域,并空降搜救小队。那十五名队员会对坠机生还者进行抢救及提供保护,但无法坚守太久。成群的索马里人已经开始从四面八方向坠机涌去。守住那里需要所有的地面兵力。这本应是一次抢攻偷袭:迅速进入,迅速撤出。可现在,他们却深陷其中,无法抽身。目标建筑周围和车队的所有部队此刻必须杀出一条血路,赶到坠机地点。他们得赶在艾迪德武装力量包围那里并封锁各条通路之前,迅速直插过去。稍有延迟坠机幸存者和战斗搜救小队就都没有生还的希望了。三角洲和游骑兵都是陆军最优秀的部队。现在,考验他们的时候到了!

任何一支只有150人的部队,在被全副武装的民众重重包围于一座敌对的城市中后,竟还有机会存活下来,都是相当难以想象的。他们正处于一场恐怖风暴的中心。侦察直升机的图像显示,激战地点的周围都烧起了轮胎,一柱柱黑烟直冲云霄。成千上万的索马里武装分子正从各处直奔狼烟燃起的地方而来,有的乘车,有的步行。他们架路障,挖壕沟,给美军车辆布设陷阱,想彻底埋葬他们,无法翻身。目标建筑和坠机点四周的街道已经失陷。包围圈正逐渐缩小。

城市的另一端,第十山地师终于接到了出发的命令。一场大战即将上演。

7

“我们得过去,”纳尔逊对蒂托马索中尉说,“我们必须马上赶过去。”

第二小分队此刻正坚守在目标建筑的东北角。从这里,纳尔逊可以清楚地望见“超级61”坠落的地方。成群的索马里人正朝那边跑去。

“不行,我们得守在这。”蒂托马索中尉说。

“一大帮敌人跑过去了。”纳尔逊争辩道,迫在眉睫的危险已经让他顾不得军衔的高低了。

“老实呆在这。”蒂托马索回答道。

“我顾不了那么多了。”纳尔逊说。

几发子弹突然从街对面的一扇窗后飞出,紧接着跑出来两个索马里男孩,一个手里还拎着什么东西。纳尔逊单膝跪地,端稳M-60一通扫射。两个男孩都倒下了。原来手上是根木棍。另一个勉强爬了起来,踉踉跄跄找地方隐蔽。

专业军士沃德尔同样感到有必要赶往坠机地点。大家都听说了索马里人在上次“黑鹰”坠落后是如何践踏战友遗体的。在飞机库时,他们曾多次聊及此事。无论如何,决不能让类似的事再次发生。

蒂托马索拦住了纳尔逊。他用无线电请示斯蒂尔上尉。

“我知道它在哪儿。我们要过去了。”中尉说。

“不行,等一下。”斯蒂尔说。他理解大家想帮忙的迫切心情,但如果第二小分队撤离了防御位置,目标建筑周围的整条防线便会因此垮掉。他全力想和指挥层取得联系,但通讯系统太忙,没接通。

又过了十五秒。

“我们得走了!”纳尔逊几乎在向蒂托马索大吼。“快啊!”

他刚准备起身,斯蒂尔回复了。

“好,去吧,”他对蒂托马索说,“但要挑几个人留守。”

蒂托马索大喊:“明白!纳尔逊,出发!”

第二小分队的几名战士跟着纳尔逊冲了出去。中尉沿街跑到尤雷克上士身旁,他要留一半人在这里。

“你留下来继续战斗。”他对尤雷克说。

八名游骑兵跑步出发了。纳尔逊扛着M-60跑在前面,蒂托马索紧跟其后。沃德尔端着SAW班用机枪殿后。他们全都枪口朝上,做好了随时战斗的准备。索马里人不时会从窗子和门口对行进中的他们放上几枪,所幸没人中弹。在向东快速推进的同时,有群索马里人也正在一个街区以北与他们同向平行移动,纳尔逊有两次还单膝跪地,开枪阻击他们。

三个街区之后,他们转过街角,上了一条宽敞的沙路。这里是处斜坡,坡底正与“超级61”坠落的那条小巷相交叉。令纳尔逊大吃一惊的是,就在他们正前方,地面上竟停着一架“小鸟”。它的旋翼仍在飞转,周围空间太小,翼尖几乎擦着路旁的石墙了。

8

驾驶着“明星41号”“小鸟”直升机的一级准尉基思·琼斯和卡尔·梅尔在“黑鹰”坠落数分钟后搜索到了它。飞机的前端已被撞瘪,他们判断,埃尔维斯和公牛极有可能已经遇难。地面上有一名士兵正强撑着靠在墙旁,腹部血流不止,周围倒着几具索马里人的尸体。那是上士丹尼尔·布施!

布施身旁的十字路口很宽敞,在那里降落会更容易,但琼斯不想成为四面受敌的活靶子。他将直升机减速开到附近两栋石屋之间的一条小路上方,小心翼翼地降落在斜坡上。飞机着陆时,他和梅尔都被震得向后一仰。

不等停稳,索马里人就扑了过来。两名飞行员急忙掏出手枪开火,这时,“黑鹰”坠落时单臂抓在飞机上的三角洲狙击手史密斯上士,也就是亚丁看着爬出废墟的第二名士兵(布施是第一个),在琼斯一侧的舷窗边出现了。

巨大的噪音下,琼斯根据口型猜出他正叫着:“帮帮我!”他的一只手臂无力地垂在一旁。琼斯跳出机舱,跟着史密斯跑到了路口,梅尔则仍然留在原地,控制飞机并提供掩护。

正值此时,蒂托马索带着队友从拐角后冲了出来,迎面站在了“小鸟”前方。梅尔一惊,差点开枪杀了中尉。蒂托马索也被吓了一跳。飞行员放低枪口,中尉便轻拍了拍头盔,示意他要知道伤亡人数。

梅尔打手势说,还不清楚。

纳尔逊和其他游骑兵冲下斜坡,低头俯身躲到了“小鸟”的螺旋桨叶下。他看见布施的腹部受了重伤,正靠坐在一个街口以外的墙边,身旁还躺着两具索马里人的尸体。SAW机枪被他架在腿上,一把点四五手枪就扔在身前。这名三角洲狙击手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他曾在开赴索马里前对母亲讲:“善良的基督战士距天堂仅一步之遥。”而在纳尔逊的记忆中,布施还是机库里玩拼字游戏的No.1,有次一个倒霉蛋甚至连着输了他41盘。此刻的他腿上满是鲜血,脸色惨白得吓人,已经失去了知觉。

纳尔逊冲了过去,对着奄奄一息的索马里人又补了一枪,随后趴在了这两具尸体后。他拾起布施的点四五手枪插进自己的口袋。“黑鹰”庞大笨重的机体就瘫卧在他右侧主路的巷子里。正往坠机上爬的索马里人见转角后突然闪出了几个游骑兵,撒腿便跑。

其他战士立刻散开,建立起防线,琼斯和史密斯则趁机将瘫在地上的布施拖向“小鸟”。琼斯先扶着史密斯坐在驾驶舱后方的一小块地方,然后转身弯腰把布施抬到舱口,摞在了史密斯的大腿上。这名三角洲狙击手的伤势太重,琼斯打算立即实施急救,史密斯则配合地用双臂紧紧抱住了战友。

子弹恰好从布施防弹衣的腹部钢板以下射了进去。他的眼睛暗淡无光地向上翻着。琼斯知道自己已经回天乏力了。

这位飞行员步出机舱,爬回到了自己的驾驶座上。

无线电中,传来了指挥直升机里空中部队指挥官马修斯中校的声音。

——“41,迅速撤离,即刻撤离。”

琼斯抓过操纵杆对梅尔说:“我来。”

他回复道:

——“41正在撤离。”

9

头顶旋翼的轰鸣声稳健而低沉,耳机里各方的紧急呼叫此起彼伏,在这样一片嘈杂的声音中,一级准尉迈克·杜兰特还是清楚地分辨出了好友克利夫的声音。

——“61正在坠落。”

和以往一样,埃尔维斯的声音依然是出奇的平静,不掺杂任何感情色彩。

杜兰特和他的副手雷·弗兰克正驾驶着“超级64”在摩加迪沙北部的荒地上空盘旋。这架“黑鹰”同埃尔维斯的相同,后舱配有两名机组成员,上士比尔·克利夫兰和中士汤米·菲尔德。两人正端坐在机炮后待命。几年来,他们将一切时间都用在了备战训练上,几乎就没干过别的,可此时此刻,却只能乏味地绕着这条椭圆航线在沙地上空来回兜圈,而这里距离行动地点只有四分钟航程。

直升机的影子在这片平坦空旷的沙地上缓慢移动着。从十月二十一日公路往北,摩加迪沙这座城市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沙地与低矮的灌木丛。烟雾朦胧的沙海一直延伸到远处耀眼的水天交接的地平线,沙地上偶尔可见几丛短粗而茂密的荆棘和仙人掌,还有三三两两的山羊和骆驼点缀其上。

杜兰特想起了好友埃尔维斯和公牛。他们都是技术娴熟、身经百战的勇士。索马里那群乌合之众要把他们从天上打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不论韩国还是巴拿马,公牛·布里利都曾去过。他还记得昨晚公牛气呼呼的。几个月来,公牛好不容易第一次有机会给家里打个电话,结果那边接电话的却是该死的答录机。上帝啊,简直太倒霉了,要是……

杜兰特继续慢条斯理地驾机盘旋着。每当掉头向西时,他都感觉自己要直直飞进太阳里了。

飞机在摩加迪沙坠毁确实是个坏消息,但还不至于是毁灭性打击,充其量只是一次偶然突发事件罢了。自打来到这里,他们就曾针对此类突**况进行过多次演练,而且,事实上,正好用的是埃尔维斯那架飞机——真是不可思议。至少对他们这些飞行员来说,坠机并没有那么可怕,他们比机上的乘员更清楚自己所担负的风险。而大多数游骑兵还只是孩子。他们从小在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里长大,把这些高科技新型尖端直升机看作是美国强大军事实力的象征,所以在摩加迪沙这种地方,它们理应坚不可摧。

能活着击落快反部队的“黑鹰”简直就是奇迹,上次只能说是侥幸。火箭弹本是用于地面作战的,将其朝向天空发射是相当困难和危险的,几乎等同于自杀。灼热的尾焰完全可能将发射者当场烧死,而且火箭弹只能向上飞行约1000英尺左右。随着它“嗖”的一声飞速蹿向天空,弹尾浓密的尾烟也直接对准了射手自身。即便他躲过了火箭弹的尾焰,周围众多“小鸟”上的速射机枪也极有可能会要了他的命。因此,按正常逻辑,对一架快速低空飞行的直升机来说,火箭弹几乎根本构不成威胁。而“黑鹰”更是近乎坚不可摧,哪怕猛烈的冲击都无法使其改变航线。它在设计之初就是要伫立在空中的,无论周围是何种情况。

所以,大多数搭乘直升机的步兵都认为“黑鹰”的坠落简直只有百万分之一的概率。但飞行员们可不这么觉得。自打第一架“黑鹰”被击落后,他们便看到越来越多的火箭弹拖着尾烟蹿上天空,引起一阵阵爆炸。中弹坠落也逐渐从也许变为可能,甚至成了他们每个人的噩梦。但这丝毫没有吓到杜兰特和他的战友。冒险就是他们的工作。他们是第160特种作战航空团的“暗夜潜行者”,他们要驾驶着飞机将美军的精英战士运送到这个星球上任何最危险的地方。

杜兰特是个身体结实的男人。他个子不高,身材匀称,一头黑发,总是笔直地跨立站着,双脚分开略宽于肩,仿佛时刻担心有人要把他打倒一样。如果说他的气色比机库里的大多数人都要好的话,那是因为他有个好睡眠。在联合指挥中心后面的一辆拖车里,有一小块烹饪区,他把那儿变成了自己休息的地方。所有飞行员都是睡在拖车里的,与机库里的行军床相比,车里更舒适些。而考虑到飞行需要精确和灵敏的头脑,并且还要承担人员和价值上百万的高科技飞行设备的安全责任,加里森将军提出,必须保证飞行员拥有高质量的睡眠。杜兰特比大部分人休息的都好。厨房里有空调,而他要做的也就是每晚把床铺摊开,每天替厨师收拾收拾卫生罢了。这些麻烦和舒服相比根本算不上什么。

杜兰特已经是“暗夜潜行者”中的老手了。早在海湾战争和入侵巴拿马时,他就曾多次执行过夜间低空飞行任务了。他在新罕布什尔州的柏林市长大,天生幽默风趣,还擅长足球和曲棍球。岁月和经历改变了他。他把家安在了田纳西州,与肯塔基州坎贝尔堡的“暗夜潜行者”基地仅一界相隔,但他的邻居们大多都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就连家人也常常搞不清楚他去了哪儿。

要掌握他的行踪可不容易。如果杜兰特不是像此刻这样正在执行任务,那就是正躲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在为此而训练。训练占据了“暗夜潜行者”们生活中的大部分时间。训练科目五花八门,甚至还包括坠机。一个地方的集训结束后,他们会接着飞到另一处全新的地域继续。如此循环往复。经过反复演练,他们对座舱前迷宫般错综复杂的电子设备早已烂熟于心,应付起来就像本能一样。

