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莫之战
1836年,墨西哥军队7000人包围了德克萨斯小城阿拉莫,守城的200多名将士浴血奋战,击退敌人多次进攻,坚守13天后,终因寡不敌众战败。今天,阿拉莫之战被视作美国陆军历史上的神话,被美国人认为是勇气和牺牲精神的象征。
1
空降兵蒂姆·威尔金森爬回坠毁的直升机里,想看看有没有更好的办法能撬动飞行员克利夫·沃尔科特的座椅,把他的遗体弄出来。也许刚才忽略了什么地方,说不定还能把座椅往后推推,找到更大的空间,或是获得更好一点的角度。可结果令他绝望。
他又爬了出来。身旁自动机枪的弹壳不断落在地上,发出一片嘈杂的声响。他跪在坠机顶,透过右侧敞开的舱门往直升机尾部瞥了一眼。他觉得他们已经清点了机上的所有人。还有几个在稍早前坠机后被立即赶来的“小鸟”直升机搭救走了。于是威尔金森开始四处搜寻必须被卸走或销毁的敏感设备和武器。迅速销毁含有敏感数据的电子设备存储装置向来是空降兵的重要训练内容之一。他发现机上所有未被固定的航空电子设备和零件都滑落到了飞机左侧,也就是现在的底部。
在那堆零件和设备里,他突然发现有一小块沙漠迷彩。
“好像还有人在里面。”他对鲍勃·马布里中士,战斗搜救小队的三角洲医务兵说道。
威尔金森又往深处探时看见了一条胳膊和一只飞行手套。他向那下面喊了几声,只见飞行手套的一个手指动了下。威尔金森赶紧又爬回飞机残骸,刨开埋在那人上面的碎片和设备。是机上的第二机工长,左侧机枪手雷·道迪。他座位的有些地方承受了猛烈的撞击,固定铰链已经被挤坏,不过座椅基本上仍比较完整,也未脱离原处。等威尔金森将道迪的胳膊从废墟下彻底清除出来时,这名机工长自己也开始把东西推开。他还无法说话,处于半清醒状态。
马布里侧身滑到飞机残骸的下方,尝试着通过底部的左侧舱门爬进去,但没有成功。看到威尔金森已经把道迪彻底解救出来了,他便又放弃了这个想法,仍从上方舱门爬进去。这三人刚从飞机残骸内部直起身子,突然一阵子弹扫来射穿了机壳。马布里和威尔金森被这瞬间迸发出的噼啪撞击声吓得不由自主地跳了几下。金属、塑料、纸张、还有布料的碎片应声四处乱飞,仿佛机舱中突然下起了暴风雪。没多会就又陷入了平静。威尔金森记得,当时第一件事,就是确认了自己还活着。然后就开始检查伤势。他的脸和胳膊被击中了。感觉就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或是来了一钩拳。他们都中弹了。马布里被打中的是手。而道迪的两个指尖都没了。
这名机工长茫然地盯着自己满是鲜血的手。
威尔金森握住道迪流血的指尖,对他说,“没事,我们赶快出去!”
马布里撕下机舱中的凯夫拉嵌板,撑起来挡在刚才子弹射穿的机体一侧。与顶着上面的炮火冲出去相反的是,他们选择了从下面挖道缝出去,在坠机左侧舱门的后部拐角处,他们刨开了地面的土,从那里将道迪送了出去。
随后这两名救援队员又爬回到机舱内,威尔金森接着判断要销毁的设备,而马布里则忙着递出机舱里的凯夫拉嵌板,他要把这东西围在机尾附近的临时伤亡处置点,以作掩护之用。敌人的火力集中在巷子两头。他们还在指望着地面护送车队在下一秒到达。
受伤的法雷斯中士此时正忙着射击,根本没注意到身旁扔着的凯夫拉板。他的小腿绑着绷带,胳膊挂着点滴,躺在摔坏的直升机尾桁旁搜寻目标。
威尔金森从机顶探出脑袋。“斯考特,你怎么不躲到凯夫拉板后面?”
法雷斯愣了一下。他的精力都集中到射击上去了,压根没看见身后堆起来的凯夫拉板。
“好主意啊。”他说了句。
子弹接二连三地射穿了摔断了的飞机尾梁。
这场面让威尔金森想起了史蒂夫·马丁主演的电影《大笨蛋》,影片里马丁饰演的笨蛋角色没意识到那些恶棍是在朝他开枪,还吃惊地看着子弹砰砰地射穿了一排油桶。他喊着电影里马丁的台词:
“他们讨厌那些桶!离那些桶远点!”
他们俩都笑了。
又包扎了几名伤员后,威尔金森再次从底部爬进驾驶舱,想看看有没有办法从下面把沃尔科特的遗体拉出来。结果依然无功而返。
2
不知哪飞来了一颗手雷。是俄制的那种,看样子就像个汤罐头,一头还带着个把。它掉到了车顶,接着又弹到了专业军士贾森·科尔曼的头盔和无线电上,最后落到地上。
纳尔逊还是什么都听不到,托姆布雷的机枪扫射把他害惨了。这时他看到路口两侧的人突然往后一闪卧倒在地,他也赶紧收起了架在车顶的M-60,猛地跃向身后,卧倒掩蔽。他们在地上趴了差不多有一分钟,想躲避这次爆炸。可什么都没发生。
“我猜是个哑弹。”中尉蒂托马索说。
半分钟后,又一枚手雷骨碌到了街对面汽车和树之间的空地上。纳尔逊赶紧又从车顶撤下了机枪,抱着往远处滚进。所有人也都紧绷着神经等着。这次又没炸。纳尔逊预感他们的好运气要用光了。他和巴顿朝汽车那边往回爬。这时,只见第三枚手雷飞来落在了两人中间。纳尔逊立刻转身用头盔对着手雷,把枪也推到了身体前面,想拿它挡下爆炸的冲击,心里觉着这回被炸算是跑不掉了。他张开嘴,闭上眼,大口喘着粗气。手雷在一旁咝咝地响。他趴在地上等了足有二十秒,然后抬起头看了看巴顿。
“哑弹。”巴顿说。
尤雷克一把捡起来就扔到了街上。
看来有人买了一批坏了的手雷。后来威尔金森在机舱里也发现了三四个这样没有炸的手雷。
沃尔科特坠机周围的美军现在分散形成了一条向南延伸的“L”形防线。一组约有30人的队伍聚集在巷子里的坠机周围,构成了“L”形的北段基础。在他们了解到地面车队已经迷路且进展缓慢之后,便开始借助飞机坠落时在墙上撞出的一个洞将伤员转移进了阿卜迪亚兹·阿里·亚丁家的房子里,亚丁还躲在后屋中呢。巷子的西面,也就是“L”形的拐角处是马里汉大道,而街对面的西北拐角则埋伏着纳尔逊、尤雷克、巴顿、还有托姆布雷。路口的东面,离直升机最近的是蒂托马索、科尔曼、贝尔曼以及三角洲部队上尉军官比尔·库尔特罗普和他的通信兵。其余地面部队则沿马里汉大道向南排开,沿坡向上,构成了“L”形的长边。斯蒂尔带着约12名游骑兵,加上三支三角洲小队,总共约30人,一起隐蔽在沿马里汉大道下一个街区的南面,路边东侧的一处院子里,他们和大部队之间由南向北依次隔着半个街区,一条宽巷子,以及一个长街区。上士贺威带着三角洲小队,以及包括专业军士斯特宾斯在内的几个游骑兵,已经越过了那条宽巷子,此时正沿着西侧的墙壁朝纳尔逊的位置靠近。身后跟着的是米勒上尉带领的三角洲部队指挥小组。佩里诺中尉也已经穿过了那条巷子,正沿东面的墙顺下坡推进,和他一起的还有下士史密斯、中士查克·艾略特以及其他几个人。
随着贺威向纳尔逊处的不断靠近,他发现好像那些游骑兵们都在只顾着躲。他的两个手下立即跑过去告诉他们要注意开枪还击。纳尔逊和其他人此时还尚未从刚才的哑弹惊魂中回过神来。虽然子弹正噼里啪啦地啃咬着他们周围的土墙,但却很难分辨它们袭来的方向。贺威队里的成员见状便帮着指挥纳尔逊和其他人着手建立有效的火力覆盖网,又把斯特宾斯和机枪手一等兵布雷恩·赫德部署在了该路口的南边拐角处,引导他们向西射击。
米勒上尉赶来了,身后还跟着他的通信兵和其他几个小队成员,另外还有一名空军战斗引导员,上士杰夫·布雷。见街口的火力如此密集,贺威决定得马上离开此地。他这一侧街区的两栋房子之间有个小院,门口立着一道铁门。他推了一下,这是两扇朝里开的门。贺威最初计划用炸药炸开,可转念一想,周围战士众多,还缺少掩体,爆炸很可能会伤到自己人。于是这名身形魁梧的中士叫来了布雷和他一起用身体撞门。布雷那一侧给撞开了。
“跟上保护我。”贺威说道。
他一个箭步冲到了院子里,迅速把两侧房屋挨门逐户地穿了个遍。贺威目光先是聚焦在这些人的腰间,然后再检查了他们的手。人的手能告诉你一切。这间房子里的人手上全都空无一物。他们中有男人,有女人,还有些孩子,一共七口人,显然都被吓坏了。贺威站在门口,右手持枪指着他们,左手比划着示意他们离开屋子。过了一会,这些人一个挨一个地慢慢走了出来,随后便被反捆住双手,押进了一间小侧屋。
贺威又加倍认真细致地审视了一下这地方。在摩加迪沙的这片居民区里,每个街区都主要是由些石头平房组成的,几座房子七扭八歪围在一起便形成了一个个小院或是空地。这个街区就有一个小院,他正站在其中,院子估计也就只有两辆小汽车的长度。南面还有一座二层小楼,北面则是间平房。贺威觉得此处应该是周围最安全的落脚点了。那栋稍高一点的房子正好能帮他们挡住子弹和火箭弹。西面尽头好像是间仓房。贺威着手对此处展开了系统搜查,挨间屋子进行全面清理,寻找视野较好的窗口,以便能朝着巷子向西边射击。他倒是发现了几扇窗户,可角度都不算太好。北边的巷子,就是坠机所在的那条巷子以西,太窄。往两边都只能望出约15码远,而视线所及还只有墙。等他回到院子,米勒上尉和其他人已经将伤亡人员聚拢到这里了。在接下来的夜里,此处将作为他们的指挥所和伤亡处置点。
这时,米勒身边的一位军士长走来让贺威去到外面街上帮助指挥自己的小队。贺威对这道命令感到愤恨。他觉得,在这个节骨眼上,自己才是这里真正的领导者,是一个正实实在在考虑问题、忙前跑后、浴血奋战的人。他们已经抵达了一处暂时安全的落脚点,现在应该是像他这样的指挥员歇口气,思索下一步的时候。当下情况虽然很糟,但还不足以致命。下一步应该是想办法巩固己方阵地,扩大防线,并伺机占领其他建筑,以获得更好的射击角度。可那名军士长的要求完全就是一个不知所措的人下达的命令。
贺威的体格就像个职业摔跤手,可他却是个喜欢思考的人。这有时让他和领导的关系不大和谐——尤其是在军中,因为上面往往以令人抓狂的独断作风,任命些草包庸才位居要职。贺威虽然只是个上士,不该操心那么多事,可他考虑问题总是从大局出发,这一点比大多数人都强。在被选入三角洲突击队后,他邂逅迎娶了查理·贝克维斯上校的女儿,他的岳父正是有着“三角洲之父”称号的首任指挥官。这对小夫妻是在布拉格堡附近的一家酒吧偶遇的,当时贺威对她自称只是个老百姓,这时,以前也是名军官的康妮·贝克维斯对他会意地点了点头。
“得了,”她说,“我知道你是干什么的,我们就别装了。你那个部队是我老爸一手创建的。”
她甚至掏出了驾照才证明自己没有胡诌。
其实贺威并不是雄心勃勃想夺权。他只是希望在和军官相处时,他们能尊重自己的意见,不要对他横加干涉。他越来越对那些当权者的失误做法啼笑皆非。
就拿这次在摩加迪沙的驻军任务来说,简直就是一塌糊涂。基地里,机库巨大的前门从来不关,索马里人无论白天黑夜都能把里面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沿海岸向北,整座城市是依坡而建的,地势逐渐走高,只要索马里人有耐心,再有一副望远镜,就能全天候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每次他们一收拾行装准备出发,还没等登上直升机,城里的消息便已经传开了。假如说这还不算糟,那还有意大利佬火上浇油呢。有些人公开对这片该国前殖民地上的人民的处境表示同情,于是乎美军的直升机一起飞,他们便公然用探照灯给城里通风报信。谁都拿这事没辙。
再说迫击炮。加里森将军似乎只把迫击炮袭击看成是一件小小的烦心事。刚开始遇到迫击炮袭击时,将军甚至在外面随意走来走去,嘴里叼着雪茄,开心地看着大家扑地卧倒。“打的狗屁啊。”他说道。话虽然不假,可在贺威看来,要是那些索马里人一起行动,再想法轰几发砸到机库顶上,就肯定有人要去见上帝了。他不知道屋顶那层铁皮有多厚,炮弹究竟是会直接在屋顶引爆——金属屋顶将被炸成碎片,斜插着并排飞下来——还是会穿透铁皮落在地上,然后在人群中炸开。这种担心总是在他上床后反复回想。接着还有松松垮垮的驻地防御。每到吃饭时,食堂外总是排起了长长的队伍,那地方和外面车来车往的马路只隔着一张薄薄的铁皮。只要选对了时间沿着那面墙放个汽车炸弹,保准能干掉几十个士兵。
贺威毫不掩饰自己对这一切的厌恶。此刻,正值他于这场生平所遇最大规模的战争中激战正酣之际,却被命令要去做些毫无意义的事,这令他几乎怒不可遏。他开始收集院子里受伤游骑兵身上的弹药、手雷和机枪。在贺威看来,好像大多数人都还不清楚他们的处境已经变得多么令人绝望。这是在自欺欺人。他们的思维定式习惯认定自己的实力高人一等,一切尽在掌控,可当前的形势已经发生了逆转。他们正被数倍于己方的敌人团团围住。在这时还死抱着什么交战规则不放简直就是荒谬至极。
“你要手雷?”这位军士长问他。他惊讶地看着贺威把能找到的所有手雷都装进了防弹背心口袋里。
“反正带回去又不给发奖金。”贺威告诉他。
这就是战争。要么杀人要么被杀。他怒气冲冲地跑回到街上,开始寻找射杀的对象。
他看见了一个游骑兵,是纳尔逊,正拿把手枪对扇窗户开火,可那窗户正好是贺威刚刚费事清理并占领了的那栋房子的。纳尔逊看见有人影在窗口晃动,自己又四面受敌,便朝那里乱打了一通。
“你他妈在干吗?”贺威对着巷子喊。
纳尔逊听不清。但他还是大声回答贺威,“我看见有人在里面。”
“狗屁!里面是自己人!”
