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S.D.Q暗夜潜行,永不止息
1
迈克·杜兰特听到了炮火声,那是庞大的救援车队开进这座城市的炮火声。浑身是伤的他正无助地被人用一条狗链锁在冰冷的瓷砖地面上。这是一间八角形的屋子,没有一扇窗户。房间水泥墙上三分之一的面积都刻着些镂空的十字形装饰,空气、月光和各种声音就从这些缝隙透进来。他嗅到了尘土的味道,还混杂着鲜血、火药和汗水。屋里没有任何家具,只有一扇门,紧紧地关着。
在愤怒的索马里暴徒将他团团围住时,他以为自己要死了。他不知道同机的另外三名机组成员,副驾驶雷·弗兰克、机组成员汤米·菲尔德和比尔·克利夫兰的命运如何;他也不知道那两位曾尽力保护他们的三角洲队员现在怎么样了。杜兰特还不知道那两人的名字。
不等索马里暴徒将他带走,他便已经昏了过去。那一刻,似乎灵魂脱壳,从旁观望着。在这最混乱、最恐怖的时刻,他却是出奇的平静。然而,这种感觉并未持续多久。有人很快拿破布蒙住了他的头,旋即便被扔到了一辆平板卡车的车斗里。这时,他醒了,惊讶地发现自己还活着,但做好了随时赴死的准备。卡车拉着他转了很久,走走停停,走走停停。之后,他们到了这里,有人上来解开了绑在他头上的破布,又拿锁链捆住了他的双手,他猜,离座机坠落差不多有三个小时了吧。
杜兰特当时还不知道,他已经被人从最先抓住他的索马里人手中赎了出来。在那群索马里暴徒攻占坠机点,并杀死机上的其他人后,尤素夫·达希尔·默阿里姆,也就是那个民兵组织的小头目唯独把他留了下来。他本打算将这名俘虏带回村子,献给哈勃吉德氏族的领导人。可刚一离开,他们就被另一伙自立山头,装备更精良的“魔言”势力拦住了,对方的车后甚至架着一支巨大的重机枪。他们说,这名受伤的飞行员是人质,不应该作为战俘去交换遭到逮捕的氏族首领。一定会有人愿意付赎金换他回去的。默阿里姆的队伍在人数和武器方面都处于劣势,因而只好极不情愿地把杜兰特交了出去。这是摩加迪沙的规矩。要是艾迪德想要回飞行员,那就要么开战,要么付钱。
杜兰特右大腿骨折处在隐隐作痛。在经受一番粗暴的折磨后,腿上断骨的一头刺穿了皮肤,即便隔着裤子,也还能感觉到伤处正往外渗着血。伤口并没有要命的疼。他不知道这是好还是坏。他还活着,所以那根断骨应该没有刺破动脉。真正令他烦心的是背部。可能一块脊柱骨在坠机时碎了。
杜兰特想从锁铐里挣脱出一只手来。他浑身是汗,因而没费多大劲就做到了。这第一次给了他成就感。起码可以做些小小的反抗了。他擦去鼻子和眼睛上的尘土,把伤腿稍微伸直了些,这样一来便舒服多了。之后,他的手又伸回到了背后的锁铐里,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曾一度听到外面有装甲车“轰隆隆”地开了过去。枪声四起,他心想,估计自己不是即将获救,就是死期到了。交火很激烈。有M-19榴弹机炮“砰砰砰”低沉的发射声,还有像是“陶”式导弹的爆裂声。他从没像现在这般经历过如此密集的火力压制,他被这股强大而令人恐惧的力量给震慑了。爆炸越来越近。那些索马里看守变得越来越焦躁不安。他们年纪都不大,手里的武器大多生了锈,保养不善。能听得出他们在大声争辩着什么。有几个人还曾闯进来恐吓他。其中一个用英语叫嚣着,“游骑兵,你杀了索马里人,也将死在索马里。”
其余的杜兰特就听不懂了,但是他想,这些人一定会在逐渐逼近的战友采取营救行动前先杀了自己的。
他带着希望和恐惧倾听着激战的声音。渐渐地,响声越来越远,最后竟消失了。尽管营救可能会给自己的生命带来危险,但他还是感到失望。战友们毕竟曾离他那么近!
这时,一支枪管从门口捅了进来,乌黑发亮。杜兰特用余光发现它正在平移,不想自己刚一转过头,一条火舌便喷射而出。枪声顿时响彻了整个房间。自己左肩和左腿被打中了。他查看了一下伤势,那里鲜血直淌,一枚子弹的尾部直愣愣地露在皮肤外。很显然,子弹是先打到了地板上,然后又跳起弹到了他身上,因而其冲力已经不足以穿透他的身体了。另外,一块弹片切入了他的左腿。
他再次从锁铐里退出手,想将子弹从肩膀里抠出来。这是一种下意识举动,纯属本能反应。可指尖刚一触碰到它,便被烫得“咝咝”响。他立马缩回了手。子弹灼伤了他的指尖。
他在心里暗想:以后可要记住,得等子弹冷却才能取。
2
星期日一早,摩加迪沙激战的消息便传到了华盛顿。战斗刚刚打响几个小时,加里森将军就接到了他的老朋友,美国特种作战司令部总司令韦恩·唐宁将军的电话。唐宁在晨跑后来到了位于坦帕的麦克迪尔空军基地的办公室,决定给自己在摩加迪沙的老朋友打个电话,了解下那边进展如何。当时摩加迪沙的战斗已经持续了约两个小时。加里森简要介绍了截止到那时为止的战况:任务取得了成功,艾迪德的两名高级幕僚以及数名小头目已被逮捕,但美军有两架直升机被击落,敌方火力很猛,战士们仍身处激战之中。唐宁刚问了句需不需要帮忙,之后便会意地挂断了电话。那位老友此刻最不需要的就是三千英里以外有人坐在办公室里跟他打听消息了。
唐宁将情况向上级做了汇报。当天早上,国家安全顾问托尼·雷克便在白宫得知了来龙去脉:艾迪德的两名副官被俘,两架直升机坠落,救援行动已经展开。可当时,雷克首要关心的是莫斯科局势的变化。在大洋彼岸,俄罗斯总统鲍里斯·叶利钦正设法阻止一场来自右翼的政变。克林顿总统在该日清晨的一场记者招待会上丝毫没有提及摩加迪沙。然而就在此时,游骑兵特遣部队已被压制在了第一处坠机地点。克林顿和其他所有美国人一样,仍然对遥远的摩加迪沙正上演的戏剧性意外一无所知。记者招待会后,总统按既定计划飞到了旧金山,开始了为期两天的巡回演说。
终于,在加里森的呼吁下,一支拥有压倒性力量的武装浩浩****地卷土重来了。既然艾迪德想玩,那么美国军队当然要奉陪到底。这支援军由总共大约一百辆车辆组成,绵延足有两英里,其中的28辆马来西亚装甲运兵车,4辆巴基斯坦坦克是主力。必要时,他们将动用其火力为自己开路。在游骑兵基地以北,沿海岸线大约两英里处的新港,中校比尔·戴维受命负责迅速集结起这支部队。
戴维在接到命令后的第一反应是“你在开玩笑吧?”他的第十山地师的两个步兵连,共计三百名精兵,已经在机场集结了。而绰号“老虎”的C连,更是已经在赶往杜兰特坠机点的路上了。虽说他们在K-4环岛遭到了伏击,有轻微伤亡,可战士们仍是斗志昂扬,摩拳擦掌。那支部队现如今已与A连整编到了一起,统一归上尉德鲁·迈耶罗维兹指挥。戴维心里琢磨着,有装甲部队的参与固然好,可自己怎么指挥那些马来西亚和巴基斯坦兵啊?在与第十山地师的副司令贾尔将军私下商议后,两人敲定,一旦同那支外国军队在新港会合,他们就用自己人取代搭乘在装甲运兵车上的马来西亚步兵。简而言之,其意思就是,非常感谢你们的车辆和驾驶员,至于士兵,就免了吧。戴维自己都感觉到这一要求未免有些过分。
“他们会讲英语吗?”他问道。
贾尔回答说,大部分军官能讲一些,而且联络官会帮忙保障计划的顺利运作。
戴维昏头昏脑地走出联合作战中心。这位来自密苏里州圣路易斯的四十岁的职业军官(西点军校1975届毕业生)刚刚接受了一项毕生难遇的任务。在摩加迪沙的这两个月,他一直负责指挥一个营,并随时准备增援联合国部队。而对于加里森的游骑兵特遣部队,他却不曾抱有过一丝一毫的好感。因为游骑兵时常会突然闯来,还打着执行秘密任务的旗号。那些人独立于驻扎在此地的正规军编制序列之外。普通战士们对这些特种部队精英既羡慕,又嫉妒。他们自己的训练经费与特种部队相差甚远,也从未被赋予过任何与他们类似的高级任务,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游骑兵大摇大摆开进摩加迪沙,抢走自己的风头。这对于同样拥有着卓越战斗历史,同时又一身傲气的第十山地师官兵们来说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现在好了,那群胆大妄为的家伙终于捅了娄子,于是大家自然认定那只是群有勇无谋的莽夫——光天化日之下,他们跑到艾迪德那片臭名昭著的“黑海”去干什么?后备部队呢?现在看来,只有靠以前常被冷眼相待的戴维及其士兵赶去给那些三角洲和游骑兵笨蛋擦屁股了。
他得先将自己的部队,还有那支此刻被戏称为“炊事排”的志愿兵部队,以及最初的突击部队剩余人员整编到一起,之后再向北奔赴新港,同那些马来西亚和巴基斯坦军队会合,然后尽快协商出一份计划,使自己的属下混编到整支车队的各个位置。待各就各位之后,他才能率这支部队攻入城市,在夜幕的掩映下奋力向两处坠机点挺进。
不等指挥官制定完计划,救援车队里的游骑兵们已经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了。尚有战友被困在城中。那些刚从战场下来的人很清楚这场战斗已经变得多么可怕。未受伤的战士们帮着把伤员们一个个从“悍马”和军卡上抬了下来,送往战地医院。在那里,以马什为首的医生和护士团队正在全力抢救每个人的生命。游骑兵队伍中,已知阵亡的有皮拉、卡瓦科和乔伊斯;重伤的有布莱克伯恩、鲁伊斯、阿达尔贝托·罗德里格兹和三角洲突击队员“灰熊”·马丁。此外,还有数十人受了轻伤。这是一幅恐怖的场景。就连那些没有挂彩的士兵也都是血迹斑斑,看上去像受了伤一样。
几名护士向埃文斯曼走了过来。这位中士负责指挥第四小分队,他刚刚带领手下搭乘那支曾迷失方向的护送车队从城里突围而出。埃文斯曼并未负伤,但他小分队里的大部分队员都中了弹。在返程途中,他所乘坐的“悍马”里挤满了伤员,弄得自己的军装上也沾满了鲜血。此时的他正站在车旁忙着抬伤员,这时,护士上来扶住了他,二话没说就开始剪他的裤子。
“放开我!”他说道,“我没事!”
护士根本没有理会他。这样逞强的人她们见多了。
“嘿!我很好。去帮他们!”他指着那些正等着医治的人大喊道。
埃文斯曼的情绪已经失控。这一天,他遭遇了太多突如其来的意外,一眼望去,尽是些沾满鲜血、残缺不全的肢体——那都是他的人!这一切让他惊恐沮丧。他很难再保持镇静了。这股怒火于是被发泄到了护士和医务兵的身上。正当此时,一个稍年长的人把他拉到了一旁。
“中士,你的名字?”
“马特·埃文斯曼。”
“好,马特,听着。你得冷静下来。”
“明白。”
“我们会照顾好这些孩子的。他们没事。你只需冷静下来。”
“我很冷静,”埃文斯曼吼道。很明显,事实并非如此。“我只想你们能照顾好他们!”
“他们目前最需要看见一个镇静顽强的头儿。别表现出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那会令他们同样紧张不安。”
埃文斯曼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表现很傻。
“好。”他回答道。
他无助地又伫立了几分钟,然后转身慢慢朝飞机库走去。一时还很难摆脱战斗状态,仍感到心有余悸。还要去辨认死者,这简直令人心寒。卡萨·乔伊斯是他的人。他最后一次见到对方还是在他抬着布莱克伯恩的担架奔向护送车队时。从那以后,两人就再也没了联系。此刻,埃文斯曼望着他的脸,苍白,扭曲,没有了一丝生命的迹象。深陷激战的人根本无暇对恐怖做出反应,对古怪产生畏惧。而现在,埃文斯曼开始渐渐领会这一切了。
中校麦克奈特喊他去巩固机场周围的安全防线,这让他多少获得了些许解脱。有人担心艾迪德会在此时趁乱对基地发动突袭。于是,埃文斯曼收起哀思,转身投入了工作。小分队里仍有六名队员可以战斗。
为了能参战,专业军士塞兹摩尔先前自己动手拆掉了肘部的石膏。现在伤口开了线,正在流血,但他仍执意推开了护士。他不想再置身事外了。此时他满脑子都是战友们正被重重包围,等待支援的画面。同很多游骑兵同伴一样,他也是满腔怒火,一心只想复仇。他记起了取代他登上直升机的斯特宾斯,他为自己连累了这名连里的文员受困而自责。他必须得去战斗。怎么还不出发?塞兹摩尔围着一辆待命的“悍马”踱来踱去。一名三角洲队员走上前来问道:“有没有人认识‘字母表’?”
塞兹摩尔答道他认识。之后便随那人一起穿过大门,走过医院帐篷,在消防站后停了下来。眼前,莱姆斯中士用沙袋堆砌的小型掩体后正盖着一张白床单。塞兹摩尔掀开了它。是科瓦莱斯基的尸体,一枚火箭弹还嵌在他残缺不全的躯干里。
“是科瓦莱斯基吗?”三角洲队员问。
塞兹摩尔点了点头,或者说他觉得自己是点了点头。他被吓傻了。三角洲队员再次核实。
“是科瓦莱斯基吗?”
“是的,是他。”
兰奇·史蒂夫·安德森正竭力劝说自己重返战场。他上次回去就已经很不情愿了。一时间发生了太多的变故,令他百感交集,其中愤怒占据了绝大部分。这天之前,安德森同其他伙伴们一样全情投入,但现在,看看那些死伤的战友,他觉得自己真傻,被利用了。他们被抛到了一个不得不靠杀人以自保的世界中,生命危在旦夕……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华盛顿的政客们怎么能将他们置于如此之境地,无缘无故肆意加以利用?这可是些年轻、单纯、忠诚且胸怀抱负的有为青年啊!
他听到二等兵凯文·马修斯讲述着亲身经历。皮拉中弹身亡那一刻,他就在那支“悍马”车队中。那是第一支突围而出的救援车队。马修斯接着说,几小时前他还在街道上射杀了一个人。他描述着五发、十发、十五发子弹射入对方身体时,那人不同的颤抖姿势。在安德森听来,马修斯好像是在吹牛。不过,他听得越多,就越看得出这个年轻的二等兵实际上有多么心神不安,他一直不停地讲只因他需要倾诉。马修斯颤抖着。他需要战友帮他重拾信心,需要得到肯定。
“不然你还能怎么办呢?”安德森安慰他道。
前一晚,安德森刚刚和远在伊利诺斯州的父母通过话,告诉他们一切都很顺利,没什么事,也不大可能出什么事。可现在,风云突变。
想找一个能戴着夜视镜驾驶五吨卡车的司机可不是件容易事。夜视镜会遮挡住佩戴者两侧的视野,并且大大缩短可视距离。要戴着它驾驶车辆需要相当长的适应期。只有连里的军械维护员,专业军士皮特·斯奎格里亚曾经有过戴夜视镜驾驶摩托车的经验,于是,中尉找他驾驶卡车。
“长官,你命令我去,那我就去。但事先声明,我之前可从没开过卡车。”
换挡不当可能会搅乱变速箱,直接导致汽车在炮火中熄火,更糟糕的是,孤零零地被车队落在后面。一想到这些,斯奎格里亚立即被吓得望而却步。若是遭遇伏击,一辆车的熄火就可能会将整支车队都堵在路上无法前进。中尉听完后皱了下眉,又走开去找别人了。斯奎格里亚回头继续他收缴伤员武器的工作。过会,他要对这些枪支进行彻底的清洁和修理。而眼下,只能先堆放在他的行军床旁了。那是一堆沾满了鲜血的金属。中尉的那副表情令斯奎格里亚既感到泄气,又有些内疚。谁都有恐惧。一些人疯狂想要冲上前线,而另一些人则想方设法躲在后方。斯奎格里亚介于两者之间。看到迷失车队返回的情景,他隐约感到此刻冲进城中无异于自杀。那太过疯狂,可又不得不去。游骑兵即将登车,虽说卡车后面的翻斗四周都已经摆满了沙袋,可那根本不起作用。城里街上,每一个瘦骨嶙峋的索马里人都在他妈的等着杀死他们。这究竟是他妈的为什么?好在马来西亚人还有装甲车。斯奎格里亚也要出发了。他要去尽自己的职责。但他绝不会去做任何傻事,比如说冒险在枪林弹雨中戴着夜视镜驾驶大卡车之类。
登车时间到了,斯奎格里亚抓起手枪和CAR-15步枪。他给这支步枪装配了一支M-203榴弹发射器。他有意等到最后才登上了卡车。他觉得,平板车斗里最安全的地方应该是车尾备胎和排气管附近,当然,如果真的有什么安全位置的话。他蹲在那两样东西的后面。或许那能够挡住一些东西。沙袋是肯定不行的。
车队离开基地前,专业军士克里斯特·施莱夫冲回机库,把斯奎格里亚刚刚堆好的武器翻了个底朝天,从中挑出了多米尼克·皮拉的M-60机枪和弹药。那挺枪和子弹上仍然沾着皮拉的鲜血和脑浆。施莱夫丢掉自己的武器,端着皮拉的枪登上了“悍马”。
“他没来得及用它干掉一个敌人,”施莱夫对着和他一样第三次返回城中战场的专业军士布拉德·托马斯解释道,“我要替他完成这件事。”
晚上九点三十分,救援部队离开机场,向北开赴新港,与马来西亚和巴基斯坦部队会合。这支近五百人的队伍由没有负伤的大部分游骑兵、所有三角洲队员、“海豹”特种部队队员、空军战斗引导员以及第十山地师的两个连混编而成。在新港等待着他们的,是马来西亚的德制“秃鹰”装甲运兵车,整个钢铁车身都被漆成了雪白色,驾驶员的位置在车前部,后部有一个舷窗可供枪手射击。每辆车大约可以运送六人。巴基斯坦部队的坦克是美制的M-48。当浩浩****的卡车和“悍马”车队抵达时,装甲车队已经列好队随时准备出发了。但接下来,协调指挥这支五花八门的车队——戴维中校称之为“赶鸭子”——将很可能会耗费更多的时间。
他立即投入了工作。他将地图摊开在“悍马”车的引擎盖上,让几个士兵在旁举着手电筒照明,当场开始制订计划。让戴维松了一口气的是,大部分马来西亚和巴基斯坦军官都能讲英语。几乎没出现什么争执和讨论。起初,马来西亚军官不愿意把他们的步兵从装甲车里撤出来,但当戴维同意在每辆车上保留一名巴基斯坦驾驶员和机枪手后,他们的态度软化了。考虑到各不同作战单位之间缺少统一的联络频率,戴维下令给每辆车上都配备了美军的无线电设备。随即大家制定出了火力控制程序,敲定了防止友军误伤事件的措施、呼叫信号、行进路线以及许多其他关键问题。
戴维明白时间紧迫,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他知道第一处坠机点附近有战士伤势严重,每一分钟都很重要。但另一方面,这支救援车队的安全同样不容忽视。要是他们把事情搞砸了,没等抵达目的地就被打垮了或是被困住了,那还有谁能去营救他们呢?一两名士兵因为拖得太久而阵亡固然令人悲伤,但援救余下的九十七个人,以及带领自己这支队伍安全地进入和撤出,才是最最重要的。
对于第一次看到“秃鹰”的游骑兵和第十山地师的士兵来说,这种装甲车就像是装着轮子的棺材。在这种车和堆满沙袋的五吨卡车之间做选择,就像在为自己选择死法:是愿意蹲在平板卡车的后车斗里被子弹打成蜂窝,还是愿意闷在装甲车内,被从枪塔丢进来的或是穿透装甲外壳飞来的榴弹烤焦。一小时后,美军士兵们极不情愿地登上了“秃鹰”。这种车的两侧只有几个小瞭望孔,大多数人进去后都是两眼一抹黑。再想到驾驶的还是马来西亚人,就更让他们心里没底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行动仍无任何进展,这让游骑兵们越来越焦躁不安。在他们看来,这种缓慢的挪动大大迟滞了行动的进程。这些不懂变通的常规部队并未完全意识到局势的紧迫。从后部远远望去,前面的人和车似乎一点动静也没有。第十山地师的一些家伙甚至在车后斗里打起了盹。睡觉?!游骑兵中士罗利·卡什几乎无法克制胸中的怒火了。他的弟兄们正在城里拼死抵抗,而这些人竟然在蒙头大睡?他妈的到底为什么还不走?在跟随“炊事车队”前往援救杜兰特和机组成员未果后,他刚刚勉强让自己平静下来。假如今日战死,那就壮烈好了。此刻,在他心中,忠诚于战友的力量远比苟且偷生的欲望要强烈得多。他已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了。他身上穿着防弹衣,如果中弹,极有可能是在手臂或双腿上,医务兵到时会照顾他。一定很疼,不过以前又不是没受过伤。要是头部中弹,那当场就死了。不会有任何痛苦。生命就此终结。也就那么回事。一切都结束了。朋友会帮他照顾家人的。如果死了,那就是命中注定的。
前方传来了史密斯在等待救援期间由于失血过多而阵亡的消息。卡什再也坐不住了。他找到一名第十山地师的军官,将愤怒和急躁一股脑全部发泄到了他身上。他高声嚷道,要不是被这支部队拖了后腿,他们早就轻松抵达目的地了。
“嘿!我们可没拖你们后腿,”军官反驳道,“我们和你们一样在待命。你得对上头有点信心。”
“在这儿耗得太久了,”卡什说,他的音量因为愤怒而越来越高,“城里的战友们正一个接一个地死去!马上出发!”