杜兰特奉命开赴索马里的那天,直到出发前两小时才得到通知。不过这也足够他开车回家,同妻子洛丽和未满周岁的儿子乔伊一起待15分钟告个别了。但看来好多事都顾不上了:本来父母说好明天到他家来住一周的,这事早就计划好了;三天后是乔伊的第一个生日;下周,洛丽还要回学校教书;还有,他们的新房子才盖好了一半。洛丽很清楚,抱怨无济于事。她只能帮他一起收拾行李。杜兰特是个性情中人,虽然这在表面根本看不出。在对待战斗行动方面,他与他英勇的战友们一样,都有颗炙热的报国之心,而在对待爱人和那刚会爬的儿子方面,他的情感则远比一般人要更强烈更明显。他身边的有些人纵然在离别时表现得是那么的难舍难分,可私底下却认为自己就是为战而生的,不搏命,不痛快。杜兰特则不然。要他离开洛丽和尚在襁褓中的儿子,牵挂远隔千里的父母,无法参加儿子的生日聚会,他几乎难过的要死。他早就张罗着要给儿子办周岁酒了,可现在却不得不打电话挨个通知亲戚朋友,表达自己有多遗憾。他不能说要去哪。他甚至都没时间交代有关新房子的各项事务,看来只能等到了摩加迪沙再发电子邮件说了,但恐怕那又会超出单次邮件允许的字数。杜兰特提着旅行包站在家门前,以他一贯僵硬的姿势与洛丽吻别,然后就向战场进发了。这种离别情景已经再熟悉不过了。

埃尔维斯的飞机坠落后,杜兰特知道接下来将有三件事肯定要发生:地面部队向坠机处进发;和自己一样正沿待命航线飞行的“黑鹰”“超级68”,也就是那架战斗搜救直升机,将奉命前去投送一支由医务兵和狙击手组成的小分队;而他自己,“超级64”,将要去填补埃尔维斯留下的空缺,到目标区域上空提供火力掩护。

眼下,他们仍在原地盘旋,等待着。此次行动非比寻常,空中的飞机相当多,一旦违令搅乱部署,对自己人造成的威胁将远远超出敌人所能。至于杜兰特,他最惊心动魄的任务已经完成了。第一小分队,也就是机上的那15名步兵已经被他运送到了指定位置,这意味着他刚刚在一片昏暗的尘雾中将飞机下降到了目标建筑的屋顶高度,避开了所有杆子和电线,同时透过机身前端斜下方的透明半球防护罩,观察着脚下的沙尘漩涡,保证步兵平稳滑下了飞机。杜兰特已经尽全力摸索着稳住了飞机,并暗自祈祷旁边飞来掠去的友机不要在沙尘中迷失方向或偏离航线。执行如此复杂的任务就像在

钢丝上跳芭蕾,小心谨慎又危机四伏。光是以前的模拟演习,已经总是有人出事丧生了,更何况这次敌人的火箭弹和轻武器火力都要猛烈得多。第一小分队已经顺利就位。剩下的事应该就简单了。

可眼下看样子,一切都不会简单轻松了。

10

乔纳森·豪上将隐约感到摩加迪沙有些地方不对劲了。着陆前,这位将军的座机曾被联合国驻地的塔台空管告知必须要在海洋上空再盘旋一会儿。他刚从吉布提和亚的斯亚贝巴开会回来,会上各方共同草拟了一项计划,有望使艾迪德和平接受。过了一会,飞机终于获准着陆,豪将军远远望见特遣部队的基地里,许多攻击直升机正在游骑兵机库旁的停机坪上补给燃料,装载弹药。于是,豪将军立即给他的参谋长打了通电话。从电话里,他得知了游骑兵的突袭行动以及之后的直升机坠落事件。副官告诉他,城中正发生激烈交火,将军可能不得不暂时留在机场。

豪将军是个瘦削高挑,满头银发的老军人。苍白的皮肤在摩加迪沙七个月的曝晒下甚至都没有变粉。下属们开玩笑说这是由于他在潜艇中呆得太久的缘故,尽管在他功勋卓著的海军生涯中,他指挥的一直都是水面舰艇,从战列舰到航空母舰。不管怎样,他确实似乎对阳光有股特殊的免疫,即便是索马里如此毒辣的太阳也不例外。艾迪德的宣传单上把他称为“兽人豪”,但这位特使镇静自若的风度与温文尔雅的举止证明了这一绰号的荒谬。他曾经担任过老布什总统的国家安全顾问,还曾在白宫政权向克林顿政府的过渡中发挥过作用。这给新一届政府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上层最终决定说服他结束佛罗里达舒适的退休生活,到索马里担任这项费力不讨好且无比棘手的监管职务。他是布特罗斯·加利在摩加迪沙的全权代表,实际负责着指挥地面任务。

这项任务并不轻松。数月以来,豪都是住在前美国大使馆里,那栋建筑早已年久失修,可他却仍睡在里面一楼办公室的一张行军**。曾经有段时间他搬到了一间铁皮小屋里,可是接二连三的炮击把他和驻地的所有人又都赶回了主楼。使馆楼内没有厕所,而外面也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移动厕所,所以他们都是随手提着塑料瓶解决问题。就连一日三餐的食堂都是露天的。有次《华盛顿邮报》上有报导称联合国人员每天都享受着奢侈的食宿条件,着实引起了大家一阵苦笑。

豪将军曾力主游骑兵进驻摩加迪沙,他在这件事上要承担比其他人更多的责任。那年夏天,他极力敦促自己在白宫和五角大楼的朋友同意出兵抓捕艾迪德。他坚信,除掉这个军阀——不是将他杀死,而是将他逮捕,并作为战犯进行审判——可以终结这里混乱的氏族仇恨,并最终消除战争、动乱和饥荒。

八个月前,当他刚到此地时,整座城市的状况令他大吃一惊。这里简直就是一片野蛮之地。物价飞涨,社会陷于停滞,无人主事,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已被洗劫一空。这个国家不仅是处于一贫如洗的零起点,甚至是处于起点为负的状态。所有基础设施已被破坏殆尽。地雷的受害者数量不断增加,到处可见拄着拐杖蹒跚而行的男人、妇女和儿童,这使当地的困境更是雪上加霜。联合国的介入缓解了饥荒,但结束饥荒之后的索马里又该往何处去呢?说服那些世代为敌的部族团结起来组成联合政府还有相当长的路要走。索马里人十之八九都处于失业状态;而有工作的人也大都就职于联合国和美国的机构。在豪将军看来,这里的族派斗争早已超出了理性的范围,完全不可理喻。他为艾迪德、阿里·迈赫迪等军阀之流感到耻辱,这些人本应担负起重振索马里的职责。

豪将军很快就清楚地意识到,权力分享根本就不在艾迪德和他所领导的“索马里民族联盟”,即哈勃吉德军政武装组织的计划范围内。作为两年前推翻巴雷政权的领导力量,艾迪德及其氏族认为现在该轮到他们执掌政权了。他们一直在用鲜血,这种最古老的权力货币换取统治权力。阿里·迈赫迪和其他小氏族的首领们则对国家的重建计划更为热心。为什么不呢?联合国给他们带来了分享政权的机会,而单凭他们自己,这种机会是无法从艾迪德那儿夺来的。

随着一支由美海军陆战队和陆军第十山地师共38000人组成的联合国特遣部队进驻摩加迪沙,军阀们结束了混战。但好景不长,在5月4日海军陆战队最后一批力量撤出,第十山地师归入快速反应部队进入后备状态后,局势一如所料地再次恶化。更有甚者,6月5日竟发生了24名巴基斯坦士兵被集体屠杀的事件。此事发生后的第二天,联合国立即宣布“索马里民族联盟”为非法组织。自此,艾迪德被彻底踢出了国家重建的进程。在随后的几个星期里,豪将军批准悬赏25000美元捉拿军阀艾迪德,并出动武装直升机炸平了他的摩加迪沙广播电台,下令联合国部队扫**了他居住的营区,只可惜一无所获。哈勃吉德氏族为自己的领袖只值如此低廉的悬赏金额而感到愤怒。作为挑衅,他们反而悬赏一百万美元捉拿“兽人豪”。摩加迪沙广播电台利用移动天线继续着广播宣传,而他们那位老谋深算的索马里将军则彻底销声匿迹,隐藏在了这座城市里。

艾迪德从未停止过施压。每天都有迫击炮弹从城南向联合国驻地抛射过来。为联合国机构工作的索马里人有的受到恐吓,有的甚至被处决。事实证明,艾迪德的确是个可怕的对手。他的名字艾迪德,本身的意思就是“一个不能容忍侮辱的人”。他曾在意大利和前苏联留过学,在西亚德·巴雷的政府担任过陆军参谋长,其后又出任了索马里驻印度大使,但后来他反对并推翻了独裁者巴雷的统治。艾迪德是个身材瘦高,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男人,典型的闪族特征,秃顶,一双黑色的小眼睛。他既和蔼又无情。在豪看来,艾迪德有着截然不同的双重人格。偶尔,他也会整日微笑,一副热情、迷人、有教养的现代人模样,流利地说着多国语言,思想开明,幽默风趣。艾迪德共有14个子女,全都生活在美国。其中一个名叫侯赛因的儿子还在海军陆战队的预备役中当兵,甚至在12月的干涉行动时曾随联合国特遣部队到过索马里。正是艾迪德世界性的一面,使大家起初抱有成功的希望。但是转天,没有任何明显原因,艾迪德的黑眼睛里就突然除了仇恨别无它物。即便他最亲近的左膀右臂都对他敬而远之。这就是艾迪德,一个索马里牧驼人的儿子,一个依靠聪明的头脑和无情的杀戮而登上权力巅峰的成功者。他杀人不眨眼,即使杀的是自己人。有证据显示,艾迪德指使手下煽动群众。他们枪杀自己的拥护者并嫁祸给联合国,指责联合国进行种族屠杀。甚至,艾迪德还拿饥饿作为对付敌对氏族的武器,他抢劫扣押世界各地向索马里运送粮食的车辆船只。他还懂得运用恐怖的力量——一些巴基斯坦士兵的遗体被开膛破肚和剥了皮。

豪将军对此极度愤慨,他强烈要求艾迪德停止暴行。一贯我行我素的他并不喜欢叫嚣,可一旦盯上了某件事,他就会坚持到底。在许多上了年纪的非洲雇员看来,将军的这种品质并不适合索马里这片土地。在索马里,今天还仇深似海的军阀明天可能就成了亲密无间的朋友。而豪却不懂变通。如果眼下缺少除掉艾迪德的手段,那么他就会想方设法制造一些。他还有许多朋友,身居高位的朋友,亏欠他的朋友,说服他接受此项任务的朋友。其中一位是安东尼·雷克,克林顿总统的国家安全顾问。还有一位是玛德琳·奥尔布赖特,美国驻联合国大使,世界新秩序的坚定拥护者。很多政客、外交官和新闻记者都高调宣扬着一个全球性资本主义自由市场的新千年已经到来。美国大棒能够纠正世界上所有的错误与不公,解救饥饿的人们,实现全球的民主。但军方高层,特别是即将离任的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柯林·鲍威尔,却要求为战士们的牺牲出战提供更坚实的理由。豪将军在白宫里找到了些赞同者,但却遭到了五角大楼高级将领们的强烈反对。

七月,华盛顿驳回了豪将军关于派遣三角洲部队参战的请求。于是,他开始指挥现有的部队抓捕艾迪德,但毫无成效。起初,为了避免伤及无辜,直升机会提前用扬声器高声广播联合国部队即将开展行动。大部分索马里人对此嗤之以鼻。6月17日,经过警告后,一支多国部队突袭了艾迪德的驻地。由意大利、法国、摩洛哥和巴基斯坦组成的联合军队挨家挨户地搜查,法国和摩洛哥士兵还在外围拉起了武装封锁线,可最后却还是被艾迪德轻易逃脱了。街头巷尾议论说,将军就在多国部队的鼻子底下溜走了。他将自己裹在一块床单里,佯装成死尸,由一辆驴车运了出去。联合国部队不仅没能抓住艾迪德,还把他变成了一个民族英雄。

7月12日对阿卜迪住所的袭击更加剧了联合国与日俱增的挫败感。在成功伏击了巴基斯坦士兵后,哈勃吉德部族逐步升级了狙击和迫击炮活动。联合国部队的土耳其指挥官切维克·比尔和其副手,美国陆军少将托马斯·蒙哥马利决定必须还以颜色。这次他们将不再提前告知。根据哈勃吉德部族领导定期在阿卜迪住所开会的习惯,这将是次一举除掉“索马里民族联盟”首脑的好机会。按计划,直升机将先从空中对该建筑完成包围,之后发射“陶”式导弹和加农炮弹,最后再清理现场,搜捕生还者。

豪将军提出反对。他质疑道,为什么不简单下令部队包围该处,勒令里面的人投降,或是直接突袭建筑,抓捕其中的人呢?下面的答复是,那样做风险太大。而且,鉴于目前手上还没有部队能做到彻底封锁某片地区,因此提前警告敌人也几乎等于自寻死路。那群高官们会像先前艾迪德一样溜走的。再者,这些部队也不具备三角洲惯用的闪击能力。在五角大楼和白宫正式同意这一攻击计划后,豪将军只好让步。

关于在那次袭击中遇难的索马里人数争议颇大。穆罕默德·法拉赫、阿卜杜拉希·巴雷、奇波迪德以及其他当时在场的人都宣称死亡人数为73人,其中还包括当时在一楼的妇女和儿童,并称伤者达数百人。而豪将军在袭击后得到的报告称死亡人数是20人,且均为男性。国际红十字会将死亡人数定为54人,总伤亡250人。不过,该争论很快就被另一件事所淹没:四名西方新闻记者赶到阿卜迪住所报导此次袭击,结果却遭到了一群愤怒的索马里暴徒的杀害。