直到后来贺威一个劲地朝他挥手,纳尔逊才明白过来。这让他很郁闷。又没人告诉他是三角洲部队在里面,不过话说回来了,没认清目标就开火也算是战场大忌。
本来已经气得不行了,贺威便借机把怒火都撒在了这些游骑兵身上。他觉得他们打得不够卖力。纳尔逊、尤雷克、还有其他几个人所处的街道一侧有栋房子,房子的另一头涌出了一群人,这几名游骑兵正挑着只对其中的武装分子开火。见此情形,贺威甩手就扔出个手雷飞过了房顶。落点非常漂亮,但可惜手雷没响。贺威又扔出去一个,这回直接在人群中炸开了。几个游骑兵费了半天劲想打中一个索马里枪手,那人总是从北面一个街区的一间小破屋后突然冲出来,打几枪,再跑回去隐蔽。这名三角洲上士又猛地抛出一个高尔夫球大小的微型手雷,从游骑兵头顶飞过去后,径直落在那间小破屋后爆炸了,那人再也没出来了。贺威接着端起了一挺LAW机枪朝马路对面扔去。专业军士兰斯·托姆布雷正趴在离拐角四五英尺远的地方,枪掉下来时正落在了他的胳膊上,把他的前臂砸出了一块淤青。托姆布雷愤怒地一跃而起,一扭头就听到贺威大吼了一句,“妈的开枪往死里打!”
贺威单膝跪在地上,一边开枪,一边在心里痛骂。这儿的一切都那么操蛋,该死的索马里人,傻逼上司,还有白痴游骑兵……连弹药也他妈的不合心。北边两个街区远有三个索马里人正朝街对面跑,他对着他们开枪。按照经受无数个小时的训练后所掌握的那样,他先把准星对准他们,随后瞄向了目标前方几英尺远的地方,一点点把握好了提前量。他一枪射出两三发子弹,随即又迅速加好提前量再次击发。作为一名资深神枪手,他觉得自己打中了,可那几个人明明还在跑,一直穿过了街道,消失在了他的视野里。他懊恼不已。这件武器算得上是世界上最精密的步枪了,这是把经过改装的CAR-15,配用陆军新式的5.56毫米绿尖子弹。弹头含有碳化钨材料,具有穿甲性能,那巨大的穿透力也意味着子弹能轻松射穿目标。如果索马里人离他不远,他甚至能清楚看到自己打中了他们。他们的衬衫会因为子弹的冲击而飘起来,就像有人先摁住又掀起了衣服一样。但使用这种绿尖子弹的感觉就像是拿碎冰锥捅了一下人。子弹会留下一个很小很干净的洞眼,除非恰巧击中心脏或是颈椎,否则并不足以令目标倒下。贺威感觉他不得不打上五六枪才能让一个敌人注意到自己中弹了。他们过去喜欢拿兰迪·舒加特开涮,因为后者一直拒绝用这种现代步枪和子弹,总是扛着一支越战时期的M-14,那枪用的是7.62毫米的子弹,没有穿甲性能。可在他此时看到索马里人并未停下脚步时,才意识到兰迪才是队里最聪明的战士。他的枪可能更重,相对来说也没那么顺手,后坐力还大,可至少能保证一发子弹撂倒一个人,而在战斗中,往往一枪就能定胜负。你给了某个敌人一枪,这时你想看见他倒下;你不会愿意在接下来的五个小时里一直猜测是你打中了他,还是他正在某处草丛中等着伏击你。
贺威所处的位置不错。虽说前后都没有遮挡,不过南面20英尺远的地方倒是有棵树靠着街道西侧的墙,帮他挡住了那个方向的视线。而巷子对面纳尔逊、托姆布雷、还有其他几个人守着的地方有棵更大的树,所以北面也把他挡住了。这个出尽了风头的三角洲上士现在可以放心大胆地跪在离墙约5英尺的地方轻松干掉目标了。战场上就是这样,总有些地方比其他地方更安全。坡上面,胡登正死命趴在地上,但还有子弹砰砰打在周围。他抬头看见贺威正带着队伍穿过了路口。他们怎么就那么命好?他默默地想。战场上各人所处的视角不同,有人所在之处就能毫无顾忌地站着战斗,而几步之外,敌方炮火竟如摧枯拉朽一般,让人只能卧倒隐蔽。贺威发现,自己已经找到了一处安全区。他有条不紊地开着枪,省着弹药。
这时他看见佩里诺、史密斯以及艾略特正偷偷往街道另一侧的一处类似位置匍匐过去,估计是想效仿他的做法。然而,那一侧上下是没有树木的,毫无隐蔽性可言。他不耐烦地对着他们喊了几声,可周围的枪声太大,没人听到。
3
佩里诺带着他的人转移进了一间小铁皮屋,准确地说那只是个门廊,倚着一道不平整的灰色石墙向外搭建而成的。那里距离“超级61号”只有约10码远。佩里诺今年刚刚24岁,是西点军校1990年的毕业生,并不比自己手下的游骑兵大多少。他的队伍已经走到了斯蒂尔上尉和其他游骑兵的前面。古德尔中弹后,他们通过了前往坠机点的最后一个路口,并清理出了路旁街区的第一个院落,随后他带着几个人又返回到街上,继续沿马里汉大道向前推进。他知道此时离联系上蒂托马索中尉和战斗搜救小队已经很近了,那里是此次任务的目的地。出了院门沿下坡没走几步,他们便看见了这间小破屋。
艾略特中士到了小棚屋的另一侧。史密斯下士蹲在屋后,佩里诺则在史密斯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周围的火力太猛,他们几乎分辨不清方向。子弹似乎正从四面八方飞来。佩里诺头顶的墙上不断往下落着碎石子,稀里哗啦砸在他的头盔上。他看见街对面有一个持枪的索马里人,大约在纳尔逊北面20码远,可他那群战友们的视线正好被身旁的一棵树挡住了,丝毫没有注意到。佩里诺能看到枪口喷出的火舌,更加确信了打在身边的子弹一定有些是从那边射来的。用步枪子弹打中那家伙太难了,幸好史密斯的M-16下挂着个榴弹发射器,或许能打一发M-203榴弹到那边炸伤他。他上前拍了下史密斯的肩膀——噪音太大,不是面对面讲根本听不见——这时子弹射穿了小棚,开始发出砰砰声。中尉单膝跪着,一枚子弹突然打在他的**,扬起了一片尘土。
街对面,纳尔逊看见史密斯中弹了。那名结实的下士刚才还在沿街快速移动,单膝跪地射击。突然,拐角处的大多数人都听见了子弹打中他的声音,那是谁都不愿听到的硬生生“啪”的一声。史密斯开始似乎只是吓了一跳。他立刻滚到自己人这侧,用一种评论的语气,吃惊地说了声:“我中弹了!”
从纳尔逊这里看,史密斯的伤好像并不太严重。佩里诺帮着把他拖到了墙边。这时史密斯才开始大声尖叫:“我中弹了!我中弹了!”
听着史密斯的叫声,中尉知道他一定疼得不得了。古德尔中弹时几乎没什么感觉,可史密斯的伤不一样。他在地上不停翻滚着。情况糟透了。佩里诺赶紧翻出一个战地止血包压住了伤口,可血还是在周围喷涌而出。
“我这的伤员止不住血了!”佩里诺朝街对面喊。
三角洲医务兵库尔特·施密德中士穿过马里汉大道朝他们冲了过来。两人一起将史密斯拖回到院子里。
施密德撕开了史密斯伤腿的裤子。他刚一拿下止血包,鲜红的血液立即在动脉的挤压下从伤口喷射了出来。见鬼。
这位年轻的战士告诉佩里诺,“老大,太疼了。”
中尉跑回到街上,爬到艾略特身旁。
“史密斯呢?”艾略特问。
“他中弹了。”
“操。”艾略特说。
这时他们看见上士肯·伯恩的脚也被打中了。接着二等兵罗德里格兹也从机枪后面向远处倒去,一边尖叫着,一边捂着自己流血的裤裆。他并没感觉到疼,可当他把手捂住伤口时,他感觉自己的**像是成了一团碎肉,血从指间不停往外冒。他吓得大叫起来。现在,佩里诺带领的第一小队里的11名游骑兵已经有8人中弹了。
就在同一街区的北端,一次巨大的爆炸将斯特宾斯放倒了。当时纳尔逊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一枚火箭弹从他头顶飞过,一头钻进了巷子对面房子的墙里,斯特宾斯和赫德就守在那堵墙旁。火箭弹的爆炸迸发出一道耀眼的红光,瞬间将墙撕下约4英尺长的口子。爆炸在这条狭窄的巷子里产生了巨大的冲击波。耳朵都被震得生疼。一大片浓烟直冲云霄。他看见——佩里诺和艾略特从街对面也看见——斯特宾斯和赫德仰面躺在了地上。他们完蛋了,纳尔逊心想。可斯特宾斯晃晃悠悠又慢慢站了起来,从头到脚都蒙着一层白灰,边咳嗽边揉着自己眼睛。
“趴下,斯特宾斯!”赫德喊道。
子弹正越来越密集地打在佩里诺和艾略特的周围。一波接着一波。他们的头顶、周围,不断响起劈啪的爆裂声,他们借以隐蔽的铁皮屋也被打成了筛子,发出尖锐刺耳的叮当声。街道一侧已经尘土飞扬,浓烟滚滚。正如贺威所料,那处位置真是太糟了。
“呃,长官,我觉得进院子里去应该更好些。”艾略特说。
“你真这么想?”佩里诺问。
于是艾略特抓着他的胳膊,两人一起朝院子冲去。那边,施密德正绞尽脑汁在忙着救治史密斯。
下士史密斯此刻又惊又怕,还疼得要命。医务兵最初试着直接压迫伤口止血,结果不但疼痛难忍,效果还很差。鲜血仍从史密斯腿上的洞往外冒个不停。于是他往伤口里塞了些止血纱布,又认真检查了一下史密斯。
“你其他地方还有伤吗?”他问。
“我不知道。”
施密德看了看,想找到子弹穿出的伤口,结果一无所获。
这位医务兵今年31岁。从小生长在军人家庭,曾发誓永远不参军的他,结果在高中毕业一年后就入了伍。他先进了特种部队,后来选择当了一名医务兵,因为他觉得这样能保证在退伍后有更好的就业机会。他干得不错,训练水平也不断提高。到现在,他掌握的内容完全赶上了一名内科医师助理,甚至比不少人还强。作为训练的一部分,他曾在圣地亚哥的一家医院急救室实习了一段时间,还在一名内科医师的指导下做了几个小手术。他清楚,要是再无法止住血,杰米·史密斯的麻烦可就大了。
他能推断出子弹进入体内的路径——穿过大腿,向上直插进了骨盆。骨盆枪伤历来都是最严重的一种。人体的腹主动脉在下腹部分叉成一左一右两支髂总动脉。髂动脉从骨盆出来后再次分叉,向下走行移入股外动脉和股深动脉,成为向下肢输送血液的主要通道。很显然,子弹穿透了一支股动脉血管。施密德因此对史密斯的腹部进行直接压迫,也就是在动脉分叉的骨盆正上方施以压力。他解释了一下自己正在做的事。他给史密斯的胳膊挂上了两瓶**,用的是14号大孔针头,一点点慢慢挤压着塑料包装,推动里面的替代液进入史密斯体内。史密斯的血流在了院子脏兮兮的地上,积成了粘糊糊的一摊。
医务兵想到援军马上就会到达,便舒缓了口气。另一种治疗方法,也是比较冒风险的一种,是直接给史密斯输血。战场上一般很少给伤员输血。那样做太棘手了。他们随身携带的都是静脉注射液,而不是血浆。如果要给史密斯输血,就得先找到同血型的人,然后才能尝试。这很可能会导致更多的问题。他没准会对别人的血产生排斥。施密德决定还是保守治疗。救援车队应该很快就能到了。这名游骑兵迫切需要的是个医生。
佩里诺用无线电向斯蒂尔上尉报告。
“我们无法前进了,长官,伤员太多,顾不过来。”
“必须继续推进。”斯蒂尔告诉他。
“我们没办法再前进了,”佩里诺说道,“请求获准占领一座房屋。”
斯蒂尔命令佩里诺再试试。实际上,那个院子离蒂托马索中尉和战斗搜救小队所在的位置只有约50英尺远了,可佩里诺当时无从知晓。他努力想通过无线电和蒂托马索取得联系。
“汤姆,你们在哪?”
蒂托马索尽力解释他们的方位,还说了几处地面标志物。
“我看不见,”佩里诺说,“我在一个院子里。”
蒂托马索放出了一发红色烟雾弹,佩里诺看见那道红烟袅袅升起,飘散到正逐渐变暗的天空中。根据漂浮的烟雾判断,两者相隔差不多有50码远,在这样一片致命地带,这无疑是一段相当远的距离了。在无线电里,斯蒂尔还在催促着他赶紧去和蒂托马索会合。
“他们需要你们的帮助。”斯蒂尔说。
“长官,我现在只剩三个人了,这还算上了我自己。怎么去帮他?”