卡什的排长走过来,让他镇定下来。
“看吧,谁都想赶快出发。”
晚上十一点左右,戴维终于满意地“赶着鸭群上架”了。他将这次成功的组织工作看作是自己一生中主要的成就之一。巴基斯坦坦克将引领整支车队开进市区。紧随其后的每个排都有四辆装甲运兵车,其中穿插着数辆卡车和“悍马”。快速反应部队的“眼镜蛇”武装直升机负责提供空中支援。整支队伍将首先开赴民族大街上的一处集结点,之后分成两股,一半向南赶赴杜兰特的“超级64”的坠机地点,另一半则向北推进,直奔沃尔科特的“超级61”的坠机点,大部分特遣部队就困在那里。通讯网络已经架设完毕,联络官们也分散到了整支车队中……一切就绪。
这时,一名巴基斯坦军官跑了来,说他的上司不同意让坦克做先锋。于是问题随之而来。在前方的道路上,到处都布满了路障(有壕沟、报废的汽车和卡车外壳、石碓、燃烧的轮胎和废墟等),他们必须要用坦克开路。不过,既然脚下这里是巴基斯坦军队的大本营,而前进的路线又是他们提议的,美国人最终只好妥协。结果是,坦克车辆将负责引导车队行至K-4环岛,然后再退到车队中前部。
没多久,新问题又冒出来了。显然,一支群龙无首、各自为战的部队注定会遭遇重重阻力。在向他们的长官通报后,这次是马来西亚人,声称上头命令装甲车只能在主路上行驶,其理由同加里森先前所判断的一样——摩加迪沙地况不适合装甲车作战。驾驶坦克和装甲车穿梭于这座城市相互交织的窄道和小巷之中是相当困难的。缓慢移动的车辆在街上将十分脆弱。敌人随时随地可能摸到车前,从房顶或树上往下丢手榴弹,甚至在近距离发射穿甲子弹。
戴维又下了车,与各国军官们进行协商。他对迈耶罗维兹上尉说:“看,德鲁,他们就这德行。你们连来打头阵。”
巴基斯坦人同意将车队最远带至K-4环岛,再往前就是艾迪德的地盘了。到那儿后,乘坐“秃鹰”的迈耶罗维兹上尉的连队届时将换做先锋,继续引领车队前进。
此时已是夜间十一点二十三分了。
3
听见车队巨大的炮火声越来越近,斯蒂尔上尉明白,这个夜晚最危险的时刻到了。月亮高悬在夜空,第一坠机点周围的射击几乎彻底停止。只是偶尔还爆出一两声枪响。空气中的烟雾和火药味已经散去。只剩下索马里特有的麝香味,淡淡的沙尘味,以及水壶里碘酒药丸挥发的余味。街上不时仍有索马里人莫名其妙地闲逛进他们建起的防线。三角洲队员一般会放任其走进交叉火力带,然后再一枪把他们撂倒。每隔一会儿,几架“小鸟”直升机就会“轰隆隆”地俯冲飞来扫射。而眼下,斯蒂尔关注的只有一个声音,那就是随救援车队的开近而不断增强的雷鸣般的枪炮声。此刻,在如此猛烈的炮火轰击下,在如此黑暗混乱的城市里,两支精神高度紧张的部队正准备会合。对于这群如困兽犹斗的战士们来说,也许最大的威胁反而来自前来救援的友军。
——“罗密欧64(哈瑞尔),这里是朱丽叶64(斯蒂尔)。我们不会被友军误伤吧?怎么和对方联系?”
——“用夜间红外频闪器标示出位置,他们会找你们的。如果还不放心,就用红色沙漠闪光灯发信号。”
街那头,米勒上尉也有自己的顾虑。
——“明白,援军有马来西亚人和什么人?完毕。”
——“马来西亚人和美国人。还有游骑兵,完毕。”
米勒满怀希望地补了一句:
——“收到,每辆车上都有夜视镜吧?能看见红外频闪的光吧?完毕。”
——“他们是这么说的,完毕。”
几分钟后,指挥直升机再次向米勒保证。
——“他们出发了。领头的车上有夜视仪,能认出你们的红外频闪光,完毕。”
米勒另外还得知,包括詹姆斯·尼克松少校、马特·瑞尔森和查克·埃斯文在内的几名三角洲队员也在援救队伍里,正在引领车队前进,这让他本人和其他几个小队长大大松了口气。
救援车队是从南面开来的。根据声音判断,他们和游骑兵以及三角洲队员下午所走的路线是同一条,也就是正从奥林匹克饭店向东推进。这意味着首先和他们会合的将是斯蒂尔。从车队稳健的前进声中能够听得出,他们在朝途经的一切射击。现在已是凌晨一点五十了。没有夜视镜,也没人能看到远处的战况。他们只能窝在原地等着,祈祷车队开到这条街中央时,不会再胡乱扫射了。
——“罗密欧64,这里是朱丽叶64。我们打算在建筑前放置红外频闪识别器,另外还有一个红色光源棒标明了伤员位置。如果车能开到那附近的话,装载伤员会更方便,完毕。”
——“收到,但你们要注意光源棒,小心引来敌人的攻击,完毕。”
——“好的,你刚才说所有人都有夜视镜,对吧?”
——“只有领头车上的人有,他们能追踪到红外频闪识别器,完毕。”
局势很紧张。自从斯蒂尔被告知救援车队将在二十分钟内到达后,时间已经过去将近一个小时了。
——“罗密欧,这里是朱丽叶。他们是不是往北拐了?能否告知预计到达时间吗?”
——“没有,他们正稳步推进,还需要些时间,迈克。据我估计,大概还要十五到二十分钟,完毕。”
——“好的。我们在这里很安全。‘小鸟’的扫射彻底打垮了敌人的士气。”
大约凌晨两点,指挥直升机收到了车队的消息。
——“好,准备撤离,但也要小心。现在还不是放松的时候。”
——“收到,重复。所在位置已标明。我们准备撤离。”斯蒂尔说道。
——“收到,友军的接触火力很猛,要特别当心。”
——“明白,完毕。”
“我们马上就要会合了,”斯蒂尔在无线电里对佩里诺说,“所有人在院外集合,注意远离门窗。”
游骑兵们立即集结到了一处,就像寄居蟹一下缩回了壳里,聆听着外面的声音。
他们都对第十山地师不大放心,觉得那帮人只是一群训练不足的乌合之众,与那些完全没有战斗力的平民百姓相差无几。
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指挥直升机上又传来了一次呼叫。
——“最新消息。他们还在U形转弯附近。之前方向搞错了。现在刚开动。他们一往北拐,我就会通知你的。”
佩里诺呼叫斯蒂尔上尉:“他们到哪儿了?”
斯蒂尔答道:“随时可能到。”
两人都笑了。
4
和三角洲队员一起,德鲁·迈耶罗维兹上尉正引领着救援车队向斯蒂尔和米勒的位置开进。一路上大部分的时间他们都在激战。两名马来西亚驾驶员拐错了弯,带着他们这三十来人走错了方向,结果遭遇了猛烈的伏击,康奈尔·休斯顿中士还受了致命伤。
经过一番认真考虑后,专业军士斯奎格里亚爬上了一辆“悍马”。耳边,“轰隆隆”的炮火声一直响个不停,绝大多数都是从车队这里传出去的;眼前,浩浩****的队伍延伸到了很远,一眼望不见头尾。没人开灯,但枪口喷射的火焰和一阵阵的爆炸足以照亮整支车队。借着火光,他看到两头死驴倒在了路边,身上仍旧拴着皮带被套在大车上。空气中充满了浓烈的柴油味。透过“悍马”车窗,斯奎格里亚闻到了枪支弹药的味道、车外被点燃的轮胎和垃圾的味道,还有索马里到处弥漫的刺鼻、腐烂的味道。这一刻,他已身处其中了。
突然,一枚火箭弹裹挟着一片子弹扫射从车前的引擎盖上弹了出去。紧接着几英尺外便响起了爆炸声,听起来就像是有人从屋顶丢下了一个空的邓普斯特尔罐。斯奎格里亚顿时感到震**波似乎击打着五脏六腑,随后是一股呛人的烟味袭来。爆炸时,大家都迅速俯下了身。
“该死,那是什么玩意儿?”正在开车的专业军士戴维·伊斯特布鲁克斯大叫道。
“老天,”坐在前排副驾驶的中士理查德·兰姆说道,“我想我中弹了。”
“哪?”斯奎格里亚问道。
“头上。”
“啊!天哪。”
“悍马”车上有人摸出了一支手电筒。红光一照,只见鲜血正滴滴答答地顺着他的脸往下淌着,前额正中间还有个小洞。
“我想还好,”兰姆说,“我还能说话。”
他立刻给自己在头上裹了绷带。医生后来说,弹片恰巧嵌在了他两片大脑额叶之间,错过了致命的脑组织,向任何方向偏离哪怕一英寸,后果都将是不可想象的。兰姆没事,感觉就像是头被撞了一下。几分钟后,又一发子弹击中了他的右手小指,他的指尖向下垂着,仅靠一块皮勉强连着没有掉落,这次可比头上的伤疼多了。斯奎格里亚清楚地看到战友的指骨从撕裂的伤口处戳了出来。兰姆边骂边把指尖按了回去,用胶布缠好,又继续对着无线电忙开了。
自离开基地,专业军士塞兹摩尔一路上就没停过枪。为了参战,他自己拆掉了胳膊上的石膏,现在,他终于得偿所愿了。夜视设备更是让他和这支庞大的车队如虎添翼。他平趴在“悍马”的后车厢里寻找目标。若是没人,他就朝路旁建筑的窗户和门廊里射击。大多数时候,他都无法确认自己是不是射中了。夜视镜严重限制了视野。不过说实话,他并不关心答案。他根本没空考虑这事。
突然,一阵火花迎面扑来。他一扭头竟发现紧贴着自己脑袋的“悍马”车厢上瞬间多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洞。幸运的是,他仍安然无恙。又一枚火箭弹袭来击中了前面的一辆卡车,士兵们立即四散逃开,在横飞的曳光弹下忙着寻找其他“悍马”车隐蔽。专业军士埃里克·詹姆斯拿着一块凯夫拉毯子跑到了塞兹摩尔车上的后门前。
“有地方吗?”他看起来头晕眼花,六神无主。
塞兹摩尔和二等兵布雷恩·康纳挪了挪,给他腾了块地方。
“上来吧,把那毯子蒙在头上就没事了。”塞兹摩尔说道。他觉得有个医务兵在身旁总归是件好事。而詹姆斯心里却把塞兹摩尔当成了救命恩人。
专业军士史蒂夫·安德森在另一辆“悍马”车里,离塞兹摩尔不远。他坐在驾驶员身后,眼睛紧贴在自己SAW机枪的夜视瞄准镜上。车队一停,大家就得下车实施警戒,这是常有的事。第一次停下时,安德森甚至很犹豫,连腿都不敢往外迈。被派到这里前,他刚刚在国内开始练习跳伞。他特别担心自己的腿——之前执行任务,他的腿已经受过轻伤了。他刚体验过一次自由跳伞,那是如此令人兴奋。如果腿在这被打断了,以后就再也不能跳伞了。那可怎么办啊?但安德森还是极不情愿地硬着头皮下了车。
某一次停车后,他和塞兹摩尔一起警戒了很长时间,感觉能有几个小时。他们密切留意着一栋三层建筑的窗后的动静,担心那里躲着一名枪手。突然,安德森察觉到右侧的一辆“悍马”车顶露出一丝凹陷和刮擦。那是子弹在上面反弹的痕迹。
“你之前注意到那个了吗?”他问塞兹摩尔。
塞兹摩尔说没有。他们出来时,那里还是好端端的。这意味着,刚才有一发子弹从他们中间穿了过去,离他俩也就几英寸,可他们竟谁都没察觉。
这就是大部分时间里安德森的感觉。两眼一抹黑。他只能看到曳光弹横飞,听到炮火声突然大作,似乎要把夜空彻底撕裂,但却无法分辨这些声音究竟来自何方、开枪射击的人又身处何处。而塞兹摩尔则在不停地装弹开枪。安德森对同伴的自信与忘我充满了敬畏,这既鼓舞了他,也令他感到了自己的渺小。
塞兹摩尔朝五十英尺外的一栋建筑前连续发射了足足一个弹鼓的子弹。随后,塞兹摩尔发现对面目标的地面上有子弹闪着光燃烧,这表明一定击中了什么东西。当子弹直接击中地面、路面或建筑表面时,它们会朝其他方向弹去。但若是击中了肉体,它们会闪一小会儿光。
“看见没?”塞兹摩尔问安德森,“那边有一群人在朝我们射击。”
安德森并未注意。他感觉自己完全不适应眼下的环境。几分钟后,“悍马”车顶又多了一道刮擦的痕迹,就在第一道的旁边。他真希望战友已经把那个枪手干掉了。
还有一次,车队停在了一条宽阔的街上。安德森和战友们下车守在一座二层的建筑旁,身后约二十英尺远处,是一辆马来西亚的装甲运兵车,这时,车上的机枪手连招呼都没打一声便朝那栋建筑屋顶开始射击。子弹化作一道道红光划过黑暗的夜空,顺势望去,全都被弹开了。房子的外墙是用各种形状的石块堆砌的,随时有可能会弹来一发子弹射中自己。而他对此却束手无策,只能干看着。一发子弹径直射来,接着就划过一条漂亮的弧线飞到了马路对面,仿佛棒球手抛出的曲线球一般。
二等兵埃德·卡尔曼在另一辆车上,负责驾驶。他也被这场“灯光秀”惊呆了。前天下午,一枚火箭弹击中了他的“悍马”车门,所幸并未爆炸,但卡尔曼的左臂和肩膀严重擦伤,人也顿时晕了过去。而此刻,身处如此庞大的一支车队中,他感觉好多了,真是既安全又兴奋。夜空中,不时总会有闪光和爆炸将稍稍平静一会的气氛打破。街道两侧黑着灯的房子或是巷子里偶尔也会爆出一两发子弹,接着便激起己方一阵猛烈的回击。车队前后射出的曳光弹瞬间便能爆出数千发子弹,向整个街区喷射而去。头上的夜视镜离脸只有半英寸远,这不但限制了他的视野,而且几乎剥夺了视深。再加上设备本身散发的热量,没多久,他的双眼就不舒服了。于是,他有时也要休息一下,眼睛向下或向两侧看一看。
最后,所有人都停在一处地方等了几个小时。卡尔曼这时接到命令要他沿马路往后倒出约半个街区远。不想他刚一走,一枚火箭弹就在刚才的位置上爆炸了。车上所有人都大笑起来。旁边的墙被炸碎了,土块劈头盖脸地砸到大家身上。所幸没人受伤。卡尔曼把“悍马”车又向前挪了几英尺,确保车没被卡住。
剩下的整晚,他都一直守在无线电旁,想要听清里面吱吱哇哇的对话,了解事情的进展。
面对如此猛烈的炮火,车队最前方的杰夫·施特吕克尔中士彻底震惊了。出发前,他曾听到第十山地师的一名军士长对手下讲道:“这次是来真的了。你们要不停开枪。”显然,那些家伙把他的话当真了。
施特吕克尔曾告诫自己车上的机枪手要认真挑选目标。“开弓没有回头箭。”中士强调道。然而,车队里的其他人似乎并没有如此顾虑。他们正在将子弹倾泻到摩加迪沙的各个角落。
5
那天早些时候,美国人的直升机袭击了卡西姆·谢赫·穆罕默德的汽车修理厂。卡西姆·谢赫·穆罕默德是个高个儿、身材健壮的生意人,走起路来大摇大摆,圆脸上总是挂着坏笑。在修车厂周围,他花钱雇了大批当地的武装分子来守卫自己的地盘。于是,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候,战场附近大批全副武装的索马里人自然便成了攻击目标。况且,那次袭击也不能算作误伤。卡西姆是哈勃吉德氏族的富人之一,也是穆罕默德·法拉赫·艾迪德的支持者。
轰炸一开始,卡西姆就赶紧溜到了附近的一座医院里,他觉得美国人肯定不会袭击那里。呆了足有两小时后,他才回到了修车厂,可那里已经只剩下一片闪着火星的废墟了。爆炸将卡西姆的白色联合国路虎车掀到了十二英尺高空,又直立着落在了一堆金属集装箱上,就像有人把它停在了那上面。他最值钱的几辆大型掘土机也被炸毁了。他的朋友兼会计,四十二岁的艾哈迈德·谢赫以及一名机械师,三十二岁的伊斯梅尔·艾哈迈德都死在了这次轰炸中。
按照伊斯兰教教义,死者必须在当天日落前埋葬。因此,那天晚些时候,卡西姆带着手下把那些人的尸体运到了特拉布那公墓。路上,一架直升机从他们头顶掠过,还射出一排子弹打在了汽车周围,但并没击中他们。
墓地里,到处都是痛苦的人群。黑暗中,远处的枪声仍“砰砰”响个不停,空地上挤满了忙着挖坑埋尸的人。卡西姆将车停到一处安静的角落,带人从后车厢取出了铁铲,搬下尸体便抬着向前走去。又一架美国直升机俯冲而来,吓得他们丢下尸体和铁铲撒腿便跑。
一直等到直升机彻底消失了踪影,他们才从一堵墙后冒出头来,搬起那两具用床单裹着的尸体,继续向前跑去。这时又飞来了一架直升机。他们再次落荒而逃。这回,他们干脆把艾哈迈德·谢赫和伊斯梅尔·艾哈迈德的尸体留在墓地,直接开车走了。他们决定夜里晚些时候再回来埋这两人。
差不多午夜时分,卡西姆派了四个手下回来。远处城里的炮火声仍在“隆隆”作响。他们将尸体搬上一座小土坡,接着就开始挖坑。但是,又一架直升机盘旋着飞来,探照灯向下扫来扫去。这几人顾不上地上的尸体便又逃命跑开了。
凌晨三点,他们再次返回来,这回终于把艾哈迈德·谢赫和伊斯梅尔·艾哈迈德的尸体埋葬了。
6
车队的一半转向南边,朝杜兰特处开进。然而,在“超级64”的坠机点周围,他们不得已又陷入了停滞。这是处贫民窟,到处布满了破烂窝棚和铁皮小屋。黑暗中,前方是地图上没有标识的数条小路,迷宫般错综复杂,似乎正潜伏着致命危险——有如通往蜂巢中心的幽径一般。勇敢无畏、金发碧眼的三角洲队员,中士约翰·“梅斯”·梅斯琼纳斯已经是第三次进城参战了。他静静地下了车,率领一支小分队,戴上夜视镜,决定步行摸进村子,找到那架坠机。几小时前,他的两名战友,兰迪·舒加特和加里·高登就是在那附近最后一次出现的。
在飞机残骸周围,他们发现了一摊摊血迹、军装碎片和大量弹壳,但没有武器,也没有兰迪·舒加特和加里·高登的踪迹,更不知杜兰特和其他三名机组成员的下落。战士们搜索了坠机点周围的棚屋,通过翻译打听坠机人员的下落,但一无所获。冒着暴露的危险,他们在黑夜中大声呼喊着六个战友的名字:“迈克·杜兰特!”“雷·弗兰克!”“比尔·克利夫兰!”“汤米·菲尔德!”“兰迪·舒加特!”“加里·高登!”令人失望的是,回应他们的只有一片寂静。
之后,梅斯琼纳斯下令在直升机内安放铝热剂榴弹,等到“超级64”化成了一团白色的火球,他们才重又返回车队。
北方,迈耶罗维兹率领着另半支车队继续前进。在哈瓦迪大道的奥林匹克饭店附近,一处巨大的路障拦住了去路。马来西亚驾驶员说什么也不再往前走了。曾经有过路障下埋着大量炸药。
迈耶罗维兹向联络官求助。“告诉他们,那点爆炸对他们构不成威胁!”他说。
有一两次,他甚至下车,亲自跑到装甲运兵车旁大呼小叫,激烈地挥舞着手臂催促继续前进。但“秃鹰”的驾驶员们就是不动地方。车队只好停在原地。战士们于是纷纷下车,用手清除路障。
迈耶罗维兹和三角洲队员们决定不能坐等路障的清除了。他们在车队里跑前跑后,挨个敲着车门,高声招呼所有人下车。他们知道,这里离被困部队只有几个街区远了。
“下车!下车!下车!美国兵,下车!”