新闻记者的遇害激起了全世界对索马里人的怒火。但在摩加迪沙,人们的震惊和愤慨却仍集中于上次突袭。大屠杀反而巩固了艾迪德的地位,严重损毁了联合国的人道主义形象。原先反对艾迪德的中间派,现在也开始支持他了。从哈勃吉德部族看来,联合国,特别是美利坚合众国,已经向他们宣战了。

豪将军一直在竭力争取派遣三角洲部队参战。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顺畅的解决问题之道。在布拉格堡,“暗夜潜行者”的飞行员和三角洲部队的军官们早在六月便已拟定了一项只需20人的行动计划。他们准备秘密潜入索马里,并借用快速反应部队的直升机和装备开展行动。有情报评估分析报告显示,艾迪德仍在公开露面,在他武装皮卡车队的护卫下招摇过市。但整个七月和大半个八月都过去了,华盛顿方面仍迟迟没有肯定的答复。

八月,索马里人用远程控制地雷第一次直接杀死了四名美国士兵,接着两周后,又炸伤了七人。豪将军的请求终于得到了批准。正在玛莎葡萄园度假的克林顿同意派遣三角洲部队。艾迪德成了美国人的猎物。

游骑兵特遣部队于8月23日抵达,他们的任务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将持续到30日,主要任务是使部队进入战备状态;第二阶段截止于9月7日,这一阶段的唯一任务就是全力寻找和抓捕艾迪德。指挥层怀疑这个目的可能无法实现了,因为游骑兵部队的意图与目标已经被广泛公开,这将迫使艾迪德的活动转入地下。第三阶段的目标是摧毁艾迪德的整套指挥体系。这是游骑兵特遣部队的核心任务。就算三角洲部队无法逮到那个军阀,也要让他彻底丧失活动能力。

豪将军本设想的是一支由三角洲队员组成的秘密行动小组,所以当一支整整450人的特遣部队走下飞机时,他欣喜不已。起初,这支特遣部队犯了些错误,将军都耐心地接受了。九月慢慢过去了,除了点小麻烦,特遣部队正日益扩大着战果。令豪将军尤其高兴的是,9月21日白天,他们在突袭一支车队时,还抓到了艾迪德的军火供应商兼账务主管奥斯曼·阿托。此人现已同“索马里民族联盟”的其他被俘成员一起,被关押到了索马里南部港口城市基斯马尤外的一座小岛上。那里的囚犯正日渐增多,都住在层层铁丝网之后的小帐篷里。

艾迪德感到了压力。一名同美军合作的哈勃吉德头目报告说:“艾迪德非常焦急。他们那边的形势也很紧张。”八月末,这名索马里军阀致信前美国总统吉米·卡特,恳请他出面与克林顿总统斡旋。艾迪德提议成立一个独立委员会,“由来自不同国家的世界知名政治家、学者和法学家组成”,就6月5日的屠杀事件进行调查——艾迪德宣称,那是摩加迪沙人民由于害怕联合国部队攻击摩加迪沙广播电台而进行的一次自发性反抗。他还呼吁通过和平协商结束目前的对峙状态。

卡特将这一信息传递给了白宫,艾迪德的提议受到了克林顿的欢迎。他随即指示,重新恢复和平解决争端的努力。之后,美国国务院开始着手制定计划,并希望通过埃塞俄比亚和厄立特里亚两国政府调解纠纷。计划呼吁双方立即停火,并要求艾迪德本人离开索马里,直到国际调查结束,其中还商定将于11月举行新一轮会谈,讨论国家重建问题。局势的急转直下同样惊动了一些哈勃吉德部族的长者,透过这些人,豪将军还提了另一些试探性的建议。他和他在华盛顿的支持者们深信,艾迪德的突然软化正是加里森将军施压的直接结果。

这个周末,豪将军就是去和谈的。看着飞机穿过漫长干旱的荒漠,地面投影掠过一座座沙丘,他感到联合国终于占据了强势,掌握了主动权。

经过在海面上近一个小时的盘旋,豪将军的飞机终于在星期天下午晚些时候降落在了游骑兵基地。他知道有战事发生,但直到傍晚返回联合国驻地,才对局势有了整体的了解。蒙哥马利将军正忙着拼凑一支庞大的多国车队,准备开入城内,营救被击落飞机上的游骑兵和飞行员。

豪将军帮不上什么忙,他只能找个地方坐下旁观。蒙哥马利却忙得不可开交。马来西亚和巴基斯坦军队都配有装甲车,但他们不愿进入巴卡拉集市附近。稍早前,正是这些部队一见海军陆战队开始撤离,便早早紧跟着也从城中撤了出来。他们有心帮忙,但一想到那几乎等于是羊入虎口,就退缩不前了。在人口那样密集的城区里,装甲车队只能缓慢地穿行于狭窄的街道中,简直就是活靶子。

在之前的干涉行动中,意大利军队的表现可谓最令人质疑,然而此时,他们却和印度军队一样,表示愿意出动自己的坦克部队施以援手。但是,等他们就位将会耗费更长的时间,因此蒙哥马利仍在对马来西亚和巴基斯坦人施压。

豪将军不禁想知道,如果正如他曾极力敦促的那样,在6月5日发生巴基斯坦士兵被屠杀一事后,国际社会就能有如此坚决的回应的话,局势又会如何发展。不过,亡羊补牢,未为晚也。特遣部队受挫固然丢脸,但流血过后,说不定华盛顿方面会打定主意,一劳永逸地除掉那个自命不凡的军阀了。

11

城中出了大麻烦的消息迅速在美国大使馆里的索马里雇员中传开了。阿卜迪·穆罕默德是布朗鲁特公司的秘书,这家美国公司主要为多国部队提供后勤服务。巴雷倒台时,阿卜迪还只是个21岁的大学生。打那以后,他就开始靠自学继续学业。他戴着一副金属拉丝框架眼镜,会讲一口流利的英语,身穿熨烫平整的牛津布蓝衬衫,浑身散发着热情、愉快、高效的气质,他的形象使人们给予他更多信赖与责任。而同时,他还是哈勃吉德部族的灵敏耳目。

一开始,阿卜迪曾对联合国的人道主义行动满怀希望。他跑去找了一份工作,想为国家尽一份力。可是不久,针对哈勃吉德部族和艾迪德将军的袭击便接二连三地开始了,每星期都有更多的同胞受伤甚至死亡,他渐渐感觉这根本就是一场入侵。7月12日,也就是“奇波迪德”住所遇袭的那天,他眼睁睁地看着遭轰炸的受害者们被押运到了美国大使馆驻地。那些索马里男人,他的部族长者们,个个满身鲜血,头晕眼花,急需医治。然而,美国人只知道拍照、审讯,之后就把他们丢到了监狱。阿卜迪继续着他的工作,但从此目标发生了变化。

一波接一波的炮火声在城市上空劈啪作响,可以听得出,战斗就发生在巴卡拉集市周围。

布朗鲁特公司的索马里雇员都被打发回家了。

“出事了。”阿卜迪被告知。

阿卜迪的家在游骑兵基地的正北,位于集市和K-4环岛之间。他挤上了一辆人满为患的小破公共汽车,一路摇摇晃晃,行驶在列宁大道上。美国兵都把它称作“克林贡巡洋舰”。枪声越来越密,直升机遮天蔽日,不时低飞着从房顶掠过,绕着市场上空兜圈盘旋着。等他到家时,头顶的子弹已是劈啪作响了。父亲正带着两个兄弟和一个妹妹躲在院子里,背靠着一堵水泥墙。每遇到外面发生枪战,他们总是躲在那里。

阿卜迪觉得头顶足有上百架飞机。枪声从未间断过,似乎到处都是他们攻击的目标。而艾迪德的民兵也隐藏在人口密集的城区各处,从上百个地方开火,不是集中在一处。因此,战斗在各个方向都相当激烈。最糟的是,没多久,阿卜迪就习惯那些枪声了,反正子弹似乎从不会眷顾他的。在和家人一起躲在墙下一小时后,他坐立不安。他开始绕着房子乱转,透过窗子往外窥探。终于,他冒险出去了。

有邻居说艾迪德被捕了。大群人正朝激战地点跑去。阿卜迪也想亲眼看个究竟,便加入了涌去的人群。他有亲戚住在奥林匹克饭店几个街区外的地方,他迫切地想知道他们的消息。子弹和爆炸如此密集,很难相信住在那附近的人能幸免于难。

随着他越来越靠近交火地点,街上也越来越乱。路面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一些死尸,有男人、女人,还有孩子。阿卜迪看见前面巷子里有一个美国士兵倒在了路边,正试图将自己隐蔽起来,腿上鲜血直流。这时,一个女人突然从前方冲了出去,她随即被那个美国兵击中了,但最后还是从街上跑掉了。阿卜迪跑过街角拐进了一条巷子,却见一架“小鸟”正朝他俯冲而来。他连忙将身体紧贴在一堵石墙上,眼看着直升机上洒下的子弹在路中央刻出一道线,从他脚前划了过去。这样在外面乱跑实在太冒险了。他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竟如此疯狂。飞机过去后,另一群索马里枪手跑到了那处街角,想找一个更好的角度打死那个美国兵。

阿卜迪跑到了一个朋友家。进屋后,他和其他人一样,都趴在地板上。

12

“超级61”坠落前几分钟,游骑兵和三角洲突击队员正在目标建筑附近准备撤离。实际花费的时间比预计的要长。最初是有一名游骑兵,也就是布莱克伯恩受伤,他从“黑鹰”上摔落。跟着车队抽调了三辆“悍马”,负责运送布莱克伯恩回基地——在回去的路上,中士皮拉牺牲了。而自那三辆车离开后,整支车队就趴了窝。

大家都曾听老兵们提起过“战争迷雾”的说法,意思是“一旦交战开始,再完美的计划也有可能立马变得一团糟;而且更令人不安的是,即便最简单的任务,要完成好它也变得相当困难”。此刻,坐在车队首辆“悍马”上的空军战斗引导员丹·席林上士等得再也不耐烦了,他决定下车看看究竟耽误在了哪个环节。原来,三角洲队员们押着囚犯一直在等车队的信号,而后者则在等三角洲队员撤到街上。席林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终于把一切都理顺了。

席林来自加州南部,是个少言寡语的人。他体格健壮,以前是一名陆军预备役人员。八年前,他毅然放弃了原有的薪酬和职务级别,加入了空军,想考验自己能不能通过严格的选拔程序,成为一名战斗引导员。

这是进入特种部队的一条捷径,而且听起来就很诱人。战斗引导员的任务是空降到危险地带并从地面引导空中进行精确打击,需要地面和空中密切合作。因此今天,席林奉命与车队指挥官丹尼·麦克奈特中校同乘一辆车。这正是席林渴望已久的冒险。他今年30岁了,是个有着六年特种作战经验的老兵,今天就能领到危险补贴了。望着被塑料手铐捆着双手的索马里战俘们被一一押上卡车,他有些坐立不安。突击部队的其他人已经被派去坠机点了,车队像这样在街上停留得越久,就越易于遭到攻击。每一分钟的拖延就意味着艾迪德的民兵和那些武装暴徒们有更多的时间集结。炮火声很明显正逐渐增强。之前,他们设想的时限仅为30分钟。如果能按计划进入并撤出,应该会平安无事。可席林看了眼手表,他们在此地已经足足呆了37分钟了。

“超级61”的坠落打乱了之前的一切部署。他们被命令立即赶赴坠机地点。

现在每辆车上都有伤员了。空气中弥漫着浓烟,混杂着硝烟与火焰的气味。巷子里、主路上、房前屋后都扔着索马里人的尸体和残肢断臂。街上的手推车翻倒在地,汽车也着了火,外壳已经被子弹打得如筛子一般。车队里的一辆五吨卡车被一枚火箭弹击中,刚停下来就又被一枚铝热剂燃烧弹点着,车体顿时被熊熊大火所吞没。奥林匹克饭店及其周围房子的石灰墙上更是布满了巨大的弹孔。炮火炸断了树木。巷子里和路口处的土地被一摊摊鲜血浸湿,变成了棕褐色。噪音震耳欲聋,但由弱及强的过程让人慢慢适应了它。一声巨大的噼啪声,或者附近一块石头的碎裂可能会引起大家的警觉,而单纯的枪炮声已经挡不住任何人的脚步了。他们在喧嚣中小心移动,但却并不害怕。麦克奈特看上去尤其不在意危险的存在。他大步流星穿过街道,向蹲伏在掩体后的家伙们走去,之后,便挥手示意游骑兵们上车。

——这里是制服64(麦克奈特)。我已做好撤退准备……装载完毕,准备向目标地域开进,完毕。

——收到,前进!