终于,斯蒂尔妥协了。
“明白,占领房子,做好防御。”
那边,施密德还在手忙脚乱地处理史密斯的伤。他喊佩里诺过来帮忙压住伤口,以便能腾出手来。佩里诺将两只手指直接摁进了伤口,几个指节都没在了里面。史密斯疼得尖叫了起来,血顿时溅了中尉一脸,他咽了口唾沫,又加大了点劲。他感到一阵眩晕。血还在往外喷。
“啊,见鬼!啊,见鬼!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史密斯大喊。他知道自己是动脉大出血。
医务兵开始和他说话,想安慰他镇静下来。唯一能止住血的办法就是找到破裂的股动脉,将它钳死。否则就像隔着床垫压消防栓,效果肯定不好。他告诉史密斯往后靠。
“这会非常疼,”施密德带着歉意告诉这名游骑兵,“你会更疼,可我必须这样做才能救你。”
“给我点吗啡止疼吧!”史密斯要求道。他仍然十分紧张和清醒。
“不行。”施密德告诉他。在这种状况下,吗啡会害死他的。他已经失血过多,现在血压不稳,而且很低。吗啡将加剧降低心率,并令他放缓呼吸,而这正是最需要提防的。
医务兵把伤口扯开,将双手伸了进去,这时年轻的游骑兵疼得大声吼叫了出来。施密德努力去忘记在他的手指下面都是些活的神经末梢这一事实。可这很难做到。他已经和史密斯形成了某种情感的联系。他们现在是一起的了。不过为了救这个年轻的游骑兵,施密德不得不把他当成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一台出了故障,急需修理的机器。他不断寻找着那根动脉。要是找不到,史密斯很可能会死。那双手穿过破裂的大腿上部,伸进了他的骨盆,拨开层层皮肤、脂肪、肌肉、还有血管后,又探过了一摊摊鲜红的血。还是没有找到。动脉断裂的上端明显已经缩进了史密斯的腹部。医务兵停了下来。史密斯此时完全失去了知觉。现在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切开肚子找到断裂的动脉,再将它钳住了。而那样做将意味着更剧烈的疼痛和更大量的失血。每次他的手一伸进伤口,史密斯就会损失更多的血。现在屋里到处都是血,施密德和佩里诺更是浑身都是。简直难以相信史密斯的体内还有血可流。
“疼死了,”他一直念叨着,“太疼了。”
最后他的话语和动作都慢了下来,看起来很吃力。接着便陷入了休克。
施密德也快疯了。他已经给这个年轻的游骑兵输了六升替代液,身上带的都快用光了。还试了各种其他办法,却只有越来越绝望、沮丧、愤恨。他必须得离开这里了。他又叫来一人按住伤口,走出去和佩里诺说了下实情。两人身上都沾满了史密斯的血。
“如果再不能赶紧把他送出去的话,他会死在这的。”施密德恳求道。
中尉又用无线电向斯蒂尔汇报了下。
“长官,我们需要一架救伤直升机。‘小鸟’或者其他什么都行。得救史密斯下士。我们得立即把他送回去。”
斯蒂尔将消息发给了指挥层。费了半天劲才联系上。此时将近5点了,天开始黑了。所有车辆都掉头回了空军基地。斯蒂尔明白一段时间内他们将不可能获得任何支援了。再派一架直升机降落在这片地区简直是异想天开。
上尉回复佩里诺说,眼下看来,史密斯只能自己挺着了。
4
斯特宾斯吓得浑身直哆嗦。靠着和朋友一起他才撑到了现在,可他也只能做到如此。你能为战场上将会看到的事物、听到的声音、哪怕是闻到的气味提前做好心理准备,可战争带来的恐惧、血肉模糊的身躯以及撕心裂肺的疼痛喊声、甚至还有那种死神正趴在你肩膀,在你耳边喘着粗气的感觉,是无法预知无法准备的。形势已经到了千钧一发的境地,随时都有失控的危险。难道这就是他曾迫切想要经历的吗?一位久经沙场的副排长曾经对他讲,“开始时,战士们个个都是士气高昂,求战心切,可一旦真上了战场,就又个个归心似箭了。”
斯特宾斯旁边,一串子弹打在了赫德的M-60上,彻底把这杆枪给报废了。赫德抽出一把9毫米手枪,继续开火。沿西边的巷子斜望夕阳,斯特宾斯看见了许多穿着白衬衣的索马里枪手。他们成群地往外冲,还不停在朝这边开火,之后便找掩体蹲在后面。右边,穿过马里汉大道沿巷子往里,他能听见救援队员正敲打着飞机残骸的声音,他们还在想办法把沃尔科特的遗体弄出来。天逐渐黑了下来,仍然丝毫没有车队到来的迹象。可实际上一小时前他们已经看到车队从西边几个街区附近开过去了。他们究竟去哪了?
每个人都对即将到来的黑夜感到恐惧。无论在何处战斗,美军士兵一个突出的优势便是拥有夜视能力,即他们的夜视装备,可这次没人带在身上。一般不用时,他们会把夜视装备挂在脖子上,那东西的重量可能还不到一磅,但他们还是觉得碍事、烦人,而且太容易坏。所以在执行这样一项光天化日之下的任务前把它扔在基地似乎也就说得过去了。现在,这支部队正面临着夜间口渴、疲劳、伤亡、弹药不足以及缺少了最重要的技术优势之一的夜视等重重困难。连里的文员斯特宾斯向外望着那个巨大的橘红色落日缓缓向西藏到了房后,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幅幻象:外面有个地方正煮着一壶现磨咖啡,等着他去品尝。
“小鸟”直升机非常熟悉这里的地形,眼下正轮番扫射,想尽力牵制住围在附近的索马里人。这些小型直升机几乎是贴着地面猛扑而来,穿梭于各建筑之间,挂着的机枪喷射个不停。这真是惊心动魄的场面。火箭弹“嗖嗖”飞过,接着就响起了巨大的爆炸声,连大地都被震得颤动了起来。正当托姆布雷羡慕地望着此番场景时,巴顿中士跑来告诉他说,飞行员要求地面能够放置更多的标志物,以便确定自己人所处的位置。
“你拿着这个,”巴顿说着,举起了一块橙色荧光塑料三角板,“把它丢到那里。”又指向马路中间。
托姆布雷真不想去。外面的子弹满天横飞,单是从隐蔽点出去就跟自杀差不多了,更何况还要跑上那么远到路中间去。拒绝这项命令的念头从他脑子里一闪而过,然而几乎同时,他就放弃了这个念头。要是他不去,就得由其他人去。那不公平。他是志愿成为一名游骑兵的,现在不能仅仅因为危险便退缩。他抓起三角板,往外冲了几步,用力朝路中间扔去。然后赶紧转身跃回了隐蔽点。
“不行。”巴顿朝他喊。他解释到,直升机俯冲扫射时,旋翼卷起的气流会把标志板吹走的。
“你得把它固定住,往上面放块石头。”
托姆布雷听到差点气死,可惊魂未定的他还是低下头又冲上了马路。
纳尔逊记得自己当时被朋友的勇气深深感染了。托姆布雷第二次刚冲出去,街上便响起了一片枪声,子弹在地面上卷起的灰尘让纳尔逊根本看不见他。他心想这将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托姆布雷了。可过了一会儿,这个新罕布什尔的大块头就踏着重重的步伐跑了回来,浑身安然无恙,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一个老头从一堵墙后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竟还端着把AK步枪疯狂扫射。埋伏在三个拐角的游骑兵都拿枪对准了这名枪手。他看起来弱不禁风,留着满头浓密的白发和长长的白胡须,嘴巴两边的胡子有点发绿,估计是嚼阿拉伯茶弄的。他显然是喝酒或者嗑药过了头,正飘飘欲仙,对外面的事一无所知。子弹偏出老远,弄得游骑兵刚看见他时被惊得一愣,接着就笑开了。老头晃晃悠悠地在原地转了个身,又对着墙猛扫一通,也不知道他要打什么。这时,托姆布雷拿他的SAW机枪放倒了他。
就在战斗进行得如火如荼之时,发生了戏剧性的一幕。枪林弹雨中,一等兵大卫·弗洛依德看见一只鸽子落在了马里汉大道的中央。它旁若无人地用爪子刨了刨地,接着又沿马路蹦跶了几步,似乎全然不知周围正上演着激烈的枪战。过了一会,它才在弗洛依德羡慕眼光的注视下飞走了。这时,不知哪又跑来了一头拉着板车的驴,它慢悠悠地顺着坡穿过了路口,甚至还经过了火力最猛的一片区域(靠近菲尔莫尔中弹身亡的地方),毫发未损地过了马路后,没几分钟竟又踱着步折了回来,显然是糊涂得找不着北了。这太滑稽了。说出来都未必能有人相信,那头驴竟然一个枪子儿没挨。埃德·尤雷克看得目瞪口呆。上帝真是太眷顾那头驴了。在离坠机更近些的地方,有个女人一直在朝巷子里跑,一边尖叫一边还指着路口东南拐角处的那间房子,那里正是许多伤员被转移去的地方。没人朝她开枪。她身上也没有武器。可每次她往后退,躲到掩体后面的时候,她指的地方就会遭到一波火力的袭击。这种事情发生两次之后,“超级61号”机尾后面的一名三角洲队员说,“要是那个婊子再出来,老子非嘣了她不可。”
库尔特罗普上尉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她果然又冒了出来,三角洲队员当即就把她给解决了。
这时,一个膀大腰圆,裹着蓝色头巾的女人突然向马路对面冲去,两只胳膊上挎着一个重重的篮子。她身上套着一件蓝白相间的明亮长裙,裙摆随着她的跑动不停上下翻滚。路口的游骑兵都开了火。托姆布雷、纳尔逊、尤雷克、还有斯特宾斯对着她射击。贺威从更远处的坡顶位置也开了几枪。她踉踉跄跄摔了一跤,站起来后继续跑。接着,更多的子弹打中了她,她倒在了地上,许多火箭弹从她的篮子里掉了出来,滚落在街上。枪声停住了。她中弹太多,倒在一堆垃圾里躺了很长一段时间,大口喘着粗气。后来,这个妇女竟然坚持着把自己又撑了起来,抓过一发火箭弹,继续往前爬。这次,游骑兵齐射飞来的子弹几乎把她的身体撕成了两半。一发粗大的M-203榴弹还炸飞了她的一条腿。她立即倒在了血泊中。可过了一会,她再次向前爬去。又一波子弹落在了她的身上,她的身体就快被打烂了。那样子真是恐怖。在纳尔逊看来,那个女人甚至已经不成人样了;简直就是一个滴着鲜血的丑陋怪物,就像恐怖电影里的鬼怪一样。天黑前,纳尔逊回头张望了一眼。街上还能看见一大摊血、几片衣物和篮子,不过那些火箭弹和那个妇女的尸体已经不见了。
随着太阳的余晖逐渐被西面的建筑所遮挡,黑暗开始降临到这条巷子里。这让斯特宾斯和赫德能够更轻松地发现那些从窗户和门口向他们射击的索马里人。枪口喷射出的火光清楚地暴露了他们的位置。斯特宾斯每一枪都打得很认真,尽量省着弹药用。赫德端的是把M-16。他的耳朵都快被震聋了。他拍了下斯特宾斯的肩膀,喊道,“斯特比,我只想让你知道,万一我们的命都扔在这了,我觉得你表现的还是很棒的。”
这时,他们感到周围的地在摇晃。斯特宾斯听到了有东西被击碎的声音,“咣当!咣当!咣当!”那是重型子弹在猛烈轰击着他们隐蔽的拐角处石墙。一阵浓烟很快就把斯特宾斯裹在了里面。那堵石墙充当他们的掩体已经一个多小时了,此时终于开始土崩瓦解。巷子里有人端着重机枪在朝他们射击,想把这个火力点拔掉。第一波凶狠的扫射过后,斯特宾斯往巷子里冲了过去,朝他刚才看见吐着火舌的窗户还击了几枪。接着,又跑回拐角,单膝跪地,继续向同一处开火。
“咣当!咣当!咣当!”三声震耳欲聋的轰击再次打在了拐角处,斯特宾斯被猛地向后震倒,一屁股坐在地上。仿佛有人拿了根绳子从后面使劲拉了他一下。他没觉得疼,只是一下喘不过气来。爆炸或者说是将他震倒在地的冲击波瞬间抽光了周围的空气。他感到一阵眩晕,墙上落下的白灰又弄了他一身。他气死了。那个狗娘养的差点把我干掉!
“你还好吗,斯特比?没事吧?”赫德问道。
“我没事,布雷恩。还行。”
斯特宾斯站了起来,气得暴跳如雷,嘴里连珠炮似的骂个不停,一闪进了巷子,对着窗户就是一阵扫射。
那个三角洲小队长,贺威中士,正在街道远处吃惊地看着这一幕。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个游骑兵竟然不懂怎么找更好的隐蔽点保存自己。可在纳尔逊看来,好像有人突然拨动了斯特宾斯体内的开关。他在一个小时内第二次觉得斯特宾斯死定了。可这个温文尔雅的办公室文员又蹦了起来。就像换了个人,如同一只猛兽般,跳跃着,疯狂射击。纳尔逊、托姆布雷、巴顿以及尤雷克都对着那扇窗户开火,这时,只听呼的一声,紧随而至的便是一次剧烈的爆炸,斯特宾斯和赫德尖叫着消失在一团火球中。
这一下真够布雷恩和斯特比受的。
斯特宾斯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正平躺在地上。感觉和刚才那下差不多,就像心窝挨了一记重拳。他大口喘着粗气,嘴里一股灰尘和硝烟混合的味道。清醒之后,他抬眼望见了上空正逐渐转暗的蓝天,还飘着两片浮云。这时,赫德的面孔出现在了视线里。
“斯特比,你还好吗?没事吧,斯特比?”
“嗯,布雷恩。我没事,”他说,“马上起来。”
“好。”
这次,随着思维的逐渐清晰,他开始恢复理性。此处需要支援。拐角的大部分都已经被炸毁了。斯特宾斯估摸着自己刚才是被墙上飞下的石块击中了胸口,那一下虽然把他打昏了过去,可还不至于穿透身上的防弹衣,对他造成太大的伤害。那些索马里武装分子一定是架起了什么班组枪械,看样子仅凭M-16是没法摧毁它的。当再次起身时,他听到巷子对面的巴顿正用无线电呼叫支援。接着,耳边传来了一道声音,就在他身后。一名三角洲队员从拐角房子的窗户,也就是之前纳尔逊对着开枪的那扇窗户里,探出头来。像个冲浪运动员一样冷静地说了句话:
“哪打过来的,哥们?”
斯特宾斯指了指那扇窗。
“行了,我们把它搞定。低头。”
从这间房里,三角洲的神枪手一连轰了三发M-203榴弹过去,每一枚都正中目标,飞进了那扇窗。只见屋子一下就炸开了花。斯特宾斯觉得一定是榴弹引爆了那里存放的弹药,因为M-203榴弹是不可能引起那间房子发出如此震耳的爆炸声和如此耀眼的火光的。爆炸过后,一切都暗了下来。浓烟从窗口滚涌而出。
周围平静下来。好像只有斯特宾斯和赫德以及巷子对面战友们叫喊的声音,他们在为三角洲队员如此漂亮的枪法而叫好。斯特宾斯单膝跪在地上,往那堵被打烂了的墙后又退了一段距离,望见远处正有几处灯光闪烁,他突然想到,他们正身处一座大城市的中心,而在这座城市的有些地方,生
活还在照常进行着。他们索降的地方,奥林匹克酒店附近,一堆堆火正烧得起劲。他突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天已经黑了,说不定那些索马里人都扔下武器回家去了,这样他和身边的战友们也都能走回机库,睡个安稳觉了。那不是美死了?