和其他人一样,专业军士菲尔·莱普雷也小心翼翼地跳下车。想起刚出发那会,听着敌人的子弹猛烈地打在装甲运兵车两侧,莱普雷掏出了一直藏在头盔里的女儿的照片吻别。“宝贝,”他说道,“愿你有个美好的人生。”而此刻,他已经下车跨进了摩加迪沙的黑夜中。他和另两名战友一起跑到一堵墙根下,端着M-16瞄向一条巷子。他的眼睛刚一适应黑暗,就发现几个街区外有一群索马里人正侧着身子慢慢向他们靠拢。
“有索马里人朝这边来了!”他说。
三角洲队员让他开枪,他照做了。开始,他只是瞄向对方的头顶上,但这并不生效,就直接向那些人射击了。有几个人倒下了,剩下的拖着他们也离开了巷子。
路口处,士兵们还在冒着猛烈的炮火徒手拆除路障。跟着其他人一起,莱普雷又向前移动了一些距离。眼下,他们已经抵达了装甲运兵车前方几个街区远的一条巷子,朝两侧展开了。他们前进,停止,然后等待,接着再前进,就像一架手风琴慢慢向东潜行。有次他们停下来后,遭到了附近一栋建筑里敌人的猛烈攻击。大家纷纷寻找更好的掩体或有利位置进行还击。
“嘿,这边。”他回头招呼一名步枪手,二十三岁的二等兵詹姆斯·马丁。
马丁猛冲过来,蹲伏在墙后。莱普雷见状刚刚向右挪了两步,一发子弹就打中了马丁的头,他重重地向后倒去。莱普雷看到他的额头上有一个弹孔。
莱普雷大叫:“医务兵!这里需要医务兵!”
一名医务兵冲来,开始松解马丁的军装,以防他休克。忙活了几分钟后,他回头对莱普雷和其他人说:“他死了。”
这名医务兵和另一名士兵一起,想把马丁的尸体拖到隐蔽处,但他们很快被更猛烈的炮火打散了。一个人冒死又跑了出去,一手举着武器射击,另一只手将马丁的尸体往里拖。其他人见状也都出来帮忙,一起把尸体拖进了巷子。
莱普雷躲在几英尺外的一处掩体后,呆滞地盯着马丁的尸体。他感觉糟透了。是他让马丁过来的,接着这家伙就被打死了。一阵拖拉已经把马丁的裤子扯到了膝盖处。在热带的高温下,很少有人穿**。莱普雷不忍眼看着马丁就那样四肢张开半**躺在那。于是,他顶着炮火冲到巷子,想帮战友提上裤子,为他保留最后的尊严。这时两发子弹“嗖嗖”打在了他隐蔽点的附近。莱普雷只好极不情愿地又蹿回到了掩体后。
“对不住了,兄弟。”他说道。
7
指挥直升机不停在敦促第一坠机点的部队抓紧会合。
——“步兵在引领车队前行。步兵部队和车队占据了奥林匹克饭店以南……”
随后,在车队接近左转弯位置时,指挥直升机又呼叫:
——“距离友军三十米。他们在你们北侧一个街区以外。装甲运兵车,到下一个路口左转,然后继续前进一个街区,完毕。”
斯蒂尔听到了车队转弯的声音。战士们在门外隐约看到了救援车队模糊的身影。斯蒂尔和手下大喊:“游骑兵!游骑兵!”
“第十山地师。”对方回应道。
——“收到,我们已同基洛和朱丽叶的部队会合,完毕。”
斯蒂尔把头探出门外。
“我是斯蒂尔上尉,游骑兵部队的指挥官。”
“明白,长官,我们是第十山地师。”一名士兵答道。
“你们的指挥官在哪儿?”斯蒂尔问道。
8
大家花了好几个小时才把埃尔维斯的遗体从飞机残骸里弄出来。这真是件令人厌恶的任务。车队带来了一只手提电锯,打算用它切开压着埃尔维斯身体的飞机金属外壳。但驾驶员座舱外嵌了一层凯夫拉,把锯刃都磨坏了也不起作用。随后,他们又想将“黑鹰”的机体扯断。他们用锁链分别拴住了飞机的头和尾。几名游骑兵远远望去,以为是三角洲队员要用汽车把飞行员的遗体从残骸里硬拽出来。他们恶心地转过脸去。
阵亡人员的遗体被安放在装甲运兵车的顶部,伤员们则被抬进了车内。古德尔忍着疼痛一瘸一拐地走到院子前的一辆车旁,在战友的帮助下艰难爬进了车门。侧身躺下来。
“你得坐着。”有人告诉他。
“嘿,我屁股中弹。没法坐着。”
“那就斜倚着或换个其他姿势。”
在米勒的院子里,最先被抬出去的是卡洛斯·罗德里格兹,他还穿着那条充着气的橡胶裤子。接着便轮到了其他伤员。斯特宾斯感觉好多了。透过窗子,他看到很多第十山地师的伙计们在街上忙前忙后。有人过来要用一副担架抬他,他谢绝了。
“我没事,”他说,“我能一条腿站着。扶我走过去就行了。我的枪还在呢。”
他单腿跳着出了院子,在大家的帮助下登上了装甲车。
威尔金森也爬进了同一辆车的后车厢。人人都盼着能即刻出发。但车就是没动。封闭的铁皮车厢就像一间桑拿浴室,弥漫着汗臭、尿臊和血腥味。这次任务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噩梦。每当他们以为一切就要结束,任务已经完成的时候,总会发生更糟糕的事情。车厢里的伤员们看不到外面的情况,他们不能理解为什么耽搁这么久。他们曾以为车队一到,就会立刻踏上返程的路。从此地到机场开车只需五分钟。现在已是凌晨三点多了。太阳很快又会升起来了。时不时地还有子弹打在车壁上。如果被火箭弹击中可怎么办啊?
古德尔登上的“秃鹰”里爆发了一场短暂的抗议。
“我们怎么还不快走?”古德尔问道。
“是啊!怎么回事啊!”挤在一起的另一个人附和道。
古德尔离前面最近,于是他探着身子对马来西亚驾驶员说:
“嗨,伙计,开车吧。”
“不,不,”驾驶员反对道,“我们得呆在这儿。”
“该死的,我们不要呆在这儿!我们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不,不。我们得呆在这儿。”
“不,你不明白。我们会遇袭的。再这样下去,我们他妈的会有大麻烦的。”
就连指挥官们也渐渐失去耐心了。
——“斯科蒂(米勒),汇报你们的最新情况。”哈瑞尔中校问道。
除了几次返回基地短暂加油外,哈瑞尔和空中任务指挥官汤姆·马修斯中校坐着他们的指挥控制“黑鹰”直升机,在城市上空盘旋了一整夜。
米勒回复道:
——“收到。他们想把坠机机体扯断。目前还没成功。”
——“收到。你们只剩大约一小时的时间了,天就要亮了。”
眼下,在摩加迪沙的这两个街区内及周围,已经聚集了三百多名美国兵,这还只是先头部队,整支车队浩浩****延伸出了半英里远,一直排到了民族大街上。这令刚刚抵达的第十山地师的官兵们感到了一种安全感,但历经了整夜战斗的游骑兵和三角洲队员却丝毫没有这种感觉。筋疲力尽的突击队员们惊讶地看到常规部队的家伙们竟叼着烟卷斜倚在墙边,在他们刚刚经历过敌人狂风暴雨般炮火袭击的街道上聊天。对贺威,也就是那个曾对游骑兵深感失望的三角洲小分队队长来说,这群人简直与这种场合格格不入。要等这样的人把埃尔维斯的尸体弄出来,每个人都开始担心了。
一次爆炸撼动了斯特宾斯的装甲运兵车,车里的人开始愤怒地咆哮。“赶紧他妈的开出去!”一个人尖叫道。罗德里格兹呻吟着。斯特宾斯和赫德轮流帮着机枪手举高输液袋。他们就像一块块拼图被紧紧塞进了这块局促的空间里。爆炸后不久,巨大的金属车门开了,一名第十山地师的战士肘部中了弹,被人用担架抬了进来。他撞到地板上,疼得尖叫起来。
“真令人难以置信!”他大叫着。
马来西亚驾驶员一直扭着头看,想让他们平静下来。“现在,随时,医院。”他不时回答着。
安置好新来的伤员,威尔金森重新靠着车厢坐下,透过观察孔,他看到黑暗开始从东方的天空慢慢消褪。炮火声逐渐增强起来。越来越多的子弹“乒乒乓乓”地打在车身上。
曾经迫不及待想要登上巨大装甲车的
伤员们,现在则祈祷着赶快离开。他们感觉自己就像是待宰羔羊。古德尔只能透过一个小小的观察孔瞥视外面的情况。车厢里太热,人都快虚脱了。他摘下头盔,解开防弹背心,但收效甚微。大家全都坐在黑暗狭小的空间里,安静地面面相觑,等待着。
“你知道现在我们该干什么吗?”一名受伤的三角洲队员提议,“我们应该把车门稍微开大一点,那样的话,要有火箭弹飞进来,我们至少还能被炸飞出去。”
日出前一小时,指挥控制直升机向联合作战中心汇报了最新情况:
——“他们计划把遗体旁边的仪表盘割开。什么时候完成还不确定。”
——“好的,确定能把尸体弄出来吗?”加里森询问道。“我要现场的参谋军官或是连排领导给我一个诚实认真、准确真实的估计。完毕。”
米勒回答道:
——“收到。估计要把尸体弄出来还得二十分钟。”
加里森说道:
——“收到。我知道大家尽力了。我们将坚持到底,直到完成任务。完毕。”
东方的天空渐渐亮了起来。看着昨晚自己所处房间里的惨状,上士尤雷克简直惊呆了。阳光照亮了屋内的一摊摊血迹。他探头到院外,见远处路上到处都躺满了索马里人的尸体。其中一具年轻人的尸体更是明显前前后后被车碾压过好几次了,那一定是想扯开坠机机体的美军车辆造成的。令尤雷克尤其悲伤的是,在马里汉大道的一角,他看到了那头驴的尸体。就是昨天那头不可思议地冒着炮火在街上穿来穿去的驴。它的尸体仍拴在大车上。
在堆在装甲运兵车顶的尸体中,贺威注意到了一双尺码极小的突击靴。整个队伍里只有一个人穿这么小的靴子。那就是厄尔·菲尔莫尔。
大家都明白,他们短暂的喘息就要结束了。日光会把索马里人重新带回到室外。斯蒂尔上尉站在院子门口,不由自主地不停看着表。他肯定看过有几百次了。他无法相信自己竟然还没动身。地平线开始发红。为了取回一人的尸体而将三百来人置于危险之中,这是一种高尚的姿态,但绝不是一种理智的行为。终于,在日出时分,那项严酷的工作完成了。
——“亚当64(加里森),这里是罗密欧64(哈瑞尔)。马上出发,完毕……安放炸药,准备出发。”
这时,对于已经连续战斗了十四个小时的游骑兵和三角洲队员们来说,又一件令他们震惊的事发生了。车上竟没有足够的地方容纳他们。第10山地师的士兵们刚登上车,焦虑不安的马来西亚驾驶员就开动了,剩下的人都被抛在了后面。他们将不得不沿着杀来的路线跑回去。
此时是10月4日星期一,早上五点四十五分。太阳已经升到了屋顶。
9
就这样,他们跑了起来。起初,他们打算跟着车队跑,以便得到一些掩护。但不想马来西亚驾驶员竟加速开走了。
斯蒂尔还背着无线电,与佩里诺并排。八名游骑兵排成一列跟在他们后面。再往后是三角洲队员、战斗搜救小组以及一些其他人。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当拖在队伍最后的人刚在小坡顶右拐过来,他们便惊讶地发现前面的人已经撤出这片区域了。
尤雷克背着杰米·史密斯的装备吃力地奔跑。没人愿意碰那些装备,那就好像是在承认史密斯已经永远地离开了他们。整支部队沿着当初进入的路线跑着,在每一个路口稍作停留,互相提供火力掩护,然后又一个接一个地飞奔过去。他们刚一起步,敌人的射击就开始了,几乎和昨天下午一样猛烈。游骑兵们边跑边朝每一扇门窗和交叉街道射击。斯蒂尔感到双腿像灌满了铅一般沉甸甸的,步伐只有平常速度的几分之一,但是他仍在尽全力快跑。
等到了最初空降的位置时,一股毁灭性的火力从奥林匹克饭店前那处宽敞的路口向他们直扑而来。中士兰迪·拉马戈里亚看着子弹噼里啪啦地打在几个街区前方的装甲车身上。我们要从那儿穿过去?这简直跟昨天一样糟透了。硬着头皮刚跑到那里,他便感到肩膀被猛地撞了一下,就好像被人用一只长柄大锤砸了一般。他并没倒下,只是顿时僵住了。几秒钟后,他才回过神来。他还以为是什么东西掉下来砸在了他身上,仰头往上看了看。
“中士,你中弹了!”和他并排跑着的专业军士卡雷特喊道。
拉马戈里亚转头望去。卡雷特的眼睛瞪得溜圆。
“我知道。”他说。
他深呼吸了几下,试着抬了抬手臂。还能动。也没感觉到疼。
子弹击中了拉马戈里亚的后背左侧,在上面钻出了一个高尔夫球大小的洞,然后又贴着肩胛骨蹭了过去,在卡雷特的袖边划了道口子,把他原本缝在那里的美国国旗扯了下来。
“你没事吧?”一名三角洲医务兵从街对面向他喊道。
“没事。”拉马戈里亚答道,他继续跑。他怒火中烧。在他看来,眼下的境况是那么的荒诞不经。他无法相信自己,堂堂美国陆军游骑兵中士兰迪·拉马戈里亚会被某个无足轻重的索马里白痴击中。他要么活着离开这座城市,要么就要这座城市的至少一半人口陪葬。他向眼前的所有人,所有东西疯狂扫射。他奔跑着,流着血,淌着汗,开着枪。窗户,门廊,巷子……尤其是人,都是他的目标。枪口下的人全都倒下了。这已经是一场混战了。所有有序撤退的表象已经不复存在。人人都在慌乱逃窜。
专业军士纳尔逊的耳朵还是听不到任何声响,他和二等兵尼瑟瑞并排跑着,后者的右臂在昨天下午受了伤。纳尔逊非但抱着自己的M-60机枪,还背着尼瑟瑞的M-16。两人奋力跑着,纳尔逊向看到的每一个人开枪。他从没感到过如此恐惧,甚至在昨天战斗最激烈的时候也没有。他和尼瑟瑞几乎落在了最后,他们害怕在这场疯狂的赛跑中会被落下或者干掉。但尼瑟瑞跑得很艰难,这严重影响了他们的速度。交叉掩护通过路口时,他们本该停下来接替对方,为另一组战友提供火力掩护,但他们却径直跑了过去。
贺威一脚踹开了路边一栋房子的大门,所有人都涌了进去,补充弹药,稍事休息。米勒上尉走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命令继续前进。贺威在房里转了一圈,再次检查了每个人的状况和武器弹药,然后又带着大家重返街道。他端着CAR-15和霰弹枪同时开火。前方不远处,装甲运兵车上的枪手们正在向所有目标射击。
二等兵弗洛依德奔跑着,他那条被撕烂的裤子在风中忽闪着,腰部以下几乎全都**在外,他感到自己无比脆弱和滑稽。这时一阵巨大的闪光和爆炸将弗洛依德掀翻在地,身旁的医务兵斯特劳斯也一下没了踪影。待他回过神来,仔细寻找斯特劳斯时,周围一团烟雾正逐渐散去。没有斯特劳斯的身影。
沃森中士一把抓住弗洛依德的肩膀,他的头盔歪到了一边,眼睛也朝同一边斜视着。
“斯特劳斯呢?”