回复来自加里·哈瑞尔中校,“黑鹰”上的三角洲突击队指挥官。

——街道已基本肃清。据报告,坠机点以北有狙击手埋伏。

——收到。我们马上离开,向东朝坠机地点进发,完毕。

这一切听起来再简单不过了。向北走两个街口,再向东走三个街口。车队出发了。三辆“悍马”先锋,另三辆“悍马”殿后,剩下的两辆五吨平板卡车居中。卡车顶上都放置着硕大的橙色荧光板,以利于直升机定位追踪。直升机是他们空中的眼睛,引导他们在这座城市穿行。

他们正驶向整场战斗中最血腥的地段。

13

迈克·杜兰特驾驶着“黑鹰”“超级64”沿待命航线再次转向南边,他看到一架“小鸟”正从坠机点升上天空。此刻,正前方就是奥林匹克饭店亮白色的外墙。那家饭店是这座城里仅有的几栋高楼之一,就在目标建筑的街对面,而更远处则是一片墨绿的印度洋。饭店周围正升起一股股浓烟并飘散开来,显示那附近正上演着激战。而“黑鹰”和“小鸟”们就像捕食的昆虫一样穿越浓浓的烟幕,向地面狂射着子弹。

这时,不出所料,无线电里传来了召唤“黑鹰”“超级68”战斗搜救直升机的呼叫。那架飞机随即掉头向南飞去。

过了片刻,杜兰特也收到了指挥机上汤姆·马修斯中校的呼叫。

——超级64,这里是阿尔法51,完毕。

——这里是超级64。请讲。

——收到,64,跟上62,在它的航线上与之会合。

——64马上跟进。

飞机在城市的低空快速掠过,从机头前下方的气泡型防护罩向外望去,透过盘旋的烟雾和沙尘,杜兰特瞥见了脚下的战场。之前计划中,由游骑兵分驻目标街区四个街角的方形阵型已经完全垮掉了。很难了解下面的战况如何。他能估摸出埃尔维斯飞机坠落的大致区域。那里人口密集,满是低矮的铁皮顶石头房,周围有几条土路小巷和宽敞的马路相互交错。但飞机坠落在了几座房子的狭缝中,杜兰特暂时还看不到它。他瞥见几支游骑兵纵队正沿着尘土飞扬的巷子低姿跃进,统一枪口朝上,随时准备开火。他们不时寻找掩体,阻击各路涌向坠机点的索马里武装分子。杜兰特扳动座舱里的一个开关,给机组成员身旁的机枪上填满了子弹。那是两挺六管7.62毫米口径机炮,每分钟能发射4000发子弹。杜兰特警告说,在摸清自己人确切位置前,不准开火。杜兰特填补了埃尔维斯的空缺,驾驶飞机与“超级62”,也就是一级准尉迈克·高芬纳和上尉吉姆·雅康的座机,逆向沿环形航线飞行,并尽量与后者保持同步。

——64,报告方位。高芬纳问道。

——北面,1.5英里处。

——64,注意西侧。

——收到。

指挥部下令保持“低帽”飞行模式,即在战场上空做环形低空盘旋。从无线电中,杜兰特得知战斗搜救直升机也中了弹,但还是成功地将救援小组送到了地面,仍在坚持飞行。而高芬纳和雅康正从话筒那端为杜兰特机上的机枪手指明射击目标。杜兰特的座位在机身右侧,而他又在操纵飞机左倾逆时针飞行,因此大部分时间他都只能看到天空。这简直令他抓狂。水平飞行时,飞机的高度太低,速度太快,透过下前方的气泡型防护罩向外看,就像透过试管窥视一般。锈蚀的铁皮屋顶、断裂的树木、燃烧的汽车和轮胎,全都从脚下一闪而过。到处都是游骑兵和飞奔的索马里人。他不知道有没有人正瞄准着他射击。引擎的轰鸣声和无线电通讯的嘈杂声搅得杜兰特根本无法判断飞机的状况。他估计肯定有人在瞄着他。已经有两架飞机被击中了。他一边猜着,一边听着各种声音,同时不断变换飞行速度和高度,设法增加被击中的难度。

这样飞了四五圈后,地面的局势开始有所改观。这时,他突然感到飞机猛地撞上了什么东西。

像是一条无形的减速带。

14

将坠机的布莱克伯恩送上急救车队后,杰夫·麦克拉夫林和卡萨·乔伊斯开始沿哈瓦迪大道向北进发,准备重返第四小分队。没出多远,周围巷子里就冒出了一个麻烦的索马里枪手。那人突然开火,不等他们来得及还击就立刻缩了回去。麦克拉夫林于是守住巷子,掩护着乔伊斯先冲了过去。两人分别在巷子两端单膝跪地,等着夹击那人。从远处看,所有索马里民兵都是一个样,黑皮囊包着骨头,蓬头垢面,套着松松垮垮的长裤子和肥大的衬衫。尽管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胡乱扫射几枪就逃开了,但还是有不怕死的。偶尔那些人会径直冲出来,站在原地连续猛射,自然也就逃脱不掉被击毙的命运。而这个枪手很聪明,只探个身子瞄准,开火后立刻就又缩回到拐角后。麦克拉夫林试着预判他的行动。只见他一探身,中士立刻打出瞄准已久的子弹,竟还是被对方躲开了。

麦克拉夫林决心非打死他不可。他单膝跪在街角,紧握M-16,瞄准巷子里那人反复闪出的位置一动不动。汗水刺痛了中士的眼睛。他太过专注这场胜负未分的对决,完全忘记了时间和地点。听到副排长大声喊他的名字,他吓了一跳。

“嘿,麦克!快过来!”

车队正沿他身后的哈瓦迪大道向北开进。除了他,所有人都登上车了。他四下寻找乔伊斯,发现也没了踪迹。乔伊斯上了另一辆车。麦克拉夫林穿过马路,从一辆“悍马”的车身远侧小跑通过了刚才的巷口。可这辆车上已经坐满了。

“跳到引擎盖上!”车里有人喊。

麦克拉夫林刚一抬腿就恍然大悟这是个馊主意。车队目标那么大,假如自己真趴到了车顶,那街上如此猛烈的枪林弹雨怎么可能躲得过?他岂不是成了活靶子?他赶快绕过汽车,打开车门,让二等兵托里·卡尔森往里又挪了挪,挤上座位,把手上的M-16靠在了半开的右后车窗框上。

开出约100码远,车队遇到了第四小分队的剩余队员。这支队伍由中士埃文斯曼带领,但自打布莱克伯恩摔下飞机后,他们就被钉死在了原地。他们亲眼目睹了直升机的坠落。要是直起腰,埃文斯曼甚至能从一条斜着向东的巷子里望见“超级61”的残骸。无线电中,传来了斯蒂尔上尉转移的命令,中士要带领他的小分队步行赶赴坠机点了。

“收到。”埃文斯曼答道……意思是“好的,没问题”。可实际上,他们根本动弹不得。远远望去,一些头戴钢盔、身披防弹背心和沙漠迷彩的人正围在坠机残骸四周。看来已经有战友抵达那里了。他们彼此相隔很近,埃文斯曼赶紧下令队员不要再朝那边射击。眼下,他只剩四五个人还能继续战斗了。

不知是不是起飞时的祈祷有了回应,车队终于到了。好友迈克·普林格尔中士正在麦克奈特的“悍马”头车的枪塔上,奋力操作着那挺点五零机枪,他的头埋得很低,几乎是从枪下往外探看了。不管怎样,埃文斯曼脸上露出了笑容。

“哎,中士,上车!我们要向坠机开进。”麦克奈特大喊。

“斯蒂尔要我们步行过去,就在那边。”埃文斯曼一边答,一边指向那侧。

“我知道,”麦克奈特说,“上车。我们开车过去。”

埃文斯曼和队友穿过马路。席林沿哈瓦迪大道为其提供火力掩护。会合后,小分队的头儿急忙催促队员抓紧挤上车。最先上去的是伤员,他们几乎躺在了车后座其他伙计的身上。之后才轮到剩下的人,埃文斯曼是最后一个上车的,只听麦克奈特不停大叫着催他快点。所有人的名字在埃文斯曼的脑子里都过了一遍,他要清点人数。派去护送布莱克伯恩的麦克拉夫林、乔伊斯以及几名医务兵不知去向。他们既不在这个路口,也不在附近的其他地方。车队再次开动了。除了赶快跳上车,他别无选择。他摔到了不知是谁的身上,仰面平躺在了车斗里。汽车在街道中穿行,索马里人仍不停射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此时竟成了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待宰羔羊。我会中弹的!可我他妈的却一点辄都没有。尽管此刻的他有些无助,但能成功和车队会合,能和他们一起行进,仍令他感到欣慰。这一切都预示着战斗正接近尾声。坠机地点就在几个街区之外。到那时,他就能换个舒服点的姿势撤出战场了。

在埃文斯曼紧张组织队员登车的间隙,席林跑下车蹿到了马路中间。他想捡回第四小分队滑降用的那两根绳子,它们就扔在哈瓦迪大道上。这种粗达三英寸的绳索很难找到替代品,所以特遣部队曾专门演练过如何回收。冒着枪林弹雨,席林捡起了一条,但把绳子拖回来是件相当困难的工作。他累得大汗淋漓,浑身又脏又累。后面的“悍马”上有个“海豹”突击队员约翰·盖伊,席林于是回头问他愿不愿意帮忙把另一条拖回来。盖伊正蹲在掩体后开枪还击。他难以置信地白了席林一眼。

“别管那该死的绳子了!”他大吼道。

席林如梦方醒,他刚才竟为了一条尼龙绳差点搭上性命。他跳回“悍马”车里,惊魂未定。车队再次开动了,炮火前所未有的猛烈。子弹“乒乒乓乓”打在装甲车体两侧,每几分钟就会有火箭弹拖着烟尾尖啸而过。席林看到有头驴正被拴在巷子里的一棵橄榄树旁。那头牲畜茫然地伫立在这片混乱的旋涡中,完全不知所措,它长长的耳朵倒在脑后,耷拉着尾巴。之前停车时,他就看见这头驴了,他觉得它肯定会被乱枪打死。可直到驾车离开,它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毫发无损。

后面车里没人知道他们正开往何处。很多人甚至都没听说有直升机被击落了。埃里克·斯波尔丁,那个曾在机库自己动手做捕鼠器的游骑兵,就是其中之一。斯波尔丁坐在第二辆卡车的副驾驶座上,车后载着战俘。他本以为,车队一开动就意味着任务结束了。他们已经踏上了凯旋的征程。他身旁开车的是专业军士约翰·马多克斯。他们掀开了前挡风玻璃,这样斯波尔丁可以朝前射击。

他把M-16伸出了窗外。尽管是队里的狙击手,但他根本不去费事仔细瞄准了。目标太多了,到处可见正朝他开枪的人,仿佛整个摩加迪沙正在欢度“猎杀美国人节”。这座城里的所有人,男的、女的、大人、孩子全都跑了出来想干掉他们。巷子里、窗户后、屋顶上,全都有人埋伏。斯波尔丁一刻不停地开枪,就连更换弹夹时,也掏出了九毫米伯莱塔手枪继续射击。他一心想着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车队右转弯时,他心里嘀咕,任务都结束了,我们怎么还不往回开?但他根本没空找人问一下。

车队向东开过两个街区后,再次右转。他们同其他步行前往坠机地点的小分队失去了联系,目前正向南开进。前方是目标建筑背后的民族大街,也就是来时走过的那条马路。至少,斯波尔丁的判断是这样的。摩加迪沙的大部分街道看起来都一个样,路面覆盖着橘色的沙土,布满了车印,路中间有些大坑,到处堆满了垃圾,两侧则立着破旧的石墙以及短粗的橄榄树和仙人掌丛,几条土路小巷与其纵横交错。通过这些路口很麻烦。每次卡车接近巷口,斯波尔丁都要探出身,趴在发热的引擎盖上射击。这时,除了自动武器开火的声音和子弹从身边“噼啪”擦过、“叮当”打在卡车上的声音,他什么都听不到。

一个身穿紫色长袍的女人突然蹿到了卡车驾驶员一侧。马多克斯的手枪正架在左臂上,几乎在朝所有移动目标射击。

“别开枪,”斯波尔丁大喊,“她带着个孩子!”