这时,路口对面,一个声音喊着要大家朝直升机的位置收缩聚拢。随着夜幕的降临,部队打算撤到建筑内防御。一个接一个地,拐角处的人冲过了路口。斯特宾斯和赫德等着轮到他们。枪炮声已经消退。终于,战斗最艰苦的一段已经过去了。
突然,斯特宾斯听到“嗖”的一声,他立刻扭过了头,只见一个石头一样的东西正径直朝他飞来。眼看着就要打在他的脑袋上了。他赶紧一蹲,将头盔面向手雷飞来的方向。
5
负伤的空降兵法雷斯中士,此时听到了无线电里寻找医务兵的呼叫。他们急需有人赶快穿过坠机西侧那处宽阔的路口去救援。二等兵罗德里格兹**的枪伤很严重,正血流不止。所有人都在向各处临时伤亡处置点收缩撤退。医务兵库尔特·施密德在马路东侧的一个院子里,此刻正为史密斯下士的伤而忙得不可开交。马路西侧那里眼下根本没人处理得了像罗德里格兹这样严重的伤情。法雷斯撑着身体躲在机尾横梁附近的凯夫拉嵌板后,那条早前匆忙包扎起来的伤腿无用地伸在外面。
他的哥们蒂姆·威尔金森,以前总是逗他笑,现在正忙着照料旁边的伤员。他们俩总是惺惺相惜,曾一直对无法参加这种战斗行动而感到遗憾。想到这,几发子弹从头顶飞了过去,威尔金森跑来拍了拍法雷斯的肩膀,说道,“下次许愿可得小心点了。”
威尔金森此时心里还在想着车队(那支千疮百孔的队伍已经只身返回基地)随时可能到达。他觉得自己的任务就是将所有伤员包扎好,抬上担架,等待车队一到便立即运回。下午早些时候他曾让法雷斯躺到担架上,可军士长流露出了极不情愿的表情。
“嘿,你知道规矩。快上去!”威尔金森坚持道。
法雷斯只好老大不乐意地爬了上去,还被绑住固定好了。随着时间的流逝,车队根本没有露面,法雷斯于是自己解开带子,找回武器,又接着担负起了火力任务。现在,他听到了街对面的呼叫。
“他们那需要个医务兵,威利。”
子弹和火箭弹在他们和马里汉大道对面的战友之间竖起了一道致命的隔墙。威尔金森收拾好他的医疗包,开始朝路口对面移动。他停住了。也许是有些害怕,他鼓了下勇气驱赶走恐惧。自从经历了刚才子弹射进直升机机舱,在里面把尘土和残骸打得漫天飞舞那一幕,威尔金森已经不再受子弹的困扰了,他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了救人上,这项工作要求他排除一切杂念。他动作麻利,目的清晰,可仍然应接不暇。这就像一心不可二用,他不能既考虑着危险,又惦记着工作。于是他索性把一门心思都放在了工作上。此刻,他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好兄弟,模仿着电影情节一样说了句话。
“掩护我。”他说。
跟着,他撒腿便跑,费力奔过宽阔的马路,听到敌人的火力声突然加强,迅速低下了头。威尔金森竟然毫发无损地穿了过去,大家后来都开玩笑说,他是因为跑得太慢,结果索马里人高估了他的速度,瞄准时提前得太多才逃过一劫的。而对这位医务兵来说,他只是觉得庆幸自己顺利跑了过来。一进入三角洲小队据守的这间院子,他就着手评估伤员的伤势,并迅速决定哪些人需要优先治疗。很显然,罗德里格兹需要最先得到救治。他血流如注,情绪也很不稳定。威尔金森努力想使他镇定下来。
威尔金森剪开了罗德里格兹的军装,开始检查伤势。子弹从罗德里格兹的臀部射入,穿过了骨盆,最后从大腿上部钻出时打爆了他的一颗睾丸。当前的首要目标是给罗德里格兹止血。如果他的股动脉被打断了(正如街对面的史密斯那种情况),威尔金森知道,那么止住血的机会几乎为零。他拿出野战敷料剂,将几卷止血纱布都塞进了子弹射出的伤口里。接着,又用布织绷带牢牢地将该部位包扎了起来。随后,威尔金森给罗德里格兹套上了一条橡胶充气短裤,盖在了他的双腿和骨盆上方,然后往短裤中打气,以给伤口施加更大的压力。血止住了。他给罗德里格兹注射了一支吗啡,挂上静脉点滴,开始为他补充体液。当他努力安慰这个战士平静下来时,他发现替代体液消耗得很快,已经几乎快要点光了。
他赶快用无线电联系法雷斯,“你们还有输液袋没?”
他们有。威尔金森告诉他们把输液袋包好,然后使劲往他们这边扔过来。他朝街对面望去,那边有个人正在打包,马上就准备扔了,这时,他突然意识到这个办法行不通。他又向对面呼叫,告诉他们先不要扔了。要是袋子摔破了,或是让枪打中了,那不就白白浪费这么宝贵的药液了吗?再假如包装散开了,他还得站在马里汉大道中间一个一个地捡起来。他觉得那样的话还不如自己冒险冲个来回。
他又跑了过去,即便那速度在别人看来就像乌龟一样,可依然完好无损地到了目的地。蹲伏在路口周围眼看着这一切的人们被威尔金森的勇气彻底征服了。威尔金森告诉法雷斯,他这次过去可能就不回来了。罗德里格兹正处于生死攸关之际。他需要立刻被送回去。威尔金森得守在旁边,直到把他运走。接着,他用胳膊夹上药液,低着头,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朝路对面冲去。还是一样,他浑身上下没一处受伤。
刚冲回到院子里,一个三角洲队员就对他说道,“哥们,上帝真是爱死医务兵了!”
天很快就黑下来了。威尔金森帮着把罗德里格兹和其他伤员转移到了一间后屋。这时,他才知道,那些过来搭救他们的车队已经掉头回营了,他们只能在这儿熬过这个夜晚了。
威尔金森出去找米勒上尉。
“嘿,我这有一个情况危急的伤员,”他说,“他得立刻被转移出去。其他人能等,可他等不了了。”
米勒一脸严肃地看着他,那表情就好像在说,“大家都被困在这么个烂地方了,你指望我能办得到?”
6
手雷爆炸时,专业军士斯特宾斯闭上了眼睛,可他依然看见了一片通亮的红色。他感觉到一股灼热的火焰,接着就失去了知觉。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毛发烧焦、尘土、还有滚烫的无烟火药的味道。他和赫德一起,踉踉跄跄,起来又摔倒,再起来,再摔倒,直到两人都安安稳稳地坐直了身子,傻傻盯着彼此。
“你还好吗?”过了一会,赫德首先问道。
“嗯,可我的枪没了。”
斯特宾斯爬回到他之前的位置,四处寻找他的武器。发现那把枪此时已经成了一堆破烂。枪管还在,可握把不见了。空气中的灰尘还没散去;他的鼻子上、眼睛里、嘴巴边都能感觉得到。嘴里还有一股血腥味。估计是嘴唇破了。
得再找支枪。他站了起来,朝三角洲队员据守的院子门口走去,心里盘算着可以去拿把伤员的枪来用,可还没等走就摔倒了。他站起身,再次迈开步子,没想到还是摔倒在了地上。他的左腿和脚感觉就像是睡着了。这次以后,他开始试着拖着腿朝院子走去。这时他看见好哥们赫德正站在门口,对一名三角洲队员说,“我兄弟斯特比还在外面。”
斯特宾斯把手搭在了赫德的肩上。
“布雷恩,我没事。”
威尔金森连忙上来扶住了斯特宾斯,他看起来就像个怪人。浑身上下全是土,裤子大部分都烧没了,腿上布满了伤痕,伤口还在不停地向外滴血。他摇摇晃晃无法站立,似乎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的伤势。
“让我坐几分钟,”斯特宾斯说,“我一会就没事了。”
这名医务兵搀着斯特宾斯一瘸一拐进了后屋,里面全是伤员。很暗,血腥味、汗臭味、还有一股尿臊味混杂着涌入了斯特宾斯的鼻腔。刚才外面火箭弹的爆炸把这座房子给烧着了,屋里从棚顶到地面一半高度的位置现在还飘着层厚厚的黑烟。窗户开着以便通风,所有人都坐得很低。那边有三个索马里人蜷缩着挤在一张长榻上。罗德里格兹正在一个角落里不停地呻吟,呼吸短促而大声。他的胳膊上挂着点滴,腰间还围着奇怪的充气短裤。妈的!一定是他的老二被打掉了!
赫德正和一名医务兵争论,“嘿,我就是手腕蹭破了点皮。没事。真的。我缠上绷带就回去。”
那些索马里人移到地板上,威尔金森扶着斯特宾斯躺上了长榻,然后用一把大剪子剪开了他的左靴。
“嘿,别剪我靴子!”他抱怨道,“你动它干吗?”
威尔金森小心翼翼地将靴子和袜子一起脱了下来,斯特宾斯这才惊讶地发现自己脚里竟插着一块高尔夫球大小的金属块。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中弹了。他刚才已经注意到裤子好像烧没了,而此时,在医务兵白色应急灯的映照下,他终于认清自己大腿上一片片被熏黑剥落的东西竟然是皮肤!他没感觉疼,只有麻。爆炸喷出的火焰瞬间烧灼了他身上的所有伤口。他发现自己左下半身全都烧焦了。
一名三角洲队员从门口探出头来,指了指那支白色应急灯。
“嘿,哥们,把那个白灯关掉,”他说,“现在外面一片漆黑,我们得谨慎点。”
斯特宾斯被那个词逗笑了,“谨慎点,”他随后就想到了——“谨慎”、“机智”、“战术”——这个词真是恰到好处。
威尔金森关掉了白灯,打开了一支红光手电筒。
斯特宾斯伸手去摸屁股兜里的香烟,连烟也被烧个精光。威尔金森给斯特宾斯的脚简单包扎了一下。
“你不能活动了,”他说,“听着,你现在只是麻,可过会这种感觉就会消失的。我所能做的就只有给你点止疼片了。”他递给斯特宾斯一片药和一杯加过碘的水。接着又拿给他一支枪。“拿好。你负责守住这扇窗户。”
“好。”
“不过作为一名负责你健康的专业人士,我觉得还是应该警告你,镇静剂和武器不宜一起使用。”
斯特宾斯摇了摇头,勉强笑了笑。
他总能听到窗外有动静,感觉是从巷子那边过来的。可外面一个人都没有。一定是头脑错乱了。偶尔有那么一两次,他被吓得大叫,甚至对着窗户猛扫了几枪,可那里只有影子。
斯特宾斯的枪声和火箭弹不时击中外墙的爆炸声把罗德里格兹从吗啡带来的幻觉中给搅醒了。他在一旁大笑,朝窗外痛骂索马里人的枪法简直烂到了家。虽说他的伤很严重,不过现在已经不疼了,只是不爽而已。那条橡胶短裤把他整个下半身给勒得紧紧的。他找威尔金森问了几次能不能给松松,都被医务兵断然拒绝了。
一名三角洲队员走了进来,问斯特宾斯之前袭击他的火箭弹是从哪个方向飞来的,斯特宾斯不太敢确定。
“从西面那条巷子里。”他说。
可他一直面朝着那边啊,身上的伤又都在背后。这时斯特宾斯想起来了,中弹前他转了个身,正往后看的时候发现了火箭弹在朝他飞来。所以说一定是从背后打来的。
“不对,是东边。不是从坠机那边,”他说道,“应该是从街道远处。”
过了一会儿,这里只剩下他自己坐在长榻上,他裤子没了,手里攥着把枪,耳边还能听到罗德里格兹匀称的呼吸声,那个索马里妇女在旁边用他根本听不懂的语言抱怨着,大概意思是塑料手铐把他丈夫勒得太紧了。他突然感觉尿憋得慌。可又哪都去不了。于是索性就在坐着的地方尿开了。太爽了。他看了眼那家索马里人,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下。
“不好意思啦,把床尿湿了。”他说道。
7
一个半街区以南的街上,一等兵大卫·弗洛依德正朝着所有移动的目标射击。起初他看见一大群人顺着下坡往南跑时,心里还有些犹豫,不愿对着人群开火,可后来他眼睁睁目睹了三角洲战友菲尔莫尔、中尉军官莱希纳以及三四个其他弟兄被击中的场面,于是现在,他根本不管那么多了。周围的世界都在疯狂地喷射着火焰,还击也就成了唯一说得通的回应。然而,不管他和专业军士梅尔文·德吉泽斯朝马里汉大道倾泻了多少子弹,对面那群人似乎一直在慢慢靠近。这条大马路的中间,仍然趴在路上土坎后面的专业军士约翰·卡雷特也在做着同样的事。他们正处于这条防线的最南端,完全不知道坠机点周围或是其他地方都怎么样了。弗洛依德观察到,在他的SAW机枪打中了某个人时,目标的身体就会猛地抽搐起来,就像是触了电一样,最多再往前挣扎个一两步就倒地不起了。
一发子弹或是弹壳之类的什么东西打中了他。弗洛依德一下跳了起来,紧接着便觉得自己摔到了地上,可他丝毫不敢将视线从马路前方移开,这时,他发现裤子从胯部到靴子的部分都被撕开了,幸好子弹没有擦**体。很显然,是穿透了铁皮墙飞过来的。
“嚯!”他一边说,一边看了眼德吉泽斯,既感激又后怕。
弗洛依德的耳朵被震得嗡嗡直响,可不知怎的,他还能听见。德吉泽斯却被吓得开始崩溃了。他越来越神经,嘴里念叨着自己再也在这呆不下去了。他得走。他和弗洛依德一直隐蔽在马路西侧阴影下的这扇铁皮墙后,本来觉得很安全,但现在天色越来越暗,德吉泽斯渐渐控制不住情绪了。他在一旁上蹿下跳。叨念着他得做点什么。他有种不好的预感。得换个地方。现在就换!
弗洛依德真想给他一巴掌。
“你他妈的快给我蹲下!”他对着德吉泽斯大骂。
就在这时,马里汉大道对面的人挥手招呼他们到院子里去。斯蒂尔上尉已经暂时放弃了和一个街区以外的佩里诺还有蒂托马索会合的打算。他想让所有人都留在防线南端守住这个院子。这块小地方眼下聚集了三只三角洲小队和许多伤员,其中有胳膊中弹的尼瑟瑞和埃里克,还有因右小腿的伤痛而嚎叫个不停的莱希纳。一名医务兵正忙着往古德尔臀部的伤口里塞止血纱布,而与此同时,这位伤员仍不忘操作着电台。这间小院就是处避风港,而那条宽阔的马路则宛如一道无法逾越的海湾,将弗洛依德、德吉泽斯、还有第三小队的其他成员远远地隔在了那头。
他们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朝院子跑去。二等兵乔治·席格勒第一个动的身。接着卡雷特也从马路中央的伏击点跳了起来,冲向门口。一等兵杰夫·杨跟着也顺利地跑过了马路,他的一副大眼镜在鼻梁上颠个不停,两条长腿一蹦老高。其他人跑时,弗洛依德和重新镇定下来的德吉泽斯都要向南开火提供掩护。最后,马路上只剩下他们俩了。
“你先跑。”弗洛依德对他的弟兄说。
德吉泽斯点了点头。
“等下,听着,你过去后,先别急着进院子,明白不?你得回过身掩护我,下一个就轮到我了。懂了吗?”