“炸没了。”
“炸没了?什么意思?”
“就是被炸没了。”
弗洛依德朝医务兵刚才的位置指去。只见斯特劳斯拍打着一身的尘土和草叶从一堆杂草里钻了出来,头盔歪斜着。他低头看了眼弗洛依德,立刻又跑了起来。刚刚是一发子弹击中了斯特劳斯防弹背心上的闪光弹,爆炸将他震飞到了草丛里。所幸人没有受伤。
“快跑,弗洛依德。”沃森喊道。
他们不停地奔跑,边跑边开枪,穿过破晓的黎明,越过猛烈的炮火。子弹溅起的土末与碎块朝他们砸来,火箭弹引发的冲击波将他们掀翻在地,耳边回响着直升机的“隆隆”声,脸旁还不时涌过爆炸产生的阵阵热浪,就连肺里的空气似乎都会被瞬间吸光。手中的武器发出清脆的刮擦声,就像有人撕开了一张张厚布。他们竭力想甩掉这座城市以及自己身上的那股油腻气味,尽量不去理会干涩的嘴里尘土的味道,但身上的迷彩服已经沾满了一块块浅褐色的血迹,头脑里更是充斥着死去或重伤的战友们的新鲜记忆,整场噩梦竟如此漫长得让人无法忍受。他们无法相信,强大骇人的美利坚合众国陆军,竟令他们陷于敌人的重重包围之中,然后又在如此紧要的关头抛下他们绝尘而去,任凭他们冒着枪林弹雨独自奔逃。怎么会这样?
拉马戈里亚凭着最后仅存的一点肾上腺素拼命奔跑着。他边跑边射击,嘴里还不忘诅咒着这一切,忽然,他闻到了自己血液的味道,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第一次感到一股钻心的剧痛。他坚持继续迈开双腿。快到哈瓦迪大道和民族大街的路口,也就是奥林匹克饭店以南五个街区远处时,他忽然望见了一辆坦克,跟着便是由装甲运兵车和“悍马”组成的车队,还有一群身着沙漠迷彩的人们。他欣喜若狂地猛奔过去,接着就失去了知觉。
10
在摩加迪沙志愿者医院里,外科医生阿卜迪·埃勒米浑身沾满了鲜血,已经筋疲力尽了。从昨天傍晚开始,便有伤员和死者源源不断地被送来。开始只是三三两两的。炮火仍在继续,车辆无法在街道上行驶,于是病人都是被抬来或用手推车推来的。城市里到处都是燃烧的路障,美国人的直升机在低空盘旋射击,几乎没人敢冒险跑出去。
战斗开始前,这座医院几乎是空的,此处靠近机场旁的美军基地。而战事一起,大多数索马里人更不敢到这里来了。然而,到当天结束时,也就是10月4日星期一的晚上,这里的五百张床位都已爆满。另外还有一百多名伤员排在走廊里等候治疗。志愿者医院并不是这座城市里最大的医院。在迪格佛医院,死伤人数更加庞大。大部分内脏受伤的都会死掉。就医延误——更多的人是在今天,而不是昨天被送来的——导致了伤口感染,医院能够提供的抗生素已经根本不起任何作用了。
志愿者医院里,有着三张床位的手术室整晚都在忙碌,一刻也没有空下来。埃勒米和其他七名外科医生组成的医疗队根本就没合过眼。日出前,他已经辅助完成了十八例大型手术,而走廊里很快又挤满了更多的伤者,数十个,数百个,甚至更多。这里简直血流成河。
早上八点,他终于走出了手术室,坐下喘口气。医院里到处都是绝望的人们,尖叫声和呻吟声此起彼伏,令人毛骨悚然。个个都是肢体残缺,血流如注,正在死亡边缘痛苦挣扎。医生和护士从一个床位奔到另一个床位,尽力想挽救一条条生命。埃勒米坐在一条长椅上静静地抽着烟。一名法国妇女见他不动声色,便愤怒地冲上前来。
“你不能帮帮忙吗?”她大吼道。
“我无能为力。”他回答。
她气愤地跑开了。坐着抽完了烟,他起身又回到岗位上。接下来的24个小时恐怕又是不眠的一天。
11
一大早,美军走后,阿卜迪·卡里姆·穆罕默德就离开了朋友的住所。前一天,被美国大使馆早早打发回家后,他匆忙跑到了战场,亲眼目睹了巴卡拉集市周围的混战。战斗太激烈了,他躺在朋友房子里的地板上,整晚都没有合眼,听着外面的炮火声,看着一阵阵爆炸照亮夜空。
天亮后,当游骑兵杀出一条血路向外突围时,枪声又骤然大作起来。接着,又停下来。
大约一小时后,他壮着胆子走了出去。一名妇女倒在马路中央。她是被直升机喷射的子弹击中的。这不难分辨,因为只有直升机上挂着的机枪才会把人体撕成碎片。她的胃和其他内脏都从体内流了出来,摊在路面上。还有三个死去的儿童,年纪都还很小,直挺挺地躺在路上,面色灰白。他看见一个老人面朝下趴在街上,尸体周围的一大摊血已经凝固了。老人身边是他的驴,也已经死了。阿卜迪数了数老人身上的弹孔。一共有三处,上体两处,腿上一处。
凌晨时分,律师贝希尔·哈吉·优素福被再次响起的枪炮声吵醒了。他好不容易才睡了几个小时。枪声停后,他跟妻子说要出去看看,便抄起了相机跑出房子,他想拍下发生的这一切。
马路上倒着几头死驴,奥林匹克饭店周边的建筑都遭到了严重的损毁。街道和建筑上血迹斑斑,仿佛刚有一只脱缰的猛兽闯过一般,不过大部分的尸体都已经被搬走了。他沿着曾有游骑兵作战的一条街道走着,随手抓拍了几张照片,还看见了第一架坠落的“黑鹰”直升机,美国人走时放火烧了飞机残骸,现在只剩下一副空壳了。再往前走,是数辆烧焦了的马来西亚装甲运兵车和“悍马”,其中一辆的车体还零星冒着火苗。
这时,贝希尔听到了一大群人兴奋骚乱的声音,他们唱着歌,叫嚷着不停欢呼,于是他也好奇地跑了过去。
那些人找到了一具美国兵的死尸,正搁在手推车上运来。死者被扒光了衣服,只剩下一条黑**,瘫软地后仰着,双手拖在地上。他浑身都是凝结了的血块,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平和而冷漠。胸口和胳膊上布满了弹眼,身上还捆着绳子,只有一张皱巴巴的铁皮半遮半掩地挡住了他的身体。随着手推车进入街道,围观的人群也越来越多。人们对着尸体伸手抽打,拿棍捅戳,抬脚踢踹。
“为什么到这儿来?”一名妇女尖叫道。
贝希尔也跟在后面,看得目瞪口呆。这太恐怖了。伊斯兰教要人们尊重死者,立即安葬尸体,而不是像这样惨无人道的游街示众。他想上去阻止他们,可这群人失去了理智。他们都是些疯子,从贫民窟中来,还在忘我庆祝着。贝希尔知道,哪怕上前质问句“你们在干些什么?”都会将斗争的矛头转向他自己。他抓拍了几张照片,跟着这群暴民一路走去。经过一夜的鏖战,这里死伤了太多的人。街上到处都是怒气冲冲、凶残恶毒的人。一场盛大的血腥狂欢正在上演。
哈桑·阿丹·哈桑挤在一帮拖着另一名美军尸体的人群里。他有时会去充当英国和美国记者的翻译,同时也梦想着能和他们成为同行。他跟着走到K-4环岛,在那儿,人群的规模开始逐渐庞大起来。正当他们拖着尸体游街时,一支人数和武器都占优的沙特阿拉伯部队驱车赶到。虽说这些士兵都打着联合国的旗号,可他们并未被索马里人当作敌人,就是今天,他们的车队也没有遭到任何袭击。眼前的这一幕令沙特士兵感到气愤。
“你们在干什么?”一名战士问道。
“我们抓到了‘兽人豪’。”一名年轻的索马里武装分子说道,显然这是个小头目。
“是个美国兵。”另一人说道。
“他都死了,你们为什么还这么干?你还是人吗?”沙特士兵辱骂着质问对方。
一个索马里人立刻将枪指向了沙特士兵。“要不要我们连你也一块宰了。”他说。
后面有人朝沙特士兵喊,“走吧,别管了!这些人都疯了,别把自己的命也搭上。”
“可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干?”那个沙特兵坚持。“你们可以对战,可这人都死了。为什么还要拖着游街?”
又有数把枪伸出来对准了沙特人。对方只好悻悻地开车离开。
阿卜迪·卡里姆也在这群人中。他一直跟着他们,后来渐渐变得害怕起来,他担心美国人的直升机会飞来对所有人扫射,于是便从人群里偷偷溜回了家。父母见到儿子安然无恙回到家终于感到如释重负。
12
马来西亚军队带着所有人抵达了城市北端的一座足球场,这里是巴基斯坦部队的基地。眼前的情景如梦幻般离奇。筋疲力尽的游骑兵们坐在车上进了正门,跟着又穿过混凝土看台,顿时产生了在国内被拉去看一场橄榄球或棒球比赛的错觉。这时,大家一眨眼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身处一座宽阔明亮的竞技场里了,成排的座椅高高在上围成了一圈。低处的看台上是成群的第十山地师的士兵,有的在抽烟,有的在聊天,有的在胡吃海喝,还有的在开怀大笑,而在草坪上,医生们正忙着照料众多的伤员。
马什医生带着两个同僚飞到了体育场来专门指导急救事宜。和那些搭乘迷路车队一起回到基地的第一批伤员不同,这批伤员中大部分都经过了医务兵的野战应急包扎。然而,在布鲁斯·亚当斯医生看来,此处却犹如地狱一般。他习惯了每次也就救治一两名伤员。可这里整个足球场地上都躺满了血流不止、残肢断臂的躯体。“超级61号”受了伤的机工长雷·道迪走到亚当斯身边,举起了自己被削掉两个指尖的手。结果这名医生只是伸出胳膊抱了他一下,说了句:“对不起。”
对于游骑兵们来说,就连从民族大街上的集结点到体育场的这段车程都给他们的心理造成了严重的创伤。车外枪声依旧响个不停,而“悍马”车内的空间也只不过勉强装下了所有死里逃生的人,大家上上下下挤了足有两三层。二等兵杰夫·杨之前在奔跑时扭伤了脚踝,于是车里的一名三角洲队员一把将他提起抛在了后座上,他也顺势便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了别人的大腿上。而另一名二等兵乔治·席格勒就更加幸运了,他听到有个声音从一辆装甲运兵车里传来,“我们这儿还能再装个人!”便立刻三步并两步地跑了过去。可佩里诺上尉已经先他一步一条腿跨进了车厢。上尉扭头看到了小伙子满脸绝望的表情,便毅然决然地收回了腿,用长官的暴躁掩饰着自己善良的内心,说了句,“快点,士兵,快进去。”其实他满可以说自己没看见的。这个简单的姿势瞬间打动了席格勒,他当即下定决心要留在军中多干几年。
纳尔逊登上了一辆“悍马”,发现车上竟装着满满四大箱M-60子弹,于是他操起手中的机枪,一路不停扫射着杀出城去。他见人就打。不管是谁,只要在街上,只要出现在他视线中,通通逃不过他的子弹。他眼看着就要活着从这片混乱中全身而退了,他不想功败垂成。
丹·席林是一名空军战斗引导员,他曾跟随那支迷了路的车队在城里经历了枪林弹雨却安然无恙。这次跟着救援车队,他又返回了战场。坐在向城外驶去的车上,他望见了一个蓄着白胡子的索马里老头正抱着一个男孩沿马路走去。那男孩看起来也就5岁,浑身是血,好像已经断了气了。老人迈着沉重的步子,全然不顾周围激烈的炮火,在一处拐角向北转去,渐渐消失在了街上。
对斯蒂尔来说,随着他们从民族大街上正式撤离的开始,整场战斗中最糟的时刻也随之而来了。顺着长长的车队望去,这名上尉见战士们正一个个往车里爬,这时,他还看到了站在车队末尾的佩里诺,后退一步将位子让给了席格勒,接着,汽车便启动了。他们还有人落在后面,佩里诺和其他人都还没上车!他发疯般挥舞着拳头砸向驾驶员的双肩,对他大吼道,“我们还有人在外面!”可这名马来西亚士兵戴着顶坦克头盔,就像根本没听到斯蒂尔的话一样不管不顾地继续开着。上尉接通了指挥层。车里的信号太差,他几乎听不清一句完整的话,但他还是断断续续地将警告发送了出去:
——“我们开始撤离,在民族……步兵即将搭乘巴基斯坦车队返回……但车辆都已坐满,可能还有15到20人要步行回去。他们只顾自己出发,把我们的人扔下了。我们得找人在后面接应他们。”
——“收到。明白。”哈瑞尔回答道,“我以为所有人都上了车。我收到了三通呼叫都是那么说的。他们在民族大街上的什么位置?”
——“罗密欧,这是朱丽叶。现在我也不清楚。赶紧找人去民族大街把我的人接上!”
事实上,佩里诺和其他人已经上了车,只不过没那么顺利。中尉和另外约六个人,有游骑兵也有三角洲队员,是留在街上的最后一批人,这时,好像车队的最后一辆开了过来,体力不支的战士们拼命挥手喊叫,可马来西亚驾驶员就是不理会,最后是一名三角洲队员站了出来,端起CAR-15步枪对准了他,车才终于停了下来。他们将自己摞在已经挤在里面的其他人身上才钻进了车。
斯蒂尔直到进了体育场才了解到这一点。有些“悍马”直接开回了机库,因此他们最后又花了半小时才把人数都清点齐。联合指挥中心那边给他发来了所有回到机库的游骑兵名单。斯蒂尔终于可以松口气了,他缓缓环视着四周,曾经发生的一幕幕开始在脑海里清晰浮现。
马修斯中校和哈瑞尔待在空中的指挥直升机里已有15个小时了,只有偶尔在短暂补充燃料时才会降落到地面,此刻他们终于可以走出飞机舒活一下腿脚了。头顶旋翼转动的声音都快将耳朵磨出了茧子,弄得现在感觉面前的一切都静寂无声。担架上的伤员占据了半幅场地,他们身上缠着绷带,挂着点滴,却还是血流不止。医生和护士围着重伤员挤作一团,忙得晕头转向。他看见了斯蒂尔,上尉正双手捂着头独自坐在一个迫击炮弹坑前的沙袋上。身后整齐停放着一排排阵亡士兵,遗体全都被装进了裹尸袋中,拉上了拉链。场地外,一名巴基斯坦士兵正在伤员间来回穿梭,他手上的托盘里放着好几杯清水,胳膊上还挂着条白毛巾。
那些没有受伤的士兵也在场地上的担架间走着,有的双眼饱含热泪,还有的好像都已经流干了眼泪,表情麻木——痴痴地望向千里之外。越战时期的“休伊”直升机机身被涂上了红十字,正来回运送着准备交给机库附近医院处理的伤员。之前还因能参战而兴奋异常的二等兵埃德·卡尔曼此时静静站在一名医务兵身旁,看着他像货仓码头的领班一样发号施令,分派着车里抬出的担架——“你那什么情况?好。阵亡的放那边。还活着的这边。”沃森中士正缓慢穿行在伤员中统计人数。有医生剪开了浸满鲜血、肮脏不堪的衣服,将伤口**出来,那恐怖的场面简直令人震撼。有人身上布满了弹眼,还有的四肢被撕裂,可怜的卡洛斯·罗德里格兹的阴囊被一颗子弹射穿了,古德尔和古德还撅着受伤的屁股,斯特宾斯身上多处中弹,莱希纳的腿被打得粉碎,还有拉马戈里亚、菲普斯、伯恩、尼瑟瑞……太多名字了。
尽管此前在随同主力车队出发时曾有过一阵焦虑不安,但专业军士安德森却毫发无损地完成了这次战斗任务。他还惊讶地发现和自己同样酷爱跳伞的好哥们科尼·托马斯居然也安然无恙,可安德森此时提不起任何精神,整个人几乎陷于呆滞了。令人恶心的场面、血淋淋的伤口、还有恐怖的尸体令他的脚步畏缩不前。当载着“超级61号”副驾驶,“公牛”布里利尸体的装甲运兵车成功抵达这里时,安德森选择了背过脸去。那具尸体已经呈橙黄色,脑浆从他头上深深的伤口中流出,弄得车厢里到处都是。医务兵跑来找人帮忙把尸体搬下车,安德森急忙躲开了。他实在受不了。
体育场中央趴着古德尔,他正光着屁股望着湛蓝的天空。一名医务兵俯身来为他扎针输液,嘴里叼着香烟的烟灰不小心落到了他身上。即便此时正是艳阳高照,气温也差不多回升到了华氏90度,可古德尔的牙齿还是打着冷颤。他感觉刺骨般寒冷。一名医生给他送来了些热茶。
这时,中士卡什找到了他。卡什刚刚随救援车队的最后几辆车抵达这里,正瞪大眼睛在场地上四处遍寻着自己的好友。他一眼便认出了古德尔,只见他脸色苍白,浑身抖得厉害,好像就要死了。
“你还好吗?”卡什问。
“我会好起来的,就是现在很冷。”
卡什赶紧叫来护士给古德尔盖了张毯子,又细心地将边角塞到他身下。接着他们聊起了其他人。古德尔讲了史密斯的事,又说出了几个他知道的受伤战友的名字。卡什则告诉了朋友迷了路的车队回到机库时的情景。他说鲁伊斯、卡瓦科、乔伊斯、还有科瓦莱斯基都死了。
“麦克也中弹了,”卡什说到了杰夫·麦克拉夫林中士。“不知道卡尔森怎么样了。我听说他死了。”
车停住了,罗伯·菲普斯几乎是从挤得密不透风的装甲运兵车里摔出来的。和伤员们一起被锁在这臭烘烘的铁皮棺材里那么久,一开车门,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呼吸新鲜空气。菲普斯脚底不稳,摔了个趔趄,但他只顾着享受空气的芬芳,根本不在乎疼。可接着他就发现自己站不起来了,这时一个素不相识的战士上来扶起了他,把他背到了医生那里。正当菲普斯老实坐在那里输液时,一名队友走了过来,告诉他卡瓦科和“字母表”都牺牲了。
弗洛依德翻过栏杆,爬上看台,凑到第十山地师一群人坐着的板凳旁,跟他们要了根烟。原路返回时,他看见沃森中士正和他们班的人站在一起,挥手招呼他过去。沃森阴沉着脸,记录着阵亡人员的名单。弗洛依德听到皮拉的事后尤其感到震惊。皮拉和史密斯可是他这辈子最好的哥们。
在斯特宾斯乘坐车厢的门打开那一刻,和菲普斯一样,他也用力猛吸了几口新鲜空气。等帮忙搀扶着其他几名伤员下了车后,一副为他准备的担架递了过来。于是他拖着疼痛的身躯朝前爬去,只听有个第十山地师的中士喊了句,“别让他自己爬着啊,哥儿们。”立刻,周围伸出了无数只手,轻轻将斯特宾斯托了起来。
他和一伙好友安置在了一起,腰以下完**露着。亚伦·韦弗中士给他递上了一杯热咖啡。
“上帝保佑你,好孩子。”斯特宾斯说道,“有烟吗?”
