沦陷
1
一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形势不断升级。游骑兵们本应在一个小时之内解决的战斗已经拖了两个小时。在空军机场的联合指挥中心里,加里森将军和他的参谋军官们正目不转睛地紧盯着监控屏幕,收听无线电里的每段对话;而在战场上空,分队指挥官哈瑞尔和马修斯正坐在“黑鹰”指挥直升机中,紧密观测着战场形势,此时他们隐约有了一个可怕的感觉——局势已经要失控了。
这些部队的作战负担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极限。杜兰特的坠机点眼看着就要被索马里人攻陷了。最初参加此次行动的大多数队员们——大约160名三角洲特种部队成员和游骑兵战士——也已经被分割成了数个部分,要么分散乘坐在正遭遇重创的地面护送车队上,要么被困在目标建筑与首架直升机坠落点之间的某个地方。他们本属于这个地球上最强大的军事力量的一部分,但在其他支援部队到达之前,仍如困兽一般,被成千上万愤怒的索马里武装分子层层包围在这座城市的街道上,苦苦为生存而战斗。从第十山地师抽调的一个整编连约150人的队伍已经抵达了任务区基地,正在火速赶往杜兰特的坠机点,可他们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装甲车必须要首先穿过遍布在城中的无数个致命伏击点和路障。
第十山地师的另两个连也在赶来的路上,此外,联合国的巴基斯坦和马来西亚维和部队已经同意增派坦克和装甲运兵车赶往交战地点,但集结这样一支多国部队所需的后勤保障将是惊人的,而且肯定要耗费数个小时。可再有两个小时,天就要黑了。
那些正拼命奋战的士兵们对于战场的整体态势一无所知。他们看不到拐角后愈发绝望的挣扎情景,每个人都在边打边想着,再坚持几分钟援军就到了。
就在杜兰特的座机被击落前不久,唯一的一支空降兵支援小队快速滑降到了首处坠机点,该地距目标建筑物只有几个街区。他们乘坐的是“超级68”号“黑鹰”直升机。在机舱后部,空军技术军士蒂姆·威尔金森夹坐在两名机组成员中间。这时,旁边传来了一块白色写字板。上面大大地写着几个黑字,“61号坠落了”。这条坏消息令所有人血脉贲张。他们要投入战斗了。
这些人来自不同的营队和作战单位,但一起训练已经有好几个月了。威尔金森是机上两名空军伞兵中的一员。另外与他们同行的还有一支5人三角洲小队和7名游骑兵队员。自从夏天早些时候制定这项任务以来,这支14人的小队就一直在为滑降至坠机点而训练,起初是在本土的布拉格堡,后来被调到了摩加迪沙。开始时有人觉得根本不会出现此类情况,并未部署战斗搜救小队。后来大家逐渐意识到,在执行任务时,直升机很可能会遇袭而被击落,于是加里森力排众议,带上了这支队伍,不过他们仍然被视为战场上的奢侈品或麻烦事,就像庞大碍事的医疗急救包一样。
在军中,大家一直十分避讳那些不吉利的预防措施,比如他们就不喜欢三角洲队员在行动前把自己的血型贴在鞋上的做法。谁都不想触霉头,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小心驶得万年船。于是在头六次行动中,战斗搜救小队还是在战斗区域上空兜上个把小时才返回基地。
威尔金森和他的空军战友所接受的医疗急救训练更像是在体验极限运动。他们的首要任务是救助被击落的驾驶员,可既然没人能预知飞机会在何时何处坠毁,演练地点也就囊括了从大洋深处到山顶地带,从两极冻原到闹市中心的各种区域。“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是他们引以为豪的口号。悬崖攀爬,沙漠搜索,高空跳伞是他们的家常便饭。如果需要,他们有时还要深入敌后,找到受伤失去联系的飞行员,简单治疗后再把人带回。该训练的目的是锤炼他们超越常人的极限。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早期,威尔金森刚加入这支队伍时,偶尔还会有人在跳伞训练中丧命。那时他刚满25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酷爱野外活动。他毅然舍弃了电气工程师那沉闷的职业,转而追求刺激些的行当。在陆军特种部队水下呼吸训练中心的操练是威尔金森永生难忘的噩梦。在一项名为“横渡”的练习中,受训者要背负数个装满了水的罐子沉入到一个深水池中,屏住呼吸,前进25米走到另一头,中途不能上浮换气。这对威尔金森来说简直太难了,单是在水下走那么远已经够受的了,可教官们同时还在拉扯他,阻挡他,让他迷失方向,扒下他的面罩和脚蹼,粗暴殴打他,甚至还推他撞向其他队友……就是为了模拟在真实环境中执行救援任务时那种危及生命的紧迫感和狼狈不堪的状态。惊慌失措或中途放弃都会被视为不合格。成功走过水池的人一般能有30秒的时间浮上来喘口气,可紧接着就得再掉头潜回对面。如此反复,直到无法完成训练的人达到相当数量,才会告一段落。而这只是众多近乎变态训练中的一项。那些最终能挺过这些测试,或是拥有多年类似艰苦救援经验的高手们都是些冷酷无情、坚忍不拔的家伙。而在特种部队里,“蓝衣飘飘”的空军还是会同羸弱无力的形象联系在一起。三角洲部队的小伙子们把他们称为“摇摇烤”突击队。在他们眼中,通过完成空降训练进入特种部队就是一种投机取巧。而在大多数情况下,空军也确实是对体力要求最低的一支队伍。有些三角洲队员把他们和四名海豹突击队员的编入理解为军兵种之间内部斗争妥协的结果。毕竟这是一次“联合”作战行动。谁都想上去试试。也有些人根本不去理会这种小肚鸡肠的想法,但在机库里,还是有不少人对威尔金森几周以来的部署指指点点。好在他和他的空军战友们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
当写字板传到威尔金森手上时,他恨不得马上了解更多的信息。“61号掉在了哪?”“着火了吗?”“多少人在机上?”对他来说,除了身体上的危险,救援行动还是一次对头脑的挑战。战友的生命完全取决于他是否考虑得周全。他带了两个重重的背包,一个装的是医疗用品,另一个则是撬开直升机救人用的工具。平日的训练教会了他如何应对压力和使用工具。剩下的就要随机应变了。
专业军士罗伯·菲普斯是机上最年轻的游骑兵战士,他们都管他叫“菲普斯特”,今年刚刚22岁。对于那些久经沙场的军人来说,战争只是一段必须面对的阴暗人生,是工作的一部分。他们被赋予过各种任务,而且不管过程怎样,他们都完成了。可对菲普斯来说,一想到战场的情景便毛骨悚然。他的脉搏加速,神经也突然紧张了两倍。他所能想到的唯一可与之相比的便是吸毒了。他如坐针毡。以前,他曾是一个在底特律长大的小混混,整日饮酒作乐,无法无天。游骑兵部队的训练正好让他充沛的精力和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得到了宣泄。这也正是所有“呼-哈”精神和士兵士气来源的秘密所在。在战场上,你获得了杀人许可,可以肆意践踏这世界上最大的禁忌。你杀了人。而且理所应当要杀人。人们常常不会以这种方式来谈论这个话题,但事实就是如此。菲普斯并不觉得自己嗜好杀人,但他已经被雕琢成了这样的人。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为的就是这一刻,而他也正斗志昂扬地等着。他手里提着CAR-15冲锋枪,这种枪的射速可达每分钟600发,他已经能够做到百发百中了。可他身体中的某些部分从未想过有一天会真的去做这种事。现在,他提醒自己:该动真格的了!他突然感到惊恐、兴奋,甚至紧张。以前可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驾驶员丹·乔莱塔喊道:“还有一分钟。”机上的人便开始检查各自的武器和弹夹,并相互传达机组成员和坐在舱口的伙计所观察到的地面情况。在沃尔科特的座机坠毁八分钟后,他们抵达了该处上空。乔莱塔从北边飞了过来,操纵机身外倾,然后盘旋在街道上空约30英里的高处。刚才飞来运走了两名三角洲伤员的“小鸟”是直接降落在马里汉大道上的。可“黑鹰”的体积太庞大,无法在那降落。
威尔金森在机舱正中间,外面什么也看不到。队长斯考特·法雷斯军士长这时向他发出指示。两人对视了一下,然后朝对方点头示意。就是这了。乔莱塔喊了声,“行动”,跟着便把绳索踢了下去,队员们开始鱼贯而出顺着绳子下滑。该威尔金森了,可他突然看到早该扔下去的工具包还在飞机上。于是他和法雷斯一直等到前面下去的人彻底松开了绳索后,才又把工具包扔了下去,两人最后又检查了一下已经空****的机舱,这才抓住绳子滑了下去。
这次耽搁的代价是巨大的,正当乔莱塔在这多出来的几秒钟里尽力稳住飞机的空当,一枚火箭弹在机体左侧爆炸了。这次爆炸就像一记横扫而来的重拳,将“黑鹰”直升机震得晃来晃去。乔莱塔本能地开始拉升躲避。
“我们在撤离。我感觉我们被击中了。”乔莱塔在无线电里呼叫。不远处的“小鸟”很快也发来了确认信息。
——“你们被击中了。”
——“就在引擎后方。”
——“注意,你们在冒烟。”
“可我们还有人吊在绳子上!”一名机组人员大喊。
乔莱塔听到了头顶螺旋桨转动的异响。刚才爆炸的碎片在水平旋翼上炸出了几个大洞。飞机开始左右晃动。爆炸炸坏了主引擎盖,还损坏了引擎冷却系统。多年的训练和本能告诉他现在必须立即撤离,而且要快,可乔莱塔还是设法稳住了飞机,退回到刚才盘旋的地方,又坚持了几秒钟,好让威尔金森和法雷斯顺利滑落到地面。
威尔金森刚一伸手抓紧绳索,就听到了上面的一声爆炸,但他正全神贯注地向下穿过卷起的灰尘,根本没感觉到飞机急促拉升和躲避的动作,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乔莱塔刚才的冷静救了他一条命。
——“你们最好快点降落,”乔莱塔上方的一架直升机建议道,“你们顶上有个大窟窿。”
——“目前各项系统还算正常。只是旋翼系统有点杂音。我觉得能把它飞回基地。”乔莱塔说。
——“你们的水平旋翼上方一直在冒烟,建议赶快去新港降落。现在就去。”
——“让68号自己拿主意吧,”从“黑鹰”指挥直升机里传来了马修斯的声音,“他看上去还好。”
威尔金森和法雷斯刚一落地,“超级68号”便拖着一道灰色的轻烟,在低空晃悠悠缓慢飞过了城市。乔莱塔在驾驶舱里尽力飞行,就像开着一辆卡车行驶在一大片冰面上一样。即便烧光了燃油,“黑鹰”还能坚持一阵,可冷却系统一坏,发动机就要着火。他四处观察,想在附近找处开阔地。
“我看到了一处着陆点,各系统正常,传动压力开始失灵。”
这架顽强的“黑鹰”还在朝前飞。他们飞过了那片空地,又掠过了基地机场的栅栏。乔莱塔此刻还面临着一项挑战——如何安稳地将飞机降落。他知道现在没法盘旋了,于是警告机舱后部的成员抓牢,准备迫降,并同时用无线电告知地面急救人员做好准备,他驾驶着这架飞机以60节的速度开始降落。起落架放下来了,剧烈的碰撞让飞机晃动了几下,“黑鹰”最终还是完好无损地停在了地面上。
2
威尔金森刚落地,就听到了呼啸的子弹划过的声音。天气酷热,飞机卷起阵阵尘土,令他无法看清自己所处的位置,于是他立刻闪到街右侧的一堵墙边,等着尘土散尽。
他随身带着一个小医疗包,身上背着CAR-15突击步枪、手枪、子弹、无线电、水壶和防弹衣。不过,威尔金森头顶戴着的不是“K锅”,而是轻型塑料高科技抗冲击头盔。这种头盔深受三角洲部队小伙子们喜爱。三角洲特种队员所执行任务的特殊性质要求他们必须能够迅速进出狭窄的空间,因此他们最关心的是头盔的防撞功能,而不是防子弹或榴霰弹弹片性能。威尔金森也喜欢这种小型头盔,因为只需一条尼龙粘带,他就能把手电筒绑在头顶上了。
在防弹衣的前胸,威尔金森塞了一片不轻的陶瓷板,再加上身上的其他装具,他的负重差不多达到了90磅,抵得上一半体重了,可他并没感觉到有多沉。至于戴上这样的陶瓷板到底是好是坏,在战术搜救直升机上,大家已经有过一番激烈的争论了。这东西又重又大,有时坐在直升机里,胸板的上沿都能顶到下巴,让人难受得要死。既然要在直升机上坐好长一段时间,大家都想索性把这块板子拿出来算了。防弹背心的凯夫拉纤维能顶住榴霰弹弹片和一发9毫米子弹。不过,威尔金森估摸着,索马里人的标准武器应该是AK-47式步枪,那种枪的子弹射速要更快些。想到这,他还是强忍着在前胸插了片陶瓷板,而没有把它放在背部。他知道,战斗中最重要的一条规则是:永远不要背对你的敌人。
可现实是,在这个堆满了垃圾,四处又都是石头房的路口,敌人仿佛正在从四面八方向他们射击。而他却什么也看不清。威尔金森摘下快速索降时用的皮手套,往防弹背心里一塞,心想着灰尘散尽后要仔细看看自己所处的位置。
他们降落在了马里汉大道上,这条路又宽又脏,就在坠机点正东。威尔金森侧身快速张望了一下,没看到“超级61号”。就摩加迪沙的设施来看,这条南北向的宽阔马路已经算是相当高档的了,数条东西走向的窄巷子与它交叉。他知道,“超级61号”就在其中的一条巷子里。大路两边排满了单层和双层的石头房,有红色的、白色的,还有灰棕色的,房顶铺满了铁皮,围成了一个个小院。有的外墙是用灰泥抹平的,还刷了漆,不过到处都沾染着路上褐色的沙土。墙都是坑坑洼洼的。就连那些用现代煤渣球修的墙,也是混了砂浆胡乱砌起来的,看上去就像是急匆匆搭起来的石头堆一样。很显然,虽然有的工程对当地人来说相当费劲,但大部分建筑都是他们自己动手弄的。院子里种着小树,还有些长到了街上。
几名队友穿过马路,正沿一条狭窄的巷子向西前进。工具包和速降绳索还扔在马里汉大道中央。旁边散落着一根“超级61号”的旋翼碎片。坠毁时,这些碎片足足飞出了几个街区远。他开始朝马路的另一边狂奔,迅速捡起地上的工具包,子弹在耳边呼啸而过,打在周围的物体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就在拐过转角,进入巷子时,飞机的残骸突然出现在了他的眼前。那情景让他彻底惊呆了。记忆中曾见过的“黑鹰”要么是盘旋在空中,要么是停在宽阔的停机坪上。而此时,它却悲惨地躺在了这样一条狭窄的巷子里,就好像是一头被人用鱼叉捕捉到的鲸鱼,左侧朝下搁浅在沙滩上。T形尾梁已经扭曲变形,向下支在了地面上。即便如此,在倾斜的这一侧,这架直升机也还有约8英尺高。周围散落着旋翼、引擎和榴弹炮的碎片以及碎石块。飞机右侧驾驶员座舱门朝上掀着,下方机头位置仍依稀可分辨出一个卡通印迹,那是一个长着鹰钩鼻子的印第安人,头上插着羽毛,旁边写着几个字,“坐着的公牛”。他想起来了,“超级61号”副驾驶布里利的外号正是“公牛”。
现实不容多想。负责营救行动的三角洲队员和游骑兵们已经在周围建起了一片小型防线,第二小队的部分队员也从目标建筑方向飞速赶来增援,他们基本守住了坠机点前后的街巷。摔碎了的机鼻正对着东面。街上横七竖八躺着几具索马里人的尸体。经常会有附近的妇女和儿童跑出来,想捡回尸体身旁的武器,而另一些人则拼命拉扯着这些尸体以掩护自己。
法雷斯蹲在飞机残骸的前端,起身探视机舱内的情况,突然他感到自己的左腿紧绷了一下,紧接着便是一股钻心的痛。就像一根烧得炙热通红的拨火棍捅进了小腿。这种疼痛让法雷斯,这个曾经在巴拿马打过仗,又经历过海湾战争的大个子宽脸男人气得咬牙切齿。为这一刻的行动,他经受了数年的训练,可落地还不到三分钟,他就中弹了。现如今腿上冒出这么大个血窟窿,他还怎么完成任务,指挥这次救援啊?
他皱着眉沮丧地从直升机前端单腿跳着向后撤。快到机尾时,威尔金森上来扶住了他。三角洲部队上士鲍勃·马布里也来搀住了他的一只胳膊。
“怎么了?”威尔金森问道。
“我中弹了。”
“什么?”