然而,那女的却猛地转过身,一只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扬起了一支手枪。斯波尔丁立刻击毙了她。不等倒下,接着又补了四枪上去。他但愿自己没有伤到婴儿。汽车一直在走,他没法查看究竟,他觉得很可能也伤到了孩子,毕竟那女人就把他抱在身前右臂上。为什么一个母亲会抱着孩子干这种事?她究竟是怎么想的?斯波尔丁实在想不通。也许她刚刚只是想逃开,但一看到卡车就惊慌失措,才举起了枪。

没时间再为此事烦恼了。

15

“超级64”被火箭弹击中时,迈克·高芬纳正驾机紧随其后。炸弹将“超级64”的尾部旋翼炸掉了一大块。只见一片浓烟中,机油倾泻而出,但其他机械装置还完好无损,而且似乎一切仍运转正常。

——64,你还好吧?高芬纳问道。

“黑鹰”属于大型直升机。就杜兰特这架来说,机体重达16000磅,而且机尾旋翼离驾驶舱还有相当一段距离。所以在听到高芬纳的问话时,杜兰特甚至还没搞清出了什么事。高芬纳说,他的飞机被一枚火箭弹击中,机尾部分遭到了损坏。

“收到。”杜兰特冷静回答。

起初,他并未感到飞机有什么异样。他迅速检查了所有仪表和指数,一切正常。坐在后排的机组成员,克利夫兰和菲尔德也安然无恙。因此,震惊过后,杜兰特长舒了一口气。一切都好。高芬纳接着警告飞机正在漏油,尾部旋翼的齿轮箱也被炸掉了一部分。不过依照设计,必要时,坚固的“黑鹰”仍能在缺油的情况下坚持飞行一小段时间,而且此刻它也仍然保持着稳定的飞行状态。指挥控制直升机上,空中行动指挥官马修斯也目睹了“超级64”遇袭的一幕。他迅速下令杜兰特降落检查。于是,杜兰特驶离了预定航线,转至西南方向,朝距此约四分钟航程的机场返航。远处海岸线映衬下的基地映入了杜兰特的眼帘。为安全起见,他特意在返航途中找了一大片绿色开阔地,如果需要紧急迫降,他可以降落在那儿。不过从目前来看,飞机状况依然良好。

高芬纳驾机尾随杜兰特飞行了约一英里远。至此,他相信“超级64”应该能安全返航了。可就在他掉头的那一刻,杜兰特飞机的整个尾部旋翼,包括齿轮箱和大约两三英尺长的垂直尾翼突然分崩离析,从空中散落到地面。

“超级64”里,杜兰特和副驾驶雷·弗兰克立刻感到机身开始颤动。他们听得出,飞机的齿轮轴由于缺油润滑,正发出频率越来越快的咯吱声,仿佛在濒死挣扎一般。紧接着,一声巨响,垂直尾翼处突然爆裂开来,整个上半部彻底脱落。机体后端的重量骤然变轻,重心急剧前移,飞机随即开始螺旋下坠。十年的飞行经验使杜兰特和弗兰克已能做到本能应对各种情况。这种时候,只有轻踩左脚踏板才能使机体向左旋转。而此刻,尽管杜兰特已经全力将左脚踏板踩到了底,但飞机仍在高速向右打旋——这是失去尾部旋翼后的必然结果。转速越来越快,完全超出了杜兰特的想象。天上地下、万事万物顿时混沌一片,模糊不清,有如高速旋转的陀螺上的一个图案。从飞机的挡风玻璃向外望,他只能看到蓝色的天空和褐色的大地。

杜兰特试图调整飞行控制系统。他旁边座位上的弗兰克也在沉着镇定地全力挽救。飞机引擎的输油阀位于驾驶舱的天花板上。弗兰克不得不顶着高速旋转产生的巨大离心力,尽力抬起手臂。疯狂的几秒钟后,他终于成功拉上了一个输油阀,关闭了一台引擎,并将另一个也回拉到了一半的位置。杜兰特在无线电中大喊:

——“在下坠!要坠机了!啊……!”

坠落中,直升机旋转的速度突然慢了下来,而且就在落地前,机头抬起来了。此外,不知是空气动力学的原因,还是杜兰特或弗兰克忙活的结果,飞机还恢复了水平状态。由于旋转速度降到了先前的一半,加之机身保持水平,“黑鹰”虽然猛地撞到了地上,但还算是平坦着陆了。

平坦非常关键。这意味着机上的人还有生还的机会。

16

刚才那人发射火箭弹时,尤素夫·默阿里姆就在旁边。他正躲在巴尔巴金饭店后巷里的一棵树后。这座饭店位于奥林匹克饭店以南一个街区,是一栋不大的白色石头建筑。为了不被头顶的“黑鹰”直升机发现,他藏在了那里。而同时,他的一名手下正在巷中央单膝跪地,举起苏制反坦克火箭筒向天空瞄准。他们是一支26人的民兵小分队,刚从附近的哈瓦迪格里村赶过来。那人肩上的火箭筒在尾部加焊了一个斜着的金属排气管,可以引导发射时产生的巨大热量,以免伤及自身。

“要是没打中,我这儿还有一发!”默阿里姆大喊道。

他们都是久经沙场的战士,通常以雇佣兵为业,不过现在可都是义务对美国人作战。默阿里姆的父亲1984年死于索马里同埃塞俄比亚的战争中,这个当时年仅十五岁的儿子之后就入伍接过了父亲的枪。默阿里姆骨瘦如柴,几乎撑不起身上肥大的衬衫和裤子。他双颊深陷,窄窄的下巴上留着一撮山羊胡。他曾在西亚德·巴雷的军队里当过两年兵。军事政变流产后,他从部队里溜了出来,并加入了艾迪德的叛军。他有着丰富的巷战经验,但还从没见识过如此激烈的战斗。

默阿里姆的村子在巴卡拉集市以南,全是破烂窝棚和铁皮顶小屋。周围的土路如迷宫般错综复杂,路边长着仙人掌。在他的组织下,村里的男人们组成了一支非正规雇佣军,主要为艾迪德卖命,毕竟他们同属哈勃吉德部族。不过,他们的主要任务是保卫自己的村子不受土匪侵扰。此外,任何人,只要愿意出钱,他们就为其提供安全保障,有时还包括联合国及其他国际组织。偶尔,他们也出去抢劫。人们把默阿里姆和他的手下们称为“魔言”,或者强盗。他们靠枪杆子吃饭,主要装备M-16步枪和俄制AK-47冲锋枪,这些武器在黑市上花一百万索马里先令或者200美元就能买到。他们也用反坦克武器,从二战时期的反坦克火箭筒到更可靠更精准的俄制火箭弹。服务的酬劳是大米或“阿拉伯茶”。“阿拉伯茶”是一种上瘾的毒品,咀嚼者通常会兴奋得上蹿下跳或是抽搐**。“魔言”的其他名称“达伊—达伊”以及“快—快”便得名于此。他们无畏无惧,经常年纪轻轻就死于非命。不过眼下,摩加迪沙南部所有的“魔言”都面临着一个共同的敌人。他们给自己重新起了个名,“游骑兵复仇者”。

他们知道,重创美国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击落一架直升机。直升机既是联合国强大实力的象征,也是索马里无助的象征。游骑兵一到来就摆出了一副不可战胜的样子。与索马里军队的那些小型武器相比,“黑鹰”和“小鸟”几乎无懈可击。它们就是为进行远程打击并保证自身安全而设计的。游骑兵总是迅速从直升机上滑降到地面,抓捕俘虏,然后不等索马里人集结起一支有效的反击队伍就消失不见了。假如他们在地面活动,则经常乘坐着机动快速的装甲车队。但是,每支队伍都有弱点。在艾迪德的民兵们看来,游骑兵的弱点显而易见:他们怕死。

而索马里人则一直以其作战英勇而闻名,他们勇于直面敌人的炮火,敢于发起自杀式的正面攻击。他们在各个氏族里长大,继承了祖辈父辈的名字。他们在战斗中既机智又果敢,甚至会沉湎于战斗的野蛮残酷之中。撤退,即便在面对具有压倒性优势的敌人炮火时,也会被视为一种耻辱。为了自己的氏族,他们随时准备牺牲生命。

要想杀死游骑兵,就必须迫使他们在地面上开战,而答案只能是击落一架直升机。美国人总是抱有虚伪的优越感和不愿牺牲的心理,这意味着他们将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彼此。这样做勇气可嘉,但在有些时候未免就显得太不明智了。艾迪德和他的幕僚们知道,如果有直升机被击落,游骑兵一定会赶去保护机组人员。他们会在那周围建立起防线,然后等待救援。他们或许不会被打垮,但一定会有流血和牺牲生命。

为此,艾迪德特地安排手下接受了一些关于击落直升机的指导,指导者也有了。艾迪德决心孤注一掷动用所有的火箭弹储备,那是他所剩的最有力的武器了,他的坦克和大炮都已在夏天的空袭中毁于一旦。然而这一方案能否成功仍值得怀疑。火箭弹只有在撞击后才会爆炸,让它击中移动的目标并非易事。于是,许多火箭弹的引爆器被换成了定时装置,以便使其在半空爆炸。这样,无需直接命中同样可以对飞机造成杀伤。那些顾问还讲说,直升机的尾部旋翼是它最脆弱的部分。所以一定要等飞机从头顶飞过,从背后将其击落。可是,将火箭筒瞄向天空既危险又不便,而站到屋顶又近乎自杀。直升机总能迅速识别出屋顶的人,根本没机会瞄准开火。艾迪德的民兵们最后想出了一个两全之策。他们在土路上挖了一些深坑,然后让射手仰面躺在旁边,同时将火箭筒的末端对准洞里。有时还可以砍倒一棵小树,把它斜插在坑里,再让射手穿上绿色长袍伪装好,躺在树下等着伏击。

9月25日凌晨,他们第一次击中了一架“黑鹰”,但那架飞机不属于游骑兵部队。那次胜利鼓舞了他们。打那以后,他们便严阵以待,等着游骑兵再次大规模出动。他们只需击落一架飞机。

10月3日,默阿里姆又听到了

直升机在低空飞行的声音。他立刻抓起M-16,集结队伍向北跑去。他们七八个人一组分散开来,奔过民族大街,转到奥林匹克饭店后侧,穿行在熟悉的街区里。天空中飞满了直升机。默阿里姆的战士们混到了同向的人群中。他们知道,有徒手的平民掩护,即使被发现,美国人也不大可能朝他们开枪。他们身旁提着自动步枪,行动多少有些不自然,肩膀上披着床单和毛巾以掩盖武器。他们是众多迅速赶到了战斗地点的武装组织之一。

在奥林匹克饭店南面的一个路口,默阿里姆的人马与游骑兵初次遭遇了。那是一辆载着游骑兵的“悍马”。他们蹑手蹑脚地摸向那辆车,正准备偷袭时,一架直升机突然杀了出来,当场打死了队里岁数最大的战士。他身材魁梧,中年年纪,人称“酒精”。默阿里姆赶紧拖着“酒精”瘫软的尸体撤离了街道。在一个街区以南,巴尔巴金饭店背后,他们的队伍重新集合。

在那儿,他们目睹了第一架直升机的坠落。大家激动地欢呼起来。他们不停移动射击,始终和游骑兵隔着约两个街区远。在目标建筑南侧,一名队员单膝跪地,开始向另一架“黑鹰”瞄准射击。火箭弹腾起击中了飞机的尾部旋翼,大块碎片随即从空中滑落。之后便是一阵出奇的平静。

在默阿里姆看来,那架直升机坠落得很慢。它依然在飞,就像没事一样。可没多会儿,机头就猛地向前一沉,跟着机身开始打转,最后坠落在了瓦迪格里。那是一片人口密集的住宅区,就在他们村子的南面。这次坠落同样在人群中掀起了一片兴奋的呼喊声。周围的人纷纷掉转了前进的方向。刚才,所有人还都在向北涌动,那是奥林匹克饭店的方向,也是第一架“黑鹰”坠落的地方。而此刻,大家都开始扭头向南跑去。他挤在人群中,也随着直奔南面而去。刚穿过自己的村子哈瓦迪格里,他们就见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兵正挥枪大喊:“回去!停下!飞机里还有人在开枪!”

有些人听了他的话,赶紧放慢了脚步,跟在默阿里姆的队伍后面。还有些人则根本听不进劝。阿里·侯赛因开了一家药店在坠机点附近,眼见许多邻居都拎着枪向那边奔去,其中竟还有好友卡瓦里,“黑海”餐馆的老板。他赶紧过去拉住卡瓦里的胳膊,发现他也提着一把枪。

“危险。别过去!”侯赛因晃动着朋友的双肩对他喊道。

然而,空气中已满是血腥的味道。卡瓦里挣脱开侯赛因,加入了奔跑的人群。

17

通常情况下,既然如此接近坠机地点,车队早就赶到了。这支队伍可以将前进路上的一切阻碍都碾碎击垮。但正是因为头顶飞机的支援,游骑兵特遣部队后来的表现才证明:过多的信息反而对战场上的士兵无益。

空中,“黑鹰”指挥直升机里的哈瑞尔和马修斯发现,在和车队平行的数条街上,大约有15名武装分子也在向前疾奔。奔跑的索马里人竟和汽车开进的速度不相上下。卡车和“悍马”在每个路口都遭到了阻击。每辆车的司机都得等到前面车完全肃清敌人后,才能加速冲过去。若是困在开阔地则无异于自杀。每次汽车一停,索马里枪手们便有了更多的时间赶到下一条街,另设埋伏。这支车队就快被打成筛子了。坐在高空,哈瑞尔和马修斯能俯瞰到各处的路障和伏击点。于是,他们引导车队尽量避开那些地方。

此外,还有一个因素加剧了局势的复杂。在指挥控制直升机的上空约1000英尺处,海军“猎户座”巡逻机也正监视着战场的一举一动。透过它的侦查摄像机,“猎户座”的飞行员能清楚地看到地面车队正面临的困境。但他们却远水解不了近渴。按规定,他们不能直接与地面车队联系。引导路线首先要报到联合作战中心,再由那边通过无线电与哈瑞尔联系,之后才能传达到车队。这造成了致命的情报延误。假如“猎户座”的飞行员发现有路通往坠机点,他们会直说“左拐!”然而,等“悍马”头车里的麦克奈特听到这一指令时,他早就开过那个拐角了。因此,他们总是转错街口。高高地飞在战场上空,指挥官们只能透过飞机舷窗或是屏幕了解战况,他们听不到炮火声和尖叫声,也感受不到爆炸的冲击力。从高处望去,车队的行进看起来仍井然有序。殊不知,视觉影像这时已无法传递出局势令人绝望的程度。

埃文斯曼仍旧无助地仰面躺在那辆车上。他感觉汽车在他上车后右拐了,这正是他所希望的。他知道,坠机点就在那个方向的几个街区以外。不过,“悍马”过了会儿再次往右拐了个弯,这时,他开始纳闷了。怎么往南开了?在摩加迪沙是很容易迷路的。这里的街道未经规划,不是整齐的网格状。本以为是通向某地的道路可能走着走着突然就转到了不同的方向,而且到处都有拐角。原本坠机地点离埃文斯曼在哈瓦迪大道上的防守位置很近,他甚至能直接看得到。但是很快,它就被远远地甩在车队身后的一团混乱中了。