韦弗没有。斯特宾斯只好挨个问路过的人,结果还是一无所获。他最后逮住一名第十山地师的士兵,抓着他的胳膊恳求道,“听着,哥们,求你赶紧给我他妈找根烟抽吧。”这时一位马来西亚司机,正是一小时前开着装甲运兵车,还被车里所有人(包括斯特宾斯在内)大骂的那个人走了来,递给了他一根烟。这名司机弯腰帮他点着火,又将剩下的一包都扔给了他。斯特宾斯本想拒绝他的好意,可马来西亚士兵顺手将烟塞到了斯特宾斯的衬衣口袋里。
沃森走了过来。
“斯特比,听说你表现不错嘛。干得漂亮。”说着,他伸出手去,从斯特宾斯破烂的裤子上撕下了一块2英寸长的布条,想用它盖住斯特宾斯**在外的**。两人都笑开了。
戴尔·塞兹摩尔迫不及待想找到本队的战友们。他拼命想让大家知道他没有坐在机库里袖手旁观,而是紧跟着他们一起前后两次投入了战斗。让队友们知道他始终在和他们并肩战斗至关重要。
他找到的第一个人是查克·艾略特中士。两人看见彼此都抱头痛哭,庆幸还能活着再见到对方。随后塞兹摩尔开始和艾略特讲那些因车队迷路而死伤的游骑兵们。他们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着话,身旁许多死者的遗体正被搬上直升机。
“那是史密斯。”艾略特说。
“什么?”
“那是史密斯。”
塞兹摩尔这时看见了两只脚伸在一张被单外,悬垂在那里。一只穿着靴子,另一只**。艾略特开始向他描述自己、佩里诺以及医务兵是如何在好几个小时的时间里轮番将手从史密斯的伤口伸进他骨盆里,并试图抓住血流不止的股动脉的。他们剪掉了史密斯一条腿上的裤子和鞋,所以他知道这具尸体一定是史密斯。说到这,他突然哽咽着大哭起来。
跟着,塞兹摩尔又找到了正高高撅着屁股的古德尔。
“我屁股中弹了。”古德尔高调宣布道。
“你自找的,古德尔,谁叫你乱跑呢。”塞兹摩尔调侃道。
得知自己的兵已经不止一人阵亡后,斯蒂尔无比震惊。告诉他这一消息的中士称尚未统计出具体数字,但估计有三四人。四人?直到进了体育场,斯蒂尔能肯定出事的只有史密斯一人。他大步走开,想独自静静。他抓了瓶水坐下喝着,脑中思绪飞速流动。他感受到一股强大的悲伤正在袭来,然而却不敢在自己手下面前肆意宣泄。周围找不到和他类似军衔的人,也找不到值得信赖的倾诉对象。他的人有些已是泪流满面;还有些在喋喋不休讲个不停,仿佛语速太慢就说不完自己的全部故事。上尉觉得孤单,可同时还不得不注意自己的言行。他在这几乎一整天的时间里头一次能放松身心,彻底缓和一下情绪。眼前繁忙景象中的每一幅画面和每一滴声响都深深印在了脑海里,他的感官好像经过了一番精密调校,已经停不下来了。斯蒂尔见周围有一处迫击炮弹坑,便过去坐在了边上,然后又将步枪横在大腿上,深呼吸了一口气。举起瓶子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凉水。开始回忆刚发生过的一切。他的决定都是正确的吗?他尽自己所能了吗?
上尉的话务兵,阿特沃特中士本想走过去和这位长官好好聊聊,不管怎样也安慰他一下。可随后他就打消了那个念头,觉得那样做不大合适。
伤员一个接一个地被抬上了直升机,有的飞往设在美国大使馆的陆军医院,有的则直接飞回了基地。
乘坐在驶回基地的直升机上,塞兹摩尔此时的心情平复了许多。记忆中,这场战斗前在摩加迪沙的日子如此清晰:那一次次飞行,还有此前不费吹灰之力便顺利完成的六次任务。凉风习习穿过敞开的舱门,一眼望去,下方尽是满目疮痍,遥远的东方,海天一线,一切终于重又回归熟悉的面孔。可就在昨天,他身边还满是欢声笑语,人人都还斗志昂扬。时间只不过过去了24小时而已,而对于他们来说,却有如滚滚东逝水般一去不复返了。返航的“黑鹰”机舱里,轻松的笑谈已经不再,一路上大家都默默地一言不发。
越过蓝色汪洋的远处,纳尔逊望见了一艘美国军舰。他突然有了种错觉,仿佛自己是在透过别人的眼睛看这一切。在他看来,现在的颜色比以往更明亮,就连气味都更鲜明了。但他觉得,经历过此次战斗后,他已经在某些方面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他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觉,这种感觉很怪,他无从解释,也不知道该怎么张嘴去问别人。
随着斯蒂尔乘坐的直升机缓慢爬升,昨天下午曾经将他们层层困住的网格状街巷这时以宏观的全景,又一次展现在了他的面前,他惊讶地发现他们曾全力奋战的地方竟是如此狭小,这同时也令他想到,摩加迪沙城在整个苍茫世界中充其量只能算是一块遥远、渺小的角落而已吧。
拉马戈里亚中士被抬上了一架直升机,一名医务兵凑过来俯身对他说道,“伙计,我为你们所有人感到难过。”
“你应该为索马里人感到难过,”中士答道,“是我们狠狠扁了他们一顿。”
13
安置好阵亡和受伤的战友后,三角洲队员们迅速登上飞机返回了机库。贺威中士和他的人一声不响地回到了岗位上,随时准备着再次出击。他们曾接受过一连几天不睡觉的训练,所以当前的情形不过是家常便饭,他们将这称为“自动巡航”,一旦进入此种状态,身体将能够克服细微的疼痛,不受外界冷热的影响,并处于高度敏感水平,活像一部自动驾驶仪一样可以排除任何干扰。贺威并不喜欢这种感觉,但他对此已习以为常了。
有些游骑兵乃至本部队中的一些好友都表现得仿佛吃了败仗一样垂头丧气,这让这位大块头中士十分不爽。他知道他们给敌人造成的伤害远比己方的损失要大得多。他们深入敌后,不仅全身而退,还狠狠打击了敌人。他还没听到预估伤亡数字,但不管怎样,他敢肯定,他们刚刚打了美国历史上最一边倒的战役之一。
他脱下身上被汗浸透了的凯夫拉防弹背心和其他携行装备,将这些东西在自己的**铺开,又往所有口袋里塞满了弹药。接着,他有条不紊地拆开每一件武器,擦拭干净后一一上油,最后再重新装上,每完成一道工序,他都要仔细检查一下。待做好所有这些工作,他理齐全部装备,终于满意地站起身。他的背囊和装备打包的方式非常合手,他要清楚牢记每件物品的位置,以备下次行动使用。这次唯一不同的是要带上夜视仪,他找它塞进了背囊里。以后他再也不会扔下这东西执行任务了,不管白天还是黑夜。
他为自己能活到现在而惊讶。再次出发战斗的念头令他心惊胆战,但这种恐惧和他内心里对于仍被困城内战友们的忠诚相比,根本不值一提。还有几个人没出来——加里·高登、兰迪·舒加特、迈克·杜兰特以及“超级64号”上的机组成员们。无论是生是死,他们都得回家。直到所有参战人员都回来了,这场战斗才能算作终结。去他娘的,顺我者生,挡我者死,一起冲出重围再说!他下定了决心。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他们真回去的话,必将付出惨重的代价。
14
等回到机库,塞兹摩尔才知道铁哥们洛伦佐·鲁伊斯阵亡的消息。
“你知道鲁伊斯的事了吧?”专业军士凯文问道。
塞兹摩尔当即明白了,不禁放声大哭起来。他们下午早些时候用飞机把鲁伊斯送往德国的医院时,他还活着。可就在塞兹摩尔离开没多久,便传来了医生无力回天的噩耗。这次任务前,鲁伊斯曾将给父母和亲人的遗书交到了塞兹摩尔的手上,塞兹摩尔当时还回绝了他。现在鲁伊斯死了。塞兹摩尔简直无法相信这一事实。怎么出事的是鲁伊斯而不是自己?鲁伊斯还有家有口啊!上帝为什么要夺走他的生命而不是自己的?此时遭受不公的仿佛反倒成了塞兹摩尔。沃森中士走来坐在他身旁,和他谈心说了几小时的话安慰他。可对这样的事又能说些什么呢?
鲁伊斯被送上飞机前,卡什中士有幸匆匆见了他一面。
“你会好的。”他对这位受伤的战友讲。
“不,不,我没救了,”鲁伊斯说。他勉强用仅剩的一点力气挤出几个字。“我知道自己不行了。别为我担心。”
回到机库后,斯蒂尔上尉终于拿到了准确的伤亡人员名单。军士长格伦·哈里斯正在门口等着他。他对长官敬了个礼。
“游骑兵,做先锋!长官。”
“所向披靡。”斯蒂尔说着,回敬了一个军礼。
“长官,这是情况汇总。”哈里斯边说边递上一张绿纸。
斯蒂尔惊呆了。眼前的这份名单竟写满了整整一页。哪是什么只有四人阵亡。这张纸上记载的死亡人数是13人。另外还有6人在第二坠机点失踪,初步判断也已经阵亡。在三名被送往德国医院进行紧急治疗的重伤员中——“灰熊”马丁、洛伦佐·鲁伊斯和阿达尔贝托·罗德里格兹——鲁伊斯已经确认死亡。负伤总人数更是达到了73人。而在所有阵亡人员中,斯蒂尔的人占了6个——史密斯、卡瓦科、皮拉、乔伊斯、科瓦莱斯基、还有鲁伊斯。伤员中也有30名是游骑兵。哈里斯在旁另列了一栏,名字从这页纸的最上方一直排到了页尾。经统计,斯蒂尔部队中有三分之一的人负伤或是阵亡。
“他们现在都在哪?”斯蒂尔问。
“大部分在医院,长官。”
斯蒂尔扯下身上的装具,直奔野战医院而去。这位上尉一向注重在各种场合都保持一副轻松的表情,但医院的场景让他再也无法把持。这里简直乱作一团。病**、地板上,到处都躺着伤员。有些人在战斗中胡乱包扎的绷带还没来得及拆除。他强忍腹中滚涌而出的悲伤,哽咽着对每个遇到的人吐出了几句鼓励的话。他见到的最后一名战士是菲普斯,那个战斗搜救直升机上年龄最小的游骑兵。他就好像被人用棒球棍痛扁了一顿,整张脸肿大了一倍,浑身还青一块紫一块。他的背和腿缠着一层层绷带,可即便这样,还是有血不断从伤口往外渗。斯蒂尔将手放在他身上。
“菲普斯?”
士兵挪了下身子,睁开了他布满血丝的双眼。
“你会没事的。”斯蒂尔说。
菲普斯伸出手,紧紧抓住上尉的胳膊。
“长官,要不了几天我就没事了。回去时不要落下我。”
斯蒂尔点了点头,快步走出了病房。
一等兵大卫·弗洛依德吃惊地望着空****的机库。他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到自己的床铺前,卸下了装备。但这丝毫没有让他感到轻松,心情反而变得沉重痛苦起来。周围的人不停说着话。好像要为整件事讨论出一套解决方案一样。他们提出各自估计的伤亡人数。关于每个阵亡或是负伤的人,他们都会高谈阔论一番,内容无外乎该人是在何时、何地、为何以及怎么受的伤。有时候每个人的说法会有不同。一个人觉得乔伊斯是在上了卡车后过一阵子才死的,而另一个则坚持认为他几乎是在被击中的同时就没命了。还有人认为是迪莫把乔伊斯从火线上拉回来的,而另一个则肯定地说是特切尔。斯特宾斯曾倒下四次?不,有人争论道,只有三次。他们还说起为了保住杰米·史密斯的命,大家付出了那么久的努力,可终究还是徒劳无果便当场哭了起来。
纳尔逊跟着最后一批人回到了机库,他发现埃文斯曼中士已是泪流满面。
“怎么了?”纳尔逊问。接着,突然想起他的好哥们卡萨·乔伊斯属埃文斯曼小队,他又问了句,“乔伊斯呢?”
埃文斯曼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更加哽咽得说不出话来。纳尔逊立马跑进机库,找到了佩里诺中尉,他终于听到了那条坏消息。中尉还告诉纳尔逊,那个总是和他在机库里一唱一和耍嘴皮子的皮拉也死了。听到这些,纳尔逊彻底垮了。
乔伊斯的死尤其令他难过。他还欠对方一句道歉。几天前,因为受够了那些什么站岗值勤时要全副武装的废话,纳尔逊曾自作主张告诉本队人不必理会那道命令。他对手下人讲,尽可以放心大胆地戴着头盔,再把防弹衣直接套在T恤和短裤外。出了事他兜着。可他并没认真想过这件事。等麻烦真来了,板子没有打在他身上,而是找到了乔伊斯。因为从名义上讲,乔伊斯是他的上级。为此,乔伊斯被狠批了一顿,上面责怪他带兵无能。
周日一大早3点到7点是纳尔逊的值勤时间。这天乔伊斯也早早起了床,他想和纳尔逊好好聊聊。两人自从基础训练阶段就打成一片,关系好得就像一家人。实际上,他俩在入伍前几年就已经混了个脸熟了。当时纳尔逊的继兄和乔伊斯的大哥在亚特兰大合租了一间公寓,于是他俩还是小不点时就见过对方一两次了。纳尔逊对乔伊斯钦佩有加。他从没见过好友说过或是做过任何不光彩的事。什么在酒吧喝得烂醉如泥、偷偷摸摸抽大麻、背地里说别人坏话、或是违反个什么规定,这些事谁都可能干过,可唯独和卡萨·乔伊斯沾不上边。在纳尔逊看来,乔伊斯是他所见过最正派、最表里如一的人。乔伊斯先一步荣升为中士军衔,不过他们都知道,要不了多久,纳尔逊也会晋升的。成为纳尔逊的顶头上司让乔伊斯觉得很别扭,他们是那么要好的朋友。之前,这两人和皮拉还有另外几个人曾计划着等回国后一起开车去奥斯汀玩,再到乔伊斯的姐姐家住上几天。见自己令朋友麻烦缠身,纳尔逊的心情也很糟。就在24小时前,他们还在一轮满月下一起围坐在沙袋旁的机枪后。岗哨是搭在两个摞起来的集装箱上的,这样做是为了获得较高的观望点。那里很安静。摩加迪沙一排排低矮的房屋在他们眼前向北一路沿上坡绵延开来。他们能听到远处的小型发电机发出沉重的撞击声,维持零星一两盏灯泡闪着亮光。整座城市的其他地方都笼罩在淡蓝色的月光下。
“嗨,我和你一样烦透了那套狗屁指挥体系,”乔伊斯对纳尔逊说,“算帮我个忙。不管怎样,别让我总往哈里斯军士长和埃文斯曼上士那儿跑了。我们得恪尽职守才能顺利回去。咱俩之间别闹这些不愉快啊。”
乔伊斯没有埋怨他,尽管他有一百个理由可以那样做,也尽管大多数人都会那样做。他是在恳求,是那种兄弟对兄弟,朋友对朋友的恳求。纳尔逊理应道歉,可话到了嘴边却没有说出口。他还在气那些死规矩,那完全是些毫无意义、愚蠢至极的条文,他咽不下这口气。即便是为了朋友也不行。头天下午他帮乔伊斯套上装备时,道歉的话又一次到了嘴边。作为班长的乔伊斯得第一个冲上直升机,于是纳尔逊便习惯总是帮他先带好装备。他张嘴就能说出那句道歉的话,可他没有,只是看着朋友走开了。现在,他再也没机会说那些话了。
纳尔逊被叫来清点好友的装备。他看见了乔伊斯的凯夫拉防弹背心,那正是昨天他帮着穿上的那件。背部中心上方多了个弹孔。他翻遍了口袋——许多人会把照片、情书之类的东西放在里面。在前胸位置,他发现了那枚子弹。它一定是穿透了乔伊斯的身体后失去了动能,最后才卡在前胸的凯夫拉纤维里的。他把这枚子弹取出,放在了一个铁罐里。在皮拉的遗物中,他还发现了一小包火药末,那是这个朋友过去恶作剧,偷偷塞到别人香烟里时用的。
沃森中士走进停尸间,来见史密斯的最后一面。他拉开裹尸袋,凝视着朋友那痛苦苍白,毫无生气的脸庞。然后,他俯下身,轻吻了一下史密斯的额头作最后的告别。
15
星期一早晨(此时已是摩加迪沙的午后),美国人在这样一则新闻报道中醒来:美军在索马里,一个大多数人要翻出地图才能找到的地方,打了一场艰难的战斗。但这并不是当天最大的新闻。因为俄罗斯总统鲍里斯·叶利钦此时正在全力抵御一场政变。华盛顿方面正密切关注着莫斯科的局势。
然而,这条发自索马里,并不时插播于俄罗斯直播报道中的消息却越来越让人揪心。开始的报道称,至少有五名士兵丧生,“数名”人员受伤。可即便这样的数字已经表明这是自从美国十个月前派遣部队进驻非洲以来,他们在摩加迪沙最糟的一天了。接着,没多久,电视上又传来了美国军人的尸体被愤怒的人群拖在地上游街的恐怖画面。
正身处旧金山一座酒店客房里的克林顿总统也看到了这一幕。该日早些时候,他刚接到报告称美军在摩加迪沙成功完成了一项突击行动,只是有些游骑兵遭到了围困。照伊丽莎白·朱在她《身处边缘》一书中的记载,电视上的画面令这位新总统吃惊,同时又勃然大怒。
“究竟怎么回事?”他严词问道。
对于那些在索马里执行任务的军人的家属来说,电视上一行行滚动的新闻内容简直就是一件现代刑具。斯蒂芬妮·舒加特,三角洲部队中士兰迪·舒加特的妻子,在周日晚上十点接到了一通电话。当时她正独自一人在家。她和兰迪还没有孩子。电话那头布拉格堡的另一个军嫂告诉了她一条令人提心吊胆,却又含含糊糊的坏消息。
“有个人阵亡了。”她说。
有个人。
斯蒂芬妮周五晚上还和兰迪通过电话。和往常一样,兰迪对于他们那边的情况只字未提,只说那里很热,伙食也凑合,还有自己晒黑了。他告诉斯蒂芬妮他爱她。他就是这样一个温柔的男人。在她看来,兰迪的工作总是那么与其性格格格不入。他们初次见面时,兰迪也没提他的工作性质。斯蒂芬妮几个闺密低声对她说,这男人是个“特种部队队员”。可她还以为她们说他是个电话接线员。
有个人。
位于肯塔基州坎贝尔堡的“暗夜潜行者”基地非常靠近州界,就在另一侧田纳西州的一间卧室里,贝基·雅康正坐在威莉·弗兰克的家中。两人各自的丈夫,吉姆·雅康和雷·弗兰克都是“黑鹰”飞行员,她俩收到消息,知道已有两架直升机在摩加迪沙坠毁了。早上六点,从基地赶来的一名牧师和一位指挥官敲醒了熟睡中的威莉。她当即就明白了两人为什么会出现在她门前。三年前,他曾经历过一模一样的事,当时是雷驾驶的直升机在一次训练任务中坠毁。威莉是在自己22岁生日前几天遇见雷的,那时她还在纽波特纽斯管理一家酒吧。当员工们令人意外地捧出蛋糕为她庆生时,着实让她惊喜万分,那天,在场的所有人都吃了蛋糕,只有雷没动。她问他为什么不吃,结果这男人用仿佛世上人人都明白的语气说道:“喝啤酒时不能吃蛋糕。”当年,他们就在拉斯维加斯结了婚。