德吉泽斯又点了点头。弗洛依德不知道他是真懂了还是在装懂。
德吉泽斯跑时,弗洛依德估计自己打了至少有50发子弹。好在他的好哥们没有忘掉他。德吉泽斯没忙着进去,他转过身,单膝跪地,开始掩护射击。弗洛依德起身开跑,他恨不得飞过去,感觉靴子好像突然被灌了铅似的在拖累他。身上的破裤子像裙子一样在腿上呼扇着,他没穿**,所以拔腿狂奔在马路上,让他有了种裸奔的错觉。他不停奔跑,那道通往院子的门越来越近。
他终于成功了。
8
城市那头,差不多一小时前,迷了路的车队终于带着几车的死伤游骑兵回到空军机场的基地。罗伯·马什少校曾预想过这种惨败,他一直祈求着这一幕不要出现。他1976年入伍,开始是名特种部队的医务兵,后来去了弗吉尼亚大学医学院进修。他的父亲约翰·马什那时还是陆军部长。马什是一名航空军医工作人员,后来有次在德克萨斯,结识了加里森将军。两人一拍即合。数年后,当上了三角洲部队司令员的加里森向马什发出了邀请,希望他能担任该部队的军医——毫无疑问这与他的家庭背景有一定的关系。马什谢绝了,他担心这种邀请更多的是出于他父亲的缘故,而非对于他个人医术的肯定。一年后,当他再次收到邀请时,他决定这回恭敬不如从命。从此便在这支部队中担任军医,迄今已有八年了。
在这里,马什最自豪的一项创新是他设立的四个四乘二英尺大小的外伤急救医疗柜,那里面装满了输液袋、绷带、止血纱布、凡士林油、针头、胸管……几乎所有需要用于创伤急救的物品。不过这些东西并不是直接堆在里面的,他和同事们将每个柜子里的器材又分别装入了15个独立的密封医疗包,分为5个重伤用和10个轻伤用。需要时,他们会先评估伤势,然后按情况取用。这一招是马什在英阿马岛海战中从英军那学来的。三角洲部队这些年来无论到哪都拖着这些柜子,有些军官对此颇有微词。他们抱怨柜子占用了货架的地方,曾不止一次想扔掉。在马什的记忆里,每到这时,都是像加里森这样有着实际战斗经验的军官们站出来挽救他的这项“成果”。现在,头一次,这些东西将要派上用场了。
局势在不断恶化,马什整个下午都在联合指挥中心周围巡视。起初,加里森只是坐在指挥室后,叼着根没点着的雪茄,静静地聆听和观察着画面。他不喜欢干涉下属的行动。有些高级指挥官坚持事必躬亲,可加里森不一样。刚抵达这里不久,将军就在一次简短的讲话中解释说,这是其军人生涯中第一次领导一些他觉得根本没有必要去领导的小伙子们投入战斗,因为他们清楚地知道该如何行动。加里森称,他的职责就是为手下的部队提供一切所需的保障,然后放手让他们去干。然而,此时的局势正朝着失控的方向发展,这位将军再也按捺不住了,他走到了指挥室前方。
马什早早便离开了联合指挥中心去护理二等兵布莱克伯恩——这个从“黑鹰”直升机上摔落的小伙子并没有像之前医务兵担心的那样摔断了颈椎。他只是撞伤了头部和颈部,还有几处骨折。就在马什抢救他时,耳边传来了一架“黑鹰”在市区被击落的消息。回到联合指挥中心后,他瞥见里面所有的人都在焦虑地议论着。指挥员们眼盯着监视屏一动不动。连加里森也在全神贯注地看着。显然气氛已经紧张起来。
位于美国大使馆处的陆军野战医院已经接到了通知,要求他们随时做好抢救伤员的准备。本来的计划是将伤员直接送去,可后来又决定要在马什的帐篷里先行处置。他已经准备就绪,另外他还有两个外科医生、一个麻醉护士以及两个内科助理医师帮忙。附近空军基地野战外科手术室的护士们也已志愿前来援助。帐篷外将会设立一处诊疗鉴定区。最急迫的伤者诊断后将直接送到里面。那些不那么严重的则分派到后面的露天等候区。而那些只能“观察治疗”的,也就是没救了的或是马上就要断气了的只能送到救护车旁的一处地点,和其他伤员隔离开来。马什已经指定本小队的急救车作为存放死者的地点。车里凉爽些。可以免于尸体被太阳暴晒或被其他人观望。皮拉已经躺在那了。
车队停了,眼前的景象就像是一幅中世纪描绘噩梦般的油画。一辆五吨卡车后面的车厢打开了,里面的人都在哀号着,呻吟着,淌着血。“灰熊”马丁靠边坐在一侧,用手捂着肠子,两条腿被炸得稀烂,他正处于昏迷的边缘。时间太紧了,许多伤员甚至都没能得到基本的包扎。一副副担架将他们抬下了车,马什只有几秒钟的时间对每名伤员做出治疗判断。二等兵阿达尔贝托·罗德里格兹不但挨了炸,还被卡车撞翻在地,情况危急,被立即送进了帐篷。而一名左小腿几乎被打掉了的三角洲中士则被安排到后面等候治疗。同样进了帐篷的还有中士鲁伊斯,他胸口的伤也很严重。有些游骑兵伤员在外面被指挥得稀里糊涂。他们在诊疗鉴定区周围转来转去,气急败坏地大骂个不停。马什注意到他们都还提着武器,于是立刻叫来了随军牧师,让他把人员集合起来,好好安抚他们。
三角洲医务兵邓·哈金森上士走上来问马什怎么处理“灰熊”马丁。哈金森和马丁关系很好。
“他的伤相当重,医生。”
其他一些三角洲战士也凑了上来,守在“灰熊”旁边,马什看得出来,“灰熊”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伤势太重,显然已经没救了。他的上腹部基本都没了,而且当马什尽力将他翻过身去检查时,看到整个骨盆后部也已经被炸光了。“灰熊”马丁即将从三度休克升级为四度。他皮肤苍白,明显失血过量。还能挺到现在简直就是个奇迹。即便如此,可当马什拿开他的手时,他还是一把攥住了这位医生的手,那力量竟如此之大。马什本该将其归入“观察治疗”一类,或是直接宣布死亡,将他送到急救车里,可此时身边站着那么多战友,大家都在不停地催着他做些什么,这令他受到了感染。必须得行动起来了。他知道“灰熊”肯定没救了,可不管怎样,他还是决定试试全面抢救。
二等兵科瓦莱斯基也被送进了帐篷,这名游骑兵司机被一发没有爆炸的火箭弹穿透了身体。令人惊讶的是,他居然还有生命迹象。帐篷里,就连检查这名士兵的普外科医生布鲁斯·亚当斯上尉都被这伤势吓得退后了几步。科瓦莱斯基的左胳膊不见了——后来一位空军护士在这名游骑兵的裤兜里找到了它,当时着实把她吓得够呛,其实那是专业军士汉德在战斗中匆忙放进去的。护士剪去科瓦莱斯基衣服的同时,亚当斯开始试着恢复他的呼吸。在左胸附近,他们见到了火箭弹钻入的伤口,接着,亚当斯又提起了右臂,这时,他在这一侧的腋下发现了炸弹的锥形弹头。
马什走了进来,了解伤势后告诉亚当斯,“这人没救了。别在他身上继续浪费时间了。”
上士兰迪·莱姆斯被叫来帮忙把这个还在垂死挣扎的伤员搬出去。这个军火专家一眼就发现那枚穿透科瓦莱斯基胸部的炸弹竟然存在着随时被引爆的可能。弹尖上的引信就露在右臂下。于是,莱姆斯没有把他搬到急救车旁,而是和另一个士兵用沙袋堆了一个掩体,然后将科瓦莱斯基的尸体放在了掩体下。接着,莱姆斯趴在沙袋上把手伸了下去,小心翼翼地拆卸炸弹的引信。
与此同时,联合指挥中心里的指挥员们刚刚在惊恐中目睹了胜利的索马里人占领第二架“黑鹰”,也就是杜兰特的座机的画面。紧接着,电台里又传来了第一坠机点不停呼叫救援直升机运送伤员史密斯和卡洛斯·罗德里格兹的声音。他们现在有99个人被压制在城市中动弹不得,而且还没有任何救援力量在赶去的路上。他们知道,再派架“黑鹰”降落到该处去营救两名重伤的游骑兵将是一件太过鲁莽的决定。敌人在那的火力远比摩加迪沙任何其他地方都要猛烈得多,再说索马里人已经击落四架“黑鹰”了。有些飞行员向加里森请愿前往,可为了挽救两个人而搭上更多人的性命未免太得不偿失了。
其实在这场战斗之前,索马里军阀艾迪德并未得到民众的广泛支持。但这场突变一下将某种血浓于水的情感转化成了一场大规模起义。仿佛全城的人都一下子变得想要帮艾迪德将美国人赶尽杀绝。到处可见点着火的路障。很显然,这正是艾迪德和他所领导的武装派别期望已久的。从上空俯瞰第二坠机点,已经根本找不到舒加特、高登、杜兰特或是“超级62”机组成员的任何踪影,视线所及之处,只有一群群兴奋异常的索马里人还在朝飞机残骸的地点涌去。在此之前,观察直升机曾接收到了杜兰特和副驾驶雷·弗兰克飞行服上发射的追踪信号,可这短暂的希望很快便破灭了。因为很明显,信号发射器已经被狡猾的艾迪德武装分子发现并撕了下来,他们正提着那个小装置满城乱跑,用以迷惑美国人的搜索。
至于第一坠机点附近的美军,情况还算说得过去。那99个人是世界上最顽强的战士。他们训练有素,装备精良,冷酷无情。他们已经占领了那片地区,便不会被任何人再夺走,当然更别提摩加迪沙的那群乌合之众了。
除非他们弹尽粮绝,或是脱水昏厥。于是,黄昏前,空中的指挥直升机开始呼叫支援。
——地面需要补充给养……输液袋、弹药、还有水……越快越好。下面兄弟子弹都快打光了。
——罗密欧64(哈瑞尔),这里是亚当64(加里森)。你的意思是让我们派直升机去补充给养?
——可以的话。派直升机去。尽量飞到北边坠机点。他们的子弹、输液袋、还有水都快用光了。完毕。
大部分游骑兵在出发时甚至连水壶都没装满。他们已经在酷热的环境中奔跑作战了几个小时。如果想要撑过这个夜晚,他们所需的不仅仅是战术和意志。所以即便冒着局势进一步恶化的危险,加里森还是决定再派去一架“黑鹰”。他们可以空投些水、弹药以及医疗物资,而且,如若情况允许,最好还能降落到地面,把那两名重伤的游骑兵给救出来。联合指挥中心里,大部分军官都认为,这架直升机也会被击落。最可能的坠机地点应该就在马里汉大道上。不过即便那样,地面上的人还是能得到他们迫切急需的弹药和水。
七点刚过,“超级66号”“黑鹰”直升机便在夜幕的掩蔽下出发了,驾驶员是一级准尉斯坦·伍德和加里·富勒,他们在坠机点以南街上红外频闪灯的引导下飞抵了目标区。飞机刚一降低高度,防线周围各火力点的机枪子弹便夹杂着火箭弹再次凶猛地朝天上飞去。院子和房屋里的美国大兵这时惊讶地发现敌人的火力点竟离自己如此接近,有些枪声明明就是从隔壁传来的。“黑鹰”的旋翼扬起了地面的尘土,一场肆虐的沙尘暴随之席卷而来。
这架直升机盘旋了大约30秒,其中的28秒在贺威看来都是多余的。它在头顶悬浮着,轰鸣声震耳欲聋。贺威紧张地屏住了呼吸,他担心这个庞然大物随时都会掉下来砸到自己。三角洲上士阿历克斯·西格蒂是今天下午迷路车队中幸存下来的一员,此时正在机舱后部和另一名机工忙着将装满了水、弹药、还有输液包的运输袋扔下飞机。机身上的弹孔越来越多,一枚子弹突然正中西格蒂的面门。飞机的旋翼和引擎被打出了几个窟窿,开始不停往外漏油。一排子弹擦着齿轮变速箱飞了过去。“超级66号”还能保持飞行。它飞快拉升逃离了这片区域,接着,游骑兵们从据点中跑了出来,迅速将这些新物资拖回。
在联合指挥中心,大家听到伍德镇定地宣布:
——补给完毕。
这支受困的部队终于有望熬过今夜了。
9
在摩加迪沙市区的三个街区周围,战斗已经进入白热化。坠机点正南方的街区有两处地点是在美军控制之下的。战斗搜救小队和蒂托马索中尉带领的游骑兵第二小队,总共约30人,已经借由“超级61号”坠落时撞倒的那面墙转移到房内。他们开始往南散开,清理临近的各间屋子和院落。阿卜迪亚兹·阿里·亚丁依旧藏在一间后屋里。中尉佩里诺带着他的人则从马里汉大道东侧破门而入,抢占了同一个街区里另一户人家的院子。他和另八名士兵一起,围在施密德中士的身边,看着他紧张地救治着正逐渐失去知觉的史密斯下士。佩里诺仍不敢确定坠机的具体位置,而且也不知道他们离蒂托马索有多远,尽管实际上他们现在之间只隔了几英尺的距离。米勒上尉和他的三角洲突击队以及几个游骑兵伤员正待在马里汉大道西侧由贺威清理出来的那间院子里。米勒上尉命令手下的25个人在该街区分散展开,从院子转移进周围的几间屋里。往南再穿过一条宽巷子,同样在马路东侧,是美军占领的第三处据点。那里困着斯蒂尔上尉和3支三角洲小队,他们在早些时候为了躲避敌人的炮火而隐蔽在这个院子里,现在已经无法继续朝坠机点推进了。
如此零散的兵力分布带来了许多问题。那些频繁飞来飞去,不断提供机枪火力掩护的“小鸟”直升机飞行员们就觉得很难清楚界定友军和敌人的位置。“黑鹰”指挥直升机里,中校哈瑞尔用无线电向米勒中尉发出了请求。
——“斯科蒂,你能不能想办法将所有人收缩聚拢到一个小一些的防线里?现在太分散了。我们很难提供精确的近距离火力支援。并且标示出所在位置。我们得了解你们究竟在哪。能不能做到?完毕。
米勒解释说斯蒂尔好像不愿再向北推进了,而且和斯蒂尔在一起的三角洲小队也遭到了重型火力的猛烈压制。
——“收到,我知道很难,你也尽力了,再试试吧,收拢所有人,然后找人引导空中火力。”
米勒将这项请求传达给了和斯蒂尔在一起的几名三角洲小队长。之后,在天黑前,他下令贺威中士穿过马里汉大道,占领对面院子,以扩大己方覆盖区域。贺威觉得这个想法简直蠢透了。他根本不觉得那样做对于改善目前的防守态势有任何帮助。他已经在外面街上呆了好一会了,此时自己心里已经有了一个计划。那就是让困在这条防线最南端的斯蒂尔和其他人向北推进,和他们会合。如此一来,“L”形防线的长端就能缩短不少,他们只需固守一处位置,而那些“小鸟”直升机也就可以围绕着一个清晰完整的街区范围执行火力掩护了。然后再在每一处关键路口建立交叉火力网,这样无论是坠机前方还是后方,甚至该街区的南端便都能得到有效的掩护。根据观察,贺威找到了三栋可以夺取并进而扩大本方防线的建筑。坠机尾部路口的西北拐角处有一栋二层小楼,在该处设立火力点将可以令索马里枪手退回到北面几个街区以外。令他意外的是,地面指挥军官们竟无一人注意到了那处明显的优势。在他看来,那些人似乎都已经被打垮了。他们跟着他跑进了院子,随即便窝在了那里,正如现在的斯蒂尔一样,只知道缩在南面一处毫无价值的位置不敢动弹。贺威曾接受的一切训练都告诉他,战场上的存活取决于先发制人的行动。你必须不断评估己方所处的地位,并尽力对其加以利用和改进。
贺威明白,争论没有任何意义。于是,他只好叫上另外三人两个一组地穿过马路,破门而入冲进了对面隔成两间屋子的房子,并迅速扫清了一切危险。房里没人。透过后面一扇被钉死的窗户,贺威看见了佩里诺。一名队员上来拆掉了横栏,用力推倒了那堵松松垮垮的石墙,硬生生打通了一条连接的过道。佩里诺和施密德把已经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的下士史密斯捆在一块板子上,顺着窗户递进屋。这里更安全些,能躲开墙头抛过来的手雷。
然而在贺威看来,脚下的这片地方简直烂透了。站在门口,他只能看到南北两条巷子的拐角,每个方向上的可视距离都超不过20码,这还谈个屁的扩大火力范围啊!