“中弹了!那些王八羔子打中了我。”
直升机坠落时,在巷子的南墙上撞出了一处豁口,法雷斯和马布里两人见状便俯身隐蔽到里面。马布里用剪刀割开法雷斯的裤子,清楚地看到子弹射进小腿肚,又从正面穿出造成的惨状,万幸的是没有伤到骨头。肌肉组织从伤口向外翻着,伤得不轻!不过和刚刚中弹时那种刺骨的疼痛相比,法雷斯此刻几乎已经感觉不到什么了。恐惧和肾上腺素麻醉了他的知觉。马布里把肌肉组织重新塞回到伤口里,垫上纱布,用手压迫着给他包扎止血。之后,两人又匍匐着爬回巷子,见机身后方弯曲的尾梁在地上撞出了一处杯状凹陷,便隐蔽在其中。
搭档的受伤让威尔金森倍感紧迫。此前,他本以为他们还有几分钟的时间建立防线。按照以往的经验,索马里人光是集结就要用上十到二十分钟的时间。显然,这次的情况不一样。速度非常关键。在途中,他们得到消息称,主力部队马上将从目标建筑向坠机点开进,随时可能抵达。小分队必须赶快把伤亡人员从坠机中救出,就地简单处理伤情,并赶在车队到来之前将伤员转移到担架上。可现在,他们组却一下失去了主心骨。
威尔金森向前移动到了驾驶舱附近。三角洲狙击手詹姆斯·麦克马洪上士已经独自从“超级61号”的坠机中爬出,此时正在机顶部竭尽全力地想拉出“公牛”布里利。麦克马洪的脸上有多处严重划伤,肿胀加淤青让他看起来就像戴着一副恐怖面具。很显然,布里利死了。落地时,有东西干净利落地划过了他的脑袋,从下巴处把他钩了起来。麦克马洪没费多大劲就够到了他,他就困在右侧的座椅上,那个位置现在比较高。在威尔金森的帮助下,麦克马洪终于把布里利拉了出来。随后,他又向下爬进驾驶舱,检查埃尔维斯的情况。
“他死了。”他告诉威尔金森。
威尔金森想自己进去看看。他让麦克马洪小心脸上的伤,然后就往上爬进了机舱。
这里出奇的安静。既没有烟雾,也没有火苗。威尔金森吃惊地发现这架飞机竟如此结实,几乎完好无损。里面一切未被固定的东西都滚落到了机身左侧,还有许多被甩到了前部,顶着飞行员座椅的后靠背高高堆了起来。他隐约闻到了燃油的气味,有些地方还有**流出。他用手指蘸了下,闻了闻又尝了尝。可以肯定不是燃油。估计是液压装置渗出的**。这时,透过右侧舱门上的大片玻璃,阳光照射进来。
所有的东西都上下颠倒了个。继续向下探,他把了一下沃尔科特的颈动脉,肯定他死了。两名驾驶员都在坠毁时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尤其是沃尔科特,他那侧最先着地,伤势也最重。飞机的整个前端在挤压变形后都压在了他腰以下的部位上。他还在座椅上。头和上半部躯体仍然保持完整,可下半身却死死卡在了仪表盘下。威尔金森使劲想把手塞到仪表盘和他大腿中间,但上下都没有丝毫缝隙,根本无法挪动。威尔金森于是将整个身子都挤进了机舱,勉强爬到了驾驶员的靠背后,想看看能不能拉动座椅,重新调整下位置,再把沃尔科特拉出来,但这个方案似乎也行不通。他只好又爬出来,背靠着撞毁了的驾驶舱,坐在地上从左下方挖土,看有没有机会在飞机残骸下清除出一片空地,争取把埃尔维斯的身体拽出来。但“黑鹰”的全部重量都深深陷在地里,要把他弄出来,恐非易事。
3
不等其他游骑兵机降到坠机点,亚丁已经从那辆绿色的德国“大众”车下跑出来了。这个索马里男孩又瘦又高,顶着一头浓密蓬乱的头发,刚刚亲眼目睹了直升机先是削掉了自家屋顶,而后又快速坠落到这条巷子里的情景。在帮家人转移到了安全地带后,他又折了回去,本想守在家里以防被洗劫,却意外发现自己正身处激战的中心。
他看到许多美国兵顺着绳子滑落到地面,其中一个还从刚刚中弹的另一人身旁捡起了一把M-16。见那名士兵直奔自己而来,亚丁怕极了。他赶紧从车底下溜了出来,撒腿就往自己家冲,猛地使劲把门关了个严严实实。他跑进一间小储藏室,这里前面开着两扇窗,一扇正对着直升机坠落的巷子,另一扇则正好望见马里汉大道,滑降到那儿的游骑兵正越来越多。不久,巷子里和路口处便聚集了许多美国兵,枪声也越来越响,越来越密。幸好房子的外墙都是用大石头砌起来的,这里不但安全可靠,而且视野极佳。
许多美国兵急急忙忙地在那架坠毁的直升机周围爬进爬出。他们拉出了一个飞行员,把他背到了机尾附近。那人脸上的伤口又深又重,脸色苍白得吓人,显然已经死了。还有两个游骑兵在街对面一辆“菲亚特”车顶上架起了一挺重机枪,亚丁突然觉得这很有创意。小汽车一下就变成了个高科技武器。还有个士兵钻到了一个垃圾坑里。那个坑是亚丁一家和他们邻居为了倒垃圾而在街道上挖的,里面全是破烂。坑一满,他们就点把火烧掉。那个士兵把自己全身都埋在垃圾堆里。只露了个脑袋和枪管,正从容不迫地开着枪。
4
埃尔·兰博上士很庆幸找到了这么一个坑。他才不在乎里面是什么。子弹正从四面八方飞来,附近又没有什么东西能当作掩体。索马里暴徒们把AK-47步枪架在了墙头,正朝下对着他们扫射。兰博刚和一名三角洲队员,游骑兵马克·贝尔达中士,还有那个热血沸腾的年轻专业军士罗伯·菲普斯一起赶到这儿。他们几个穿过巷子,来到了直升机前方。
菲普斯是和专业军士约翰·贝尔曼一起索降到这条街上的。为了躲避袭击,两人刚落地就闪到一扇门里,一抬头却发现屋里正坐着一个头上裹着围巾,身穿深红色方格长袍,嘴里还少了颗门牙的妇女。这女人一见到他们,就怕得尖叫了起来。菲普斯一转眼,见有五六个小孩正躲在床下。这时,女人突然跪倒在地,高举双手,用他们听不懂的语言苦苦哀求。两人没有理会,靠着墙闪出门外,直奔南边的巷子而去。从那,他们望见了坠机的机尾。麦克马洪上士正站在那,他脸上多处擦伤,肿得厉害,隔街对他们大喊:“12点钟方向!12点!”意思是12点钟方向需要火力掩护。
菲普斯屈身隐蔽在了支撑着坠机的石墙边。他面前约20英尺远处,另一条土路与脚下的巷子交叉形成了个小路口,对面的两个拐角是石墙围的,墙里种着树。他身后还有一大片仙人掌,残骸下的这些植物顽强地伸了出来,占据了半幅路面。这片灌木和坠机正好做他身后的掩体,以防被人偷袭。他呆在原地不敢出来,担心前方巷子里正有枪口等着他。开始时,那附近只有他一个人。这搅得他心神不宁,于是,他便掏出对讲机呼叫兰博上士,请求支援。很快,斯蒂夫·来寇波拉斯上士穿过“黑鹰”在南边墙上撞出的窟窿,抄近路赶来,隐蔽在了巷子的另一头。而街边的混凝土碎块堆也同样保证了他身后的安全。他们朝东边观察了几眼,想干掉一直在朝巷子射击的枪手,打消他们靠近的念头。果然,没多久就有人试探着冲来了。此人上身套着宽大的白色纯棉衬衫,腿上穿着一条肥裤子,脚上蹬着双凉鞋。他猫着腰,胸前端着一把AK冲锋枪,小心翼翼地沿巷子步步逼近。菲普斯对准就是一枪,那人应声倒在了巷边。紧接着又有一个人冲了出来,菲普斯又开了一枪,同样当场毙命。这时,兰博、贝尔达、还有专业军士格雷格·古德及时赶了来,和菲普斯、来寇波拉斯一道建起了防线。兰博看见了那个坑,便钻了进去。
最先赶到的游骑兵第二小队已经在6点钟方向建立起了防线。他们刚一抵达,便迅速向四面展开,抢占了坠机点西侧路口处的四个拐角。12点钟方向的五个战士则一边激战一边努力抢挖地壕,想全力守住东边路口。他们离直升机很近。兰博觉得,如果这时命令手下横穿路口,很可能会打乱部署,说不定还有被分割包围的危险。
好像许多朝他们射来的子弹都来自20码外的树丛附近,就在东南拐角的一堵高墙后。子弹噼噼啦啦地打在菲普斯周围的石头和地上,他甚至都能听到它们射穿“黑鹰”金属外壳的声音。
来寇波拉斯和古德离墙最近,他们立马开始朝树后扔手雷,爆炸一波接一波,可对面的射击还在继续。贝尔达见状端起机枪也朝树后一顿猛射,菲普斯趁机赶紧把自己的手雷也抛给了来寇波拉斯。墙后又是一阵爆炸,可情形依然没有改观。贝尔达把自己的手雷也递了过去,来寇波拉斯再次扔出,一声爆炸响后,他接着又扔了颗,这次没任何动静。不想几秒后,那枚手雷竟从高墙后朝他们飞来了。不是来寇波拉斯扔出去之前忘了拔保险,就是这是颗哑弹,让墙后的索马里人捡起又扔了出来。
几乎数个声音同时喊了出来,“手雷!”菲普斯一个前扑卧倒。爆炸就像一记猛拳,令他瞬间窒息。他觉得身上好像着了火,耳朵也被震得嗡嗡直响,鼻子和嘴里都是一股浓烈的金属味。一刹那,火球就消失了,但他仍能够感觉出双腿和背部灼热的烧伤。这颗手雷把他炸惨了。脸被火燎黑了,已经开始肿胀,眼睛也被呛得睁不开。渐渐地,菲普斯恢复了知觉,他抬起头,朝身后看。古德也被炸伤了,臀部正在流血。这时,一个索马里人跑到了路上,从躺在地上的死伤者身旁捡起了把AK步枪。他刚一抬枪瞄准,墙上一个洞眼后就传出了一声枪响。那人应声倒地。是一名三角洲队员开枪打爆了他的头。
开枪的人朝菲普斯挥着手,大喊,“快,快点!”
菲普斯努力想站起来,可他的左腿根本不听使唤。他又试了一次,还是摔倒在了地上。
“快啊!”那边还在不停地喊。
菲普斯开始爬。他身上的烧伤火辣辣地疼,左腿还没了知觉。当他终于爬到只差一臂之遥时,战友一把抱住他的脸,把他拖了过去。
菲普斯吓坏了。
“操!我被击中了!我受伤了!我受伤了!”
“没事,”三角洲队员安慰他,“你会没事的。”
他撕开菲普斯的裤子,给他包上了一块纱布,接着又缠上了绷带。
年轻的菲普斯彻底丧失了斗志,没法继续战斗了。
5
城市西南方大约一英里远的上空,另一架“黑鹰”驾驶员麦克·高芬纳和吉姆·雅康正忧心忡忡地绕着杜兰特失事的地点盘旋。“超级64号”还算走运。城里的大部分房子都是石头砌的,结构坚实,唯独只有杜兰特和副驾驶雷·弗兰克坠落的地方是一片破烂小木屋。那些房子的屋顶只有一层铁皮,没有其他坚硬的东西能对飞机造成冲击,再加上机体多由减震材料制成,故而只要它能以直立的姿态着陆,便能经受住剧烈的撞击。而眼下的情况正是如此。
可从其他方面看,他们也倒霉透顶了。战斗搜救小队被派去了沃尔科特的坠机点,没有人手能再来这里帮忙。杜兰特和雷·弗兰克以及他们机上的成员看来只能指望地面部队的驰援了,这意味着他们只能在危险中苦等。此刻从高处俯瞰,已经有大批的索马里人正向巷子和小路涌去,直奔这架坠机而来了。
隶属于美第十山地师14步兵团2营快速反应部队的一个连已经奉命集结,准备赶往救援。在中校军官比尔·戴维的指挥下,150名士兵分乘9辆2.5吨军用卡车和12辆“悍马”按照之前出城的路线正朝游骑兵所在的方位进发。没人确切知道该如何找到杜兰特。指挥中心的监控屏幕倒是一目了然,可那幅图像根本无法准确告知坠机的具体方位。加里森也没有一味等着快反部队,他同时命令调集基地的所有力量,即刻组成另一支急救车队,由刚才运回二等兵布莱克伯恩的游骑兵和三角洲队员带队,并额外补充了数十名保障人员——军械师,厨师,弹药搬运工,通信专业军士,甚至还有一名空军交通引导员——他们都是志愿前往的。
即便这支车队已经起身离开了基地,可在杜兰特头顶盘旋的飞行员们却已清楚地意识到,救援力量恐怕来不及挽救“超级64号”的机组成员了。再有几分钟,那些群情激奋的索马里暴徒就要杀到了。
两架“小鸟”和高芬纳的“超级62号”“黑鹰”此刻正竭力想击退下面的暴徒。“62号”上除了两名驾驶员外,还有三名三角洲队员,分别是狙击手兰迪·舒加特上士、加里·高登军士长及布拉德·哈林斯上士。眼看着匪徒渐渐逼近,心急的三角洲战士们告诉飞行员,如果能放他们到地面,战斗效率会更高。或许他们能顶住敌人,撑到救援部队赶到。高登请求获准降落。
“等等,我们还不清楚飞机里是否还有人活着。”马修斯中校回复,这位空中指挥官正和哈瑞尔一起坐在指挥直升机中。
高芬纳尚未收到任何来自地面的无线电报告,于是他驾机从低空掠过了杜兰特的座舱,顺势观测机内的情形。只见杜兰特正坐在舱中,使劲想把一张卡在他腿周围的锡铁片推开。他还活着。雷·弗兰克的脸上则写满了沮丧的表情。弗兰克几年前曾在一次训练中被卡在了尾部旋翼的碎片里,当年的情况和眼下如出一辙。那场事故死了许多人,弗兰克的腿也骨折了,还伤到了脊椎。从那时起,他就卷入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官司。在高芬纳看来,朋友脸上的表情仿佛正在对他说,“妈的,我真不敢相信怎么又摊上了这种事!”飞机后部也有点动静,这意味着不是比尔·克利夫兰就是汤米·菲尔德活着,也有可能两个人都活着。
高芬纳立即向马修斯报告机上还有生还者,可中校指挥官却告诉他再等等。
于是,舒加特、高登、哈林斯以及“超级62号”上的机组人员只能尽一切努力从空中阻击索马里人。敌人实在是太多了。尤其是那些肩扛火箭筒的射手,似乎之前的成功极大地鼓舞了他们。高芬纳驾驶着“黑鹰”来回低空俯冲,飞机旋翼卷起的风浪成功挡住了愈加密集的人群。这些人一分散开,火箭筒的位置也就暴露无遗。而他们又毫不避让,似乎下定决心要坚守自己的阵地。自然,许多人就这样成了狙击手的枪下鬼。可麻烦的是,刚一有人中弹倒下,就会有新人不顾一切地冲出来,捡起武器继续战斗。
高芬纳还注意到,每次他一低飞,就立刻吸引了更多的火力。他和雅康甚至能听到子弹击穿机体金属外壳的“咻咻”声,偶尔还有一道道闪着光的弧线从眼前呼啸而过。那是子弹击中旋翼后迸出的火花,闪着光从驾驶舱前飞转而出。高芬纳加快飞行速度,想全力守住坠机点南侧,那儿的火力似乎没那么猛。但那同样很危险。他知道再往南就是人称“索马里豪宅”的片区,那里驻守着相当规模的艾迪德武装分子。
他们用无线电请求立刻支援。
——“阿尔法51(马修斯),这里是超级62(高芬纳),二号坠机点急需火力支援。”
他们再次被告知救援队伍即将抵达。
一名“小鸟”飞行员报告道:
——“需要地面部队支援。单靠我们没法阻止敌人前进。下面的人手也不够,情况危急。”
——“收到,待命,我们正在联系……好,听着,这里是亚当64(加里森),已经组织了一支游骑兵小队,即刻出发赶往二号坠机点。我需要指路。”
6
戴尔·塞兹摩尔听着无线电里的通话都快要疯了。他的游骑兵兄弟们正在外面被压制在层层火力之下,顶着枪林弹雨拼命。从他们的叫喊声中,他听到了痛苦和恐惧。这些年来,他们就是在为这一刻的战斗准备着。可此时此刻,他却只能拖着一条打着狗屁石膏的胳膊,绕着无线电走来走去,无能为力。