“雷在行动中下落不明。”两人说道。
“那要多久才能有消息?”她焦虑地问。
这个问题把两人都问住了。
“上次只用了两小时。”威莉解释道。
可这次花的时间更久。之后,又有两个军嫂闻讯后也赶来给她加油鼓劲,她们的丈夫都在同一个部队。贝基也来了。贝基自己也是一名“黑鹰”驾驶员。她和丈夫是西点军校的同班同学。她同样没有吉姆的消息。大家一致认为,如果说有人驾机不幸坠落在非洲城市的敌区里,然后还能死里逃生的话,那一定非她们的丈夫莫属。
接着电视上播放了那些可怕的画面。头几个镜头在12点一过就发来了。是些美国军人的遗体。画面明显是从远距离拍摄的,角度也很别扭,根本无法辨认死者都是谁。
“那人的指甲里全是泥,”一个太太说道,“一定是个机务长。”
于是大家就此叽叽喳喳讨论了一番。那些尸体浑身都是灰土。
“他们全都满身灰。”又有一个女人说。
在威莉家的所有人都没想过要录下这一段电视,重放看看。也许那样做太过残忍了。再说,也没人需要录下它。美国有线新闻台每半小时就会滚动播出同样的画面。在这些简短的间隔时间里,大家全都一言不发,一起焦虑地挤在电视机旁,等着屏幕上的内容更新。
“那是雷。”威莉说。大概是尸体躺着的方式以及肩膀和胳膊弯曲的样子有些相像……
“不,那人身材太小了。”贝基说。她们都知道兰迪·舒加特和加里·高登也失踪了,两人的个头都比雷要小些。
“不对,”威莉说,“我知道那就是雷。”
她虽嘴上这么说,可心里也不敢肯定。她有种不祥的预感,但却从没放弃过希望。
在摩加迪沙的机库里,像其他所有人一样,战士们也在电视上看到了自己昔日战友的遗体被狂妄挑衅的索马里暴徒们疯狂**的场面。机库的电视间内挤满了人,大家一遍又一遍地看着,一言不发。有些人干脆转过头去走了出去。吉姆·雅康和斯科特·米勒上尉坐在电视屏幕前,尽力想辨认他们看到的是兰迪·舒加特还是雷·弗兰克。他俩的体形差不多,又都是灰白头发。雷的头发几乎是一夜之间变灰的。他三十刚出头便患上了一种罕见的功能紊乱症,对自己头发所含的色素过敏。脱落后的头发再长出来就变成了灰白色。雷的身上还有几处伤疤,都是之前在训练中因为那次“黑鹰”坠毁事故而做了大面积手术后留下的。三角洲队员们都觉得那具尸体是兰迪。索马里人趾高气昂地拖着尸体四处游走,不时还用手里的枪托猛砸几下,这令他们怒火中烧,坐立不安。这群畜牲……
飞行员们恨不得立马驾机飞到那群暴民的头顶,把所有人杀个一干二净,片甲不留。操遍他们祖宗十八代。然后再平稳着陆,运回尸体。那些是美国军人。是他们的同胞兄弟。
加里森和蒙哥马利拒绝了出战请求。围绕着尸体的,是大群的索马里人。如果批准飞去,将会演变成一场大屠杀。
“梅斯”,就是中士梅斯琼纳斯,此时又返回了城里。这名金发三角洲队员前前后后在这个白天黑夜已经三次往返战场了。之前当车队无法继续前进时,他曾主动带着部队步行前往杜兰特的坠机点,单是这一举动所表现出的勇气已经令他成为军中传奇了。现在,他又化装成平民,一名记者,单枪匹马地上路了。三角洲队员们找到了当地一个富有同情心的非政府组织人士,答应帮忙寻找在第二坠机点下落不明的六个人——杜兰特、弗兰克、菲尔德、克利夫兰、舒加特、还有高登。“梅斯”要和那人一起。
就个人来说,想到要重返市区,谁都会害怕,不过他们已经为此做好了准备,尽最大可能多带了些武器、盔甲和弹药。可此刻的“梅斯”却是赤手空拳,只身前往。他要去找自己的兄弟,无论他们是生是死。见此情形,游骑兵们无不为其勇敢和冷静望而生畏。
16
在摩加迪沙城中,俘虏了迈克·杜兰特的人前来问他愿不愿意拍段录像。
“不。”杜兰特说。
他很惊讶他们竟然会征求他的意见。要是他们想拍,肯定要拍的。可既然他们问了……
杜兰特接受过相关训练,知道被俘时该如何处理。如果不是逼不得已,应尽量避免被敌人利用。这名飞行员心里清楚,假如有朝一日他能活着走出这里,他在这段期间内的行为将会得到彻底审查。考虑到眼下的处境,还是不要对着全世界胡乱说话的好。
可那个晚上,索马里人还是带着一队摄像组出现了。自从他坠机并被一群愤怒的索马里暴徒俘虏以来,已经过去24小时还多了。此时的他又饿又渴,外加惊吓过度。他右腿有一处开放骨折,坠机时震伤了脊椎、肩膀和大腿,还有多处子弹和弹片的擦伤。此外由于面门挨了一枪托的缘故,他满脸是血,肿胀得厉害。一头黑发上沾满了汗水、泥土以及凝结了的血块,根根挺立在头顶,看上去活像个卡通片里受了惊的角色。
摄制组差不多有十人。他们架起了灯光。那堆人里只有一个人和他说话,那人很年轻,英语也不错。杜兰特知道,现在要想平稳渡过这一关,关键是要尽可能少地泄露重要信息,坚决守口如瓶,避免和他发生正面冲突。以前学过的
行动准则教育过他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杜兰特决心严格遵守。之前审讯他的人一点技巧都不懂,只知道整天不时讯问他几番,费尽心思想从他嘴里得知他是谁以及他的小队想在索马里干什么。等摄像机开拍时,这名采访者也开始逼迫他回答同样的问题。这些索马里人以为美国的所有特遣部队都是游骑兵。
“不,我不是游骑兵。”杜兰特告诉他。他解释说自己是个飞行员。
“可你们打死了许多无辜平民。”采访者坚持说道。
“无辜的人被杀是件不幸的事。”杜兰特说。
这已经是他们能从他口中套出的最有利的把柄了。全世界的人第二天将在电视上看到这些话。几周前,索马里还只是个无人关心的新闻题材。就连美国的主流报纸或新闻网络甚至都没有往摩加迪沙派去一名记者。可现在,这个东非海岸城市一夜间竟成了所有媒体的头版头条。莫斯科反对派的政变以失败告终,而电视画面上侮辱美军尸体的索马里人则成功吸引了全世界的关注,当然这同时也导致了美国人的集体愤怒。随着录像的播出,杜兰特那张血迹斑斑、肿胀变形的面孔,还有他惊恐游离的眼神一定会登上世界各地的报纸和新闻杂志封面。这是一幅绝望无助的美国人的形象。不止一个美国人这时都在问克林顿总统曾问过的那个问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去索马里不是只为给饥民送食物的吗?”
威莉·弗兰克拖着瘫软的身子,手脚并用爬到电视机旁,死死紧盯着眼前的屏幕。她恨不能绕到荧屏后去彻底看个明白。她敢肯定,如果索马里人捉住了杜兰特,机上的其他成员一定也落入了他们手中。他们很可能也捉住了雷。说不准录像时他就坐在迈克身旁,只是在镜头外!
杜兰特对这次采访还算满意。摄制组离开后,来了一位医生。他很友善,说着一口流利的英语。他告诉杜兰特自己曾在南加利福尼亚大学学习过。他对自己手头有限的医疗器材感到抱歉,只有些阿司匹林、抗菌剂以及纱布可用。他先用镊子、纱布还有抗菌溶液小心检查了一下杜兰特腿上的伤势。见断裂的大腿骨已经刺破了皮肤,他立即着手处理了骨头的末端以及周围破损的组织。
那剧疼无比,但这名飞行员却是心怀感激。他对自己的伤非常清楚,知道股骨感染是一道相对常见且致命的要伤,哪怕只是单纯骨折也同样如此。而他的伤是复合性骨折,更何况他还白天黑夜都躺在肮脏的地上。杜兰特问了问其他同机成员和那两名三角洲队员的情况,但医生说他一无所知。
医生走后,这名飞行员也被带离了一大早就被鸟儿和小孩叫声吵醒的那间屋子,押着躺到了一辆小汽车后座的地板上,身上还盖了张毯子。这几下折腾让他疼得要命。接着又有两人上了车,一屁股坐在了他身上。他的那条伤腿被人踢来踢去。本已严重肿胀的腿,此刻即便经受一丁点的挪动对他都是一种折磨。
这些人将他带进一间小屋,交给了一个身材瘦长,有些近视的人看管。在之后的十天里,他渐渐熟悉了这个人。他叫阿卜杜拉希·哈桑,人称“菲林比”,是穆罕默德·法拉赫·艾迪德军阀组织的宣传部长。
杜兰特当时还不知道,艾迪德刚刚支付了赎金把他从另一武装派别手中买来。
现在,为了让杜兰特能回家,美国人不得不坐下同艾迪德谈判了。
17
加里森将军和特遣部队的人正筹划着再次出击,可华盛顿方面却已经对这场战斗失去了耐心。
10月5日星期二,美国前驻索马里大使罗伯特·奥克利正在华盛顿参加一场叙利亚大使馆举办的宴会,他这时接到了白宫打来的一个电话。是安东尼·雷克,克林顿总统的国家安全顾问。
“明天一早我得和你谈谈。”雷克说。
“为什么,托尼?”奥克利说,“我已经回国卸任六个月了。”
从去年12月的人道主义援助行动开始以来,在乔治·布什总统任期内,奥克利一直是美国在摩加迪沙的最高文官。他外交成绩卓著,身材瘦削,学识渊博,常敢于直言不讳。然而随着当地饥荒的缓解,华盛顿政权的更迭,奥克利于1993年3月离开了那座城市,大约与此同时,他的老朋友,退役海军上将乔纳森·豪,则接过了联合国驻索马里首席代表的职责。
自回国以来,奥克利始终不安地关注着索马里各项事务的进程。他常常和国务院的前同事们聊天,可尽管他对该地情况非常熟悉,新一届政府中却没有任何一个高官就某些事情征求过他的意见。他并无任何不满,只是担忧自己此前曾一手搭建起来的重建政府的进程会半途夭折。他心怀焦虑地眼睁睁看着联合国决议和美国的许多政策将艾迪德从和平进程中一脚踢开,预感要将这位军阀头领像逃犯一样绳之以法的主意将注定以失败告终。但从来没人问过他的意见。
“你明早七点半能过来吃早饭吗?”雷克问。
现在他们麻烦缠身了才找到了他。10月3日一役过后的第二天,国防部长莱斯·阿斯平和国务卿沃伦·克里斯托弗就遭到了愤怒的国会议员们的严厉质询。“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本应于数月前便结束的人道主义行动却会害得美国士兵们今天葬身于千里之外的索马里?”“怎么会有多达五百多名索马里人丧生,一千多人受伤?”杜兰特还被俘虏了。公众已经出离愤怒了,国会强烈要求即刻撤离。
参议院拨款委员会的民主党主席,参议员罗伯特·卡莱尔·伯德呼吁立即结束“这些警察抓小偷的军事行动”。
“克林顿得把他们带回家”,曾在越战中被俘,时任参议院军事委员会成员的共和党参议员约翰·麦凯恩说。
此外,这次行动从始至终都存在着明显的情报误判。在摩加迪沙,联合国部队和哈勃吉德武装派别的冲突日益升级,美国一直将这种交火看作是单纯的个体事件,从没想过那可能是心意已决的敌人有预谋的试探行动。而在华盛顿,来自五角大楼、白宫以及国会的官员们无一不被10月3日艾迪德反击行动的规模、范围以及猛烈程度所惊呆。回头来看,阿斯平断然拒绝蒙哥马利将军在9月曾发出的支援坦克和布拉德利战车的请求,这似乎在当时就已经为本届政府在这件事上栽跟头埋下了隐患——而这正是共和党议员能够用来抨击克林顿执政能力的有力武器。
这场战斗对于一个本已在军队系统内不受欢迎的政府来说更可谓是雪上加霜。经历这件事后,克林顿几乎成了一个漠不关心美国官兵死活的领袖。而事实上,这位总统每次都要提前听取游骑兵特遣部队的任务简报。这次只因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他还没来得及收到通报。克林顿对雷克大吐苦水。他后悔自己当初只听了一面之词,恼火不已。现在他想要了解方方面面的情况,从政策制定到军事战术。
周三,在白宫东翼房间的早餐桌边,坐着雷克和他的副手萨缪尔·博格,以及美国驻联合国大使玛德林·奥尔布赖特。大家就当前的情况简要交换了一下意见,接着,他们和奥克利一起走进了椭圆形办公室。总统、副总统、克里斯托弗、阿斯平以及参联会主席和其他多位顾问都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会议持续了六个钟头。讨论的核心是:我们现在该做些什么?留在摩加迪沙继续抓捕艾迪德毫无疑问是不可能的了,即便退役海军上将豪和加里森将军都强烈想要这么做。他们相信经此一役,艾迪德已经遭到了重创,要不了多久,这项任务就能完成。而且如果当地情报人员的报告准确的话,艾迪德一些最有力的部族盟友由于害怕美军的报复也已经四散逃离了这座城市。另外,其弹药库中的火箭弹也已基本耗光。更有甚者,某些武装派别正发出和平试探,表示愿意拱手送上艾迪德,以避免更大规模的流血冲突。然而,在那天早晨白宫的讨论中,大家的意图很明确,美国不想在索马里采取任何进一步的军事行动了。
美国想从这摊浑水中抽身离开。会议最后决定,向游骑兵特遣部队增兵,表明美国的军事决心,但同时取消任何进一步试图抓捕艾迪德或是其高级助手的行动计划。在足以夷平整座城市的坦克、人员、飞机以及军舰进入摩加迪沙后,所有部队必须先按兵不动,原地待命。美国将尽力促成建立一个包括艾迪德在内的平稳的索马里政府,然后美军将于1994年3月昂首撤退。艾迪德此时还不知道,他领导的武装组织已经获得了一场重大胜利。何况没有美国的强大兵力作后盾,联合国是根本不可能撇开艾迪德独自建立起一个政府的。
奥克利被派往摩加迪沙将这条信息传达给艾迪德,并努力为营救杜兰特展开斡旋。
而在杜兰特的问题上,没有丝毫余地可讲。奥克利接到的指示很严厉:美利坚合众国总统要求索马里方面立即释放被俘飞行员。马上!
18
菲林比在索马里人中算是身形魁梧的了。他个子高、手臂长、手掌大,还有点啤酒肚,总喜欢透过鼻梁上那副黑色框架下又厚又模糊的镜片斜视别人。他对自己在索马里民族联盟中的地位感到尤其自豪。艾迪德将杜兰特赎来后,菲林比便被警告说,“要是这名飞行员有任何不测,你也将落得同样的下场。”
杜兰特被送来当晚,菲林比便发现这名飞行员既气又怕,同时还强忍着疼痛。见他满脸愠怒,菲林比索性也毫不掩饰自己内心的敌意了。美国人刚刚血洗了这片土地,他认定像这个飞行员这样的人难逃其咎。而想要克制心底的愤怒是一件多么难的事。
杜兰特完全不清楚自己正身处何方。在汽车穿城而过的路上,他一直躺在后座的地板上,顶上还蒙着一层毯子。他曾以为那些人是要把他拉出去毙了。结果他们却扛着他上了几级台阶,接着又走了一段路,最后把他扔在了一间屋子里。
菲林比和他打了声招呼,不过飞行员起初并没应声。杜兰特会说一点西班牙语,而像大多数受过教育的索马里人一样,菲林比懂意大利语。这两种语言多少有些相似,两人就这么勉强应付着交谈。经过一段时间的独处,他们先尝试着和对方说了几句,为此次有限的对话建立起了一定的基础。随后杜兰特抱怨起他的伤来。尽管在前一处关押的地方有医生来帮他处理过,可伤口还是感染了,越来越肿大,钻心的疼。菲林比只得阴沉着脸又帮他简单清洗了一下,重新包扎了伤口。他传出消息说,杜兰特需要医生。
10月4日星期一的晚上,杜兰特和菲林比都听到有美军直升机飞过头顶,同时用广播大声喊着:
“迈克·杜兰特,我们不会扔下你的。”
“迈克·杜兰特,我们一直在你身边。”
“不要以为我们抛弃了你,迈克。”
“他们在说什么?”菲林比问道。
杜兰特回答说他的朋友们很担心他,正在四处找他。
“我们对你那么好,”这位看守说道,“不虐待俘虏是索马里人一贯的传统。”
透过自己被打肿了的脸,杜兰特对他笑了笑。
19
星期一下午,新泽西州,长谷。对于下士杰米·史密斯的父亲吉姆·史密斯来说,这天他的噩梦才刚刚开始。正当他坐在自己工作的银行会议室里开会时,老板的妻子推门走进来打断了他们。
她说了句抱歉,接着转身找到了史密斯。
“我刚接到卡萝尔的电话,”她说,“赶快给家里回个电话。”
很明显,史密斯的妻子卡萝尔遇到了什么急事。一般开会时他们从不接电话,于是卡萝尔找到了老板家里的号码,想尽快联系上丈夫。
史密斯在旁边一间办公室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怎么了?”他问。
妻子接下来的话让他永生难忘。
“家里来了两位军官。杰米死了。你快回来吧。”
等他打开家里的门,卡萝尔见面的第一句话便是,“是不是他们搞错了,吉姆。也许杰米只是下落不明。”
可史密斯知道不会的。他曾在越战时担任过游骑兵上尉军官,还在战斗中丢了一条腿。他知道在游骑兵这样作风严谨的部队里,没有找到尸体是不会轻易下阵亡通知单的。
“不会的,”他平静地告诉妻子,试图让她明白。“如果他们说他牺牲了,那一定是确认了。”
数小时后,扛着摄像机的记者们陆陆续续地赶来了。等将这一消息通知了家中所有直系亲属后,史密斯走出房门,来到前院回答等候在那里的记者们的问题。
他对这些人的态度和他们所提的形形色色的问题感到厌恶。他感觉怎样?他们觉得他能感觉怎样?他告诉他们自己为儿子感到骄傲,但同时也悲恸欲绝。他认为儿子是否接受了适当的训练和领导?是的,儿子训练出色,领导指挥有方。谁该为此负责?他能说什么:美国陆军?索马里?他自己?因为毕竟他曾鼓励过儿子成为游骑兵的志向?还是上帝?