听着无线电里乱喊的问题和命令,贺威感觉有些指挥官根本就是泛泛无能之辈。这种事情太多了。从他们的脸上就能看得出来。一副不堪重负的样子。那些人的眼里甚至都蒙上了一层愁云惨雾。他们变得畏手畏脚,无勇无谋。
那些自吹自擂的游骑兵就是典型的例子。没错,是有些人在外面奋战,可没人告诉他们这仗该怎么打,他们自己肯定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大多数人只知道和他们的指挥官斯蒂尔一起窝在一个街区以南的屋后,干瞪眼等着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贺威估计那座房子里至少还有24个有生力量和数挺重武器。他们都他妈的在干吗?他和米勒还有头顶飞机上的指挥官们倒是至少在这件事情上达成了一致意见。斯蒂尔和他的游骑兵们应该抬起伤员,沿下坡至少再走个他妈的50码,赶快加入防线,投入到这该死的战斗中来!可这个斯蒂尔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感觉好像游骑兵真把三角洲部队当成了大哥哥,既然大哥哥在这儿,一切都会没事的。
皓月当空,枪声也渐渐沉寂了下来。月光在街上投下了淡淡的阴影。只有“小鸟”直升机还不停在天上开着枪来回穿梭,曳光弹和火箭弹不时划破夜幕,照亮天空。机枪退出的弹壳如瓢泼大雨一般倾泻到铁皮屋顶上,仿佛有人在拼命敲打着一只空金属桶。马路上索马里人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贺威注意到,那些暴徒倒是在拖走死伤同胞方面很有一套。除非是倒在街道正中间,要不然尸体过不了多久就不见了。当然武器就更是了。只要被扔在地上,除非是坏了不能再用的,否则最后肯定不知哪去了。他们都是些非常聪明的巷战分子。贺威不得不承认,自己对他们的职业素养多少有些敬佩。他们强烈的纪律观念和果断的战斗决心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武器和战术方面的不足。他们非常善于隐蔽。一般情况下,你所能看到的只有他们的枪管和头。天一黑,那些业余枪手就回家躲了起来,枪声也变得稀稀疏疏,可准头却明显提高了。
月亮刚出来不久,门口北面的拐角附近就传来了喧哗的话语声,那里正是斯特宾斯和赫德被袭击的地方,贺威吓了一跳。起初他以为是游骑兵。要不然还有谁能笨到那么大声在街上说话呢?可游骑兵应该都从街上撤离了啊。他拔下一只耳塞,仔细又听了听。居然在说索马里语。那一定是像其他人一样被炸聋了,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说话声有多大。有时候战士们甚至要在战斗结束后两三天才能彻底恢复听力。待三个索马里人在拐角处聚齐,只见街对面一名三角洲队员那里突然射出一道白光,照到了排头的那个人脸上。他的眼睛顿时瞪得硕大,就像垃圾桶里受了惊的浣熊一样。贺威把枪架在门框上,将绿色的荧光瞄准点对准了第二个人,接着便扣动扳机开始全自动射击,第三个人应声倒在了扫射之下。三人都被击中了。不过两个又挣扎着站了起来,他们拖着最后面的那人往拐角后躲去。
贺威和其他三角洲队员放过了他们。他们不想再开枪暴露位置。贺威再一次对手上的这把5.56毫米步枪气愤不已。在正中目标后,他希望看见的是他们倒地不起。
10
斯蒂尔和他的队伍刚进院子时,这里一片混乱。耳边充斥着各种噪音:枪声、手雷爆炸声、直升机螺旋桨声、无线电呼叫声、人们的喊声、哭号声、呻吟声、尖叫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个个都想盖过这片喧嚣声,个个的需求都比别人的更迫切。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尘土的味道。可怜的莱希纳中尉正痛苦地嚎叫着,右腿还在不停地流血,地上已经淌出了一道溪流。
这个院子大约有15英尺宽,18英尺长。进门后,能看见左右各有两间屋子,最后面则是一条带顶的走廊,一堵墙将它和中间开放的院子隔开,墙上装饰着用混凝土砌出来的格子图案。左边第一间屋里装的全是轮胎,从地板到天花板,塞得满满当当。右边的第一间屋子关着住在这里的索马里人家。他们被搜了身,反捆上双手,押在角落里。斯蒂尔将五名伤员安置在那道水泥屏风后。其中,古德尔和莱希纳已经无法走动了。医务兵还在忙着处理莱希纳的伤。斯蒂尔要求三支三角洲小队和游骑兵混编到一起,结果无一人响应,这令局面更加复杂了。
三角洲队员们曾一度商量着想在院门外的街上架一挺重机枪。不过他们带的都是步枪。专业军士卡雷特听到这番议论后立刻变得紧张起来。他是SAW机枪手,也是唯一一个到目前为止还没受伤的机枪手。要是真派人去的话,肯定非他莫属。他刚才已经在马里汉大道中间的一块石头后面趴了一个多小时了,现在终于转移到了安全些的室内,他真不想再回去了。他可以硬着头皮冲出去,但心里怕得要死。
“我不会派任何人回到外面去的。”斯蒂尔讲。
卡雷特暗地里长舒了一口气。
斯蒂尔喊来了高级军士肖恩·沃森,让他去检查下有没有后门。前门外的枪声响个不停,斯蒂尔想,如果撤离这里的话,最好从另一条路走。沃森一会回来说,没发现后门。
他用无线电联系上了佩里诺和蒂托马索中尉,但没法确定这两人分别离他们都有多远。蒂托马索在无线电里花了好几分钟的时间试图给斯蒂尔指明方向,可大家是从不同方向进入这片区域的,又都对地形不熟,最后只能不了了之。斯蒂尔感觉自己就像在玩一种童年的游戏,游戏中的每个人都要先转过身背对着黑板,然后再回头照着老师的描述画幅画——其中的乐趣就在于最后大家的画千差万别。实际上,斯蒂尔距离佩里诺不过50码远,而佩里诺和蒂托马索更是仅隔着一道8英寸厚的内墙。可他们都以为还有十万八千里远。真可谓咫尺天涯。
斯蒂尔拼命想获知他的人都在什么地方,他担心有人在混乱中被落下。埃文斯曼中士和第四小队已经彻底没了踪影。他所掌握的最后信息是,他们收到了要步行前往坠机点的命令。他不知道那些人已经搭上了护送车队,在经历了一番血雨腥风后才捡着一条命逃回了基地。佩里诺和蒂托马索分别向他报告手下人员的在位情况,佩里诺还说他看见罗德里格兹和伯恩被拖进了马里汉大道对面的伤亡处置点。斯特宾斯和赫德呢?斯蒂尔无法直接用无线电联系上米勒上尉,于是他将这一请求转发给了指挥直升机,他们帮忙接通了米勒。
——基洛64(米勒),这里是罗密欧64(哈瑞尔)。他(斯蒂尔)请求寻找游骑兵斯特宾斯和赫德。他觉得那两人和你们在一起。能否核实?完毕。
指挥直升机向斯蒂尔发出回复:
——收到,朱丽叶,信息确实。那两个游骑兵和他们在一起,完毕。
这是条好消息。可还是没人知道埃文斯曼小队在什么地方。斯蒂尔正想着下一步该如何打算,这时,佩里诺又一次给他发来无线电,说明史密斯的情况。上尉知道再重复呼叫要求另一架直升机迫降的希望是极其渺茫的,可他同时也明白,假如换作是自己站在史密斯身边,浑身沾满鲜血,眼睁睁看着那个年轻人的生命逐渐消逝,他也会同样这么做的。
“我试试,但让直升机降落在此会十分困难。”斯蒂尔说。
“我这外面就有一处宽敞的路口,”佩里诺说,“那里可供降落。”
斯蒂尔立即着手呼叫指挥层。
——罗密欧64,这里是朱丽叶64。我们需要一架救援直升机,现在!立刻!有危重伤员,他就要不行了。
几分钟后,终于传来了答复的消息:
——收到,明白。我们正在催促第十山地师的快反部队尽快赶到。“黑鹰”无法着陆,完毕。
医务兵库尔特·施密德之前曾发出补充血浆的请求,他从史密斯的“狗牌”上了解了这个小伙子的血型。在运送补给的“黑鹰”飞走后,他找到了三角洲小队长保罗·贺威。
“有没有血浆?”
“没有。”贺威斩钉截铁地告诉他。
施密德估计血浆一定是因为迷路车队的伤亡太大而告急了。他从无线电里已经听说基地的医生们正临时组织献血以满足突如其来的巨大需求。
即便现在已经几乎无望,可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在尽力抢救史密斯。他让佩里诺以及院子里的其他人轮流摁住史密斯的下腹部,持续对股动脉施加压力。医务兵终于软下心来,给史密斯注射了一支吗啡。下士很快安静了。他还有意识,但已经很模糊了,看上去苍白冰冷,正向死神一步步妥协。佩里诺心里知道,虽然史密斯现在十分安静虚弱,但他依然保持着惊人的警觉和对死亡的恐惧。史密斯谈论着他的家庭。他父亲也是一名游骑兵,参加过越战,还在战斗中丢了一条腿。他的弟弟麦克,正打算去参军,然后去上游骑兵学校。麦克的双胞胎哥哥托德,也有同样想法。而他自己杰米,小时候更是一门心思只想去当兵。他在新泽西北部读高中时打过橄榄球和长曲棍球,在班里出类拔萃,仅凭这两项的优异表现便足以毕业了。可他对书本或学校提不起一点兴趣;他深知自己想要什么。没什么能阻挡得了他实现自己的梦想。甚至他父亲,詹姆斯中士,曾努力向他灌输过的恐怖,或是绘声绘色讲起在越南时亲身经历过的毛骨悚然的感受,都无法把他吓倒。三年前,还处于基础训练阶段时,史密斯就在给父亲的信中写道:“今天吃完午饭往回走,有两名游骑兵路过我们连。他们穿着褪了色的迷彩,戴着黑色贝雷帽。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一直是我的梦想,激励着我成长的每一步。”
此时,史密斯请求医务兵能在日后代他向父母和家人道别,并告诉他们在他弥留之际,依然一直惦记着他们,深深地爱着他们。他们开始一起祈祷。
“坚持住,”施密德对这位即将死去的下士喊道,“我们正在想办法把你送出去。我还没放弃。”
医务兵把佩里诺拉到一旁,不停地重复道,“我们需要帮助。他就要不行了。”
可周围的形势如此恶劣,怎么把命悬一线的他运出去啊?补给直升机运来了更多的静脉滴液,施密德也给史密斯输了很多,可这孩子失血太多了。他需要的是一个医生和一间医院。甚至那都不一定能救回他的命。他只剩一口气了。
望着月亮爬上天空,斯蒂尔恨透了自己在出发时没有让战士们带上夜视仪。现在好了,这个本来
固执己见、习惯照章办事的游骑兵统帅却在这一次行动中以貌似充分的理由忽视了正常程序,此刻他们正为自己的生死存亡而浴血奋战,可到了晚上,手上却少了本胜于敌人的最重要的技术优势。眼前这一切仿佛在完美阐释着为什么不应忽视常规的备战程序。
同样,其他人显然也是那么想的。在机库准备装具时,一等兵杰夫·杨问是否需要带上这东西,结果还被古德尔好生嘲笑了一番。
“杨,好好想想。现在几点?”
“三点。”
“我们的任务要多长时间?”
“两个小时吧。”
“那五点天是不是还亮着?”
“对啊。”
“那你为什么还要带夜视仪呢?”