杜兰特的飞机坠落时,车队正在向南开进。在头辆“悍马”车上,麦克奈特从无线电中接到了哈瑞尔中校的命令。

——“丹尼,刚刚又有一架‘黑鹰’被火箭弹击落在了奥林匹克饭店以南。我要求你迅速接上第一坠机点的所有人员。我们迅速调度快速反应部队支援。完毕。”

——“这里是‘制服’。明白。飞机坠落在奥林匹克饭店以南。请实施侦察,待我们接上第一坠机点的人员后指示最新任务。”

——“我们将请求快速反应部队支援。你要设法带领所有人撤离坠机点(超级61),之后前往另一架‘黑鹰’处并建立防线,完毕。”

这太难了。车队现在满载着战俘和伤员,可麦克奈特还要带着它开赴第一坠机点,去接应那里的大队人马。而事实上,“悍马”和卡车上早已严重超员,根本没什么地方了。最新的计划还要求接上所有人后,继续向南开赴第二坠机地点,这意味着他们还要再重走一遍此刻正艰难穿行、危机重重的道路。他们仍在向前开进。

猛烈的炮火和不断增加的伤亡对车上乘员的心理产生了严重的影响。埃文斯曼身旁的一些轻伤士兵似乎陷入了不同程度的瘫痪,仿佛他们在此次行动中的任务已经结束。另一些人则疼得哭天抢地,呜咽呻吟。然而,他们离基地还很远。

局势的发展令马特·瑞尔森上士,负责抓捕犯人的三角洲小队长大为光火。瑞尔森的小队同战俘一起正挤在第二辆卡车上。他不知道车队要开往何处。按标准战斗流程来讲,车队里的每辆汽车都应该知晓他们的目的地。那样的话,如果头车被击毁或者转错弯,整个车队还可以继续前进。但麦克奈特,那位更善于指挥一支营队而不是一支车队的中校军官,竟没有告诉任何人他们要驶向哪里!瑞尔森眼看着那些缺乏经验的游骑兵“悍马”驾驶员们刚通过路口就停车,致使后面的车辆陷于交叉火力的打击当中。每当车队停下,瑞尔森便跳下车,跑前跑后联络,设法让车队重新开动起来。

在通过目标建筑背后时,一枚火箭弹径直击中了车队的第三辆“悍马”,也就是麦克拉夫林挤上去的那辆。卡尔森,那个曾给麦克拉夫林硬挤出地方的二等兵,甚至听到了火箭弹发射的爆裂声。紧接着便是一阵炫目的闪光和震耳欲聋的“轰隆”声。顿时,“悍马”车内充满了黑烟,连卡尔森别在头盔顶上的护目镜也被炸飞了。

火箭弹击穿了汽车的铁皮外壳后在车厢内爆炸,直接将后座的三个人炸飞到街上。麦克拉夫林枪上的握把也被炸断了,一块弹片还刺进了他的左前臂。他并没觉得多疼,只是手臂有些发麻。他心想着等烟雾散后查看一下。弹片击碎了他前臂的一根骨头,切断了一根肌腱,还打断了他手上的一根骨头。血流得不多,他还能开枪。

卡尔森在黑烟中屏住了呼吸,双耳还在嗡嗡作响。他上下摸索着受伤的部位。左臂在流血,胳膊上有多处被弹片刺穿。靴子也烧着了。一个点五零弹药箱也被击中了。他听到有人正对他大喊把它踢出去,踢出去!他照做了,然后连忙蹲下扑灭了脚上的火苗。

被炸到街上的三个人中,有两个伤势严重。其中一个是三角洲军士长蒂姆·“灰熊”·马丁,他遇到了爆炸的正面冲击。火箭弹在“悍马”的外壳上击穿了一个足球大小的洞后,在穿过沙袋时爆炸开来,弹片贯穿了马丁的身体,最后还刺透了一个弹药箱。马丁的下半身已经不见了踪影。爆炸还撕裂了二等兵阿达尔贝托·罗德里格兹一条大腿的根部。他被炸得翻滚出足有十码远,双腿血肉模糊。他刚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发现一辆五吨卡车直冲了过来。卡车司机,二等兵马多克斯正被另一枚火箭弹炸得看不清方向,于是汽车径直从他身上碾了过去。

车队停了下来,战士们急忙下车搬运伤员。医务兵尽全力对罗德里格兹和马丁进行了救治,但两人的伤看起来都很致命。伤员被抬回到了车上。游骑兵们则迅速散开守在周围的街道和巷口。那边,专业军士亚伦·汉德和中士卡萨·乔伊斯陷入了苦战。他们分别把守着一条小巷的两侧。站在车外,斯波尔丁眼看着一波子弹扫过汉德的头顶,将墙打了个粉碎。

汉德正沿巷子开火。他太全神贯注了,根本没注意有子弹正从另一个方向朝他射来。斯波尔丁对汉德大喊退回到车旁,但噪音太大,他根本没听到。从斯波尔丁的位置望去,汉德几乎必死无疑了。他所做的一切都大错特错。他战斗很英勇,但身边没有任何掩护,而且在更换弹夹时,整个后背都暴露在外。斯波尔丁明白,自己此时应该冲出去帮他打掩护,将他拖回来,但那意味着要穿过子弹横飞的巷子。他犹豫了。见鬼!不!我可不想过那条巷子!就在此时,“海豹”队员约翰·盖伊冲了过去。他还瘸着,因为之前一枚AK-47子弹打在了他的军刀上,刀刃刺进了他的臀部。他朝巷子里猛射几发子弹,拉起汉德跑回了车队。

巷子那头,乔伊斯正面朝北单膝跪地,从容应对着敌情。他找到了掩体,正按受训的那样有条不紊地还击。突然,他身后上方的一扇窗子里探出了一只枪管,瞬间射出了数枚子弹。卡尔森目睹了这一切,但时间根本来不及警告乔伊斯注意,更何况他还不见得听得到。伴随着一阵“啪啪啪啪”声,枪管顿时喷出了一条火舌,中士当即直挺挺地向前倒下了。

一只点五零机枪立刻扫向刚才枪管出现的窗口,附近的墙上随即被射出一个个弹坑。这时,专业军士吉姆·特切尔不顾猛烈的炮火迅速冲向乔伊斯,抓住他的衬衫和防弹背心,几乎毫无迟滞地将他拖回了车队。

乔伊斯的皮肤已经变得灰白,双眼溜圆上翻,只露出了眼白。他是背部上方中弹,那里恰好是新型防弹背心没有防护板的地方。子弹刺穿心脏后,又穿透了他的身体,最后嵌在了防弹背心的正面,那里倒是有防护板。他连忙被抬到盖伊那辆“悍马”的车后。在那,一名三角洲医务兵开始疯狂抢救他的生命。医务兵一面高举着输液袋,一面绝望地喊着,“我们必须赶紧把他送回去!我们必须赶紧把他送回去,他会死的!”

车队又开始缓慢向前开进了,先是左转(向东),然后再次左转,朝北驶去。他们正沿坠机地点一个街区以西的一条路开进。要抵达那里,他们只需再向北开过两个街区,然后右转。但是周围炮火持续不断。在领头的“悍马”车里,麦克奈特中校也中了弹。弹片切入了他的右臂和脖子左侧。

车队尾部,二等兵克莱·奥西克的胳膊也中了弹。于是,来自埃尔帕索的小个子拳击手,中士洛伦佐·鲁伊斯接过了他手上的点五零机枪。突然,鲁伊斯也从枪塔上跌了下来,顺势瘫软地倒在了“悍马”车里同伴的大腿上。

“他中弹了!他中弹了!”司机大喊,他开着“悍马”拼命往前冲,车顶的点五零机枪在枪塔上来回转圈。

“扶住机枪!”一名军士大喊道。“赶快扶住机枪!”

车里的人本来就挤在一起动弹不得,现在鲁伊斯又倒在他们身上,就更没人能从内部登上枪塔了。专业军士戴夫·里奇于是下了车,从外面跳上了枪塔。但他没法钻进机枪位置,鲁伊斯的身体正卡在那里。所以,汽车再次启动后,他只好从外侧把身子探出去,转动机枪射击,同时紧紧抓牢以免自己被甩到街上。

车内,大家将鲁伊斯拉了下来,帮助里奇站到了机枪后。上士约翰·彭斯撕开了这名伤员的防弹背心和衬衫。

“我中弹了!我中弹了!”鲁伊斯吃力地大口喘着气,跟着便咳出血来。

在鲁伊斯的右臂下方,彭斯发现了一个子弹的射入口,但他找不到子弹射出的部位。他们扶他斜靠着电台,由一个三角洲医务兵对他救治。鲁伊斯休克了过去。和车上的许多人一样,他之前也把防弹背心里的陶瓷板取出来了。

另一辆“悍马”的枪塔上,下士吉姆·卡瓦科正站在一挺M-19榴弹机炮后,将40毫米榴弹连续射向一栋房子的窗户。那里是敌人主要的火力点。只见卡瓦科干净利落地将榴弹一发发射进了二楼的窗子里——砰!……砰!……砰!……砰!

斯波尔丁坐在第二辆卡车上大喊着,“耶!干掉他们,卡瓦科!”突然,他看到朋友向前跌了下去。卡瓦科被一枚子弹击中了后脑,当场毙命。车队又停了,斯波尔丁跳出车外,赶忙帮着将卡瓦科拖出了枪塔。他的尸体被抬到斯波尔丁的卡车后部,丢进去时还砸在了一名游骑兵伤员的腿上,疼得那人尖叫起来。

炮火声震人心魄。索马里人似乎仍在不断从各处涌出,在街道上飞奔穿梭。在领头的“悍马”车上,席林不解地看着那些奔跑的人们。子弹到处乱飞,怎么还有人在街上乱跑呢?他发现,朝巷子里投掷手雷能阻止枪手伸出武器。为了节省弹药,他尽量只朝最近的索马里人开枪。正当他用光了弹药时,后座一名受伤的游骑兵从自己的弹药袋里取出一些弹夹递给了他。

18

无线电里传来了指挥直升机的问询。对方似乎并不知晓车队绝望的境地。

——“制服64,所有人员都带离坠机地点了吗?完毕。”

——“尚未和对方取得联系,”麦克奈特答道,“我们在撤退的路上遭遇了猛烈阻击。伤员众多,包括我在内,完毕。”

——“收到,要求你全速赶到第一坠机点,巩固防线。装上所有人员后,赶往第二坠机点撤退其他人,完毕。”

当然,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了,但是麦克奈特并没有放弃。

——“收到,明白。能否给我一些……我们需要导航并告知距此的距离,完毕。”

起初,对方没有回复。无线电里全是杜兰特飞机坠落的消息。当他再次听到指挥官的声音时,对方却要求他报告车上埃文斯曼的游骑兵第四小分队人数。他没有理会。

——“罗密欧64(哈瑞尔),这里是制服64。我现在在什么位置?离坠机地点多远?”

——“稍等。我看一下……丹尼,你还在主路上吗?”

——“我们在撤出的路上。在向民族大街开进。”

显然,哈瑞尔弄错了。他还以为麦克奈特仍在目标建筑门前的哈瓦迪大道上,并依此给他指路。

——“往东拐。往东走三个街区,再往北两个街区。那里正在冒烟,完毕。”

——“明白。从我的方位,往东再走三个街区,然后向北,完毕。”

——“收到,是从奥林匹克饭店前的那条主路出发,完毕。”

可是,麦克奈特已经从那条主路往东开出三个街区远了。

——“我在奥林匹克饭店东侧的主路上。是否只需转弯往北开?”

——“不是。他们位于一号建筑(目标建筑)约三个街区以东,一个街区以北的位置,完毕。”

19

车队倒数第二辆“悍马”车上,鲁伊斯正在生死边缘挣扎。彭斯上士无法用无线电联络到麦克奈特,于是便步行前往。他担心如果不赶紧把鲁伊斯送回基地,这个德克萨斯年轻人就会死掉。彭斯突然发觉,之前折磨耳朵的炮火声似乎正渐行渐远,逐渐模糊不清了。随着他走到车队的前部,他看到乔伊斯正四肢张开摊在一辆“悍马”拥挤的后车斗里,浑身是血,面色苍白。一名医务兵正在旁紧张施救。就快到达车队最前面时,一名三角洲队员一把拉住了他。

“你中弹了。”那名队员说。

“没有吧。”

彭斯没有任何感觉。三角洲队员把手探进彭斯的防弹背心里,按了下他的右肩,上士感到一阵钻心的疼。

“呼吸有困难吗?”三角洲队员问道。

“没有。”

“胸口发闷吗?”