几天前,塞兹摩尔在机库里一不小心撞伤了胳膊。当时,特遣部队的军官向所有军士下了挑战书,要来场排球赛比试比试。结果赛前,军士们竟出其不意地先打了场伏击。他们用塑料手铐和胶带把几名军官五花大绑了起来,还抬到排球场,往他们身上倒水,变着法地羞辱他们。可惜,并不是所有军官都乖乖束手就擒。游骑兵指挥官斯蒂尔就和他们斗了起来,他可是佐治亚州全国橄榄球冠军队伍里的前主力前锋,此外,几个三角洲部队的军官也特别难对付。塞兹摩尔奔着三角洲中校哈瑞尔第一个就冲了过去,但感觉就像是撞到了墙上。塞兹摩尔身上的肌肉够块儿的了,两条腿像桩子一样,中学时就是个摔跤高手,可哈瑞尔竟轻轻松松就把他摔到了水泥地上。这一跤重重伤到了他的肘部。塞兹摩尔哪顾得上疼,起身又冲了上去,和另外五个游骑兵一起,终于把哈瑞尔制服了。第二天,当他乘直升机例行穿越城市时,胳膊一碰就疼得要命,掀开袖子一看已经肿了。
周五,也就是突袭行动前两天,天还没亮,塞兹摩尔就在挂着蚊帐的床铺上被疼醒了。胳膊已经肿得相当严重了。他翻出四片布洛芬,一口吞了下去,然后干熬着度过了剩下的半宿。拂晓时,他被送进了位于原美国大使馆的医院,医生诊断是蜂窝织炎和滑囊炎,当即在他肘部切开了个4英寸的口子,抽出了关节里的积水。伤口缝合后,医生围着胳膊又打了一圈石膏,然后给他输了些消炎液,告诉他准备周一飞回本宁堡基地休养。
塞兹摩尔听到这话都快崩溃了。他一人坐在病**,孤单单地望着窗外。又是一个明亮的非洲早晨,不知道将来会多想念这片土地。这里是塞兹摩尔第一次参加实战的地方,他爱上了这儿。这个一头金发的高个小伙子来自伊利诺斯州,是队里的轻机枪手,他鼓鼓的左臂三角肌上还文着游骑兵的标志和图案,他待战友如亲人一般。
还有机库里的生活。哥们,机库里的生活简直太棒了!每天都有体能训练,还有站岗执勤和其他五花八门的任务。不过自从他们痛扁摩加迪沙几次后,就连那些中庸无能的正规军也多出了不少空闲时间。他们没完没了地打排球。一间水泥墙高屋顶的闲置储藏室竟也被他们改造成了一个标准的乒乓球赛场。联合国营地的罗马尼亚人也会过来切磋球技,他们拍子下的乒乓球就像自己长了脑子,在桌面上蹦来蹦去。大家没事还打打扑克、玩“大战役”、“拼字”以及“西洋陆军棋”之类的棋盘游戏。如果不训练,又没其他什么事,他们就读读书,玩玩掌机,看看录像,给家里写封信,或者四处转悠打发时间。塞兹摩尔喜欢顺着主机库后面的过道出去走走,吹着清新的海风,戴上耳机,尽情享受任务区外的一小时休闲时光。那有一片海滩,即便水里有鲨鱼出没……可海滩就是海滩。这鬼地方到处都是风沙,驻地淋浴又是配给制的,几天才能轮上一回,所以大家都喜欢去海边耍耍,这才能算得上是游骑兵的标准待遇。
飞机库里的住宿条件对任何人来说都堪称艰苦,只有游骑兵例外。每人也就占个约四乘八平方英尺的细长空间。大家渐渐形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任何人想踏入或是穿过他人的私人地盘都要先打招呼,获准后才能通行。每人的床铺四角都撑着木杆,以便晚上架蚊帐用,索马里的蚊子实在是凶猛异常。机库里脏乱不堪,还混着一股这个第三世界国家特有的麝香味。前门大敞着,直升机就停在外面的停机坪上,海边吹来的微风不仅有股淡淡的咸味,还裹着浓重的机油味。武器都加了层包装,以防细沙和灰尘堵塞部件。房顶有十几处漏雨,四周铁皮围成的墙上也满是裂缝。一到下雨天,水就从四面八方往里渗。有人甚至在自己的床铺周围堆起了沙袋,尽量把水拦在外面。有了这些堤坝,整个机库就更挤了,不过它们倒让这里更有了家的感觉。空军伙计们还给自己建了一个漂亮的娱乐会所。屋顶斜梁下的后墙前,挂着一面巨大的美国国旗,旁边是一幅自制的标识图,表明他们隶属于第75骑兵团第3营。直升机机组成员住在门口,三角洲部队在进门左侧的角落里,剩下便都是塞兹摩尔的兄弟,游骑兵们的地盘了。他的床铺恰好在靠着后墙的中间。他把靴子往背囊上一扔,抬头就能看见老鼠沿交叉密布的房梁跑来跑去,偶尔还会有老鹰突然猛扑进来,抓几只鸽子给它在外面树上的幼崽喂食。
再说,还有什么能比跟三角洲队员住在一起更酷的啊?他们可是“恐怖D小队”啊,什么都能搞得定。有一次坐C-141星式巨型运输机,要飞18个小时,空军的人告诫三角洲队员必须老实呆在自己的座位上,可这帮家伙才不管这一套呢。刚一起飞,他们就铺开了保温垫(机舱里闪亮的金属地面在高空会变得冰凉)和隔热雨布,然后塞上耳机,蒙上眼罩,往嘴里扔了几粒“蓝色轰炸机”(一种安眠药),昏昏沉就闭目养起了神。他们有时会讲些实战小技巧,比如给手雷的跳针缠上胶带,以防意外被其他东西卡住或引爆。战斗时,要记得套上护膝,这样无论是紧急卧倒还是蹲射都更轻松些。一旦情况需要,埋伏数个小时也没那么难受。要是天气炎热,巡逻时就不必带上全套装具。他们也就穿一件T恤,或者压根连T恤都不穿,只一条短裤加上人字拖。他们人手一副太阳镜。如果需要全天战斗,就在早上打个盹。遇上外出执行任务,他们会带上所有可能用得着的武器,然后把多余的统统扔下。在三角洲部队里,差不多人人都是上士或更高,不过军衔对他们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所有人,无论军官还是士兵,在彼此称呼时都是直呼其名或绰号。训练要求他们要为自己的生存独立思考和行动,绝不能照搬盲从书本教条,而只可按经验行事。他们比其他任何人都更熟悉手中的武器、战术以及行动,基本可以这么说,他们是在独自冒险拼命。这在陆军里可太了不起了。
有些队员,像一头金发的诺姆·胡登,或是矮壮的厄尔·菲尔莫尔,还有大块头保罗·贺威也指导他们训练,传授些致命格斗要诀。胡登曾给专业军士戴夫·迪莫演示过怎样提着改装过的班用机枪在最短的时间内快速击发,还找来一个三角洲军械兵给他也装上了特制提把。他们还给一些人提来了几个特制的黑帆布包,专门用来裹住SAW机枪,这样可以在滑降时保持下挂的榴弹发射器不间断射击。真是太实用了。菲尔莫尔,这个只有28岁,队里最年轻的小伙子,向大家展示了他是怎么朝着敌人大腿的股动脉猛踢一脚就能让对手昏倒过去的。贺威则指导他们如何利用城市地形隐蔽,以及怎样抢占一座房屋。这简直棒极了。
今天的三角洲队员丹·布施几年前曾是一名游骑兵,当年他不知不觉就从队里消失了。有些人以前认识他。现如今的布施变了很多。首先,他的称呼现在是丹,而不是布施上士了。在B连一些人眼里,他一直是个活宝,走到哪都引得笑声一片。然而在摩加迪沙再次露面时,他彻底变了个人。那个曾经狂放的男人现在非常安静虔诚、成熟老练,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大部分时候,他都安静地坐在铺上擦枪,来找他的人都被推走去玩“拼字”了。
有些人还颇具传奇色彩,比如性格随和的老兵蒂姆·马丁,非常幽默机智,脸上有一块大红胎记,并因此得名“灰熊”,真是太贴切了。“灰熊”今年四十多了,几乎参加过自越战以来的每场战争,无论秘密的还是公开的,他在陆军服役也有二十多年了。没什么能唬得住他或是让他担心。他的老婆和闺女都在国内。他还说,过完年他就退伍,然后再开家公司。最酷的要数“梅斯”了,就是约翰·梅斯琼纳斯,他以前也在游骑兵部队,性格开朗乐观,金黄色的平头和古铜色的皮肤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个冲浪运动员。“梅斯”并不像其他队员那样健壮魁梧,可身材却足以用“完美”二字来形容。他身上没有一块多余的脂肪,皮肤光亮有色泽,看上去就像是一幅会行走的男性肌肉组织图。和悠闲的“灰熊”比起来,“梅斯”体内的引擎就像是挂在了高速挡停不下来。他的运动量超大,没完没了地做俯卧撑、仰卧起坐、高抬腿、还有引体向上,变着法地折腾,以至于游骑兵都把他当成了变异人种。就连其他三角洲队友提起“梅斯”也都敬畏得咋舌。据说他绝对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
游骑兵以前从没机会能和三角洲的人待在一起,偶尔有过一两次联合训练已经是全部了。
当然了,机库生活最惨的是没有女人。周围倒是有女的,可都是在基地其他部分或是联合国驻地里工作的女护士。他们根本没法接近那边。这太糟了。飞机库里到处都扔着色情杂志,自然,许多游骑兵对于“打飞机”也就调侃地不当回事了。虽说大部分人还是很节制的,可总有几个摆出一副粗鲁不堪的态度。他们会站在自己床边,嘴里大声嚷着“我要去厕所好好干他一炮”。专业军士约翰·卡雷特是队里的机枪手,他对这种事情完全不在乎,总是大肆吹嘘自己的花样,声称又发明了一种爽到家的新技巧——“哥们,你昨晚真该看看我。不骗你,我爽得都喘上了!”接着便讨论起到哪找个特别的新地方去“打飞机”。卡雷特号称发明了一种“背带招式”,就是用降落伞背带把自己吊在半空中“打炮”。真够可怜的。有个空军伞兵还邮购了个充气玩偶,根本没人笑话他。生活在压力之下,大家的性冲动往往会引发比平时更多的青春傻事。有天晚上,下士吉姆·卡瓦科甚至在自己的**上拴了根尼龙绳,然后小心地用两根手指提着绳子到处溜达,边走还边说,“我出来遛遛狗。”
他们经常在一起玩“大战役”,是一种棋盘游戏,各方用不同颜色的军队比赛,看谁最后能征服世界。大家一玩就是几个小时,用来消磨时间再好不过了。一等兵杰夫·杨是个无线电话务兵,来自纽约州北部,长着一头金发,高个子,细长脸,小鼻子上还架着副大眼镜,他是和家里的五个兄弟玩这个长大的,当然也就总赢,弄得后来别人要结盟先把他解决掉。一开始是杨和迈克·古德尔从三角洲队员那把这棋借来的,从此就霸占不还了,三角洲那帮人只能又托关系从国内运了一个过来。杨和古德尔把棋盘支在了行李架前,一般都是同一帮人蹲在边上围着看热闹。玩起了棋,什么列兵、军士、军官,无论你什么军衔,全都不管用了。大家在一起就像是一帮哥们一样,互相嘲笑、叫喊。
就连晚上遇到的迫击炮袭击也像是在开玩笑。索马里人有时能把炮弹打到营地里,一落地就发出很响的爆炸声,就像是什么大块的东西从高空落下砸在了一堆被架空的铁皮上似的。一开始可把这群美国大兵吓坏了。他们慌忙从**跳下,卧倒找掩护。可索马里人的准星太不靠谱了,几乎就没打到过正经儿东西,于是过了一阵子,再有炮弹飞来,他们只是不慌不忙地跳下床,之后就开始欢呼了。多米尼克·皮拉发现,如果把大门提到苏打水冷却器那么高,再一松手让门落下来,那砸在地面的声音几乎和迫击炮弹爆炸时一样,于是他就开始吓唬大家。闹了一两次,大家才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又过了没多久,再有爆炸声时,甚至都没人下床了。他们也就欢呼几声。有天晚上,一枚迫击炮弹落得很近,塞兹摩尔还看到了弹片弹到飞机库外墙上迸出的火星。可大家也就拍拍手,嘴里胡骂几句罢了。虽然疯狂的“呼哈”游骑兵对此不以为然,但路对面没见过这种场面的空军医疗人员却已被吓得双手合十,唱起了祷告。飞机库里的小伙子还设了个赌池。一美元赌一个十分钟,要是迫击炮弹在你下注的这个十分钟内落了下来,赌池里的钱就都归你了。所以每次一传来欢呼声,大家就立马跑到赌池边,看看这轮是谁赢了。没人想过要是炮弹恰好落在了赢家的头顶,他们该怎么分这笔钱。
放映室里有三台电视和录像机。大家总挤在一起看CNN。偶尔他们的任务还上了电视。记得第一次外出执行任务后,他们刚铐着几个索马里俘虏回来,还没等卸完装具,就有人吃惊地在CNN上看到了刚才自己执行绝密任务的录像画面,很多镜头明显是用红外摄像机远距离偷拍的。没人回答过记者的提问,大家都嘲笑着感叹报纸和电视上的报道有多么离谱。
驻地有两座军用广播站,一个万年不变地放乡村音乐,另一个则把广播时间分成了两段,一段放“白人”音乐,大多是经典的摇滚乐,另一段则放“黑人
”音乐,主要是说唱歌曲。和城那边第十山地师的人来自天南海北不同,游骑兵里几乎清一色都是白人,所以在放“黑人”音乐时,他们根本不听。晚上一般大家都跑去反复看成箱寄来的电影碟片,都是些以前的动作冒险片。有一周他们办了个詹姆斯·邦德系列专场,每晚上放一部。《最后一个莫西干人》是为数不多的新片之一。有晚他们坐在一起看了两遍,第二次放到片尾致谢那段时,斯蒂尔上尉走了进来,他叫着自己还没看过,大家就只好又陪着温习了一遍,那晚这部片子整整看了三遍。
基本上白天要是没有任务就会组织训练。这简直酷毙了。一般都是去城市北面的沙漠里,既有掷弹、多武器瞄准、火箭筒发射等单项科目,也有综合演习等集体项目。在摩加迪沙城外的沙丘里,弹药供应比一般地方更充足,而且还没有在国内时的地域限制。他们顶着炎炎烈日,身着沙漠迷彩,再戴上软塌塌的遮阳帽,远远望去就像是一群大孩子在扮成士兵玩游戏……可子弹和手雷都是真家伙。正是它们才让游骑兵这么有型。这才是真正的当兵。中坚力量,强敌劲手。比上大学有意思多了。塞兹摩尔和其他人有时躺在床铺上会想,他们是在冒险。这是在非洲,既不是办公桌后、收银台里,更不是坐在教室中傻傻地盯着窗外一片死气沉沉的操场。他们干的是高空跳伞,直升机速降,攀岩溜索……就像他们此时此刻正在干,而且干得很好的行当一样,在一座喧闹的第三世界国家首都里追捕凶残的军阀头领。
塞兹摩尔努力说服了医生让他回机库,和战友一起过完在这儿的最后一天。正当他在病房收拾行李,准备搭直升机回营地时,抬进来了两名伤员,这两人在市区里开着“悍马”时踩到了一枚远程遥控地雷。其中一个第十山地师的没受什么重伤,可翻译被炸成了两截。腰以下都没了。内脏就堆在旁边的轮**。
塞兹摩尔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那人的一条胳膊在担架边上扭曲着,悬着晃来晃去,仅靠一块肉连接着躯干。这是什么人干的?他们就不怕报应吗?