斯蒂尔对自己愚蠢的行为羞愧不已。再过一两个小时,天就要漆黑一片了。他又绕着院子扫了一眼,想看看会不会有人,说不定凑巧带着夜视仪。没人带着。从半开着的金属大门望出去,外面黑得就像座山洞。他正站在院子北端的第二间屋里——好像是个厨房,在那儿,斯蒂尔望见他手下伸出了一支支枪管警戒着门外,月光反射在上面,发出了幽暗的蓝光。他挨个点了下名,以防有人打瞌睡。
米勒不知道南面那个街区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在他第一次请求斯蒂尔带领队伍向北推进后,对方就拒绝了再用三角洲小伙子头盔里的无线电和他直接对话。站在三角洲指挥官的立场上,他说不上来斯蒂尔到底是怎么了。有人担心对面的上尉受了伤——游骑兵指挥官在无线电里曾说过“分队指挥”中弹,不过没人敢肯定这句话指的是不是他(实际是斯蒂尔在说莱希纳)。米勒接着又向斯蒂尔转发了要他至少派一些人向南移动的请求,即使不穿过坠机附近的路口,也要赶到米勒街区的拐角建筑物附近,以便帮助掩护南面的另一个路口。那名游骑兵指挥官还收到了指挥直升机方面的督促,强调假如部队能收缩到一条更紧密的防线中,将更有利于“小鸟”进行扫射掩护。从这个防守严密,相对安全的院子走出去,再回到街上,光是想想就够让人难以接受的了;然而,在听到指挥直升机的这项请求后,斯蒂尔竟然同意了。
他用无线电联系佩里诺,要求中尉从他所在的院门口向街上扔一支蓝色荧光棒。
“收到,扔出去了。”中尉回答道。
斯蒂尔紧接着一闪身出了院子。他惊讶地发现那支荧光棒居然离他这么近,只需向北冲刺一小段路就行了。
他向哈瑞尔回复道:“好的。呼—哈。”
随后他回到院子告诉沃森中士准备转移。沃森迟钝地愣了一下。
“嘿,长官,嗯-嗯,”他说,“不行。”
沃森说,他觉得这个想法太疯狂了。只要一踏出院门,下一秒肯定会立刻遇到一通子弹和手雷的招呼。这里有五名伤员,其中的两个(莱希纳和古德尔)还得有人抬着。菲尔莫尔的遗体也得带着。要想快,就意味着每副担架需要四个人,这无疑让他们成了索马里枪手非常轻松射杀的目标群。再说这里有什么问题?枪声已经渐渐消退,跑到那个院子去又要付出不小的代价。假如仍留守这里,完全可以建立一片更大的防线。为什么要转移?
游骑兵们紧张地听着两人的讨论。从个人角度,他们都站在沃森这边。一等兵弗洛依德甚至觉得下令转移的斯蒂尔一定是脑子秀逗了。古德尔当然也不想被人抬在担架上跑来跑去。转移不但没必要,而且太危险。麻烦已经够多的了,这不是火上浇油吗?斯蒂尔深呼了一口气,又重新考虑了下。
“也对。”他告诉沃森。
他转身又和院子里的三角洲队员们短暂交换了一下意见,然后用无线电告知哈瑞尔。
“我们不能再动了,伤员太多,没法前进。”
对于米勒上尉来说,这消息太让人沮丧了。上头没有明确指定由谁来负责地面总指挥。要是斯蒂尔的一些部队能转移到哪怕他们街区的尽头,也能更好地保证火力覆盖到这两支部队之间的那条宽巷子。就连哈瑞尔也拒绝再重复下达让斯蒂尔转移的命令。
——“如果你们处于分散状态,我可能无法对你支援。”哈瑞尔告诉斯蒂尔。“你在地上,自己决定。”
斯蒂尔下定了决心,就这么着了。这时又有一名三角洲队员跑来给斯蒂尔递来耳机,让上尉直接和米勒商量一下,可斯蒂尔摆了摆手示意不必了。于是,现在的局面变成了两支精锐部队被分割压制在两处,而指挥官们还在各自为战。
既然斯蒂尔不动,米勒只好把自己手下的人调走了。看着三角洲队员们打算离开,斯蒂尔气坏了。要是他们都走了,这地方的有生力量就少了一半还多。他感觉米勒这样做不但毫无道理,而且是在向他以及他的部队宣泄不满和示威。不过他并没有阻止。
三角洲队员们在院子里排好了队形。第一组的四个人刚在夜幕中冲了出去,整个街区的枪声便又响成了一片。听起来就像摩加迪沙城又借尸还魂了一般。只过了几秒,那四个人又都飞奔着跑回院子,进门时还被下午绊到斯蒂尔的那道金属门槛给绊倒了。他们摔成一团,分开时碰得枪管叮当直响。
所幸无人受伤,斯蒂尔克制着幸灾乐祸的快感,看着他们重新编队。
——“嘿,上尉,我们得把史密斯送出去。他的情况越来越糟。”佩里诺那边又发来了无线电。
“收到。”斯蒂尔说。
他知道希望渺茫,但觉得自己有责任为史密斯一试。他又一次接通了指挥系统,呼叫哈瑞尔。
“罗密欧64,这里是朱丽叶64。我们有个人就要扛不住了。他们那边门外就有一处宽敞的路口可供降落。”
——“你能标记出地点吗,朱丽叶?够‘黑鹰’降落吗?”
斯蒂尔很肯定地回复说可以。然后又等了几分钟让对方做决定。然而,消息传来时,他还是听出了哈瑞尔话语中的无奈。
——“我们派了一架‘黑鹰’去补给,结果机身严重受损,已经无法继续飞行。如果再派一架过去,很可能只会增加坠机的数量,完毕。”
“这里是朱丽叶64。收到。车队什么时候能到?”
又是几分钟的沉默。斯蒂尔又重复呼叫了一次,他已经急了。
“罗密欧,这里是朱丽叶。”
——“请讲,朱丽叶。”
“收到。能不能告诉我车队的预计抵达时间?”
——“我正在联系,等着。”
哈瑞尔的愤怒显而易见。
跟着斯蒂尔听到了哈瑞尔在向联合指挥中心请求。
——“有两名重伤员(卡洛斯·罗德里格兹同样情况危急)就要不行了,得赶紧运出来。可地面无法保障直升机安全降落。能不能告诉我快反部队大致会在什么时候到达,完毕?”
几分钟后。
——“要是快速反应部队还不能迅速赶到的话,会有更多伤员阵亡的。去叫那个带星的(第十山地师师长格雷格·吉尔准将),让他的人赶快动起来!”
从指挥官的角度来看,撇去史密斯和罗德里格兹两人不谈,实在找不到理由再去趟这摊浑水。考虑到此前车队遇上的众多路障和伏击点,谁也不愿再找一支车队去冒险。他们正在寻求主力部队的支援,计划拉来支上百人的队伍,并以巴基斯坦的坦克和马来西亚的装甲运兵车为先锋。但集结和组织这样一支部队需要时间。哈瑞尔被告知援军至少要一个小时(实际用了三个小时)才能出发。他回复道:
——“他们说再有一个小时能到,可我觉得远远不止。”
斯蒂尔告诉他一小时太久了。空中指挥官马修斯解释说:
——“收到。我也想派架直升机去,但恐怕真的那么做了,我们又要多损失一架飞机,完毕。”
没人想让那两个年轻的战士就这么死掉。在联合指挥中心,几位将军再次碰头,商议是否派去一架直升机把史密斯和罗德里格兹救出来。飞行员们已经做好了准备。米勒和斯蒂尔也收到了消息,问他们能否保障降落点的安全,让“黑鹰”顺利进出。佩里诺和贺威中士商量了一下,这名三角洲队长信誓旦旦地说,直升机能飞进来,但肯定飞不出去。
米勒上尉的三角洲指挥所对此表示同意。他回答道:
——“我们会尽力保障该处的安全,但这地方火箭弹满天飞。要想让一架直升机安稳地进出将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恐怕我们又会丢掉一架直升机。”
哈瑞尔不忍心传达这份悲观的结论。
——“我们会尽一切所能帮助伤员,但目前只能寄希望于地面快反部队快点到了。”
斯蒂尔悲伤地将原话告诉了佩里诺。“那里太危险了。”斯蒂尔告诉他。
没多久,史密斯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紧接着心跳便停止了。医务兵施密德立刻投入全面抢救。他试着人工呼吸,反复按压,吹气,还直接向心脏打了几针药。结果都没用。他死了。
哈瑞尔还在死命催促地面援军。
——“要是再运不出来,他就死在那了,直升机去不了,完毕。”
八点钟,斯蒂尔从佩里诺那里收到了又一条无线电消息。
“别想救援直升机了,长官。太晚了。”
斯蒂尔将这条消息传上了指挥系统。
——“一名重伤员刚刚阵亡。”
医务兵施密德还沉浸在史密斯的死而无法自拔。就在他手上,一个本来意识清晰,身强力壮,还抱怨说“太疼了”的游骑兵下士,就这么变成了一具死尸。
可作为这里最主要的医务兵,施密德没时间再去想这事,太多的人还等着他去救助,但史密斯痛苦的表情和死亡的惨状即便多年以后仍旧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沾着浑身的鲜血,他又跑去救他人。他垂头丧气,筋疲力尽,万念俱灰。是他的错吗?是不是应该在等待援军时,就找人给史密斯直接输血?他又回想了一下处理史密斯的伤时所采取的每一步措施,重新自我鉴定了一番,为犯下的每一个错误和耽搁的每一秒钟而自责不已。
最后,他还是努力克制住了情绪。施密德相信,如果史密斯能被送回基地,说不定还有得救。可这也难说。没准那只是他的美好愿望罢了。
史密斯的死同样对斯蒂尔造成了强烈的冲击。他对皮拉的死还一无所知,也不知道在和车队一起回基地的路上,还有好几名游骑兵也阵亡了,卡瓦科、科瓦莱斯基、还有乔伊斯,都是游骑兵战士。他曾目睹了菲尔莫尔中弹牺牲,但史密斯是他的人。他之前从没损失过一名手下。斯蒂尔将这些兵视如己出,从没把他们看作是军中或是团里的普通一员。他有责任锤炼他们,领导他们,保护他们。可如今,他只能将其中的一人安放在裹着国旗的棺材里运回国,这小伙子是某个家庭的心肝宝贝,更是某对父母年轻有为的儿子。他静静地走去将这一消息告诉了沃森中士。两人决定先不让其他人知道。
古德尔正在一旁和别人兴致勃勃地谈论穿过自己屁股的第二个弹眼,还炫耀起身上被打了个窟窿的水壶。子弹射穿了他的大腿,在右半边屁股上给他留下了一道严重的伤口。幸运的是并不怎么疼。但这总还是有些令人难堪。街上的所有人都被命令进了院子之后,弗洛依德也喘着粗气跑进来,他一眼瞥见了古德尔屁股里塞满的止血纱布,说了句,“你喜欢用这东西堵屁眼,哈?古德尔?”同在这间后屋里的还有埃里克和尼瑟瑞,埃里克双臂的肱二头肌都受了伤,无法再担任机枪手,尼瑟瑞去顶替他没几分钟,上臂也被子弹击中了。尼瑟瑞的情绪很低落。子弹伤到了他的肱二头肌和三头肌,他的右臂完全没法动弹了。
一名伤员哭着大叫:“我们就要死在这儿了!”还不停地喊,“我们回不去了!”
“妈的闭上你的狗嘴。”兰迪·拉马戈里亚中士嚷了句。那人不吭声了。
莱希纳的情况也糟透了,他正静脉点滴吗啡。初次走进这间阴暗的后屋时,拉马戈里亚中士还脚底一滑摔坐在了一团温热的泥潭里。随后他才意识到那是莱希纳流到地上的血。屋里夹杂着血腥味、刺鼻的麝香味,还有股淡淡的金属味,好像是黄铜,这气味他们一辈子也忘不了。
沃森进来找弹药。一大半已经消耗掉了。
“我还有几枚闪光弹,你要不要?”古德尔问。
“不要,古德尔,我不要闪光弹,”他语带不屑地回答,“我们不是想吓唬他们,现在我要杀了他们。”
像其他人一样,古德尔也对救援车队这么久还没来而感到失望。他问过斯蒂尔车队什么时候能到,上尉说了个时间,等那时候过了,古德尔又问了一次。斯蒂尔又说了个新时间,可现在连那也已经过了。
“阿特沃特,”他对斯蒂尔的话务兵喊道,“看,我答应了未婚妻今晚给她打电话,要是不打我就完蛋了。我们得赶紧离开这了。”
阿特沃特对他报以苦笑。
“嘿,你他妈的能不能在那消停会儿,”一名三角洲队员说道,“再那么大声说话,一发火箭弹从后窗飞进来,大家全他妈玩完。”
史密斯的事在下面低声传开了。
“史密斯下士?他怎么了?”古德尔问。
“他死了。”
古德尔感觉脑袋好像嗡的响了一声。他和史密斯的关系很好。两人都属于古灵精怪型,总是妙语连珠,喜欢拿人开涮,史密斯尤其如此。有他在,大家总笑个不停。出发前夜,史密斯还向古德尔吐露心声,“我认识了个女孩,我可能会娶她。”然后他们就买戒指的事详细讨论了一番。为了未婚妻基拉,古德尔在这方面刚刚做足了功课。史密斯打算向女孩求婚的决定让两人更加亲密了。他们的关系已经远胜于周围那些酒肉朋友,几乎成了异姓兄弟一般。他们曾形影不离地在机库里玩“大战役”,侃大山。可史密斯死了?