“感觉还好,”彭斯回答说,“我都不知道自己受伤了。”

“你自己小心。”三角洲队员嘱咐道。

彭斯终于找到了麦克奈特,他也浑身是血,正忙着无线电联络。彭斯当即把鲁伊斯的情况报告给了副排长鲍勃·加拉格尔,并建议他们立刻抽调一两辆“悍马”把鲁伊斯送回基地,就像早些时候护送布莱克伯恩一样。不过,加拉格尔很清楚,车队已经无法再承受任何车辆和火力损失了。还有约100人在第一坠机点等着他们,然后还有第二坠机点……加拉格尔已经因为派三辆车护送布莱克伯恩回基地这件事而追悔莫及了。他明白,这可能等于给鲁伊斯判了死刑,但他只能告诉彭斯任何人都走不了。

“我们必须前往坠机地点增援。”他说。

彭斯满腹愤慨地往回走。他刚迈出几步,车队便开动了。他跳上了一辆“悍马”的后车厢。里面已经塞满了人,到处都是血,又滑又粘。游骑兵里传出一阵阵呻吟。在他旁边,乔伊斯好像已经死了,尽管医务兵仍然没有放弃救治。中士伽兰汀尖叫着,“我的拇指被打掉了!我的拇指被打掉了!”彭斯真不想再呆在这了。

他们仍在向北开。有些人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了。彭斯搭乘的“悍马”车上,一等兵贾森·莫尔看见几个游骑兵弟兄甚至把头埋在了沙袋后,其中不乏连队里平时拍着胸脯号称勇敢的人。莫尔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小家伙,来自新泽西州的普林斯顿。他的下嘴唇底下粘着一撮鼻烟,没剃须的下巴上还残留着嚼出来的棕色唾沫。他汗流浃背,心惊胆战。一枚火箭弹刚擦着汽车飞了过去,在旁边的一堵墙上爆炸,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子弹“噼噼啪啪”地打在他周围。他勉强克制住趴下的欲望。反正是死路一条。

莫尔心想,如果他能挺住不停射击的话,那至少也是为了挽救自己和同伴的生命而中弹的。对他来说,这是个决定性的时刻,是这片混乱中清醒的时刻。他会战斗到底。不会再考虑要不要趴下的问题了。

乔伊斯的中弹让二等兵卡尔森大受惊吓。随后他突然感觉右膝遭到了猛地一击,跟着就是一阵剧痛。那感觉就像有人拿刀子捅进了他的膝盖,然后又用大锤拼命往里敲一样。他往下扫了一眼,发现鲜血已染红了裤子。他念了句祷告,继续射击。在他这一生中,还从未有过如此长时间地处于狂乱的恐惧当中,现在,他觉得自己真的可能要被吓死了。心脏在胸口“咚咚”地剧烈跳动,几乎令他无法呼吸。他满脑子都是枪声、爆炸声,他仿佛看到伙伴们一个接一个的倒下,鲜血四溅,油腻腻、黏糊糊,还掺杂着铜金属湿冷的味道。他觉得:马上要轮到我了。跟着,就在恐惧感达到顶点的时候,这一切竟突然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前一秒,他还被恐惧和疼痛吓得无法动弹,而下一秒……他已经不再为自己担心了。

后来,他常常回想这一刻的经历。他能给出的最好的解释是,当时自己的生命已经无关紧要了,真正关键的是他的战友、他的兄弟不要受伤,不要牺牲。尽管与其中一些人相识才仅仅数月,但对卡尔森来说,他们比他的生命更重要。正如当时特切尔不顾一切拖回乔伊斯一样。卡尔森现在懂了,那是一种英勇的行为,但又不是单纯的英勇。在某种程度上,特切尔别无选择,正如他恐惧与否也不由自己选择。那一刻就这样发生了,仿佛他越过了某种障碍。他必须坚持战斗,因为其他战友需要他。

倒数第二辆“悍马”车上,二等兵埃德·卡尔曼正坐在方向盘后,惊恐地看着身边发生的一幕幕情景。前方人行道上的一排树开始爆炸,一棵接一棵,仿佛有人在每棵树内都安放了炸药,并将引爆间隔设定为五秒。不然就是有人在用大炮轰击着这些每棵都有两层楼高的树,他们大概认为会有狙击手藏身其中。但令卡尔曼感到奇怪的是,爆炸正逐渐向他延伸过来,由远及近一棵接一棵的将树炸个粉碎。

一小时前,卡尔曼还在为自己的第一次参战而兴奋异常,而现在的他却只能体会到恶心的恐惧。到目前为止,他的车上还无人负伤,但这似乎只是时间问题。他亲眼目睹了车队在他眼前分崩离析。他可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国家的战士啊。面临着如此大的麻烦,难道就没人伸出援手吗?军中更强大的力量哪去了?他们竟然沦落到如此境地,在这些狭窄的土路上战斗、流血、牺牲!这看起来是那么的不合常理。这一切本不该发生的。他看到自己认识、喜欢甚至尊敬的人们在街上痛苦哀号,他们的伤口外翻,露出暗红的肌肉丝;他还看到人们流着血在烟雾中徘徊,茫然不知所措,似乎陷入了一种无意识状态。他们衣衫不整、破烂不堪。那些没有受伤的美国士兵身上也早已沾满了其他人的鲜血。卡尔曼还很年轻,是连里的新人。可既然老兵都中弹了,早晚他也难逃被击中的命运。奇怪的是,他感到吃惊多过害怕。他反复告诉自己:这本不该发生!

很快便轮到卡尔曼了。当减速通过下一个路口时,透过左侧开着的车窗,他看到外面有股尾烟直冲了过来。他知道那是一枚火箭弹,并且清楚目标就是自己。瞬间,火箭弹击中了他。等他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倒在了汽车前排的右座上。耳朵里还在嗡嗡作响。他睁开眼,眼前是被固定在仪表盘下的无线电台。他立刻坐起身,把油门踩到底。前方的车队正在向左拐,他赶紧加速追了上去。

后来,当他有机会检查“悍马”车时,他看到那枚火箭弹击中了车门,撞出了一道深深的凹陷,并在钢板上钻出了一个洞。显然,是车门内侧的防弹玻璃让他和车上的其他人躲过了一劫——好在卡尔曼把车窗摇下来了。“悍马”车体外壳吸收了火箭弹的冲击力,而那扇玻璃屏障恰好够厚挡住它。卡尔曼的左臂肿胀淤青了一块,但身体的其它地方还好。

只要车队在向前移动,丹·席林感觉就好过一些。但车队似乎一直是在一点一点挪动。停止,开动,停止,开动。只要他们一停下来,炮火声就猛然大作,子弹在空中横飞,有时巷子两侧的石墙被子弹打得尘土飞扬,就像喷砂处理的现场。要对付的目标实在是太多了。枪塔上,普林格尔把点五零机枪对准一群索马里武装分子就是一顿扫射。席林亲眼看着其中一个又瘦又高,身穿亮黄色衬衫,手持AK-47的家伙被迅猛的子弹撕成了碎片。暗红色的斑点阴湿了那件黄色衬衣。先是一只胳膊被打了下来,接着那人的头和胸也都开了花。其他人立即一哄而散,向下一个街角奔去。席林知道,他们会在那里再次等待车队通过。

随着“悍马”驶入巷子,席林根本都不用费心观察了,那些人太近了。他击毙的第一个人离他仅十码远。那人蜷缩着倒在地上,疼得连表情都扭曲了。可能普林格尔先前已经击中他了。席林对着那人的胸口又补射了两枪,接着又朝身旁另一个人的胸口也开了两枪。就在这时,他感到自己右脚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一阵隐痛。通过路口后,席林检查了一下靴子。车门上中了两发子弹。其中一发穿透了外部钢板,被车门内侧的防弹玻璃挡在了外面。第二发击中的位置较低,径直穿过车门钻了进来。号称能抵挡AK-47的7.62毫米子弹的车门,并没有挡住这发子弹。防弹玻璃挡住了一发,减缓了第二发的速度,虽然仍能造成伤害,但却没能穿透靴子。

那天早些时候,普林格尔刚刚才把这些车门装上。在执行前六次任务时,他们都没装,而且这些车门也是刚从美国航运过来的。席林对这东西抱有一种复杂的情绪。他喜欢这些防护装置,但是它们又常给大家的行动带来不便。那天早上检查时,他就发现车窗摇不下来了。于是,他开始拆卸。普林格尔阻止了他。

“嗨!我才把它们装上!”他大叫道。

席林展示给他看,车窗是如何被卡住的。于是普林格尔拿来一把锤子,对着车窗框一阵猛敲,直到车窗落了下去。现在,席林为他们保留了车门而感到庆幸,但那种刀枪不入的感觉已经不复存在了。两发子弹都彻底穿透了车门。

他们继续往北开了大约九个街区,一路向三军大道,也就是摩加迪沙的另一条主路开去。他们曾和坠机地点只东西相隔一个街区远,却并没停下来。直升机指引他们右拐,但在席林和领头“悍马”车上的其他所有人看来,那些小巷子太窄了。如果卡车被困在里面的话,他们可就全完了。于是,他们继续向前开去。车队里有些人在经过时也看到了那架坠落的“黑鹰”,但是没人告诉过他们那里就是目的地。很多人仍然以为他们正在返回基地的路上。接近三军大道时,他们再次停了下来。

席林努力摆脱了徒劳无功的感觉。麦克奈特则头晕眼花,有些招架不住了。他的手臂和脖子都在流血,已经失去了平日的坚决与果断。席林嘟哝着对他抱怨道,“就这么一直兜圈子吧,我们早晚全他妈的报销。”

他跟着决定,既然麦克奈特无法定夺,那么就该他做点什么了。他知道直升机飞行员之间的通话频率,于是便绕过指挥控制直升机,调整频率,直接联络上了正在高空盘旋的侦察直升机。空地通讯协调本就是席林的专长。他要求对方直接下达去往坠机地点的指引。直升机欣然从命,并告诉他带领车队转上三军大道向西行驶,然后再左拐。麦克奈特认可了席林的指挥,车队再次行进起来。

他们左转弯离开了三军大道,又冒着枪林弹雨行驶了大约七个街区。忽然,席林看到前方有辆正闷烧着的五吨卡车残骸,正是他们之前在目标建筑前烧毁的那辆。他们整整兜了一圈。席林忘了向直升机的飞行员讲清楚他要去的究竟是哪个坠机点。飞行员看到杜兰特附近情势危急,索马里暴徒们已经开始包围那架坠落的“黑鹰”了,于是便自作主张把车队指引到了这里。直到再次看到目标建筑和奥林匹克饭店,席林才意识到这一点。

“我们正开往第二坠机点。”他对麦克奈特说。

中校只知道他的命令是什么。他反复重申车队应该前往第一坠机点。

指挥通话系统里,他们漫长的游**几乎成了一出黑色幽默。第二支车队已经从基地派出,开赴杜兰特的坠机点实施救援。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了。

——“丹尼,你们在寻找第二处坠机地点时往西走得太远了。你们好像已经向西走过了四个街区,向南过了五个街区,完毕。”

——“罗密欧64(哈瑞尔),这里是制服64(麦克奈特)。给我一个正确指向,正确的指向!正确的指向!”

——“制服64,这里是罗密欧64……你要向南走大约四个街区,然后向东。南面的坠机地点有绿烟标识。一直朝南走。”

一个声音突然插了进来,打断了繁忙的指挥频率里正寻求指示的对话。

——“停止指示方向!……你找错车队了!”

——“这里是制服64,你把我们又带回奥林匹克饭店前了。”

——“制服64,这里是罗密欧64。向东拐。”

这样,车队目前已经走过了一条U形路线。他们刚刚冲出目标建筑前凶险的包围圈,现在又要转过头去再过一次。后面车辆上的人根本无法理解。这简直是疯了!根本是在找死。

形势不断恶化。指挥直升机里的哈瑞尔正在考虑释放那些战俘,那是他们的战利品,也是这次任务和所有这一切代价的核心目标。他指示徒步行进的三角洲部队立刻赶到第一坠机点。

——“你们与‘制服’部队会合后,立即甩掉全部重型装备。我们将设法尽快派部队增援第二处坠机地点。”

多个声音从不同的直升机传来,都在给可怜的麦克奈特指路,同时这也见证了车队那些徒劳无功的兜圈与转弯。

——“制服64,这里是罗密欧64。下个路口右转!下个路口右转!巷子!巷子!”

——“他们刚刚错过了路口。”

——“在下一个路口右转,制服。”

——“注意,前方有猛烈的火力攻击。”

——“该死的,停下!该死的,停下!”

——“右转!右转!你们正在受到袭击!赶快!”

在这一团混乱中,地面车队目睹了件奇怪的事。他们从一名老妪身边开过,只见她提着两个塑料袋,镇定自若地在枪林弹雨中穿行。车队接近时,她轻轻放下袋子,用手指堵住耳朵,继续向前走去。几分钟后,他们又看到了同一名老妪,这次是朝相反的方向,还是拎着杂物袋。她又把它们放下,用手指堵住耳朵,然后像前次一样走开了。

现在,每个路口都有索马里人镇守在道路两侧,向通过的所有车辆开火。他们就站在彼此的对面,所以炮弹一旦没有击中汽车,就会飞过街道,击中路对面的自己人。中士埃文斯曼在“悍马”的后车厢里找到了更好的掩护,他惊讶地观察着这一情形。这是什么战术啊!他感到这些人一定连自己的生命都不顾了!他们什么都不在乎!

他们的力量正在城市中一个街区一个街区地被削弱。没有地方是安全的。漫天都是呼啸而过的热金属块。他们听到子弹钻入人体发出恐怖的“噗噗”声,听到人们的惨叫声,看到有人内脏流出,看着战友脸色逐渐变得灰白,看着最优秀的士兵努力抵抗着绝望。他们是美国最精英的战士,但今天却要战死在这里了,死在这些人数众多拼死一搏的暴徒手中。他们的未来如此时此地的夕阳一样正在陨落。

席林起初不敢相信这一切,而现在他有种深深的负罪感。至少,在错误地把车队带向灾难的这件事上,他要付部分责任。他被眼前的混乱局面惊呆了,他竭力说服自己相信这是真的。他一遍遍地嘟囔,“就这么一直兜圈子吧,我们早晚全他妈的报销。”

20

专业军士斯波尔丁仍坐在第一辆卡车的副驾驶座上,把他的步枪探出窗外。突然,他惊讶地看见双腿旁闪过一道光,就像一道激光束穿过车门,射入了他的右腿。一发子弹刺穿了车门的钢板和摇下的车窗玻璃,带着玻璃碎片和钢渣一起钻入了斯波尔丁的大腿,从膝盖一路向上钻到了臀部。这道射穿车门的光柱重重刺伤了他。他大声尖叫起来。

“怎么了,你中弹了?”马多克斯大声问道。

“是啊!”