史密斯只得说,他对事情的来龙去脉了解的还不够详细,不知道该为此责备谁,既然儿子是一名士兵,他应该为国尽忠。
两天后,一封电报寄到了家里,上面的语言措辞生硬,最下方落款处是一个史密斯根本不认识的中校签名。这封电报在史密斯心里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虽然还没来得及读,但他已经能猜出其中的内容了。他感觉自己此时和所有曾在战争中失去了挚爱亲朋的人们一样,正置身于一场和战争历史同样悠久的古老悲伤仪式之中:
本人谨代表陆军部长借此向您表达深痛的哀悼,您的儿子,詹姆斯·E·史密斯于公元一九九三年十月三日,在索马里摩加迪沙壮烈牺牲。如有任何不明之处,请询问协助您处理善后事宜的伤亡助理军官。请接受我对失去亲人的您最深切的慰问。
20
同样在周一早晨,斯蒂芬妮·舒加特也收到了丈夫的消息。自从听说“有个人”阵亡了之后,她便担心得整夜无法入睡。在焦急等待更确切的消息空当,她给老板打去电话,说家里出了大事,恐怕没法上班了。而布拉格堡的许多家庭也都一样,整天紧张地守在家里。至少有一家肯定要承受这种不幸的打击。
斯蒂芬妮的老板知道兰迪是名军人,据说有时候还要执行危险任务。所以接到电话,听说斯蒂芬妮要呆在家中无法上班,便立即意识到不对劲,于是马上驱车赶到舒加特的住处。
两个女人边喝咖啡边盯着电视看美国有线电视台。自从电视上播出了第一篇有关摩加迪沙情况的报道后,斯蒂芬妮便陷入了焦虑不安的痛苦中。正当她和老板说着话时,两个身影出现在了门外。
斯蒂芬妮打开门,见是丈夫部队里的两个同僚。其中一个还是关系不错的朋友。这一刻终于来了。他死了。
“兰迪在行动中下落不明。”他说。
这一消息比她预想中的要好得多。斯蒂芬妮坚定地告诉自己不要绝望。兰迪会没事的。他是最优秀的战士。在斯蒂芬妮的头脑里,索马里还只是一片丛林。她想象着丈夫此刻正藏身于某处空旷地,发信号向直升机求救。当那个朋友告诉她兰迪是和加里·高登一起投入的战斗时,她又感觉好了些。他们一定是藏在了什么地方。假如说有人能活着从那种环境中逃离的话,那一定非他俩莫属。
之后的几天,各方消息纷至沓来。可无一例外都是坏的。许多家都听说了厄尔·菲尔莫尔和“灰熊”马丁的死讯。随后电视上还出现了一名美军阵亡士兵被拖着游街的恐怖画面。再接着又有消息传来说加里的尸体已经被找到了。斯蒂芬妮陷入了绝望。然而,当证实杜兰特还活着而且被俘后,她心中又重新燃起了希望。他们肯定也抓住了兰迪。他们只是没拍他的镜头。她每天不停地祈祷。开始时,她祈祷兰迪还活着,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希望逐渐变得渺茫,她转而祈求兰迪不在遭受折磨,就算他死了,也是痛快走的。在接下来的一周,她参加了好几场葬礼。她和其他几位军嫂坐在一起,悲伤欲绝。最后,除舒加特外,所有曾被宣告下落不明的战士都得到了确认。无一人生还,而且尸体毁伤严重。
斯蒂芬妮叫来了父亲陪着她。朋友们也轮流过来照顾她。就这样过了几天,噩耗终于传来了。
当她看到一辆载着军官和牧师的汽车停到了自家门口时,她顿时明白了一切。
“他们来了,爸爸。”她说。
“索马里方面归还了一具尸体,经确认,证实是兰迪。”其中一位军官说。
“你肯定?”她问。
“是的,”他答道,“我们肯定。”
她不敢去看兰迪的遗体——而且,身为一名护士,斯蒂芬妮能够想象得出那副惨状。于是她找了个朋友代她去了特拉华州的多佛,尸体被运回后停放在那里。朋友回来后,她问道,“你能认出是他吗?”
他悲伤地摇着头。那尸体早已面目全非。
21
迪安娜·乔伊斯此前还觉得自己运气不错。周五晚上,也就是事发前两晚,卡萨所在连里所有的军嫂们在本宁堡驻地一名中尉的家里抽个签,决定她们和自己丈夫通电话的先后次序。自从夏天早些时候部队奔赴布莱斯堡训练以来,这些妻子们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见着自己的丈夫了。最后经过抽签,其中的十八个人在周六晚上就能和丈夫通电话,还有十八个人被安排在了周日晚,另有两人则要等到下周一。而迪安娜就是那两人中的一个。可正当她准备离开,另一位妻子走上前来说想和她调换一下,于是她在周六晚便和卡萨通了电话。可谁知那天之后,所有安排在周日和周一的电话都被取消了。
卡萨的笑容里总是蕴含着这样的好运气。他们是在德克萨斯的一家商场认识的。迪安娜当时是“淑女装”,一家服装连锁商店的导购员。那天正巧有个熟人来和她打听一个女孩的一些事,顺便将她介绍给了卡萨。两人于是便寒暄了两句。
“嘿。”
“你好!”
仅此而已。不过,她后来得知,卡萨刚一走出店门,就和朋友讲,“我想娶她。”
后来两人开始约会。为了能和迪安娜上同一所学校,卡萨还特地从德克萨斯大学转到了北德克萨斯大学。卡萨学的是新闻专业,可他并不喜欢上学,成绩也不太好,直到1990年的一天,他告诉迪安娜自己打算放弃学业去当兵。或者说,他是在征求她的意见。迪安娜对他说:“做你想做的。”就这样,卡萨先是通过了基础训练,接着又进了空降兵学院,在那里,他找人给自己在右肩后背文上了一幅拳头大小的可怕图案。他本来文的是个罗威纳犬,可那看起来更像是只野猫,头上还戴着顶空降兵部队的栗色贝雷帽。毕业后,他决定继续接受游骑兵训练。
卡萨的父亲是名退役中校,但他却从没获得过一枚游骑兵徽章,这让卡萨下定决心要通过训练。可那并不容易。他和好兄弟多米尼克·皮拉曾一起打过退堂鼓——在给迪安娜打电话时,卡萨还问,假如自己半途而废,她会不会瞧不起他,电话那头的她回答说当然不会——但最后卡萨和多米长聊过后,两人都决定留了下来并坚持到了最后。成为一名光荣的游骑兵后,卡萨回到了家,心里还盘算着想把文身上的栗色贝雷帽染成代表游骑兵的黑色。1991年5月25日这天,卡萨和迪安娜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周六那晚,电话一接通,迪安娜便止不住地哭了起来,引得那边的卡萨也是唏嘘不已。两人对着话筒不约而同地抽泣着,诉说着对彼此的思念和爱意。她是那么的盼望丈夫回家。
周日,那些军嫂再次被邀请到了中尉家中,到了才得知部队已经投入了战斗。所有人,甚至包括厨师都已披挂上阵。她们顿时慌成一片,唯独迪安娜还觉得有些幸运。那些有经验的妻子解释说,受伤人员的家中很快就会接到电话,而对于阵亡人员,会有专人上门通知的。那晚,迪安娜一直躺在**睡不着,反复想着他们说的话。
第二天早上6点半,一阵敲门声。迪安娜披上件长袍,赶紧跑下了楼。他死了。卡萨死了。她打开门,可门口站的不是士兵,而是隔壁的两个孩子。
“我们的外祖父昨晚去世了,一家人都得过去,请问你能不能帮我们照看一下家里的狗?”
迪安娜穿好衣服往隔壁走,一路上,她不停咒骂自己怎么会有如此可怕恐怖的想法。她怎么能往那方面想?到了邻居家,她记下了照料那只狗的注意事项,还安慰了一下刚刚失去父亲的朋友,这时,她听到在场的另一个邻居讲,听说共有11名游骑兵在索马里丧生。
迪安娜回到家后,见电话留言机上有一条消息,是卡萨的父亲拉里·乔伊斯,让她给回个电话。拉里知道,如果有事情发生,迪安娜将会是第一个知道的,于是在看过电视上的报道后赶紧打来电话询问。迪安娜回拨了过去。
“克林顿总统在电视上公开向死者家属表达了哀悼,”她公公说道。总统用的词是“不幸损失”,还说决心继续支持此项任务。
迪安娜说她还没收到任何消息。他们都觉得这也许能算是个好消息。可正当她准备再打个电话时,下面又传来了敲门声。
她再次快步走下楼梯,估计是邻居的孩子又来叮嘱几句照顾狗的注意事项,但这次却是三个穿着军装的人。
“请问是迪安娜吗?”一个人问。
“不,不是。”她说着就要关门。
这些人轻轻推住了门。
“您是乔伊斯太太吗?”
在第一周的震惊与悲伤之余,迪安娜偶尔还总能感受到卡萨的丝丝爱意。比如,在此次致命任务前他曾写给她的信。迪安娜知道,在索马里的经历深深撼动了卡萨,在他离开的那几个月里,这个男人还一直念念不忘两人相处时的一些小磕磕绊绊。
“我是如此想你,”信中说,然而此刻两人却已阴阳相隔。“也许我曾对你说过一千遍了,可我还是想让你感到不同,我知道你能感受得到。我是那么爱你!爱到倾尽全力来诉说。我渴望也能得到你全心全意的爱。我明白你已经尽力做了一切,可我还是迫切想向你证明,我值得那份爱。假如你懂我,你就会理解为什么我不打算回家,变成一个游手好闲的讨厌鬼,我只想做真实的我。我会让你成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此志永生不忘。真想让你知道,我想和你一起慢慢变老。希望你能明白这一切,因为我无法独自实现这些梦想。我知道很多时候是我不好,可我会改。我想祈祷我们幸福一生。此时不管怎么说都无法表达我爱你的心,但我会一步步慢慢努力。也许直到我回了家,才能实践以上的承诺……等你看到这封信时,说不定我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或者就要动身回去了。”
22
在被监禁了几天后,杜兰特最初害怕被处决或遭人折磨的恐惧渐渐退去。自从坠机那天被愤怒的暴民包围以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着被索马里民众发现。菲林比眼下也有着同样的担心。
这位宣传部长慢慢对杜兰特产生了好感。这是杜兰特努力的结果,也多亏了他以前受过的生存训练。他尽量处处保持礼貌,虚心学会了用索马里语说“请”和“谢谢”。整整一周了,无论白天黑夜,两人都呆在一起,共处于这样一间小小的公寓里。前门外还有一个小阳台,这让杜兰特想起了美国的汽车旅馆。
这间房子的女房东坚持要以索马里的待客之道为这名飞行员好好做上一顿特别的饭菜。这天,她特地杀了一只羊,烹饪了一顿羊肉和意大利面大餐。饭菜很可口,也很丰盛。杜兰特心想,自己碗里盛的羊肉和骨头足够养活五个人了。可谁知第二天,他和看守便开始拉肚子。菲林比只得帮着无法起身的杜兰特端屎接尿,这让两个大男人都感觉又别扭又尴尬。
菲林比一直努力想让这个飞行员的情绪积极些。
“你想要什么?”他整天问。
“我想要一张去美国的机票。”
“想听收音机吗?”
“当然,”杜兰特答道,没多久,他就真的得到了一部小黑色收音机,只是音量太小,每次都要举到耳边才能听清。这台收音机几乎成了他的生命线。有了它,杜兰特就能收听到英国广播公司全球服务电台,里面还讲到了他被俘的事。对他来说,能听到自己世界那边的英语,这感觉简直太美妙了。
几天后,因为前些天闹肚子的缘故,两人又开始肠胃气胀,一个劲地对着放屁,惹得彼此哈哈大笑。房间里的气氛终于轻松了些。杜兰特的伤腿上了夹板,可还是又肿又疼,只能白天黑夜都躺在那张小**。有时候,大家会一声不响地呆上几个小时。有时候,他和菲林比也会聊聊天。他俩自创的“意大利西班牙语”也渐渐熟络起来。
杜兰特问菲林比有多少个妻子。
“四个”。
“那有几个孩子?”
菲林比撒了个谎。
“二十七个。”他说。
“你拿什么养活那么多人?”这名飞行员问。
“我是个商人,”菲林比说,“以前开过一家面粉加工厂。”这倒是真的。他还说,自己有几个儿子已经长大成人离开了索马里,偶尔也会寄钱回来。实际上,菲林比有九个孩子。
杜兰特告诉他,自己只有一个妻子和一个儿子。
菲林比尝试着向这名飞行员解释为什么索马里人那么恨他和其他游骑兵。他谈到了那次阿卜迪房子遭到的袭击,描述了美军直升机是怎么杀死了他的几十个好朋友和族人的。他谴责美国人杀了许许多多无辜的人,有妇女也有儿童。他说,能有上百,也可能上千人死于那次突袭。他还解释到,艾迪德是他们国家一位重要且出色的领导,并不是联合国或美国人所宣扬的那种逃犯,也不是他们能轻易捉得住的。要想达到目的,交战在所难免。在菲林比的眼中,杜兰特就是一名战俘。他相信,如果这名飞行员在被俘时享受到了人道待遇,那么在他得释后,索马里在美国国民中的形象将会大大改善。杜兰特对这位看守的话总是随声附和,不时还问些问题,静静让对方沉溺于自己的美梦之中。比如,菲林比非常喜欢嚼阿拉伯茶。一天,他塞给了门口一名守卫几块钱,让他去再买点阿拉伯茶来。这名守卫回来后将草药分成了三等份,准备一份给自己,一份给菲林比,还有一份留给另一人。
“不行,”菲林比说,“要分四份。”
守卫疑惑地看着他。菲林比指了指杜兰特。杜兰特马上领会了对方的意图。他对那名守卫点了点头,示意自己也要一份。
守卫走后,菲林比立刻独自收起了那两份,还对杜兰特使了个眼色,龇牙笑了笑。
几天相处下来,菲林比强烈感觉自己仿佛已和杜兰特融为一体了。杜兰特不吃东西时,他也吃不下。杜兰特痛得睡不着觉时,他一样无法入眠。他让杜兰特答应他,一旦获释,就要对所有人讲明受到了怎样的优待。杜兰特承诺一定如实叙述。
在度过悲惨的五天监禁生活后,杜兰特迎来了几位访客。突然间,整间屋子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连床单都换了。菲林比帮着他洗脸刷牙,重新包扎伤口,还给他换上了件干净的衬衣,又围上了一条索马里男性穿的宽松长裙,把他的腰和腿裹了个严严实实。屋里明显喷过了香水。
杜兰特还以为他们是在准备释放他。可意外的是,菲林比却带来了一位访客。来人名叫苏珊娜·霍夫施塔特,挪威人,是国际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杜兰特紧紧握住她的手,久久不愿放开。临走时,她只被允许带几张纸,于是杜兰特便写了封信。在信中,杜兰特详述了伤情,还特地注明已经接受了一些医疗处理。他告诉家人自己一切都好,拜托他们为他和其他人一起祈祷。他还不清楚其他机组成员以及那两名三角洲队员舒加特和高登的下落。
他写到,自己现在特想吃披萨。接着,他又问菲林比能不能再给机库里的战友写封信,对方同意了。于是他又写了封信告诉战友们自己的情况还好,警告他们不要打他行囊里那瓶“杰克丹尼”的主意。杜兰特没有太多时间思考。他只想尽力以一种轻松的方式向大家表明他没事,以减轻他们的担心。最后在这页纸的落款处,他写下了“NSDQ”几个字母。
后来,红十字会的官员们考虑到这几个字母可能含有加密信息,这与他们严格的中立政策是大相违背的,便随手划掉了它们。
霍夫施塔特离开后,屋里又进来了两名记者:英国《卫报》的马克·哈本德和法国《解放报》的斯蒂芬·史密斯。哈本德进屋后发现这名飞行员正仰面平躺在**,胸口敞露着,明显有伤在身,疼痛难忍。杜兰特此时还沉浸在刚才同霍夫施塔特会面的情形中。他一直抓着那位医务工作者的手,到她离去时仍迟迟不愿放开。
哈本德和史密斯掏出一部录音机。他们告诉他不必强迫自己说任何话。两名记者都十分同情杜兰特,努力想让这名飞行员重拾信心。哈本德说,他在索马里发过很多报道,因此非常清楚什么时候情况不妙,什么时候有所缓和。他说感觉这次这些人并不想伤害杜兰特。
杜兰特在内心权衡了一下交谈的利弊,最后决定和外面的世界说上几句话还是比一言不发的好,于是便同意只讨论那些自坠机以来发生在他身上的事。随着录音机里磁带的转动,他简要描述了自己坠机和被俘的过程。接着,哈本德又问战斗是怎么打起来的,为什么会死那么多人。这时杜兰特说了些日后无比后悔的话:
“这里死了很多无辜的人,人们那么愤怒是因为亲眼目睹了平民被杀。我觉得,不切身生活在这里的人是无法理解这个国家到底哪出了问题的。美国的本意是好的。我们也尽了全力来帮忙。但事情就是不对劲。”
记者走后,那句“事情就是不对劲”在杜兰特的脑海里久久萦绕不去。他以为自己是什么人?怎么能轻易对本国的任务下结论?他本该说,“我是名战士,只懂得服从命令。”
他的情绪越来越低落。他是真觉得有事情不对劲,可同时也感觉自己轻易发表那种言论已经触碰了高压线。
第二天,通过英国广播公司的电台,他听到了妻子洛丽的声音,心情终于稍微平复了些。洛丽对媒体发表了一份声明。杜兰特全神贯注地聆听着妻子的声音。在声明的最后,洛丽说出了四个字母,这令杜兰特顷刻间热泪盈眶。那正是他写在托霍夫施塔特带回去的信的落款内容——尽管遭到了红十字会的涂抹,但仍然依稀可辨。那是他们部队,第160特种作战航空团的座右铭。
洛丽说道,“正如你常说的,迈克。N.S.D.Q.意即,暗夜潜行,永不止息。”
他决不屈服的信息已经得到了理解。
23