等塞兹摩尔回到机库,发现大家正整装待发准备去执行任务。他的脸上写满了沮丧和失落。人人都说这次可能闹腾的比较大。要真是那样怎么办?难道他大老远跑来却错过了这次机会?专业军士斯特宾斯顶替了他,斯特宾斯?!那个连里作训室的职员?!塞兹摩尔简直没法相信自己这么背。
机库里炸开了锅。就连中士洛伦佐·鲁伊斯,那个拳击手,也变得焦躁不安。一般没什么事能让他这样。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戴尔。”他说。
鲁伊斯和塞兹摩尔是铁哥们。虽说两人个性差异很大,但他们这些年一直十分要好。鲁伊斯小时候是个问题少年,在德克萨斯的埃尔帕索长大,曾是名业余拳击手。一次犯事后,法官让他选择是坐牢还是参军,他选择了后者。加入游骑兵后,他开始变得稳重成熟,屡次表现出色。现在他结了婚,还有了一个小女儿。塞兹摩尔是在郊区长大的孩子,长得有点娘——大眼睛,蓝眼球,厚嘴唇,宽肩膀,他的朋友们为此给他取了个外号,叫“阿多尼斯”。可鲁伊斯也的确是真正的感情丰富型。有时和大家一起出去喝酒,他会突然情绪迸发,紧接着下一分钟就开始抹眼泪,然后带着重重的墨西哥口音抽着鼻涕说:“我爱你们,伙计。”鲁伊斯很迷信,总预感自己会死在索马里。塞兹摩尔恰恰相反,根本不信这些。可为了迁就鲁伊斯,他还是答应了彼此的约定。两人分别给自己的家人写好了遗书,交换保管,要是一个人壮烈了,另一个就帮忙把信代寄回去。塞兹摩尔的信是写给妈妈、继父还有姑妈的,信里说自己有多么爱他们。鲁伊斯给老婆写了封信表达爱意,另外还给兄弟乔吉斯写了几句话,叮嘱他照顾好妈妈和祖母。两人都写道,如果真的牺牲了也无怨无悔。其他就没什么了。那天下午,鲁伊斯边收拾东西准备出发,边跟塞兹摩尔又提了下遗书的事。
“闭嘴,鲁,”塞兹摩尔对他说,“没几分钟,你就回来了。”
可当下,鲁伊斯正和其他战友一起浴血奋战——塞兹摩尔尚不知晓他的兄弟此时已是身负重伤了。塞兹摩尔想知道鲁伊斯此刻身处何地,还有古德尔和纳尔逊他们怎么样了。他还想到了斯特宾斯。天哪,斯特宾斯只会冲咖啡!而他,这个队里数一数二的机枪手,现在只能在这呆着,让个连里的文员在外头替他打仗。塞兹摩尔都快贴在指挥中心外的电台上了,旁边还有些人,下达任务时他们不巧去海边跑步了,现在被编成了后备队。“悍马”车就停在机库大门外的半圆形场地里,一旦需要,立刻出发。
专业军士史蒂夫·安德森听着无线电里的声音则是另一种心情。他被吓坏了。安德森以前一直迫切渴望能当兵入伍,报名时甚至隐瞒了自己的哮喘病史。他无论到哪都得随身带着吸入器。基础训练的第一天,教官严厉警告说,决不允许私自携带任何药品,一经发现,严惩不贷。接着就拿出了一个盒子,说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一次特赦,要大家把不该带的东西赶紧放进去。安德森害怕了,连忙把吸入器扔了进去。三四天后,哮喘病复发,他只好道出实情,赶紧被送到了医院。第二天,负责训练的军士对塞兹摩尔和排里的其他人说,安德森死掉了。
一个月后,在空降兵学院,塞兹摩尔意外看见了这个瘦高的“死人”,他成了炊事执勤兵。塞兹摩尔走过去,猛揉眼睛想看个清楚。原来安德森不仅没有因为哮喘病发死掉,还受到了总部里什么人的赏识,出于敬佩他的勇敢,上头最后让他留了下来,还特许他带着吸入器。
然而现在,听着无线电里惊慌失措的对话,想象着马上就要投入激战的情景,安德森有些六神无主。大家的话都比平时多了一倍,生怕失去彼此的联系,仿佛通讯系统是一张大网,能防止他们坠入深渊。安德森强作镇定,身子却抖个不停。他的胃开始**,浑身直冒冷汗。我也得去吗?之前可从没人受过重伤。那时候就像去玩。以往当广播里响起“准备出动!”时,他就会觉得,酷!行动!就像其他人一样。可今天不同了。
中士施特吕克尔带着三辆“悍马”一路冒着枪林弹雨,终于狂奔回了营地。大家顿时被眼前的恐怖场面惊呆了。医务人员赶紧冲上前去,把摔下飞机的游骑兵,二等兵布莱克伯恩瘫软的身体抬了出来进行抢救。专业军士布拉德·托马斯从另一辆“悍马”车上走了下来,双眼通红。他看着安德森,哽咽着吐出了几个字。“皮拉死了”。接着就哭了起来,安德森也跟着哭了。恐惧在到处蔓延。安德森庆幸自己仍身处安全之地。他为有这种念头而羞耻,可这是他的真实感受。
他并不是唯一一个有此想法的人。在抬走皮拉和布莱克伯恩后不久,刚回到基地的人又接到了重返战场的命令。又有一架“黑鹰”,杜兰特那架,被击落了,情况万分危急。通过无线电,他们还得知另一名战友卡萨·乔伊斯也牺牲了。梅斯和一道回来的“海豹”突击队员们已经重整完毕,随时准备出发。安德森从他们身上看不到一点畏惧之色,然而年轻游骑兵们的内心似乎已经动摇了。
布拉德·托马斯简直无法相信这一切。接受任务时,他还和乔伊斯还有皮拉一起在沙滩上。在游骑兵队伍里,托马斯、乔伊斯、皮拉、纳尔逊,还有其他几个小伙子是死党。他们稍微年长几岁,经验也更丰富一些。乔伊斯和托马斯都结婚了。托马斯在入伍前还上过大学,学的是古典吉他。这帮人很低调,有任务时,虽说还是愿意去,但都已没了**。
托马斯目睹了皮拉中弹身亡的全过程,而且就在疯狂逃回基地的路上,他一直以为自己也会挂掉。所以终于抵达基地时,他如释重负。本以为任务到此为止了。行动一团糟,其他人马上也都会回来的。对于他个人来说,战斗已经结束了。
所以当看着施特吕克尔走来,说要重整装备,马上回去时,他迟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怎么还得回去?他们刚才差点连自己的命都搭进去。那个他妈疯了的城市正不顾一切要把他们赶尽杀绝!
施特吕克尔的心也是一沉。车队被打得千疮百孔。他那辆“悍马”车里还沾着皮拉的血和脑浆。尸体被搬出去时,已经根本辨认不出那是皮拉了。头顶已经没了,脸肿得吓人,彻底变了形。施特吕克尔被吓蒙了。
这时,那个少言寡语的三角洲勇士梅斯,走来把施特吕克尔拉到了一边。
“看,中士,赶快找人把车打扫一下。要不清理的话,你的人看见就更慌了。”
施特吕克尔大步朝班里战友走去。
“听着,伙计们,谁不想干就别干,没人我就自己干。我得赶紧把这清理出来,马上就要折回去。其他人去补充装备。多带点弹药。”
施特吕克尔问了下他的点五零机枪手,“能帮我打扫一下吗?不愿意也没事。”
两人一起打了几桶水,用海绵把车上的血迹和脑浆吸干,又从里面擦了擦。
塞兹摩尔看着这一切,再也按捺不住胸中的怒火了。
“我和你们一起去。”他说。
“不行,你有伤。”刚才带队去海边跑步的中士罗利·卡什说。
塞兹摩尔没有争辩。他意识到自己还穿着运动短裤和T恤,装具也都打包准备明天运回国了。他扭头跑进机库,套上长裤和衬衣,随手抓了些看见的装备。他翻出了一件防弹背心,比他的大三号,又往脑袋上扣了顶头盔,看上去就像顶着个色拉碗。他一把拎起班用机枪,胡乱往口袋里塞了些弹药就跑回车队,顾不上系好鞋带衣扣,他就跳上了卡什的“悍马”车。
“我去。”他对卡什讲。
“不行,你胳膊上还打着石膏。”
“那我把它拆了。”
塞兹摩尔折回机库,找了把剪子。沿着石膏缝,一下就给剪开了。他把这东西扔下,再次又奔回车里,坐到了刚才的位置上。
卡什无奈地点了点头。
安德森敬佩塞兹摩尔的勇气,同时也越发为自己感到耻辱。他已经按指示整好了装备,可就是害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这耻辱感是来自内心的恐惧,还是接受命令时的顺从和懦弱。登车时,他又照命令爬进了车里,这才惊讶地发现自己竟如此迟钝被动。他马上就要去摩加迪沙城里拼命了,可这既不是出于义愤填膺,也不是由于兄弟同心,更不是爱国热情所致,只是因为他不敢抗命。他强作镇定,没让这些思绪表现出来。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被动迟钝。布拉德·托马斯把施特吕克尔拉到了一旁。
“老兄,你知道,我是真不想再他妈回那鬼地方去了。”
这是施特吕克尔预料之中的,也是他一直担心害怕的。他深知自己也不愿回去。那就像场噩梦。托马斯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他怎么能逼着这些人再回去,尤其是那些刚从鬼门关逃回到基地的手下啊?军士知道所有人都在看他怎么处理此事。施特吕克尔向来堪称游骑兵中的典范,他强壮、谦逊、忠诚、坚韧、一丝不苟,就像是班里的模范生。军官们都喜欢他,可这也意味着有人等着看他笑话。那些人估计,面对这样的挑战,施特吕克尔肯定要发飙了。
相反,他只是把托马斯拉到了一边,私下低声对他说了些话。他劝托马斯冷静,可托马斯很冷静。施特吕克尔看出来了,他已经认定自己无力再承受更大的压力了。托马斯刚刚新婚几个月,他在团里也一向很守规矩。这完全是个理智的决定。他不想回去送死。整座城市都在朝他们开枪。回去又能挺多久?不管别人怎么想,对一名游骑兵来说,这代价绝对太大了,在施特吕克尔看来,托马斯好像已经铁了心不想回去了。
“听着,”施特吕克尔说,“我理解你的感受。我也有老婆。你不是个胆小鬼。我知道你害怕。我他妈也害怕。我也从没经历过这些。可我们得去。这是我们的职责。胆小鬼和英雄的区别不在于你害怕不害怕,而在于你害怕时作何反应。”
托马斯好像并不喜欢这个答复。他扭头走开了。不过出发时,施特吕克尔注意到托马斯还是和战友们一起,坐在了车上。
7
“你在前面带路。”拉里·摩尔中尉对施特吕克尔说。
“我们打算带三辆5吨卡车进城,你的两辆“悍马”打先锋,我的两辆殿后。坠机在这个区域附近,”他说着,手指向地图上K-4环岛和目标建筑之间的某处地方。“地点不敢确定。留意这个频道,”然后给了他个无线电频率,“天上有我们的飞机,飞行员会告诉你怎么走。”
“好,知道了。”施特吕克尔说。
连里的文员马克·华纳中士走了过来。
“中士,我能去吗?”
“有武器弹药吗?”
“有。”
“好,拿上东西坐到后座。”
其他许多志愿者也都赶紧上了车。连里的军械兵,专业军士皮特·斯奎格里亚也套上战斗装备,钻进了一辆卡车。他几天前和一群新西兰小伙子在沙滩打橄榄球时伤了脚踝,之后便被派去飞机库当警卫。他不想把脚疼当作不去的借口。于是,抱着把M-16就上了车,枪口对着车窗外。他心想,不知这个决定会带来什么后果。参军入伍,又宣誓加入游骑兵就是因为想真刀真枪地干,可这年头,谁也没料到那帮混蛋真敢逼你出手。斯奎格里亚觉得自己对待战争的态度比大多数战友都更现实,即便他从没真正上过战场。前几周他见有人耍嘴皮子逞威风,着实让他反感不已。他提醒战友,“这是动真格的,说不定哪次出任务就有人死了。”大家都笑他。好了,现在至少有一个人是肯定死了——他看见他们把皮拉的尸体搬了出来——而且马上他也要加入激战了。眼下正值初秋,星期天下午,要是在国内,他和哥们肯定在看橄榄球赛的电视直播,完了再去罗德岛州新港的酒吧转转,泡泡妞。可此时,他,这个25岁的聪明小伙,皮特·斯奎格里亚,正坐在军用卡车上,提着枪往摩加迪沙的街道进发,而且好像那里所有的土著居民都要干掉他。卡车发动了。
施特吕克尔把车开出了东门,等着头顶的“黑鹰”发出下一步指示。
——左拐,到第一个路口后再左拐。
施特吕克尔在坦桑尼亚大街上左拐,刚一接近路口,四周的炮火就朝他们打来。他们从后门开出来还没有80码远。
紧跟着施特吕克尔的后一辆“悍马”车上,中士罗利·卡什大喊了一声:“左边,开火!”
车顶的机枪手一转身,立即发现迎面有五个索马里人正端着枪,紧接着,前排座的卡什就听到了炮火的爆炸声,子弹飞过的呼啸声和爆裂声。以前有人告诉过他,要是听见了这种爆裂声,就意味着刚才子弹擦着你的脑袋飞过去了。而刚才的尖啸声就像是用木棍抽打电线杆拉线,这意味着子弹射偏了很远。一阵疾风暴雨般的机枪扫射立即回应了敌人。
队尾的“悍马”车上,史蒂夫·安德森强撑着心中的恐惧。他听着外面的枪炮声,胃里翻江倒海。没多久他就意识到其实这都是游骑兵的枪声。索马里人一端着武器出现,立刻就会劈头盖脸地遭遇一波美军子弹的袭击,“悍马”车顶的三挺点五零重机枪、班用轻机枪以及车上战士手里的M-16冲锋枪几乎在同时开火。
安德森也试图用他的班用机枪射击,可枪卡壳了。他用力拉了拉枪栓,想把子弹退出来,但不管用。于是他抄起司机的M-16,还没来得及瞄准,就看见一个拿着步枪的索马里人冲过了一扇门口,晚了,他们开过去了。
最前面的车首当其冲。一枚火箭弹擦着施特吕克尔的“悍马”车顶飞了过去,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正中街对面的一堵水泥墙,瞬间爆炸产生的冲击波将这辆宽体“悍马”的一侧都掀离了地面。车顶的点五零机枪手对着AK-47子弹飞来的方向猛烈还击。军士当时想,这群土匪真是一点都不懂怎么打伏击。他们应该让打头的车辆开过去,再把整个车队都放进来,最后再堵起来围歼。中间的军用卡车没有装甲,车上又是些炊事兵、文员、还有其他志愿者,到时候肯定成了待宰羔羊。像这样直接对排头车辆开火,后面的就有机会跑掉,完全能在不利时迅速撤出战斗。
施特吕克尔这时大声喝令司机倒车。但愿后面跟着的能猜出他的意思。果然,整支车队开始一辆接一辆的追尾,每辆车迅速都挂上了倒挡。头车的意图大家都清楚了。
“快给我再找一条路!”他在无线电中对头顶的指挥直升机喊。
——“退回到出发的地方,右拐,不要左拐。从那边也能到。”
施特吕克尔带着整支车队回到了门口,这次朝右拐。前面隐约能看见路障,很大。虽说索马里枪手明显都是些业余军人,但有些还是很有军事头脑的。这个路障明显就是人为的。他们料到车队从基地出来会走哪些路,于是就把垃圾、破烂、家具、废车、水泥块、电线,所有能用的东西都拿来堆成了路障。顶上的轮胎还着着火,冒的烟把天都熏黑了。施特吕克尔闻到了一股橡胶烧焦了的刺鼻味。车队的人知道,“超级64”号就在前头,不到一英里远。
杜兰特后来说,他当时听到了点五零机枪的声音,几乎可以肯定是施特吕克尔的“悍马”车上的。这名飞行员相信马上就有救了。但车队这时没法再靠近了。过了这个路障,他们和坠落的“黑鹰”之间还立着一道水泥墙,四周都是些乱搭的破房子和小路。施特吕克尔清楚,路障挡不住“悍马”,可后面的卡车过不去。而且就算他们过去了,还有堵水泥墙拦在前头。
——“看见烧着的轮胎了吗?前方就是坠机点。过去一百米就是。”
“你们得再找条路。”施特吕克尔回应说。
——“没其他路了。”
“不行,必须得再找一条。找个能过去的。”
——“剩下的唯一一条路是绕过整座城市,从后面进去。”
“好吧。我们那么走。”
施特吕克尔明白每分钟都很宝贵。杜兰特和他的战友撑不了多久。那几辆五吨卡车在狭窄的街道里掉头将会耽误大把的时间,根本转不过来,它们就不是那块料。一会儿撞到了墙里,还得不停换挡。卡车掉头时,大部分人都得下车,到街上保护车队。中士卡什单膝跪在地上,突然感觉前胸重重挨了一下,差点把他打倒。就像有人对着他肩膀周围猛给了他一拳似的。他撕开衬衣里面的绷带,找有没有地方流血。什么都没有。子弹是从胸板前擦着过去的,撕裂了挂着装具的背带,现在只剩几根线在那吊着。
斯奎格里亚看见子弹一下就削掉了卡车司机一侧的后镜。他立马端起M-16朝司机对面开火。塞兹摩尔对着眼前的所有东西猛打一气,以泄胸中压抑已久的怒火。安德森则把头一直放得很低,小心寻找着具体目标。他开了几枪,但觉得什么也没打中。
终于都掉好头了,拖沓的车队开始沿着一条绕过城市的马路朝西南方向开去,不时还会遇上一阵袭来的AK-47子弹。在一处小坡顶,他们望见了杜兰特坠机的地方。就在下面的一条小巷子里,可眼下没有捷径能过去。
8
在上空的“黑鹰”直升机里,高芬纳和雅康看到,两批车队都陷入了麻烦。麦克奈特中校遭到重创的主车队正往K-4环岛撤退,离两处坠机点都越来越远,而载着厨师和志愿者的紧急车队一时半会也到不了。
他们再次想把三角洲狙击手放到下面去。现在只能下去两人了。一个机组成员受了伤,上士布拉德·哈林斯接手了机上的一部机枪。他得留在上面。
雅康上尉扭过头和另两名三角洲队员讨论了一下局势。
“弟兄们,现在情况很糟,”雅康对他们说。飞机的引擎声和枪声太大,他只能大声喊。“第二批车队遭遇了猛烈的火力阻击,不能及时到达。麦克和我找到了一块地方,离坠机点有25到50码远。中间隔着不少破房子。你们一到了那,可以就地蹲守,等待支援车辆,或是把机上的伤者带到开阔地,我们再回来接你们。”
舒加特和高登都表示愿意下去。
指挥直升机里,哈瑞尔正在考虑这项请求。这太冒险了,甚至可能没有丝毫希望。可一两个这样全副武装,训练精良的士兵还是有可能顶住一群乌合之众的。舒加特和高登都是消灭敌人保存自己的能手。他们是严肃的职业军人,受训执行过各种艰难的任务。能在绝境中找到生存的机会。和其他三角洲战士一样,他们为自己感到自豪,因为在极端危险的环境下他们仍能保持冷静和高效。他们为这一刻接受了反复的训练。如果说有一线成功的可能,这两人坚信自己能够做得到。
在指挥直升机上,哈瑞尔和马修斯并排坐着,左右权衡着这个决定。空降救援小队的所有人都已经下到第一坠机点了。地面车队来不及赶到杜兰特坠机点。把舒加特和高登放下去几乎是让他们去送死。马修斯暂时关小了无线电的音量。
“看,他们是你的人,”他对哈瑞尔说,“我们就剩下这两个人了。你打算怎么办?”