紧接着,又一道光射了进来,钻进了他的左腿。这次,斯波尔丁只感到一记重击,却没感到疼。他俯身紧捂住右大腿,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涌出。他既悲伤又吃惊。那道光线是怎么射进左腿的?他仍然没有感到疼痛。他甚至不想去看伤口。

接着,马多克斯大叫道,“我看不见了!我看不见了!”

驾驶员马多克斯的头盔歪到了一边,眼镜也被撞得斜挂在脑袋上。

“戴好眼镜,笨蛋,”斯波尔丁说道。

马多克斯被击中了后脑。子弹打在了头盔上,头盔救了他的命。但是子弹带来的强大冲击力仍然使他暂时失明了。卡车失去了控制,继续向前开着,斯波尔丁双腿都受了伤,无法挪动抓住方向盘。

炮火中,他们不能停下来。他只好大声指挥马多克斯控制方向。马多克斯的双手还紧握着方向盘。

“左转!左转!马上!马上!”

“加速!”

“减速!”

卡车左摇右晃,跌跌撞撞地向前开着,不时撞到路旁建筑的边角,还碾过了一个拄着拐杖的索马里人。

“是什么?”马多克斯问道。

“别操心了。我们刚轧了一个人。”

两人都大笑了起来。他们没有感到遗憾,他们已经超越了恐惧。直到马多克斯停下车,他们两个仍在笑着。

一名三角洲队员,中士迈克·福尔曼从后车厢跳下车,跑上前来,打开了驾驶员一侧的车门。驾驶舱里已经溅满了鲜血。

“天啊!”他说道。

马多克斯斜倒在斯波尔丁身上。斯波尔丁也正忙着处理自己的伤口。他的左膝盖上有个相当圆的弹眼,身上却没有子弹射出口。很明显,子弹在撞击了车门和车窗玻璃后分裂开来,只剩下弹壳从他的膝盖钻了进去。接着与膝盖骨的撞击大大减弱了它的威力,最终从皮肤下滑过,卡在了关节的一侧。子弹的剩余部分打在了他的小腿上,鲜血直流。斯波尔丁将腿抬起架在仪表盘上,对一条腿进行了包扎。接着又把步枪倚在汽车侧窗框上,更换弹夹。福尔曼跳上来开动卡车,斯波尔丁又能恢复火力了。他向所有移动的东西开火。

战斗开始不久,二等兵克莱·奥西克的手臂就受伤了。为了给“悍马”后车厢的重伤员们腾地方,他跳下车厢,朝第二辆卡车跑去。卡车上有人伸手想把他拉上车,但奥西克伤在手臂,抓不牢任何东西。失败了几次以后,他跑到了驾驶室,专业军士亚伦·汉德走下车,让他挤在了自己和驾驶员,二等兵理查德·科瓦莱斯基中间。科瓦莱斯基是个来自德克萨斯州的瘦小伙。大家都叫他“字母表”,因为他们都不愿意读他那个发音复杂的名字。

科瓦莱斯基是新来的,非常安静。他刚交往了一个女孩,正准备结婚。他一直念叨说,几个月服役期满后就离开游骑兵团。他的班长一直想说服他留下。奥西克钻到他旁边没几分钟,一发子弹就打中了科瓦莱斯基的肩膀,将他狠狠地摁到了椅背上。他迅速查看了一下伤口,又挺直身子紧握住方向盘。

“字母表,要我来开吗?”奥西克问道。

“不用,我没事。”

正当奥西克费劲地为驾驶员包扎他流血的肩膀时,一枚火箭弹袭来了。火箭弹从车厢左侧钻了进来,把科瓦莱斯基的左臂生生从身体上撕了下去,接着又进入了他的胸膛。它没有爆炸。两英尺长的火箭弹卡在了科瓦莱斯基的身体里,火箭弹的安定尾翼露在他已被炸掉的左胳膊下方,弹头则从他身体的右侧钻了出来。他当场不省人事了,但还活着。

无人驾驶的卡车随即向前面车的尾部撞去。那辆车的后车厢里装着囚犯,前面的驾驶室里则挤着福尔曼、马多克斯和斯波尔丁三人。猛烈的撞击把斯波尔丁撞到了侧门上,接着卡车横冲直撞地冲进了一面墙里。

奥西克被撞晕了过去。他被专业军士汉德摇醒,大吼着他们必须赶快出去。

“车起火了!”汉德喊道。

驾驶室里浓烟密布。奥西克能看到“字母表”身体里火箭弹的引信似乎还在“咝咝”地燃烧着。卡在他胸膛里的火箭弹并没有爆炸,但有其他什么东西炸开了。可能是科瓦莱斯基防弹背心里的闪光弹,或者是火箭弹的推进剂。汉德从他身旁的门跳了出去。奥西克伸手去抓科瓦莱斯基想把他拖出来,但他浸满鲜血的衣服上只是挂着一些支离破碎、残缺不全的躯干。奥西克只好跌跌撞撞地冲到街上,发现自己和汉德的头盔都已经被炸飞了。汉德的步枪也被炸坏了。他们麻木地挪动着身体,甚至有些头晕眼花。死神顷刻间与他们擦身而过,夺去了科瓦莱斯基的生命,掀掉了他们的头盔,而实际上却没有伤到他们一根汗毛。汉德的左耳听不到声音了,但也仅此而已。两个人在路面上找到了他们的头盔——很明显,爆炸的气流把它们从车窗里抛了出来。

汉德还发现了科瓦莱斯基的一节前臂。只剩左手和一小部分手腕。他捡了起来,跑到三角洲队员放置科瓦莱斯基的“悍马”车旁,将它放回到了受伤战友的裤兜里。

奥西克头晕眼花地爬进了另一辆“悍马”车。再次出发后,他开始用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在车板上摸索,捡拾之前卡壳退出来的子弹。奥西克把它们重新递给那些仍在射击的战友们。

好几辆车上的弹药都用光了。他们消耗了足有上千发子弹。24个索马里战俘中,已经有三个中弹身亡了,还有一个受了伤。剩下的卡车和“悍马”的后车厢里早已满是鲜血,滑腻腻的。地板和车壁上粘着一块块人体内脏组织。头辆“悍马”右侧的两个轮胎也被打爆了。在这种情况下,汽车还在勉强开动,但却远远无法达到正常速度。车队里的第二辆“悍马”几乎完全废掉了。它的一个轮轴无法转动,一直在地上拖着走。这辆“悍马”现在完全是靠它后面的五吨卡车在推动着前行。而后者正是被火箭弹击中,害死科瓦莱斯基的那辆卡车。车队里的第三辆“悍马”,也就是“海豹”队员驾驶的那辆货运“悍马”,有三个轮胎被打爆了,车身也布满了弹孔,看上去就像一块多孔海绵。“海豹”队员霍华德·瓦斯丁的双腿都中弹了,他把它们搭在仪表盘上,在汽车前盖上伸展开来。还有几辆“悍马”正在冒烟。卡尔森的车侧面被手榴弹击中,咧着大口,四个轮胎全瘪了。

火箭弹击中科瓦莱斯基后,紧跟在后的车辆全都被迫停了车。在噪音和混乱的干扰下,麦克奈特的领头“悍马”车里却没人注意到这个情况。因此,他们那辆车仍以每小时20英里的速度,孤零零地向三军大道开去。侦察直升机这时指示他们右转,地面车队已经向回开了大约七个街区,第二次经过了坠机地点,目前位于坠机地点东面仅一个街区的位置,却苦于找不到一条足够宽的街道左转。当他们抵达三军大道时,席林发现马路上竟空无一人。他们只好右拐开出约40码远,打算再次右转,然后掉头向坠机地点开进。就在这时,席林透过右侧的车窗看到一个索马里人窜到一条巷子里,扛起一个火箭筒正向他们瞄准。

“火箭弹!火箭弹!”他大叫道。

“悍马”枪塔上的重机枪一片沉默。席林转过头去看为什么普林格尔没有开枪,结果发现机枪手正低着头在后车厢里取一箱新弹药。普林格尔抬起双手护住了自己的头。

“快开!”席林朝司机,二等兵乔·哈罗斯基尖声吼道。

可是,哈罗斯基并没有驾车冲过路口,反而冲进那条巷子,朝那个扛火箭筒的人径直撞了过去。一切都发生在一眨眼的功夫。火箭弹发射了。只见一阵浓烟,火箭弹发出“砰”的一声,化作一团火球向他们直冲过来。他惊呆了,甚至都没时间举起武器。火箭弹直直地贴着他那侧的车门滑门而过。他感觉它“嗖”地一下就飞过去了。

“后退!后退!”他大声喊道。

席林端枪便射,普林格尔则回到枪塔继续操纵点五零机枪,过了一会,他们终于肃清了那条巷子。席林转身向后看,担心他们会撞到后面的“悍马”车,这时,他才发现他们的车竟然落了单。哈罗斯基把车开出巷子,返回到三军大道上,在那里,他们调头向西开去,发现车队的其它车辆仍然在他们分开的地方,车头朝北,对前面的主路充满了恐惧,踌躇不前。

自打车队在奥林匹克饭店附近走过那条U形路线后,麦克奈特就陷入了沉默。此时此刻,他似乎清醒过来了。他走下“悍马”,站在车外的引擎盖旁与副排长加拉格尔交换意见。加拉格尔对这场混乱极度愤慨。正当他与麦克奈特面对面抱怨时,一发子弹飞来把他打倒在了路上,恰好跌倒在了席林脚下。鲜红的血液从他的手臂上喷涌而出。席林从没见过颜色这么鲜红的血液。很显然,这是动脉里的血液。鲜血汩汩地不断向外涌。席林将一只手按压在伤口上,另一只手到医疗包里摸索绷带。他尽最大所能帮加拉格尔处理伤口,先用抗菌纱布裹住伤口,然后用绷带紧紧包扎好。在索马里的这些日子,空军伞降救援队员们对所有战士进行了有关战地包扎的额外培训。他们曾用活山羊进行过练习——将山羊打伤,然后让士兵们对其操作,让他们接触真正的鲜血和伤口。这些培训现在派上了用场。加拉格尔回到了车上,而席林留下了他的武器。他需要弹药。

到目前为止,他们已经转了约45分钟。麦克奈特准备放弃这项任务了。目前,地面车队的伤亡人数远远超过了第一坠机点。于是,他呼叫哈瑞尔。

——“罗密欧64,这里是制服64。我们大部分车辆无法正常行驶了。伤亡惨重。前往坠机地点太困难。我们遭到了压制。”

哈瑞尔还在坚持。

——“制服64,这里是罗密欧64。丹尼,你们最好还是返回坠机点。我知道你左转上了三军大道,你们目前状况如何?”

麦克奈特和他的手下受够了。

——“这里是制服64。我方伤亡无数。很多车辆已无法正常运转。我们必须尽快将这些伤者从这里运送出去。”

他们还没有到家。

他们开始前进了。当返回基地的命令终于下达后,每个人都为之振奋。毕竟,他们当中总算有人能活着回去了。

他们找到了列宁大道,那是一条中间设有隔离带的四车道大马路。沿着这条马路,过了K-4环岛就可以回家了。斯波尔丁的指尖开始失去感觉。在这场严酷的考验中,他第一次感觉到惶恐。他觉得自己正在陷入休克。他看到一个索马里小男孩,看起来还不到五岁,手拿一把AK-47冲锋枪顶在髋部疯狂扫射。明亮的火舌从枪口喷射而出。有人开枪击中了那个男孩,他的双腿朝天,仰面摔在了地上,仿佛在大理石上滑倒了似的。这一幕就像电影里或者梦里的慢动作。三角洲部队的驾驶员福尔曼是个了不起的射手。他一手举着枪,一手握着方向盘。斯波尔丁眼看着他放倒了三个索马里人,车速却丝毫没有减慢。他钦佩不已。

他感到自己就像患了脑瘫,双手蜷缩着。

“嗨,哥们,我们他妈的赶紧回去吧,”他说道,“这简直太糟了。”

“你已经很酷了。”福尔曼答道。

“海豹”队员约翰·盖伊的“悍马”现在是车队的头车。他的车身早被子弹打成了蜂窝,冒着烟,只靠三个轮子在缓慢前行。后车厢里,八名游骑兵伤员和乔伊斯的尸体挤在一起。车前,瓦斯丁鲜血淋淋的双腿摊在引擎盖上(他的左脚又中弹了)。瓦斯丁大喊,“带我离开这!”索马里人沿路埋了两个巨大的汽油桶,上面堆满了垃圾、破家具以及其它一些碎片残骸,并把它们全都点着了。战士们不敢将车停下来,生怕一停就再也无法发动,他们于是开着车从那堆燃烧着的废墟上冲了过去,几乎是翻转了过去。不过宽大结实的“悍马”车很快调整了方向,继续向前开去。后面的车也跟了上来。

下午五点四十分。他们已经在街头奋战了一个多小时。车队里的约75个人,包括士兵和囚犯,接近半数被子弹或弹片击中,八人阵亡。随着他们离K-4环岛越来越近,他们强打起精神,准备迎接下一轮更加猛烈的伏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