在这场战斗结束后的一整个星期里,游骑兵特遣部队的将士们都满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紧张地为下一次战斗做着准备。他们对索马里人恨之入骨,对死去的战友无比悲痛,更对电视台反复播放去世战友遗体被当街**的画面的做法感到恶心厌恶。那里距离他们只有不到一两英里远。一支新的三角洲中队和游骑兵连被补充了来,可他们呢?纵然已是整装待发,一门心思准备杀回城里,可却只能沦为候补,大家心中不免又涌起了一股强烈的挫败感。他们用疲惫的双眼目睹着这群新来的战友重复着他们之前的狂妄和自大。谁都清楚,一旦有情报锁定杜兰特的位置,他们立刻会以摩加迪沙前所未见的大阵势杀入城中。这种假设虽然可怕,但却非常必要。那是他们既担心又盼望到来的一刻。说来也奇,这两种情绪竟然相互交织在了一起。于是,经历了上次战斗而毫发未损的战士们随时做好了从武器、车辆到意志、思想等各方面准备。
战斗结束两天后,索马里人打来的一枚迫击炮炮弹落在了机库外,炸死了马特·瑞尔森中士。此前是他带领着三角洲小队突袭了目标建筑,并成功抓获了几名索马里目标人物,而在战斗进行到最危险的时刻,也正是他的坚决和经验帮助了迷路车队顺利返回。命运对他似乎太不公平了,明明安然无恙地闯过了大风大浪,却在两天后站在机库外闲聊时牺牲殉国。当时和瑞尔森在一起还有三角洲部队的外科军医罗伯·马什。他的伤势也十分严重。可尽管身上疼痛万分,血流不止,马什还在镇定地指导对他急救的医务兵们。
游骑兵们努力接受失去战友的现实。毫无疑问,他们在这场战斗中的表现堪称完美。假如换作另外99人,同样是被重重包围在一座人口上百万的城市,同样面对着全副武装斗志高昂的平民,又能活下来多少呢?可现如今每一具战友的尸体似乎都在嘲笑他们之前的骄傲自大和不知天高地厚。此前,已经整整一代美国士兵在服役期内都不曾体验过一场全面战争的恐怖了。现在他们经历过了。而那些劫后余生的脸庞里,则多了一处共同点,那便是用生命换来的智慧。
埃文斯曼中士的脑海里还在反复播放着战斗中自己的每一个动作,正如多年后他眼前仍会不时闪现的一样。从他慌乱中没摘耳机便跳出盘旋的“黑鹰”直升机那一刻起,到发现二等兵布莱克伯恩受伤倒地失去知觉,再到眼看着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中弹负伤,最后一直到乘坐那支迷失方向的车队,穿过血雨腥风,枪林弹雨,漫长无边的征途回到基地。为什么在敌人炮火如此猛烈的时候他还要把手下留在外面街道上?他不是应该指挥他们找处房子破门而入隐蔽起来的吗?乘车回来时他们怎么就迷路了呢?正是在那途中,他永远失去了卡萨·乔伊斯。可他对此竟无能为力。有消息说医生或许能保住斯科蒂·伽兰汀的拇指。他们把伽兰汀的手连同拇指缝到了他的肚子里,希望借此培养出愈合所需的新的血管组织。还有消息称布莱克伯恩也脱离了生命危险。他恢复了知觉,只是不记得自己曾从直升机上坠落到地面以及街上的其他事了。他会好起来的,但再也不会是战友们以前认识的那个人了。其他人的伤势倒都不重。可埃文斯曼的手下只剩6个人了。
斯蒂尔上尉和佩里诺中尉带领的第一小队情况也好不到哪去。他们失去了杰米·史密斯。史密斯在第一坠机点附近备受折磨后痛苦死去的样子,仍在佩里诺和施密德中士的脑海里挥之不去,那位医务兵还曾为了挽救他的生命而亲手撑开伤口。史密斯的死终将成为这场战斗最具争议的一个话题,因为只要沃尔科特坠机点附近的部队能够早些得到支援,或许就能救回一条生命。卡洛斯·罗德里格兹,那名在第一坠机点附近被击中腰部的游骑兵,要不了太久就会好起来的。戴尔·塞兹摩尔则偷偷躲开了要将他送回国治疗肘伤的医生,独自一人在机库闲逛。他盼望能找到机会为朋友们报仇雪恨。而史蒂夫·安德森却在内心深处和一股负罪感做着激烈的斗争。身边那么多人要么死了要么受伤,为什么偏偏自己毫发无损?他搞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令自己如此气愤,是参战时的胆小懦弱?还是那些只为追捕摩加迪沙一位军阀而令那么多战友死伤的华盛顿政客?他越想越恨,最后甚至怀疑起了自己当兵所捍卫的社会体制。迈克·古德尔大腿和臀部的伤处都已得到了包扎和救治,不等这周结束,他就能回到伊利诺斯州的家中和女朋友基拉团聚了。第一次从德国给女朋友打电话时,他向基拉求了婚。他亲眼目睹了生命的短暂和脆弱,决心再也不能推迟这么重要的事了。莱希纳中尉恐怕要休息很长一阵子了,沃尔特·里德陆军医院的医生们正想尽办法地刺激他骨头的生长,以愈合胫骨上被AK-47子弹射穿后留下的窟窿。邻床和他接受相同治疗的是约翰·彭斯中士,他在搭乘最后一批车队返回时,一条小腿不幸被子弹打了个粉碎。斯特宾斯在本周内也能回家见到妻子了。这个总是唠叨不停的连文书将会因其在战斗中的卓越表现而获颁一枚银星勋章,还成了连里的传奇,他的故事充分说明了即便那些身处最平凡岗位上的人也能做堂堂正正的游骑兵。
地面车队惨遭屠戮。10月3日当天随车出发的52人中只有约一半还留在机库中,其余人非死即伤。车辆损毁严重。车队几乎所有的骨干人员都因负伤被送回了国,其中还包括中校军官丹尼·麦克奈特。没到下周一,克莱·奥西克和他的好哥们埃里克·斯波尔丁就从德国搭机回国了。在漫长的飞行途中,奥西克因为右臂仍然打着绷带无法动弹,只好抬起左手勉强翻开他在摩加迪沙的日记本,潦草记下了最后几行字:“有时候你能捉到熊,而有时候熊也会捉到你。”数天后,他和斯波尔丁,两个还缠着绷带处于恢复期的伤兵便驱车驶往密苏里州,他们答应过自己,一定要赶上猎鹿季节的尾巴。坐在斯波尔丁奔驰于州际公路上的皮卡里,两人偶尔还能听到电台在播报摩加迪沙未告完结的战事,只是此时他们已相隔万里了。
三角洲部队的伤亡最为惨重,他们损失的人员包括虔诚的丹·布施、小个子厄尔·菲尔莫尔、兰迪·舒加特、加里·高登、“灰熊”马丁以及瑞尔森。狙击手布拉德·哈林斯在“超级68号”上被炸断了一条腿,后来他装上了假肢,经过练习后已能应付自如,终又重新回到队中。保罗·莱纳德曾在迷路车队中操作M-19榴弹机炮时被打掉了左小腿,现在只能和彭斯、莱希纳、伽兰汀以及其他几个重伤员一起在沃尔特·里德陆军医院慢慢疗养恢复了。战斗结束约两周后的一天,克林顿总统来医院看望他们。当时并没有大张旗鼓,而且克林顿在看到这场战斗所酿成的血肉场面后,似乎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伤员们事先都得到了指示,在这种场合,即便对总统有任何不满或负面意见,都应保留在心里。伽兰汀抻平身上的T恤,盖住被缝在肚皮里的手,配合着和总统合了张影。照片上的两人看起来都对身旁的对方惊讶无比。
然而,摩加迪沙的战事还远未结束。那些挺过这场战斗而没有受伤的士兵们估计形势肯定会进一步恶化,只有在那之后,一切才可能有所改善。为了向倒下的战友们表达心中的敬意,他们做了一切该做能做的事,而且这种努力仍在继续。战斗结束几天后,“暗夜潜行者”们在联合指挥中心前竖起了一座临时纪念碑,以纪念失去的战友们。加里森将军特地集合起所有人举办了一次哀悼仪式,他用莎士比亚《亨利五世》中一段著名的军事演讲表达了所有人的悲伤、恐惧以及决心:
对于这次战斗没有勇气的人,尽可离去,他作盘缠用的金钱要趁早放进他的口袋。怕和我们共死的人,我们也不愿和他同死。凡是今天不死能够安然生还的人,以后听人说起这个日子就会感到骄傲,然后卷起袖子展露他的疤痕,还会愈益夸张地记得他在这一天所建的战功,他会把这一段故事传授给他的儿子,从今天起到世界末日,这一天永远不会轻易度过而不忆起我们,我们几个人,我们这幸运的几个人,我们这一群弟兄;凡是今天和我在一起流血的就是我的弟兄,而那些胆怯退缩的人,每当听到我们是如何并肩拼杀的,便会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24
在接到丈夫失踪的通知一周后,威莉·弗兰克终于得到了确切消息。这真是难熬的一周。而那些仍对丈夫下落一无所知的妻子们则只能继续拼命搜索报纸照片,观看死者录像了。
在一张流传最广的照片上,有具尸体被人拖着游街,左腿还古怪地弯曲着,那是汤米·菲尔德。而另一具在电视上最常见的,也被拖在地上的尸体则是兰迪·舒加特。还有张照片里,一具尸体裹着布,倒躺在一辆手推车上,那是比尔·克利夫兰。虽然尚未收到军中的正式确认信息,但家属们都认出了他们是谁。
威莉当时还在参加克利夫·沃尔科特的葬礼,忽然,她听到了教堂周围几处同时响起了BP机的呼叫声。其中两部还是她亲友团成员的。
仪式结束后,威莉被他们领到了一边。她起初还以为他们是要带她去找克里斯·沃尔科特聊一会。可意想不到的是,他们告诉她,雷的遗体已经得到了确认。
“你们怎么知道是雷?”她问他们,“他的头发是灰的?”
遗体上已经没有了头发,他们说,但向她描述了其他部分。他们还告诉她,遗体已经穿上了衣服。威莉这时还要他们说出尸体身上穿的短裤、**的样式。雷离家时走得匆忙,威莉都还没来得及抽出时间烘干他的制式内衣裤,于是便给他装了条平时穿的**。当他们说出了遗体上穿着的**样式时,她知道那就是他了。
25
在被监禁的第二周,杜兰特又一次被转移了,这次去的地方好像是个带有一圈栅栏的私人院落。他还收到了红十字会寄来的一箱礼物,里面装着本袖珍版《圣经》。
记录时间是杜兰特在生存训练中曾学过的一样技能。据越战期间的战俘讲,明确时间观念,安排好每天的事,无论它们多琐碎,多平淡,都有利于保持头脑清醒。坚持记录是保持信念的一种行为。它暗示着总有一天你会得到释放,而且出去以后还能好好讲述一番自己的经历。
他并不是一个特别虔诚的人,但杜兰特发现这本《圣经》可以有其他用途。他开始在书的空白处回忆自己被监禁的日子,用加密文字从坠机的那一刻开始记录开来。他写道:
“砰,”这是被火箭弹击中时的感觉。
“转。”
“地平线,”这是指直升机旋转下坠时天昏地暗的状态。
等等诸如此类。他一直写着,最后将自己被监禁时每小时在做什么都记了下来。那本《圣经》的空白处写满了他的笔记。
菲林比看着这名飞行员认真学习着,还在《圣经》上写满了笔记,以为杜兰特是个极度虔诚的人。
“如果你转而信仰伊斯兰教,你就会被释放了。”这名看守说。
“你向你的神祈祷,我找我的,没准这样我们就都能自由了。”杜兰特开玩笑说。
他们打开收音机,调了个杜兰特喜欢的音乐精选栏目来听。
在他被监禁期间,杜兰特做了一个梦。梦中他成了一名游骑兵,本应和第四小队一起登上直升机,可他一下迷失了方向,脚步踉跄,边走边问:“第四小队在哪?第四小队在哪?”连他问的那些人都一个不认识。突然,所有人都消失了,一架直升机升上天空飞走了,将他一人孤零零地留在了地面上。
26
罗伯特·奥克利于10月8日抵达了摩加迪沙,艾迪德还在东躲西藏。经过几天安排,他终于得以和这个军阀武装组织的其他头目会了面。他告诉哈勃吉德部族的领袖们,美国针对艾迪德的军事行动已经结束,游骑兵特遣部队最初的任务也已经取消。索马里人对他的话半信半疑。
“过段时间你们自己就会明白我说的是真的。”奥克利说。随后他告诉他们,克林顿总统要求立即无条件释放杜兰特。索马里人还是不肯相信。毕竟游骑兵已经抓捕了他们领导层中的六七十人。级别最高的就包括在10月3日当天捉到的两个最重要的人物,奥斯马尔·萨拉德和穆罕默德·哈桑·阿瓦莱,两人目前都被关押在一座临时集中营里,远离基斯马尤海岸的一座小岛上。释放杜兰特需要至少一笔交易。这是索马里的规矩。
“我回去看看能不能释放那些人,但我无法承诺任何事。”奥克利说。他同时指出,那些索马里犯人从名义上讲是属于联合国监管的。“我会和总统商量一下此事,但你们必须首先释放杜兰特。”
接着,这位前大使传递了一条令人胆寒的信息。他认真地说道,“这不是威胁。”但其中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我对将来的事没有计划,我会尽一切努力阻止那样的事发生,但假如几周过去了,而杜兰特依然没有得到释放,你们觉得会发生些什么?你们不仅会失去现在已经得到的任何信誉,而且我们也会坚决拯救他。我敢向你们打包票,我们并不打算以任何形式,或在任何方面为挽救他而做交易……所以不管怎样,我们肯定是要救回他。那时不管是在正确还是错误的地点,我们之间免不了一战。战火重燃的那一刻起,美国一方所有的克制都会取消。看看现在外面调集而来的装备吧。有航母、坦克、武装直升机……都是真家伙。一旦战事爆发,所有那些压抑已久的怒火便会完全释放。整座城市将被夷为平地,男人、女人、孩子、骆驼、猫、狗、山羊、驴子,一切的一切……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那将成为一场真正的悲剧,但无人能阻止它的发生。”
参与会谈的索马里人将这一信息传递给了藏起来的艾迪德,这位军阀看出了奥克利方案中的良苦用心。他提议立即释放那名飞行员。
为避免抢了他的老朋友海军上将豪的风头,奥克利特意叮嘱对方推迟几小时公布决定,好给自己留出时间离开索马里。他让他们将杜兰特直接交给豪,自己飞回了华盛顿。
27
菲林比告诉杜兰特,他明天就会得到释放。这位宣传部长兴高采烈地传达了这条消息,可同时也十分不安。他为这位朋友和自己而高兴,甚至开玩笑说,他们俩都解放了。菲林比终于能过回自己正常的生活了。在他看来,无条件释放杜兰特完全是艾迪德和哈勃吉德部族宽宏大量的完美体现。在聊到这件事时,他甚至哽咽得无以为继。这一姿态,他说,将能立刻消除暴民虐尸所造成的恶劣影响,那种行为曾令菲林比和部族中其他受过教育的人无地自容。他再次要杜兰特向他保证,一定会对外界讲述他在被囚期间受到了怎样的优待。
这项决定太英明了,但菲林比总担心会出现什么意外搅局。要是有一小撮愤怒的索马里人收到了风声,四处寻找杜兰特,想要杀了他可怎么办?要是美国人骗了他们怎么办?美国人只要派人来杀了杜兰特,全世界便肯定都相信那是艾迪德和哈勃吉德部族干的。菲林比要求增派保护力量,于是部族便派人围住了武装关押着杜兰特的这处住宅。
那天一大早,菲林比帮着杜兰特洗了个澡。不过和上次被直接扔到汽车后座里又被人坐在身上不同的是,这次来的人带了一副担架,他们小心地将他抬出房子,安顿在一辆拖车的后挂平板上。杜兰特知道这一刻终于来了。他无比紧张,这种心情一直持续到回到美国战友的身边,反倒是菲林比,自从知道这一切成为现实开始便万分高兴和兴奋。
他们开车载着杜兰特来到了一座砌着围墙的营地里,静静等待。红十字会官员到了,一名军医带着一支医疗队也走了进来,简单检查了一下他的身体。医生想给飞行员打一支止疼针,但遭到了菲林比的拒绝。他怕他毒死杜兰特。
释放过程没有举行任何仪式。交接后,红十字会官员递给了杜兰特一封信,是妻子洛丽和他父母写的,他们对之前无法送达给他表示了歉意。对他体检的医生从营地里走了出来,向在场的记者们介绍了杜兰特的伤势:一条腿骨折,颧骨粉碎,背部组织断裂,另外腿上和肩膀还有几处相对不算严重的子弹擦伤,但在被俘期间都得到了简单治疗。
“伤腿上了夹板,但没有固定,所以肯定非常疼。”医生说。
这时,红十字会的官员们将杜兰特抬了出来。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封信,泪水夺眶而出。穿过周围的记者,他被搬上了车,之后便一路赶回到了11天前出发的机场游骑兵基地。
当月,所有经历了这场摩加迪沙之战的美军士兵都回到了家中。其中大多数人都对取消继续行动的决定耿耿于怀。如果之前的任务真的那么重要,值得搭上18条人命,73人受伤的昂贵代价,更不用说还有那么多死伤的索马里人,那么,他们怎么能在战斗结束后的第二天将行动说取消就取消了呢?杜兰特被释几周后,美国海军陆战队还护送着艾迪德参加了新一轮和平谈判。而克林顿总统也接受了奥克利转述的索马里领导层的要求。几个月后,奥斯马尔·萨拉德、穆罕默德·哈桑·阿瓦莱以及所有曾被游骑兵特遣部队逮捕的索马里官员都得到了释放。
红十字会的车队抵达了机场,一支经过补充加强的特遣部队已经在门口等候多时了。这支部队完全换了个样子,现在足有上千人,身着卡其布迷彩和松软的沙漠帽,他们终于有理由好好庆祝一番了。大家排成两列,从基地车道一直延伸到准备将杜兰特转送到德国的运输机旁,洛丽也来了,正急切地等着他的出现。所有人都端着个纸杯,里面盛满了波旁威士忌,从外面看,那酒就像是他藏在自己背囊里的那瓶杰克丹尼,他前些天还在捎出来的信上交待过弟兄们别打那瓶酒的主意。
这是充满喜悦与轻松的一天,可同时也是令人悲伤的一天。杜兰特此时才知道他是“超级64号”机上唯一幸存下来的人,所有机组成员,还有后来的那两名三角洲勇士,都已壮烈牺牲。他躺在担架上被人抬过通道,胳膊上输着液,勉强微笑着忍住泪水,手里紧攥着自己的红色贝雷帽。
周围的人欢呼雀跃着。随着担架缓缓沿坡道送进飞机,有人唱起了歌。起初只是一两处在唱,声音很大,没多久,所有人都跟着高歌起来。
他们唱着“天佑美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