“我们有选择吗?”哈瑞尔反问。
“我们让他们下去也行,不让他们下去也行。我看没人能过去了。”
“把他们放下去吧。”哈瑞尔说。
只要有哪怕一丝存活的机会,他们觉得也该留给坠机人员。
高芬纳座机上的机长,军士长麦森·豪尔告诉两人准备下去时,高登咧嘴笑了下,兴奋地竖起了大拇指。
小棚屋的后面是一小块开阔地。四周围着栅栏,地上满是瓦砾,不过没事。高芬纳低飞从顶上掠了过去,又围着空地转了一圈,想把栅栏和碎石吹走。他没法把这些都清理掉后再降落,于是就保持在距地面约5英尺的高度盘旋,舒加特和高登这时滑降到地面。
刚一落地,拴在舒加特身上的安全绳就把他缠住了,他只能用刀把绳子割断。高登跑去掩护的时候还摔了个跟头。舒加特站在那打手势,意思是他们迷失方向了。他们下来时方向就乱了,所以只能在这片空地上一边蹲下防御,一边寻找方位。高芬纳驾驶飞机低飞着又折了回来,他身体探出舱门,给他们指了指方向。一名机工长还朝坠机地点的方向投了枚烟雾弹。
这两个三角洲队员对着他们竖起了大拇指,开始朝那边移动。
9
东北方向一英里远,也就是行动一开始,第二小队在目标建筑物周围建立防线位置的后侧,在上士埃德·尤雷克看来,这场激战已逐渐停止了。在意外闯进一所小学,又让老师和学生们趴在地上后,尤雷克奉命带领小队的剩余人员留守在原地,而中尉蒂托马索则带着另外八名游骑兵火速赶往第一坠机点帮助解围。尤雷克只好眼看着护送车队自己开走了。随着战场逐渐转移到了三个街区以东的坠机点,尤雷克蹲守的这个角落变得安静起来。中尉带走了通信兵,他没办法和指挥电台联系了。大部队会不会把他们忘了?
他用单兵电台呼叫了下蒂托马索。
“怎么样,中尉?”
——“你得自己找条路和我会合。”
“明白,长官。你们在哪?”
——“沿着那条大巷子往东走三个街区,左转。再前进差不多两百米。到时就能看见我们了。”
“明白。”
这既是个好消息也是个坏消息。本来,他们终于把城中的这个小拐角搞定了。附近敌人的火力点和潜在危险区也基本掌握了,还发现了许多可供隐蔽的地方。这所铁皮搭的小学里的孩子们此刻像老鼠一样安静。尤雷克一直注意着他们。学校外则危机四伏,子弹和火箭弹到处乱飞,他真不愿意放弃这个似乎已经变得安全宁静的街角。坠机点那边的枪炮声异常猛烈,再说他们一旦起身沿公路前进,就没了藏身之处。蒂托马索带着第一批人沿着这条路线走时还能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可这样一来,尤雷克他们就成了第二拨要穿过同一条火力封锁线的小队。毫无疑问,索马里人正等着他们送上门呢。
“赶快,弟兄们,我们得走了!”他不情愿地告诉战友。
他们开始顺着巷子向东进发。所有人动作很快,武器瞄好,子弹上膛,迅速成一列纵队沿着巷子南侧展开,他们始终和街道一侧的石墙保持着几步的距离。一般人通常以为贴墙越近越好,觉得墙至少能保证一定的安全。但一个三角洲队员保罗·贺威上士曾建议他们离墙远点。墙上会跳弹,他解释说。敌人可能会集中火力沿巷子射击,因而两侧的墙就成了漏斗。实战中有些子弹甚至能贴墙弹出数百英尺。所以实际上,紧挨着墙站立比站在街中央还危险。
遇到路口,他们会停下来掩护彼此。尤雷克往前冲时,其他弟兄负责南北方向的火力压制。然后他再回头给下一个人实施掩护,如此这般。他们交互跃进,穿过路口。
没多久枪声就又响了起来。窗户里、门口处、拐角周围都有索马里暴徒,他们举着自动机枪就是一顿扫射。大多数显然都是业余枪手。武器的后坐力再加上躲着不愿露面就意味着几乎打不中任何人。尤雷克猜想这些人开枪只不过是不想在同伴面前丢脸。他们都是扭过头去,闭着眼睛猛射一通,然后扔掉武器,溜之大吉。有时尤雷克甚至懒得还击。可有些从窗户里冒出来的就不一样了。他们一般不会立刻开枪,而是先瞄准。这意味着他们受过训练。尤雷克估摸着这些人是艾迪德的民兵。一般每四五个枪手里就会有一个这种民兵。
尤雷克和他的人总是能抢先开枪。这次任务前,有好几个漫长无聊的星期,他们差不多都在训练。这是斯蒂尔上尉严格要求的。弹药供应没有限制,沙漠里还建有几个射击场,其中就包括了这种练习的场地。练习时,目标会突然出现,颜色形状都不一样。规则是打蓝三角,不能打绿方块。尤雷克此时觉得自己真从训练中获益匪浅。他和他的人不停开火。他击中了仅有十英尺远处门口的一个人。那是一个头发浓密,满身尘土的男人,穿着一件蓝色薄棉布衬衣和一条棕色蓬松短裤,手里端着一把AK步枪。他冲出来后没有立刻射击,而是先瞄了一下,就在这会儿,尤雷克一枪要了他的命。在扣动扳机的瞬间,尤雷克还和他的眼神对视了一下。这个索马里人还没来得及开一枪就向前扑倒在了巷子里。他是尤雷克打死的第二个人。
专业军士兰斯·托姆布雷不假思索地掏出SAW机枪,对着个人就是一顿猛扫。那人是从街角蹿出来的,端着把AK冲锋枪,一见面就开始射击。两人隔着约15码的距离朝对方一顿狂射。托姆布雷看见自己的子弹——至少有40发——打在了墙上,弹起了目标周围的许多沙土,可惜一发都没打中。而那个索马里人见也没打着托姆布雷,撒腿就跑了。托姆布雷只好接着前进,嘴里骂骂咧咧自己枪法怎么这么烂。
尤雷克简直不敢相信整队人穿过了三个街区竟无一人中弹。可他们不能休整。在主干道的路口,他往下坡看了一眼,发现沃德尔正靠着街道他这一侧的墙边。街对面拐角处,是纳尔逊和艾伦·巴顿中士,他们是从战斗救援直升机上索降下来的,正隐蔽在一棵大树和一辆汽车后。为了加强火力,托姆布雷抱着机枪沿街道迅速移动过去,穿过马路后和纳尔逊的M-60会合。汽车旁边的地上躺着两具索马里人的尸体。从此处往街对面看,沃德尔的对角处停着一辆绿色的“大众”牌小汽车。蒂托马索带着另一些从战斗救援直升机上索降下来的人正潜伏在那里。
尤雷克穿过马路往车停的地方跑去,想尽快和蒂托马索取得联系。路过巷子时瞥见被击落的直升机就在右边。他刚一落脚,汽车就被一波重型子弹打得晃了起来,“铛,铛,铛,铛”。不知道是什么武器把车体都打穿了。尤雷克和其他人都卧倒在地。他不清楚是哪飞来的子弹。
“纳尔逊!纳尔逊,什么东西?”他朝街对面喊。
“是挺重机枪!”纳尔逊叫着回答道。
尤雷克和蒂托马索互相看了眼,不以为然。
“在哪?”他又对纳尔逊喊。
纳尔逊往街北边指了指,尤雷克从汽车边上探出身子查看。街上扔着三具索马里人的尸体。尤雷克挺起身把他们都拉了过来,堆在一起,以便能往左多探出几英尺。这次他看见街北边地上支着个三脚架,上面立着挺重机枪,后面还有两个索马里人在忙来忙去。机枪从那个位置正好控制了整条街。不过他们看不到隐蔽在街对面树后的纳尔逊,再说他也不至于蠢到暴露自己的位置。
尤雷克身上背着一部轻型反坦克火箭筒(LAW),几周来他每次执行任务都带着。这是部塑料轻型一次性发射筒(只有3磅重)。他解开背带,探起身,向前倚在汽车上,用弹起的准星向对面瞄准。差不多有两百米远。火箭弹倏地往后推出一股巨大的气流就飞了出去,尤雷克看着它笔直奔目标而去,随着爆炸而迸发的闪光和“轰”的一声巨响,那部重机枪被炸飞上了天。
可正当他为这次轰击庆贺时,“铛铛铛”的子弹声又来了。火箭弹击中的位置确实很近,把那挺机枪也炸飞上了天,还掀起了地上的一大片土,可那个位置显然还不足以彻底摧毁这部武器,也没能炸死那两名枪手。他们还在街上,正跪在那挺机枪后面,把它又架在了一个两脚台上。尤雷克拾起附近有人扔在地上的另一个反坦克火箭筒,可看起来有点弯曲变形了。没法拆开。于是,他又在自己的M-16枪管下挂上了榴弹发射器,往里装了一枚M-203式40毫米榴弹。这次他瞄得更认真了。事实上,你都能看见那枚粗大的M-203榴弹旋转着直中目标,然后翻滚着在中间炸开的细节。两个索马里人被分别抛向路的两边。他觉得这次应该能炸毁那挺枪了。烟雾散尽后,他清楚地看到枪就掉在中间。没人再跑出来捡走它。直到夜幕降临,尤雷克和其他人还都在紧张地盯着。
10
巴顿和纳尔逊此刻正在路口东北拐角的一棵树后,正东面就是坠机点。树下停着一辆“菲亚特”小汽车。车主好像是故意把车停在这的,好让树干顶住油箱盖,以防摩加迪沙胆大机灵的小偷把汽油偷走。纳尔逊将他的M-60机枪架在车顶,弹药袋垂在一旁。车旁街上的两具索马里尸体正不断往外淌着血,在这片沙地上形成了一条条红棕色的血河。
“这真是再糟不过了。”巴顿说。
这时一枚火箭弹朝对面墙上飞去,紧接着便是巨大的闪光和令人窒息的冲击波。他们大笑起来。笑能让他们镇定,能驱赶恐惧,而且没那么费事。在这种极端的环境里,要是举止还像平常一样难免会引人发笑。如果他们还能笑,说明一切都还好。这次在摩加迪沙遭遇到的火力远比他们想象的要猛烈得多。谁都没料到战斗会如此惨烈。纳尔逊想知道现在他的朋友卡萨·乔伊斯、多米尼克·皮拉、还有凯文·斯诺德格拉斯在哪,他们都怎么样了。
火箭弹就像雨点一样往下落。都是从北边飞来的,击中石头堆砌的建筑,又沿着墙体炸开,火光四溅,就像有人在扔火球一样。
“该死的,托姆布雷,这是真的吗?!”纳尔逊说。
在这棵树与墙之间有一块两英尺长的水泥斜坡,纳尔逊就蹲在那后面,正当他胡乱摆弄手里的M-60机枪时,路北边大约十英尺远的一间小铁皮屋子后突然跑出一个索马里人来,对着他和托姆布雷就放了几枪。纳尔逊以为自己死定了。子弹打在了他的**,还有些擦着脸飞了过去。托姆布雷立即抬枪干掉了那人。
纳尔逊看托姆布雷的嘴好像在说,“你还好吗?”
“我不知道。”
刚才托姆布雷用SAW机枪开火时离纳尔逊的脸太近了,只有两英尺远,枪口喷出的火舌把他的脸和鼻子都差点烤焦了。冲击波还震坏了他的耳膜,眼睛也看不见了,连脑袋都嗡嗡直响。
“太他妈疼了,”纳尔逊抱怨道,“我啥都听不见看不见了。你他妈的下次开枪时别离我那么近!”
话音未落,又一个索马里人冒了出来。托姆布雷这次直接端着枪在纳尔逊的脑袋顶上一顿猛打。这以后,纳尔逊一连好几个小时都什么也听不见了。
11
在保罗·贺威上士和他的三名三角洲突击队战友还在目标建筑物的屋顶执行任务时,他们就望见了东北方向约四分之一英里远正有一支战斗搜救小队从一架“黑鹰”直升机上快速滑降。他们目睹了“黑鹰”被火箭弹击中的同时还有人挂在绳索上的紧张场面,还惊讶地看见了飞行员在被击中后仍稳稳地控制住了“黑鹰”,直到所有人都顺利到达地面的一幕。贺威知道那边一定出事了,可他没有能和指挥系统联络得上的电台,而且这边目标建筑物里也太乱,根本没注意到有架“黑鹰”之前已经被击落,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战斗搜救小队索降到这里。
直到和三角洲地面指挥官斯科特·米勒上尉在楼下碰了面,他才了解了整个来龙去脉。
“我们计划赶过去建立防线。”米勒说。他解释地面车队正在前门装运索马里战俘,一结束就会立即赶往坠机点。其余人步行过去。由斯蒂尔上尉带领游骑兵第一小队,负责打先锋。三角洲突击队紧随,目标建筑物南面的游骑兵第三小队由肖恩·沃森中士带领,负责殿后。
贺威意识到战斗十分惨烈,而且外面街上的局势正逐渐恶化。步行前往搜救小队索降地点的想法实在冒险。他心说,这下可有的玩了。
斯蒂尔上尉看见三角洲突击队员们一个个从院子里鱼贯而出,朝东奔他走来。这对他这位游骑兵指挥官来说可是件新鲜事。他和他手下此前所接受的训练一直都是为三角洲部队提供掩护,不过两支队伍从来不会一起行动。他们彼此都有一套自己的指挥系统,有各自独立的电台联络方式,而且,最重要的是,有自己独特的行事方针。可现在,为了能迅速赶到“黑鹰”直升机的坠落点,两队人不得不混编到一起。斯蒂尔和米勒大致探讨了一下行进的方式,一致同意由游骑兵担任先锋和殿后的位置。
麦克奈特中校倒霉的车队离开目标建筑物后不久,这支大约80人的队伍就步行出发了。可就在这边车队在城里迷路受阻,四处遇伏,那边杜兰特的“黑鹰”座机在西南方向一英里远处又中弹坠落的同时,这支三角洲和游骑兵混编的队伍也遇上了困境。
还没跑出一个街区,中士亚伦·威廉森就中弹了。他之前已经挨了一枪,子弹削掉了他一只食指的指尖,不过他仍坚持战斗。中尉佩里诺听到有人大叫了一声,回头一看,威廉森正躺在地上打滚,他边捂着左腿,边翻腾着嚎叫。
“有人中弹倒地了。”佩里诺通过无线电向斯蒂尔汇报。
“赶快扶起他继续前进。”斯蒂尔说。
于是有五个游骑兵停下了脚步,蹲下照顾伤员,这时,贺威和他的小队超了过去。
“赶快走,找医务兵处理!”贺威对着他们喊。
威廉森又被抬回到街上,那儿停着一辆“悍马”,正准备启程离开。
连里文员,专业军士斯特宾斯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执行外出任务,他走在队伍的前面。刚才他的狙击位置在东南拐角,现在正和大家一起往东边进发。他弯着腰小心翼翼地快步前进,就像三角洲队员告诫的那样,与墙保持着一定距离。每走几步就能看见一道开着的门,直通里面的小院。斯特宾斯路过一个门口,这时突然冒出来个奔院子跑去的索马里人,斯特宾斯对着他就开了枪。纯属本能反应。那人反把他吓着了。“砰砰”两枪。对方立刻倒地,他抓着胸口,脸上一副惊讶的表情,紧接着便一头向前栽了过去,开始打滚呻吟。这是个短发大个子男人,穿着迪斯科风格的亮蓝色衬衣,长袖子,大领口。大多数索马里暴徒都满身是灰,穿得也破破烂烂,可这人不但干净,衣服还很新潮。他穿着一条灯芯绒喇叭裤,连皮带扣都是金属压模的,显得完全不合时宜。斯特宾斯刚刚打中了他。他之前没对任何人开过枪。
这一切都发生在几秒钟的时间里,没持续多久。斯特宾斯正准备补上一枪,二等兵卡洛斯·罗德里格兹上来抬起了他的枪口。
“不要在他身上再浪费子弹了,斯特比,”他说,“赶快走吧。”
背着一部电台的斯蒂尔被佩里诺中尉和第一小队的其他人落得越来越远。他们原计划保持展开队形,在通过路口时再互相提供掩护火力。可眼下令斯蒂尔感到沮丧的是,队伍乱了。三角洲队员根本不管行进秩序,只知道往前快赶。那些人接受的训练就是独自战斗不理会别人,如今他们自然也是如此。每人都有一只无线电耳机塞在他们的塑料曲棍球小头盔下面——斯蒂尔称之为“滑板盔”——嘴巴前还绕着一个麦克风。凭着这套装备,彼此之间就能一直保持联系。一旦无线电坏了或是噪音太大,就像现在这样,这帮人立刻改用熟练的手势交流。而斯蒂尔的游骑兵们则大都是靠军官或队长的喊声来传达命令。他们太年轻,缺乏经验,容易害怕。有些人还渐渐脱离了自己的小队,跟着三角洲突击队走了。过了两个街区,斯蒂尔看到整支部队已经彻底散了。
从开始和三角洲部队待在一起,斯蒂尔就发现了这一问题。不管好坏,从一起睡在机库开始,这支精英突击队员们的态度和作风就已经开始影响他手下的游骑兵们了。没多久,年轻的战士们就人人都戴上了太阳镜,卷起了衬衣袖子。士兵站岗执勤时的着装也变成了头盔、防弹背心、运动短裤以及制式的棕色T恤。更年轻一点的士兵甚至开始对他们眼中毫无意义的游骑兵规矩越来越不耐烦。
斯蒂尔喝令遏制这股作风,不过在许多人看来,这是因为他们的头儿感觉自己的地位受到了三角洲队员的威胁。在抵达这之前的那年,这位名声大噪的前橄榄球前锋一直是军中最严酷、最强悍的男人,走在战士之中的他就像是落入凡间、混迹于芸芸众生的朱庇特,满腹的牢骚和不屑。有一次,专业军士戴夫·迪莫在掰腕比赛中叫嚣自己打败天下无敌手,斯蒂尔当即挑战并轻松打败了他——搞得迪莫一个劲地嘟囔说头儿一定作弊了。他给人一种强硬的印象,好像要不是信仰耶稣、遵守军纪的话,他可以赤手空拳就把你撕烂。他从不妥协,甚至高级军士们都认为该做些让步的时候,他也从不那样做。还比如有一次在布拉格堡,他下令所有人必须在午夜后紧急集合,惩罚他们在数天严厉的训练后,没有擦干净枪械就睡倒在了床铺上,即便那是经过了排里军士许可了的。可不管斯蒂尔有多么高大强硬,三角洲小伙子们还是在男性气概的影响方面占了绝对上风。这些人大多数都是军士,他们的出现不仅让硬汉形象的标准大打折扣,而且表现得十分沉着亲和,完全没把斯蒂尔的上尉军衔放在眼里。
这种不屑是相互的。斯蒂尔承认三角洲突击队员打仗是把好手,可他并不惧怕他们。他觉得这些人的散漫作风和对游骑兵纪律不屑一顾的态度很难让人接受。没错,在战斗中鼓励发挥个人主观能动性和创新思维的想法是好的,可要是偏离传统的军队纪律太远就不对了。他们的傲慢让人觉得可笑。在收到潜在目标地点的清单后,三角洲部队会将它分派给各个小队。由每小队负责起草一份攻击计划。不过既然他的人也有份参与,那么在讨论各种呈报上来的方案时,斯蒂尔就要坐下一起讨论。这位上尉一般参加这种计划会议的过程是这样的:坐在边上听,不时记下笔记,只有在想确定记的内容有没有错的时候才能问些问题,最后敬礼离开。可三角洲小伙子们的会议却完全是开放式的。正当一个小组汇报想法时,有人会突然冒出一句,“为什么?那是我听过的最愚蠢的东西,”接着就会招来一句“去你妈的”,结果没多久就演变成了大家互相对骂。接着这群人摆出架势就要动手,好像打算用武力来解决问题。
斯蒂尔能够想象得出要是一个连的游骑兵都这种作风的话将是怎样一种局面。有些士兵还是孩子。他敢说,大部分人当兵前还在家躺在沙发上,边吃着油炸玉米饼,边看MTV呢。基础训练和游骑兵技能强化让大部分人都得到了锻炼,不过B连的一般士兵距离成为一名职业军人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呼-哈”纪律当然是师出有名,久经考验了的。
至于斯蒂尔为什么在和三角洲队员争夺人气的过程中落于下风是很显而易见的。倒是他的大多数手下从没认真想过这其中的缘由。他们只把这场争斗当成是一种关乎自尊的较量。
有一次,斯蒂尔正和战士们一起在食堂排队打饭,这时只见三角洲部队的上士诺姆·胡登扛着支开着保险的步枪就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照游骑兵的规矩,只要在基地里,无论任何时候,也不管枪里有没有子弹,一律都要挂上保险。这条规定非常合理,是保证枪械安全的基本原则。
斯蒂尔于是轻拍了下这位金发队员的肩膀,然后指了指枪。
胡登竖起了食指回答道,“这才是我的保险。”
当场就在斯蒂尔的手下面前给了他个下马威。
现在,正处在这个节骨眼上的时候,这名上尉军官一直担心的散乱问题终于爆发了。但他无能为力。看着他的人慌慌张张从身边走过,斯蒂尔渐渐落到了队伍中间。他们是要赶到坠机点去解决问题的,当然,前提是他们能找到那地方。可眼下没人知道究竟在哪。
没多久,贺威和三角洲队员就走到了队伍的最前面。他眼看着子弹打在地上,擦着墙飞过,削掉一块块水泥。他不想去顾及什么保持队形。街道就是个杀戮场。要想活下来就意味着必须火燎屁股一样快速移动。是时候他们来打先锋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赶快冲过这片地区,找到坠机,每一秒都万分宝贵。要是双方会合不上,那就成了两股脆弱的力量,而不是一支强大的武装。而且还要建立两片防线而不是一片。他们不但要快,而且要精。贺威边走边想,现在每发子弹都得物尽其用,还有,背后始终得有墙作掩护。他们正身处一个360度全方位的战场,保证身后有墙就意味着至少有一个角度不会中弹。每个路口,他和他的小队都会停下,观察,注意听动静。子弹是不是打到了墙上?有没有弹到街上?敌人是在从左往右射击还是相反?现在一丝一毫的经验和实际知识都对保命有用。是机枪还是AK在打?一把AK冲锋枪的弹夹里只有25到30发子弹,只要你等一会,就能趁敌人换弹的时候继续前进。最重要的就是保持移动。世界上最难打中的就是移动的目标。
他和他的队伍已经一起训练很多个年头了,他们还曾一起在巴拿马和其他地方并肩作战,就连走路都带着股自信和权威。在贺威眼里,他们是这种任务的不二人选。他们懂得如何排除混乱,保持头脑清醒。只有耳边无线电传来的内容才是那一刻最关键的信息。贺威根本不会去理会擦枪走火这种事。那不过是有人放了枪空炮而已。只有身旁的墙被打得碎土乱飞时,他才会做出些反应。他们的沿街行进就是一套完整的战术动作流程——搜索威胁,寻找下一处隐蔽点,射击,移动,搜索威胁……关键是要不断移动。街上的炮火那么猛,停下就意味着死亡。只有这样,才能躲过最危险的情况。
游骑兵也跟着他们一起,交互着跃进,通过每个路口。斯特宾斯和M-60机枪手一等兵布雷恩·赫德一直跟着他们,和三角洲突击队在一起让他安心。那些人知道怎么保住性命。斯特宾斯一直告诉自己,这里很危险,但我们能搞定。没问题。过路口时,前面的人会先跑,他就在后面单膝跪地四处瞄准,等身后的人拍他肩膀时,他再闭着眼睛拼命跑过去,嘴里还念念不停地祈祷上帝保佑。
中士古德尔曾跟母亲吹嘘自己有多么渴望上战场,可现在却怕得要死。他正等着轮到自己往街对面跑,一个三角洲队员这时拍了下他的肩膀。他认出了对方:是那个矮个子壮汉厄尔,上士厄尔·菲尔莫尔,他是个好人。菲尔莫尔一定是看出古德尔有多害怕了
。
“你还好吧?”他问。
“我还好。”
菲尔莫尔给他使了个眼色,说,“没事,我们能出去,哥们。”
这话让古德尔镇定了些。他相信菲尔莫尔。
等大部队过了三个街区,贺威他们已经在前面走出很远了。一起的还有斯特宾斯、赫德、古德尔、佩里诺、下士杰米·史密斯以及其他几个游骑兵队员。他们在巷子尽头往左拐上了马里汉大道。这条宽阔的马路很脏,往北是个小上坡,之后沿着几个街区都是下坡,他们拐过来后有些迟疑。往南面低处看,几乎每条路上都有索马里武装分子跑来跑去。而越过坡顶再往北,贺威看见了一处冒着信号烟的地方,那里一定是坠机点。差不多还有两百码远。
路口的炮火犹如疾风暴雨一般。自动机枪子弹和火箭弹从四面八方飞来。贺威觉得再这样下去队伍就有被困在此地分割包围的危险。他对着身后街上的米勒上尉大喊了一声,“跟我冲!”便甩身奔左边跑去。斯特宾斯和其他几个游骑兵赶紧跟了过去。佩里诺、古德尔、史密斯和另一些人则跟着街对面胡登的三角洲小队跑向了右边一侧。紧跟在他们后面的是约翰·伯斯威尔上士带领的又一支三角洲小队。
一枚火箭弹在旁边的墙上爆炸了。贺威单膝跪在地上,耳膜和胸腔在巨大压力的冲击下不停震颤。一名弟兄的左身被一小块弹片击中了。贺威倏地站起身,猛一脚踹开了左侧一间房屋的门。他和他的队伍已经习惯了到处落脚,好像全世界都是他们的地盘,每间屋子也都是他们的屋子。要是他们需要掩蔽,踹开门进去就是。任何威胁他们的人都会被干掉。就是这么简单。屋里没人。他们喘了口气就开始换子弹。带着这么多装具奔跑,让人连气都喘不过来。身上的防弹服现在就像是一套紧身潜水衣。他们浑身是汗,喘着粗气。贺威掏出刀,割开了那个弟兄后背的衬衣,想查看一下伤势。背上有个小洞,周围一圈都肿了,直径能有2英寸。几乎没流血。肿胀挤压住了伤口。
“你还能走。”贺威告诉他,然后大家就出了屋子,继续移动。
古德尔走在佩里诺的前面,他沿街一眼就看见了熟悉的沙漠迷彩,心里高兴坏了。他们成功了!等会合完,车队随后就到,接着他们就能逃出这片地狱了。太阳开始落山了。古德尔答应过未婚妻基拉今晚打电话的。他得赶快回去。
古德尔跑去躲在了查克·艾略特中士的身后,后者正蹲在坡上第一个路口的拐角处向东射击。他便转身把枪瞄向了马里汉大道,一眼看见贺威正带着队伍在对面借着阴影全力向前推进。夕阳把古德尔这侧的街道照得通亮。他们现在处于坡顶,能对着北面三四个街区远处跑动的索马里人射击了,子弹甚至可以越过下面街上行人的头顶。就是命中的机会太小了,可附近又没有其他目标。这时他想,好像没人朝左边,也就是巷子的西面开枪。谁知刚把头转过去,他就被阳光晃得什么都看不到了。古德尔于是侧过身斜着往光线射来的地方窥视,又随便放了几枪压制火力,却突然感到身上一股中弹的疼痛。是右腿没了知觉,他一下向后倒了过去,正好躺在了佩里诺的怀里。
“哎嗷!”他叫了一声。
一发子弹射穿了他的右大腿,出去时还给他的右半边屁股上留下了个大窟窿。古德尔脑子里这时一下闪过了他刚听说的一件事:上上周第十山地师有个哥们被打掉了一只手,一发子弹引爆了他背后轻型反坦克武器里的火箭弹。想到这,古德尔折腾着要把轻型反坦克武器从肩膀上摘下来。
佩里诺不明白古德尔在干什么。
“你哪中弹了?”他问。
“右边屁股。”
古德尔把轻型反坦克筒往旁边一扔,对着艾略特大叫,“那边有个反坦克火箭筒!”
艾略特小心捡了过去。
佩里诺回身用无线电呼叫已经拖在队伍最后的斯蒂尔。
“上尉,我们又有个人中弹了。”
“扶起他继续前进。”斯蒂尔坚持说。
佩里诺没有,相反,他一个人跟着第一小队的其他几个游骑兵冲过了街口,把古德尔留给了巴特·布洛克中士照顾。这名三角洲医务兵早前刚给从直升机上摔落的游骑兵托德·布莱克伯恩包扎急救过。他和另一个医务兵库尔特·施密德在目标建筑物那把布莱克伯恩送上了返回基地的车队后,又立即回到了所属的三角洲小队。施密德正和佩里诺以及其他几个游骑兵一起往北边的一个街区移动。古德尔躺在地上,布洛克开始检查伤势。
“你出局了,”布洛克说,“不过伤没大碍。没什么问题。”
古德尔烦透了。游戏结束。在橄榄球比赛中受伤也是这种感觉。他们把你抬下场,你完了。真让人失望,可要是下面的比赛更难打,倒也不失为一种安慰。他摘下了头盔,这时一枚火箭弹突然从他前方不到六英尺的地方飞了过去,紧接着在20英尺远处炸开了花,一阵巨大的冲击波迎面而来。他立即又把头盔扣回脑袋上。游戏远还没结束。
“我们得离开这条街。”布洛克说。
他拖着古德尔进了一间小院,胡登带着支三角洲小队跟着他们也闪了进来。古德尔想喝水,可布洛克的水壶在卸装具的时候就给扔了。他摸了摸古德尔屁股上的背包,从里面掏出了个水壶,发现射穿他身体的那枚子弹连水壶也给打透了。所幸的是里面还剩下了点水。
“你得留着。”布洛克说。
后面的队伍里,斯蒂尔上尉当前的首要目标是稳定部队,重建秩序。时间是关键。斯蒂尔已经被告知车队很可能会赶在他们之前抵达坠机点。在无线电里他刚刚还听到了另一架“黑鹰”(杜兰特那架)坠落的消息,这意味着形势更加急迫了。在指挥直升机上,哈瑞尔解释说:
——“所有人在北边集结,然后从该处一起撤出,再赶往南部坠机点,完毕。”
斯蒂尔估计等车队到时他这边能有约60人,可眼下,他只大致知道这些人都在什么地方。
抵达坡顶路口后,他和詹姆斯·莱希纳中尉还有其他几个游骑兵率先穿过街道,跑到右侧。沃森中士和第三小队的其余人员是最后一批转进拐角的。
斯蒂尔翻过坡顶继续前进。刚走出约10码远,一阵猛烈的火力就逼迫着他和后面的人卧倒在地。他趴在地上,脸几乎埋在土里。左侧是话务兵克里斯·阿特沃特中士,再左边是莱希纳中尉,他的副手。阿特沃特和斯蒂尔,这两个大块头,正尽力往一棵树后躲,虽说那树干也就一英尺粗。
右侧大约三步远的地方,三角洲小队长胡登正带着人隐蔽在一扇铁门后的小院子里,布洛克和古德尔也在那。斯蒂尔一抬头,发现正前方有另一支三角洲突击队,也在沿街全力向北推进。他本想跟上去,可就在这时,菲尔莫尔突然摔了个趔趄。只见他的小头盔瞬间飞起落在了身后,紧接着鲜血就从他的头部喷涌而出。很显然,这一枪是致命的。菲尔莫尔瘫倒在了地上。
一名队员抓住菲尔莫尔,开始把他往一条窄巷子里面拖。这时那人也中了一枪,子弹打在了颈部。
斯蒂尔意识到他们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境。这记忆将永远无法磨灭。
12
穆罕默德·谢赫·阿里在附近迅速移动。他在这些街上已经打了十年仗了,从14岁起便被招至西亚德·巴雷武装旗下。大多数时候他都混在人群里,从一处隐蔽点迅速冲到另一处,与对方保持一定距离,这让他比较不容易成为敌人的目标,不过偶尔他也会偷偷溜到近处,看准之后拿着AK扫上几枪。要是那些美国佬留意的话,就会发现这是个满身尘土,个子矮小的卷发男人,他的牙齿因为常年生嚼阿拉伯茶而呈棕黄色,眼睛也因为注射毒品和激素而瞪得老大。
谢赫·阿里是个职业枪手、杀手,以前既曾为独裁者战斗过,也反对过独裁者,后来成了一名雇佣兵。大多数索马里人把谢赫·阿里和他这种人当成瘟神一样,既惧怕又鄙视。现在,因为要同游骑兵作战,他们的身价又涨了起来。对他来说,那些美国人只不过是些要去射杀的新敌人,而且还算不上是特别勇敢的敌人。阿里坚信,要是没有直升机的空中协助,那些游骑兵肯定会被他和他的手下们围在城里轻松绞杀,没准赤手空拳都能干掉他们。
他享受战争。即便战争的任何一方都没有给他任何好处。那些套着黑背心,和游骑兵一起来的人都是冷血杀手。他们到过巴卡拉集市,还曾不请自来闯进过他的家里,现在他们要为此接受惩罚。谢赫·阿里相信艾迪德领导的索马里民族联盟在广播中的讲话和四处张贴的传单。美国人要把所有索马里人都变成基督徒,强迫他们放弃伊斯兰教。他们要把索马里人变成奴隶。
看见直升机被击落,他兴奋不已,立刻奔坠机的地方跑去。不过和大多数人不同的是,他并没有直接跑向坠机点。他知道那周围一定有武装人员守卫,游骑兵也会过去。想靠近不是件容易事。
谢赫·阿里挤在人群里往前走,其中还有许多非正规的武装民兵,他们已经围着坠机点在街头巷尾形成了一个更大的防御圈。他上了一条街,恰好和游骑兵们正走的那条平行。接着跑到一个拐角,在那等着游骑兵,待他们过街时就开枪射击,然后又冲到了下一条街,继续在路口等对方出现。他没有防弹衣和携行装具这些累赘,也没有人从各个方向对他开枪,所以他移动起来比那些游骑兵们更迅捷也更自由。当他到达坠机点周围的防御圈时,那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有像他一样的枪手,但更多的是过来看热闹的妇女和小孩。那些美国人正在下面的街上对所有人射击。谢赫·阿里看见有女人和小孩倒在了地上。
他和自己这伙的几个人卧倒在一棵树后,对着那些正沿着下坡移动,往坠机点那条巷子冲去的美国人开枪。他看见有个游骑兵被打中了头,是个戴着小头盔的黑背心。那人的兄弟努力想把他拉到安全地带,结果自己也中弹了,子弹打中了脖子。
谢赫·阿里和他的同伴起身离开了那里。他们绕着直升机坠落区域的周围转了一圈,然后又匍匐爬回到马里汉大道上正对着坠机点的地方。他换了棵树趴在后面。南面两个街区远,许多美国兵正躲在一辆汽车、一棵树和一堵墙后。同一个路口的街对面,能看见更多的美国兵。在他和美国兵中间,有数不清的枪手,大多数都是拿着枪却不知道怎么打的疯子。谢赫·阿里躲在掩体后,等有机会就来个干脆的扫射。
他在那一直待了差不多有两个小时,偶尔和美国人对射几枪,这时,他的同伴阿布迪卡德·阿里·努尔中弹了。街南面一挺M-60机枪后的美国人打中了努尔好几枪,他的左半边身体几乎被打烂了。紧接着,一枚M-203榴弹又在他身边爆炸,他的脸也被榴弹片划伤了。
他只好帮忙抬着朋友往医院跑。
13
一等兵大卫·弗洛依德一直很喜欢硝烟的味道。这让他想起了家。在南卡罗来纳,他还是个孩子时就和爸爸一起外出打猎——那并不是很久以前;现在他也就才19岁——他总是喜欢捡起弹壳闻闻。
可既然现在这股味道弥漫在空气中到处都是,自然也就有了别的含义。他和其他人一起冒着炮火穿过街道,绕过一支三角洲小队身后的拐角,又跃向他在街道左边发现的掩蔽点。他缩在一处拐角,外面围着当地用作屋顶的铁皮,面朝南,心里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
不断移动需要消耗大量体力。弗洛依德真想停下来蜷缩到一个小球里,把自己藏在什么地方。他明白停止战斗就等于自杀,可他真的非常害怕。害怕得都快尿裤子了。我竟然上了战场。这就像是电影,不过电影成了真事,而他,还身处其中。他不敢相信自己在真刀真枪地战斗,也不敢相信许多人正对着他开枪,想将他置于死地。我就要死在非洲这条肮脏的小路上了。这一刻如此紧张,根本不该想其他事情,可不知怎的,弗洛依德脑子里就是突然冒出了这样一幅景象:夏末一个周日的早上,他的父母坐在桌边惬意地吃着早餐,丝毫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宝贝儿子大卫,此时此刻正在一个千里之外,他们从未曾听说过,也从未曾注意过的疯狂城市里,拼命战斗着。我他妈的到这鬼地方干什么?直到三角洲队员们的出现才让他的情绪重新平静下来。这些队员们给了他鼓励,激励他要有恰恰相反的另一种情绪,这种情绪也在他身边,那就是不顾一切地去战斗,向敌人倾泻掉自己的每一颗子弹,投出所有手雷,轰掉每一发火箭弹,用他学过的一切本领尽最大可能折磨敌人,让他们感到被惩罚的痛苦。因为战争令人疯狂。看着游骑兵战友就在自己身旁被击倒——他刚刚目睹了威廉森尖叫着倒在地上——真是……嗯,惹毛了弗洛依德。所以当他克服了那种想要躲在石头底下溜走的恐惧之后,取而代之的就是这种困兽之斗的疯狂,这种破釜沉舟的勇气,就好像,狗日的不是想打吗?我他妈的打死你!
紧接着,他就看到菲尔莫尔中弹了。这怎么可能?那些人最知道怎么保存自己了!呼-哈他妈见鬼了!要是三角洲的人都被干掉了,你觉得大卫·弗洛依德这个新兵蛋子活着走出这场战斗的可能性能有多大呢?
他靠着西墙,朝南沿马里汉大道猛烈射击,这时突然意识到自己周围的那层铁皮根本算不上是道掩体。在街道的中央,正中间,专业军士约翰·卡雷特已经爬到了路上一道隆起的后侧,正用SAW机枪向南开火,给战友提供强大的火力掩护。街对面是沃森中士和另一组游骑兵。
沃森凭着自己的一股子冷幽默带着这支队伍。一排子弹径直从他头顶飞过,打到旁边墙上时,他会转过头,故意瞪大了眼睛对弟兄们说,“唉,太烂了!”那语气和表情都让人发笑。他的态度是,“我们都惨到这份上了,还管他娘的呢!”
中士科尼·托马斯是菲尔莫尔中弹时离他最近的人。
“你能呼叫一架救伤直升机吗?”胡登喊道。
托马斯跑过去找沃森,可对方只听到了最后几个字。沃森知道根本没办法把菲尔莫尔送出去,可他没有勇气告诉托马斯。
“再往前走,去问问上尉。”他说。
于是托马斯尽全力往斯蒂尔的方向跑去,然后大声喊,“有人头部受伤了。我们得把他送出去!”
斯蒂尔向托马斯示意等一下,他用无线电问问。过了一会,他又问了句,“是我们的人吗?”
难道他们不都是我们的一员吗?
“三角洲突击队的。”托马斯回答。
托马斯很沮丧。他从没见过有人头部中弹。
“镇定点。”沃森见托马斯回来了,这样说道。这位中士接着告诉他,或许他们能把他抬到“悍马”车上。可那些该死的车都跑哪去了啊?他们出发赶往坠机点的时候,车队不是也紧跟着他们上路了吗?
托马斯又跑回去找胡登。
“直升机没法在这降落,”托马斯说,“不过也许能叫来辆“悍马”。”
“不用了,”胡登说,“他死了。”
托马斯感觉自己出奇的平静。他对斯蒂尔上尉的问话感到气愤,“是我们的人吗?”连他都觉得太失败了。
隐蔽在马里汉大道中央的卡雷特感觉自己的位置好极了。这块地方并不大。街道两侧的战友们都以为他疯了。不过卡雷特根据头顶噼啪的子弹声推断,这道路坎可以说是处完美的掩蔽点。在他看来,几乎下面谁想跑上来,都要做好挨枪子的准备。他的视野很好,可就是此处只能容纳一个人。二等兵乔治·席格勒朝他爬了过来,卡雷特见状赶紧喊:“席格勒,快回去!”席格勒没吭声,出来溜了一圈又爬回了墙角。
子弹很快就射穿了弗洛依德用来掩蔽的铁皮。太阳这时已经落得很低,等弗洛依德注意到身边砰砰的声音时,一回身突然发现从那张金属外照进来了几道光柱。感觉就像是有人正用激光武器对他射击一样。紧接着他就看到街对面的二等兵皮特·尼瑟瑞中弹了,尼瑟瑞背后的那堵墙正是菲尔莫尔倒下的地方。他捂着右胳膊疼得边叫边打滚。此前,他一直都趴在地上操作着那把M-60机枪。二等兵文斯·埃里克见状立刻顶了他的位置,可没几秒,他也痛苦地大叫起来。同样是右胳膊中弹。现在尼瑟瑞和恩里克都躺在了地上,不停呻吟着。很显然,路口那面墙的右边,也就是自己人一死两伤的地方,一定是敌人的火力焦点。从那前面走就等于找死。
打中尼瑟瑞的子弹撕裂了他的二头肌。流了很多血。医务兵理查德·斯特劳斯镇定地给他检查了下伤势,这名新伤员抬头看了眼托马斯。
“他妈的,中士,我真希望他们能因此把我送回去。”
“疼吗?”托马斯问。
“当然啊!不过,我没事,我真相信上帝。”
“那好啊,”托马斯说,“他也相信你。”
托马斯接过了那挺M-60机枪。他斜着头往西看,拼命寻找刚才对着他们射击的枪手在哪。弗洛依德和专业军士梅尔文·德吉泽斯也一样,正躲在阴影里的有利位置四处搜寻。弗洛依德有些绝望。我们要在此付出代价。正在这时,一颗黄铜弹壳叮当一声掉到了地上,落在他们面前。一定是从他们背后的房顶上滚下来的。那上面有人!那个位置能清楚地看到沿明亮的东边墙壁移动的人,射击时还没有任何阻挡!弗洛依德站起身。他不够高,看不到房顶的情况,可他能用SAW机枪够到上面。他把枪举到和屋顶平齐,扣动扳机猛扫一阵。接着就听到有东西“砰”的一声落了地,然后就是喊叫声。那个方向的射击停止了。
又有人从某个院子往南对他们射击。托马斯打光了M-60机枪的子弹,还扔了一个手雷过去,弗洛依德和德吉泽斯也都在开火,可都没用。他们仍能看见有枪口还在从一堵围着灌木丛的矮石墙后喷射出巨大的火焰。
“用反坦克火箭筒!”弗洛依德喊。
托马斯背后就绑着一个呢,可那玩意太轻了,又很少用,他差不多都给忘了。
他不解地又看了看弗洛依德。
“反坦克火箭筒!反坦克火箭筒!你背后!”弗洛依德指了指他的肩膀。
托马斯眉毛一挑,恍然大悟,好像在说,哦耶!
他解下火箭筒,展开,立好准星。一枚火箭弹瞬时将那座院子变成了一片火海。沃森中士看得出托马斯在成功干掉目标后欣喜若狂,几分钟前,这个小伙子还在因菲尔莫尔的死而焦躁不安。他解决了自己的心理问题。能看见战友们如此坚韧不拔对他也是一种鼓舞。
正当专业军士麦克·库尔斯帮埃里克包扎伤口时,一枚手雷飞来,从他身边滚了过去。他先是看见了有股烟划过,紧接着发现地上有个菠萝样的东西,骨碌着就滚到了卡雷特隐蔽的那处马路隆起旁。
“手雷!”几个声音同时响起。
库尔斯、埃里克、尼瑟瑞、还有医护兵斯特劳斯全都猛地往前一扑,尽可能往远处滚去。一等兵杰夫·杨转身想抓住斯特劳斯把他拉远,可爆炸硬生生把这位医官从他的手里震了出去。
库尔斯感觉自己被狠狠地往地里摁去,身后还有一股热浪和强光袭来。他的位置恰到好处。爆炸的冲力从他上方掠了过去。他感受到震动和炽热,也尝到了苦涩的火药味,在这瞬间疯狂的爆炸过后,他动了动胳膊和腿,发现竟没受一点伤。其他人不可能有这么幸运。卡雷特这下死定了。库尔斯犹豫着坐起身,烟雾渐渐开始消散。
“医生,还好吗?”他问。
“没事。”
“尼瑟瑞?”
“在。”
“埃里克?”
“在。”
“杨?”
“我没事。”
他最后才点卡雷特的名。
“在呢,哥们,我还好。”好友回答说。路上的那道坎把爆炸引向了上方,他才躲过一劫。
斯特劳斯的一条腿被弹片击中了,杨在靴子里也掏出了一小块,不过幸好所有人都无大碍。
沿下坡街道有光的这一侧,一间房子外搭了个小铁皮屋,斯蒂尔上尉正和他的副手莱希纳、话务兵阿特沃特一起躲在那后面。胡登中士站在另一个院子的门里,离斯蒂尔也就10英尺远。他好像正努力想引起上尉的注意。
弗洛依德看见一支M-16枪管从街道他这一侧的拐角伸了出来,指向了两名游骑兵军官。
14
胡登这样做的意图是想告诉斯蒂尔,他掩蔽的地方很危险。菲尔莫尔和另一个三角洲队员刚才就是在那被打死的。
斯蒂尔向胡登打手势说等会。他正用无线电通话。他想知道那些见鬼的汽车究竟都跑哪去了。就在斯蒂尔的游骑兵和三角洲突击队员们正拼命穿过各条街道,全力赶往第一坠机点的这会儿,地面车队已是不知方向,在城里兜上了圈子,人员伤亡极其惨重。可斯蒂尔并不知情。他只知道两队人是同时离开目标建筑的。斯蒂尔带着他的人已经在这里被敌人压制足有十分钟了。如果车队能拍马赶到,他们就可以撤离了。
在斯蒂尔身旁,莱希纳和阿特沃特正尽力寻求一些火力支援。一开始他们遇到了点麻烦,因为阿特沃特发出的超高频无线电信号受到了一个街区远的“黑鹰”坠机上超高频紧急求救装置的干扰。莱希纳最后终于用调频无线电联系上了一架“小鸟”攻击直升机。飞行员——一级准尉豪·韦德告诉莱希纳在地上放几块大片的橙色布板,标示出他们的方位。莱希纳随即下达了命令。
信号布板在路面一摆好,韦德便驾驶飞机呼啸着沿马里汉大道掠过。卡雷特赶紧把头缩在胸前。随着“小鸟”飞临,四面八方的子弹都朝天上射去,不过,这架飞机并没有开火。韦德想试探一下敌人的火力,确保自己在还击前掌握本方部队的位置。他把直升机拉高,迅速掉头,又呼啸着沿原路折回。炮火再次袭来,韦德还是没动。现在他已经清楚掌握了自己人在地面的位置。“小鸟”又一次掉头。这次再飞来的时候,飞机上的机枪开始发威了。
第一轮扫射刚过,就有一发子弹打在了墙边,溅起的沙子一下把斯蒂尔的眼睛给迷了。莱希纳转身向左看。他以为那枪是从马路对面打来的,可斯蒂尔翻身滚到了他右侧,盯着他身后的铁皮墙。刚才的枪声那么响,斯蒂尔敢肯定子弹是从后面射来的。他第一反应还以为是身后一个受伤的游骑兵在透过墙开枪。于是他不停向远处滚进,可这有点费事,他还背着部大电台。
铁皮又被子弹打出了两个洞,发出砰砰的声音,地上尘土飞扬,突然,莱希纳大叫了一声。
他先是感觉被鞭子抽了下,接着又像是挨了记重拳,仿佛一块铁砧砸在了小腿上。一时间疼痛难忍。他紧紧抱住大腿,腿上冒出了个大洞。子弹打碎了胫骨,向下穿过整条腿,从脚踝钻了出去,几乎将整只脚都扯开了。
敌人开了三枪。斯蒂尔和阿特沃特在第一枪后就迅速做出了反应,向远处滚开,可莱希纳没动。莱希纳的叫声传来的那一刻,斯蒂尔正翻滚着躲避子弹。枪声越来越密。胡登在门口猛打手势,招呼斯蒂尔快过来。阿特沃特则跟在他身后。门口很近了,斯蒂尔纵身一跃,跑了过去。地上有道门槛,他在慌乱中被绊了一下。进了院子,这个大块头上尉立刻就瘫躺在了那里。阿特沃特紧跟着他也冲了进来。
斯蒂尔看着阿特沃特,喊道,“我们得去救莱希纳!”
他起身刚想冲回去,却突然看见布洛克正拖着哀嚎的中尉往门口过来,他的一条腿血肉模糊,布洛克已经抢先一步跑到街上帮忙了。
斯蒂尔从阿特沃特手里接过无线电麦克。他吼叫着,气喘吁吁,断断续续,紧张的声音和那头飞行员以及空降指挥官平静冷酷的回答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也映衬出地面此时紧张的局势。
——“罗密欧64,这里是朱丽叶64。我们遭到了猛烈的轻型火力袭击。需要立即支援并撤离。”
哈瑞尔平静但不耐烦地回答道。
——“这里是罗密欧64。我明白你们需要立即撤离。我已经尽了一切努力引导车队前去接应,完毕。”
斯蒂尔疲惫地继续说。
——“收到,明白。分队指挥(莱希纳)中弹。伤亡惨重,完毕。”
中士古德尔也是早些时候被战友拖到这个院子里的,子弹穿过了他的大腿和臀部。他听到了外面莱希纳正在哀嚎。那声音很恐怖,是他所听过最可怕的。而他自己的伤,很奇怪,并没有那么疼。莱希纳的表情也很吓人。他已经进了院子,可仍在不停惨叫着。古德尔上前帮忙把中尉身上的无线电卸了下来。就在几分钟前,他负伤后,古德尔还曾在无线电里告诉中尉自己无法继续呼叫空中支援了。所以莱希纳才亲自呼叫了韦德。此刻他就躺在那,痛苦地叫喊着,右腿的上部还好,可下半截,膝盖以下,却骇人地扭向了一边。他脸色苍白得吓人。古德尔还看到,那条伤腿的下面满是鲜血,越扩越大,他感到有点想吐。伤口还在汩汩地往外冒着血,就像是从壶里往外倒一样。
15
几乎同时,在西南面1.5英里处,“黑鹰”“超级64号”的飞行员麦克·杜兰特醒过来了。他的直升机坠落在一座肮脏的小村子里,这附近的房子几乎都是用铁皮和布搭起来的。他发觉右腿有些不对劲。他和副驾驶,雷·弗兰克刚刚失去知觉至少好几分钟了,不知道究竟有多久。杜兰特直立坐着,稍微有点右倾。前挡风玻璃也碎了,还有什么东西挡在头顶,是张锡铁皮。这架“黑鹰”相当结实,旋翼都还没断。他的座椅是架在减震材料上的,可现在也塌到了地板上。下方已经完全破碎,所幸整体还直立着稍向右倾。他估摸着这是由于飞机在落地时还在一直旋转着,撞击挤碎了下部,而离心力则把座椅抛向了右侧。一定也是这两股力量的联合作用弄伤了他的大腿。他右腿最大的骨头在座椅边上折断了。
这架“黑鹰”把一间棚屋压塌了。幸好里面没人,可屋子的边上有个两岁大的女孩霍瓦·哈桑,正躺在地上,流着血,不省人事。直升机甩出的一大片金属在这个女孩的前额划出了一道深深的口子。他的母亲宾特·哈桑不知被什么滚烫的东西,也许是油,淋了一身,脸上和双腿烧伤严重。
这些头晕目眩的飞行员检查了自己的状况。弗兰克的左腿胫骨骨折了。
之后,杜兰特做了一些他后来也无从解释的事。他脱下了头盔和手套,又摘下手表。每次飞行前,他都要摘下手上的结婚戒指,因为戴着它很危险,容易刮到铆钉或开关。他会把戒指穿在表带上,这样在飞行时,他还能一直带在身上。此刻他摘下表,把戒指也从表带上取了下来,然后把这两样东西都放在仪表板上。
他掏出枪,一把MP5K,这是一种轻型德制9毫米冲锋枪。飞行员们称它为SP,或是“小钢炮”。
弗兰克还在回想坠机时发生的一切。
“我没来得及把系统都关掉。”他说,在坠落中他已经尽全力往上够,想把输油阀拉回来。他还说自己的背部又伤了。在几年前的一场坠机事故中,他的背就曾受过伤。杜兰特发觉自己的后背也很疼。他们都觉得一定是伤到了脊椎。
杜兰特明白,自己的腿和背都受了伤,已经不可能凭一己之力爬出直升机了。他把那张铁皮往远推了推,决定透过破碎的挡风玻璃守住现在的位置。他们观察四周,这里是一小块开阔地,离两边的房子都有1码远。前方有个小破屋,是用许多皱皱巴巴,形状也不规则的金属片拼搭起来的,紧挨着还有一条小土巷。他自己的边上似乎是座房子的侧墙,立在那摇摇欲坠。杜兰特后来记得他当时看见弗兰克正坐在对侧的舱门口,准备自己爬出去。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弗兰克。
这时,舒加特和高登出现了。杜兰特被吓了一跳。他们突然就站在了那。一定要么是他昏迷了有一阵子了,要么是他们动作神速。这两个三角洲队员他都不认识,只是隐约面熟。他们的出现带来希望和安慰。有救了。他估计这两人只是援救队伍的一部分。他本打算接着就打开无线电请求救援的,可现在,救援队伍都来了,也就没那个必要了。舒加特和高登很镇定。枪声四起,好在大部分都是上空直升机开的火。这两个三角洲队员跑来,小心地把杜兰特拉出飞机,一人抬着他的腿,另一人扶着身子,仿佛他们有的是时间,然后把他放在了旁边的一棵树下。身体并不怎么疼。现在他身后有飞机的机体和一面墙挡着,左边还有一面墙一直延伸到机尾的后面,杜兰特可以放心地倚着飞机的右侧隐蔽了。
机上的其他成员都遭受了严重的撞击。机舱后部没有像保护他和弗兰克那样的减震材料。两名三角洲队员把比尔·克利夫兰也抬出了机舱。克利夫兰满裤子是血,嘴里还在念念不停叨咕些什么。
两人又绕到飞机的另一侧去救菲尔德。起落架被压碎了,杜兰特从机身下看不见那头移动的脚步。飞机腹部直接砸在了地上。他以为那两人是去那边建立防线的,在想办法救他们出去,也可能是要找处可供另一架直升机降落的地方,以便把他们运走。这时有索马里人开始在杜兰特这边的拐角周围探出脑袋。也就一两个。杜兰特立即开枪扫射,那些人赶紧又钻了回去。他的枪总卡壳,害得他每次都得先把子弹退出来,这样下次开枪时才能顺畅,可没一会儿又卡住了。此时他听到机身另一侧的枪声越来越密。他根本没想过,这两名三角洲队员就是全部,压根没有其他救援队伍。
16
当默阿里姆赶到第二架直升机坠落点附近的村落时,通往那里的小路已是尸横遍野。几架直升机在向地面射击,而且,不出所料,坠机周围还有几名颇具战斗力的美国兵。
只有一条路能直接过去,可默阿里姆看得出那条路已经被封锁了。他尽力想拦住往前冲的人群,可这些人疯了一样无惧无畏。这位瘦长个、蓄着胡子的民兵头子于是独自蹲在了一面墙后,等着手下赶来会合,准备到时再合力出击。
17
从空中遥望,“超级62号”上的麦克·高芬纳发现地上包围圈的人群越来越密。在舒加特和高登的指挥下,他们两人加上机组成员已经围绕着坠落的直升机建立起了防线。显然,他们决定放弃将机组成员转移到开阔地的想法。此时正就地固守,等待支援。可在无线电里,高芬纳却听到了令人绝望的消息——救援车队遇上了非常棘手的难题。
子弹射穿机体的“叮当”声越来越频繁,飞机同时还要在火箭弹的腾空爆炸中闪转腾挪。已经有两架“黑鹰”被击落了,其他机上的飞行员正警告他抓紧远离该区域。
——“你身后两百米处有爆炸!”
——“火箭弹!注意右下方,超级62。”
高芬纳正全神贯注于地面上愈演愈烈的局势,想尽量帮着做些什么。
“该处形势万分危急,”他向无线电呼叫,“我们得把那些弟兄救出去!”
——“收到,62,可否报告一下情况?”
“有相当多的火箭弹袭击,离敌很近。”
高芬纳又回过头来继续引导“小鸟”攻击直升机进行火力支援,告诉他们哪边的索马里暴徒最密集。对于眼前的这一切,坐在“黑鹰”指挥直升机中的空中指挥官马修斯再也看不下去了。包围杜兰特坠机点的人群在不断迫近,不时还有火箭弹拖着尾烟划出一道弧线飞来。多架“小鸟”在坠机上空盘旋,副驾驶都操着M-16步枪射击目标。
——“快他妈撤远点,”他说,“你们自己也会被击落的。”
这场战争已经升级进入最混乱的状况。现在有两处坠机点。一支救援小队已经机降到了第一处,也就是沃尔科特那里,所有的攻击部队和最初的地面车队也被指引着向该处开进。另一支紧急集结的营救车队刚刚离开基地,还没走多远。他们得迂回绕过坠机点的周边地区,所以尚有一段距离。第一坠机点尚存一丝战斗的希望,可杜兰特这里,即便加上那两个刚刚下去的三角洲队员,假如没有更多增援的话,恐怕也维持不了多久。
高芬纳低飞着绕杜兰特身旁坠落的“黑鹰”转了一圈。每次一向西掠过,他就被阳光照得睁不开眼。他真希望太阳能快点落山。他和其他“暗夜潜行者”们都感觉夜间飞行更自在更舒服。在黑暗中,利用机载高科技装备,这些飞行员和机组成员们能看见一切,而敌人却无法做到。假如高芬纳的“黑鹰”和“小鸟”能顶住那群暴徒直到天黑,那么地面上的人就有一线生机。
下面的索马里人挤满了通往主干道的各条小路。每当高芬纳俯冲飞过,有些人就会四散跑开,可紧接着,他们又在后方重新聚集。这感觉就像是把手伸进了水里。现在他能清楚地看到一发发火箭弹从机身擦过。突然,他发现一名三角洲队员中弹了。
“这里是62,”他用无线电联系道,“二号坠机点地面分队失去保护。一人中弹倒地。”
接着,过了一会,他再次呼叫。
“现在有没有地面部队正在赶往第二坠机点?”高芬纳问道。
——“没有,目前没有。”
高芬纳又一次掉头朝着正缓慢落山的太阳飞去,他突然感到飞机好像一头撞上了一辆满载货物的列车。这次撞击太剧烈,仿佛天空都被震塌了。飞机刚才正在做向右内倾急转弯的动作,离屋顶差不多有30英尺高,速度110节,而且转弯后机身几乎保持了完美的水平状态。这时,他在正前方好像看到了一大片螺旋桨,再定睛一看,竟然是前挡风玻璃多了一道裂缝。那一刻,他甚至不敢肯定自己到底是仍在天上飞还是已经落到了地面。座舱中的所有仪表屏幕都没了显示。瞬间死一般的寂静。紧接着,他听到了飞机警报系统发出了嘟嘟的尖叫声,越来越响,就像是有人在缓慢调高了音量一样(他后来明白过来,原来是第一发火箭弹的爆炸令他瞬间失聪,并不是音量在逐渐变高,而是他的听力逐渐恢复了正常)。警报正在提醒他,引擎停车,旋翼也不转了……可好像他们还在飞着。
高芬纳这时意识到他的右侧刚刚被一发火箭弹击中了。他说不清中弹位置是在前面还是后面。他也无从得知后面机舱里是不是还有人活着,他的机工长们——中士保罗·沙隆和军士长麦森·豪尔并未在这次爆炸中受伤,但三角洲部队狙击手,上士布拉德·哈林斯的一条腿几乎被彻底炸断,身上还中了许多弹片。高芬纳的副驾驶雅康上尉浑身瘫软地靠在座椅里,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他不知道雅康是死是伤。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们确实还在飞。高芬纳这时机警地反应过来,他们正在坠落。他在模拟器中演习过这种情况。他们还在天上,不过正急速下降。
他看见下面有一条街,是一条巷子。如果他能让飞机保持在这个航向,也许能顺利滑翔到巷子里。那条巷子太窄了,可能会折断旋翼,但那块地方有助于飞机保持直立,这才是关键。保持直立。这时他又观察了下,左边有几栋坚实的建筑,街道相当宽敞,只是右边立着一排电线杆。他不打算去碰那些电线杆……可能只有右侧的旋翼系统会遭受撞击,还可能会折断。高芬纳从右侧舷窗望见了那几根电线杆,现在只比它们高20英尺了,就在这时,雅康醒了,他立马对着无线电大叫飞机正在坠落,还给出了地点坐标。正当他们调整姿态坐稳,准备迎接撞击时,高芬纳本能地开始往回拉高控制杆,想尽力保持机头朝上,令他意外的是,飞机竟然做出了反应!它还没有完全停止工作!控制系统运转不太正常,好在他还有几个手动变距拉杆,足以保证飞行了。他们继续向前飞,贴着顶端掠过了巷子和电线杆。高芬纳抬高机头,飞机仍在正常飞行着。但他不知道还能挺多久。引擎有没有减速?控制装置能用多久?好在这架飞机依旧保持着水平,而且动力充足。下面的道路这时到了尽头,远处新港的设施也呈现在了高芬纳的眼前,是友军基地!他们开始减速,并同时小心降低了高度。在越过港口四周的围墙后,飞机终于准备实施降落。接地的速度是15节,除机身有些右倾外,一切正常,只是,金属机身和地面沙石严重摩擦,发出了嘎扎嘎扎的声音。高芬纳几乎都想庆祝这次近乎完美的降落了。右侧主机轮被炸飞了,直升机只能滑动着减速,高芬纳担心他们会被惯性甩出机舱,然而飞机就这么逐渐停下了,他这时关掉了所有系统。
当他爬出驾驶舱,准备查看一下后舱人员的情况时,一辆熟悉的“悍马”车身影朝他们加速驶来。
18
麦克·杜兰特仍然以为一切尽在掌控。他的腿断了,不过并不疼。他靠着一棵小树躺在地上,腰间顶着一只补给包,手上拿枪对着那些不时探头往这边张望的索马里匪徒射击,尽力阻止他们靠近。他左侧的墙和机尾之间只有一道约15英尺宽的空隙。杜兰特不禁佩服起三角洲战友给他挑的这个位置。
他能听到直升机那边传来的枪声。他知道雷·弗兰克,他的副驾驶,不幸负伤了。还有两个三角洲突击队员和他的机工长汤米·菲尔德,应该也在那边。但他不确定汤米怎么样了。这么算下来,直升机的另一侧至少有四个自己人,可能还有更多搜救小队的人。看来车队赶来带他们离开只不过是时间问题了。
这时,他听到了一名三角洲队员——是加里·高登——叫喊道他中弹了。尖叫声中夹杂着愤怒和疼痛。此后他就再也没听到过高登的声音。
另一名队员——兰迪·舒加特——稍后跑回到了杜兰特这一侧。
“机上还有武器吗?”他问。
有。机工长们都带着M-16冲锋枪。杜兰特告诉了他枪支存放的位置。舒加特转身爬进机舱,到处翻寻了一阵,拿着两把枪回到杜兰特身旁。他把高登的枪,一把上好了膛,随时可以开火的CAR-15递给了杜兰特。
“救生电台的频率是多少?”舒加特问。
直到此时,杜兰特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正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顿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如果舒加特问他怎么建立联系,这就意味着他和高登刚才是单枪匹马杀过来的。他们就是救援队。而高登还在刚才被打死了!
他向舒加特讲解了架设救生电台的标准程序。B频道通了。他在一旁听着舒加特向对方呼叫。
“下面需要支援。”兰迪说。
他被告知一支快速反应部队正在赶来的路上。舒加特随后跟他说了声祝他好运,便拿起武器转往直升机的另一侧了。
杜兰特此刻六神无主。他不能让那些索马里暴徒们靠过来。他听到有人在墙后讲话,操起枪便对着那层铁皮开了火。这枪把他吓了一跳,因为之前他一直都是单发射击,可这支新枪机却是拨在连发上的。墙后的声音停了。紧接着,只见两个索马里人试图从“黑鹰”机鼻那里翻过来。他立刻对着他们开了几枪,那些人又跳了回去。他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打中。
另一个人想从墙头翻过来,杜兰特打中了他。又一个人拿着枪从拐角边上爬了出来,杜兰特再次开枪命中了他。
这时直升机另一侧传来了一阵疯狂的齐射声,持续了差不多有两分钟。在喧嚣声中,他听见舒加特在痛苦地喊叫。没一会儿声音就停了。
头顶上,焦急的指挥官们正目睹着这一切。
——“能看到二号坠机点的画面吗?”
——“坠机点周围挤满了当地人。”
——“当地人?”
——“没错,完毕。”
无线电陷入一片沉静。
恐怖的感觉席卷上了杜兰特的心头。他听到了一群愤怒的暴民的声音。这块空地因为直升机的坠毁而变得一片狼藉,而那群暴民此刻就像发了疯的野兽一样要将散落的飞机残骸推开,他听见地上传来了巨大的拖曳声。枪声消失了。其他人一定都死了。杜兰特明白接下来他们会干些什么,恐惧,惊悚,那一切此刻正等着他。第二件武器也打光了。他身上还别着一支手枪,但他根本不想去用了。
何苦呢?已经结束了。他完了。
一个男人绕过机鼻走了过来。他似乎很吃惊见到杜兰特静坐在那。他喊了一声,便有更多的索马里人围了过来。死期到了。杜兰特将空枪放在胸前,双手叠放在上面,仰望向天空。
19
哈桑·亚辛·阿波科依的脚踝被直升机击中了,当时他正和人群一起站在坠机周围。此刻他只好坐在一棵树下观望。脚上先是刺痛,后来就麻了。现在血流得厉害。他恨那些直升机。他叔叔就是被直升机上的机炮轰掉脑袋的。当时炮弹一下子就干净利落地把叔叔的脑袋从肩膀上削了下来,好像那里就从来没长过一样。美国人究竟想要干什么?为什么要对他们倾泻炮火,播撒死亡?为什么给他们送来食物却又大肆杀戮?他真想撕碎那些从天而降的家伙,可他动弹不得。
阿波科依望见自己的同胞对美国人展开了攻击,还活捉了一个。人群扯烂了那人的衣服,拖着腿把他从直升机旁拉走,阿波科依见此也兴奋地跟着叫喊挥舞起了胳膊。有些邻居还拿出了刀,照着那些美军尸体猛砍,接着就开始大卸八块。之后有人跑上了街,提着割下来的美军残肢四处游行。
默阿里姆绕过机尾跑过来时惊讶地发现这里竟还藏着一个美国人,是个飞行员。没有开枪。他把武器放在了胸前,双手叠放在上面。这时有人群从默阿里姆身边挤了过去,上去就是一顿拳脚相加。这位满脸胡子的索马里斗士突然感觉有必要留个活口,便一把抓起飞行员的胳膊,朝天空连放数枪,大声喝退人群。
一个手下挥起枪托狠狠给了飞行员一下,默阿里姆立马推开了他。这名俘虏已经受伤,不可能继续战斗了。游骑兵之前花了数月的时间抓捕和监禁了不少索马里人。他们肯定愿意交换战俘,没准用这一人就能换回所有同胞。让他活着比死了更有价值。他指挥手下围了个保护圈,不让那些杀红了眼的人靠近。默阿里姆的另几个手下蹲在地上开始撕扯杜兰特的军装。他身上别着一支手枪和一把刀,他们担心里面还藏着其他什么武器,而且为了便于追踪下落,这些美国飞行员的军装里都缝着信号发射装置,于是这身外套也被彻底扒光了。
20
索马里暴徒越来越近,杜兰特仰头望向了天空。他们用他听不懂的话尖声喊叫着。有人拿枪托照着他的脸上就给了他一下,顿时他的鼻梁就断了,连眼睛周围的颧骨好像也碎了。一大群人拉扯着他的胳膊和腿,还有人上来撕扯他的衣服。他们解不开他身上固定装备用的塑料摁扣,杜兰特便索性伸出手去,自己把这些摁扣解开了。他就像是刀俎上的鱼肉任由处置。靴子被脱掉了,救生背心和衬衫也不见了踪影。一个男的把他的裤子解开了一半,发现杜兰特没穿**(赤道地区的天气太热,这样能舒服些),赶紧又把拉链提了上去。他们也没动他身上的棕色T恤。一直都有人踢打他。一个年轻人靠了过来,一把扯下杜兰特挂在脖子上的“狗牌”,拿着摁到杜兰特的脸上,向他喊道,“游骑兵,游骑兵,索马里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还有人朝他脸上扔了把土,弄得他满嘴都是。他们拿一块破布或者毛巾之类的东西蒙上了他的头和眼睛,半拖半抬着把他的身体举到半空中。他感觉自己那根断了的大腿骨穿透了腿肚,戳破了表皮。周围所有人都在打他、踢他,用拳头揍他,用枪托砸他。他不知道这群人要把他带到哪。他被吞噬在一片仇恨与愤怒的海洋。有人,他觉得是个女人,还伸手抓住了他的阴茎和睾丸,猛拉狠拽了一通。
在惊恐的痛苦中,杜兰特突然感觉自己超脱了肉体。他不再处于人群的中心,他就站在其中,或者说,飘浮在这上方。他看着围攻自己的人们。远远地,不知何故。他感受不到痛苦了,恐惧也在逐渐消失,就这样,他失去了知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