二等兵乔治·席格勒负责看管这座房子的索马里主人。他们被赶进了后面拐角的一间卧室。屋里摆着一张床和一个床头柜。这个满脸稚气的游骑兵看起来好像还不到15岁,手上的M-16正指着两个妇女,一名男性和四个儿童。成年人都跪在地上,其中最年轻的是个怀孕数月的女性,正被吓得哭个不停。除她之外,其他人的双手都被反绑在身后。她的肚子隆起太高,没法维持那样的姿势。她一个劲地比划着,示意很渴,席格勒见状便把自己的水壶递给了她。起初所有的孩子都在哭。大一点的看起来也就六到十岁。一个还是婴儿。终于,过会儿这些孩子都不哭不闹了。那个怀孕的妇女在接到水壶后也停止了哭泣。他们没法交流,不过席格勒希望她能明白他们并不想伤害她。
随着夜幕的降临,这里越来越静。只要没有光亮出现,就没人朝院子里射击。早些时候曾有子弹射穿了开着的大门,打到后面的水泥格子屏风上,削掉了一块图案,但现在已经停了。数小时后,专业军士库尔斯来和席格勒换岗。汗流浃背,嗓子冒烟的他一屁股就坐在了那。出发时,库尔斯本想去撒个尿,可估摸着一个小时左右就能回来,便憋住了没去。结果,他还是在马路上的铁皮小屋后,侧卧在地时解决的。当时看着周围噼啪作响的子弹,他边尿边想:我真是活该。
这次可怕的经历对库尔斯的影响很大,可他自己并不十分清楚这一点。在街上,他蜷缩到了一块根本不够隐蔽全身的石头后面,脑子里想了很多事。他首先想到的是老子脱军装不干了。可慢慢地,看着子弹擦着头皮飞过,在身边溅起一片片尘土,他又重新思考起来。我不能走。我到什么地方去才能体验到这种经历啊?就在那一刻,他决定留在部队再干个四年。
夜渐渐深了,这里也越发寂静起来。不断有形势汇报发来,街那边的空军弟兄们正密切监听着各方的无线电通讯。车队还有半小时的路程。四十五分钟后,又变成了“车队还有一小时的路程”。救援部队终于出发了,你甚至能听到远处激烈的枪战声。库尔斯感觉嘴里就像塞满了棉花一样干。人人都渴得要命。到处都是灰尘和火药的味道,就连舌头都变得异常僵硬和厚重。此刻,在这世界上,最甘甜的东西恐怕莫过于一瓶冰水了。每过一会儿,就会有架“小鸟”呼啸着从低空掠过,紧接着便是一阵疾风骤雨的枪声和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直升机上机枪扫射退出的弹壳坠落到铁皮屋顶,又掉在了院子里。之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静。库尔斯几乎都能听到自己的喘息声和怦怦加速的心跳声。
11
专业军士沃德尔并没和其他人一样撤到屋内。天黑后,所有人都撤了进去,但蒂托马索中尉要求他留守在坠机撞出的坑的西侧保持警戒。他趴在一堆碎石后,顺着飞机弯曲的尾桁小心向外张望。巴顿中士则窝在另一侧,用枪瞄东面机头远处。
下午早些时候,沃德尔曾担心天黑前撤不出去了。不过到了黄昏时分,他反而嫌太阳走得太慢,盼着它快点落山了。他估计,天一黑下来,敌人就会停止攻击,他们也能获得暂时的喘息了。他看着“小鸟”直升机呼啸着沿巷子向西轮番扫射,头顶的弹壳如瓢泼大雨一般坠地。飞机发射的火箭弹把地面炸得一颤一颤的。那声音就像在撕开一排巨大的尼龙搭扣,闪光和剧烈的爆炸接踵而至。能亲眼目睹支援火力如此之近,感觉简直棒极了。这正是他想要的。贴身火力支援。
一名三角洲队员爬进了坠机机舱,给沃德尔和巴顿翻出了些SAW机枪弹药,还找到了一副夜视仪,交到了沃德尔手上。终于有了夜视仪,他的可视距离就能延伸到西面宽阔的路口一带,那支激光瞄准具也能派上用场了,这让他感觉好多了。路口对面那辆曾被纳尔逊、巴顿、尤雷克以及托姆布雷用于隐蔽的绿色菲亚特小汽车的车身已被打成了筛子,布满了洞眼。无线电里还在反复地说即将派出援军。要等20分钟。要等一个小时。又改口说要40分钟。久而久之,最后简直成了大家的笑柄。“反正他们在路上!”有人说道,大家笑开了锅。当大部队于午夜前半小时在城外真正开拔时,坦克、装甲运兵车、军卡、还有“悍马”发出的声音传出了几英里开外。车队一定要么在和敌人激烈交火,要么引燃了途经的一切,听着远处的枪声,望着被点亮的天空,沃德尔大致可以判断出他们行进的路线。他没有想过此地沦陷,自己壮烈之类的可能或危险。他满脑子都是些蠢事情。按原计划,明天该他参加体能测试了,于是他便想,回去之后,是不是还要继续考核。他向巴顿问了句:
“嘿,中士,明天我还要不要体能测试啊?”
巴顿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
沃德尔又想到了出发前他还在读的那本格里森姆写的小说。他迫不及待想要看完。他的运气不会差到丧命于此,然后永远没机会读完最后那几页了吧?
夜里每30分钟左右,巴顿就会小声呼叫一下沃德尔,“在吗?”反之,如果沃德尔有一阵子没收到巴顿的呼叫,他也会问道,“中士,还在吗?”好像彼此都觉得对方要睡着了。临近午夜时分,枪声完全消退了,连“小鸟”直升机也有一阵子没来扫射掩护了,四周寂静无声。这时,他听到了远处援军开进的声音。沃德尔是游骑兵里为数不多的一个把水壶灌满了带在身上的人,他没有一味地往口袋里塞弹药,他将自己的水壶递了过去,每人都贪婪地猛灌了几口。
什么时候我们才能离开这片鬼地方啊?这个问题一直在专业军士菲普斯的脑海里萦绕。他和坠机旁房子里的其他伤员一起,这会儿正挤在一间狭小局促、布满灰尘的后屋里。他的背部和右小腿被弹片击伤,疼痛不已。听着外面激烈的枪声和爆炸声。此刻他不由自主地想,说不准什么时候那些杀红了眼的索马里暴徒就会冲进来,一枪把自己崩了。也不知道外面怎么样了。旁边和他一起的是专业军士格雷格·古德。古德的屁股也中了几枚弹片。经过一番包扎,现在的他只能高高地撅着腚趴在那里,样子看起来十分滑稽好笑,可他嘴里还不停念叨着自己的女友,说有多么想念她,一回国就要跑去找她之类的话。这让菲普斯更加郁闷了,他连女朋友都还没有呢。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哥们,等我们离开这,我要好好喝上几杯。”菲普斯想把话岔开,换了个话题。但没什么用。
专业军士尼克·斯特鲁齐克也在这屋。他是右肩中弹。在外面,菲普斯先是看见了靠着石墙的他血流不止,没多久自己也被击中了,他还记得当时着实被那场面吓坏了,感觉就像有人扇了他一巴掌。斯特鲁齐克是他见到的第一个受伤的好友。上士麦克·柯林斯的情况最糟。一发子弹从右腿的膝盖下方迎面射入,又从腿肚钻出,将他的腓骨和胫骨击得粉碎,几乎撕裂了整条小腿。柯林斯疼痛难忍,血流如注。菲普斯悲哀地想,柯林斯上士十有八九是要挂了。他仍不敢相信几乎所有人都没带夜视仪。之前执行晚间行动时,夜视设备总能带来一种优越感,让他们拥有“看我们怎么收拾那帮混蛋”的壮志豪情。戴上夜视镜,你就能清楚掌握那些兔崽子们的方位,而对方却完全看不到你。这次的代价未免太昂贵了。他们太渴了,有人甚至拿着输液包吮吸起来,只为能过过嘴巴的干瘾。里面的**粘糊糊的,可那至少是湿的。终于,补给直升机飞来了,他们都喝上了几口水。
当大家意识到要在这里待上好一阵子之后,兰博上士叫上让·加列特中士,开始一起清理院里的每间房屋。他们踹开了一扇门,发现屋里还有两名妇女和三个孩子。其中一个已经上了年纪,而另一个正想拔腿跑掉。她充其量只是个少年,可能也就16岁,又瘦又小,不像是怀里正紧抱着婴儿的母亲,一身亮蓝色的长袍上还镶着金边。那婴儿的身上也裹着相同颜色的布料。她不停往门口挪着步子。兰博告诉尤雷克中士看紧她。可一不留神,这女人就又偷偷向门口移去。尤雷克只好举起枪,她便只能乖乖坐回去。尤雷克努力想和她沟通。
“看,要是我们真想伤害你,早就干了,所以镇静点,没事。”他说。不过显然,人家一个字也没听懂。
尤雷克还在固执地对她唠叨。他告诉她,现在呆在这里远比外面要安全得多。她所需要做的就是老实坐好。只要情况允许,美国人一刻也不会多待。可那女人还是执意往门口靠,尤雷克端着枪把她押回了角落。
“不不不!你得呆在这儿。”他凶巴巴地说,想吓唬她不要乱动。结果那女人张嘴叽里呱啦地也用他不懂的话争辩了一番。
墙上有个水龙头坏了,正哗啦啦地往外流着水。尤雷克掏出空壶接了些,朝那女人递去。她扭过头,完全不领情。
“死扛。”他说道。
兰博点了下人,这里共有15名伤员,外加一具“超级61号”副驾驶多诺万·布里利的尸体。屋子地方显然不够大,于是他们在背面的一堵墙上装了块小型炸药。这附近大多数的墙都是用石头和灰泥砌起来的,松烂不堪,几乎用手都能推倒,所以这么一丁点炸药轻松便将墙上炸出了一个四英尺高,两英尺宽的大洞。爆炸把人人都吓了一跳,尤其是尤雷克看着的那个索马里女人。她吓得六神无主,手足无措。就连安炸药的托姆布雷也被吓坏了。他本以为那支引信能燃30秒,可刚过20秒炸药就爆了,吓得他往前跳了一步。这个洞彻底打通了屋子和街区中心的院落,而那里恰巧是佩里诺的落脚点,就这样,蒂托马索和佩里诺分别带领的两支部队终于意外会合到了一起。爆炸的冲击波还将外面的墙震得晃动起来,灰泥稀里哗啦地落了沃德尔和巴顿一头。
纳尔逊还聋着,压根没听到炸声。自从托姆布雷贴着他脸端着SAW机枪狂扫一通之后,他的耳朵便一直嗡嗡响个不停。纳尔逊扫了一眼周围的惨状,难以相信自己竟然如此幸运。他怎么可能没中弹?那一刻,那感觉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是不是上帝显灵了?死神就在周围出没,这令他从未如此真切地体会到活着的感受。他一生中曾有过数次和死神擦肩而过的经历,比如有次就有辆汽车突然飞速绕过一个急弯,差一点就和他迎面撞上了。今天他也有同样的感觉,街对面手雷的爆炸传来了一股股热浪,仿佛死神正在他面前喘着粗气,一阵接一阵,持续了三个多小时,从未间断过。唯一可与之相提并论的恐怕只有冲浪了,当他身处席卷而来的海浪之中时,周围除了飞快的滑动便是巨大的能量,他被一股惊人的力量裹挟着向前,而他所能做的,只有全神贯注,掌握好平衡,乘风破浪而出。冲浪爱好者们把这叫做绿色波管。战斗是通往波管的另一扇门。它能激发你的大脑和身体进入完全警醒的状态。到了街上,他也不再是肖恩·纳尔逊,他和世界没了任何联系,没有账单要付,也没有感情纠缠,什么都没有。他只是个尽全力活下去的人,他要撑过一秒又一秒的时间,呼吸一口再一口的空气,因为他心里清楚,每一秒钟,每一口气都可能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感觉自己变了。谁都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死,他也不例外,可眼下**裸的残酷现实还是在他思想里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死亡不再是令人恐怖的事,它更像是一种解脱。死亡令他更加真切地体会到了生存。对于那些在街上被自己杀死的人,他已不抱一丝怜悯之心。那些人也曾想要他的命。他为他们的死和自己的活而感到兴奋。
爆破后,伤员们一个个自己转移进了那座大些的房间,而柯林斯上士无法自己走动。于是他们先把他捆绑固定好,再侧斜着担架一点点地递到那头去。柯林斯看着自己被五花大绑起来,抗议道:
“哥们,我都断了一条腿了!”
“对不住了,”兰博告诉他,“我们得把你弄过去。”
大家小心翼翼地将他连同担架一起往对面送去,但柯林斯还是疼得大叫起来。
“公牛”布里利的遗体也被固定在担架上抬了过去。当天早些时候,纳尔逊还见到他在机库里玩牌大笑的样子。可现在,他的头已经在坠机中被齐整地割开了,切口贴着下巴从一只耳朵延伸到另一只。身体还保持着温度和些许汗水,但脸色灰得吓人。伤口足有一英寸宽,已经不再往外流血了。在往担架上搬运他矮小结实的身体时,他的头重重地向后仰去,让人不寒而栗。兰博还记得他穿着紧身短裤奔跑的样子,那曾是个多么强壮有力的男人啊!上帝啊,今天真是个悲惨的日子。大家一起用力将他抬过了墙上的洞,随后,兰博也爬了过去,把遗体从担架上又拖了下来,倚墙扶正了身子。这名飞行员的头忽然粘糊糊地撞到了墙,兰博感到一阵反胃。他赶紧又改平放在地上,以防过会儿遗体僵硬后在腰部折弯。
阿卜迪亚兹·阿里·亚丁在黑暗中静静等着。游骑兵们正在他家院里走来走去。透过屋顶被坠机砸开的缝隙,他望见了天上的星星。游骑兵还在树上和房顶挂上了红灯。他从没见过那样的灯光。外面街上的枪声依然猛烈,好像四面八方都在射击。直升机呼啸着从低空掠过,弹壳落下砸在屋顶,发出哗啦啦的声音。他听到院子里的美国人正用无线电对直升机喊话,引导火力。
他不知道哪一样更危险,是还和隔壁的游骑兵一起老实呆在房子里,还是趁天黑冒着被击中的危险冲出去跑掉。他犹豫不决,直到枪声彻底消失,才终于决定离开此处。
他偷偷翻墙跳到了外面巷子里,一落地便发现脚下正躺着四具死尸,两男一女,还有一个小孩。他撒腿便跑,没出多远,一架直升机便在他身后呼啸着追来了,子弹打得地面尘土飞扬,土块在墙上乱溅。他低着头猛跑,竟然奇迹般地躲开了射杀。
马里汉大道对面,蒂姆·威尔金森,也就是那名空降兵,此时正忙着照料米勒上尉队里的伤员。他拿了把手枪蹲坐在门口。街上偶尔会迸出几声枪响。“小鸟”也会时不时飞来支援,将窗外天空照个通亮。
斯特宾斯擦了根火柴想点烟,威尔金森见状惊讶地提着手枪转过身来。
“就点个烟头抽口,中士。”
一阵沉默过后,两人相视一笑,心有灵犀想到了同样的事情。
“我知道,我知道,”斯特宾斯说,“吸烟有害健康,是吧?”
12
深夜,诺姆·胡登、约翰·伯斯威尔、还有乔恩·黑尔带着其他三角洲队员和沃森中士手下的一队游骑兵一起,离开了斯蒂尔上尉所在的最南边的院落,闪身躲进了北面的窄巷子。那里正是下午时菲尔莫尔尸体躺着的地方。他们觉得形势已经缓和了些,现在完全可以按照米勒上尉之前的要求,前去占领马路对面街区北端拐角处的那栋建筑了。只要能过去,那条东西走向,将两支部队分割压制的宽巷子便能完全处于他们的火力覆盖之下了。这次转移让院子里只剩下了斯蒂尔、伤员以及四五名尚具战斗力的士兵,这些剩下的人不想再走了。
游骑兵其实也都不想走。一名中士说什么都不肯离开院子,就是斯蒂尔直接下了命令也没用。他辩称有东西擦伤了眼睛,退缩不前,于是便被留了下来,得了个照顾伤员的差事。
托马斯和沃森中士跟着三角洲队员潜入了夜幕下的街道,身后跟着弗洛依德、库尔斯、卡雷特以及其他几个人。弗洛依德见门外街边躺着一头死驴,便蹲在后面隐蔽起来。三角洲队员迅速穿过胡同,顺着一扇离地三英尺高的窗户,翻进了拐角建筑里。待弗洛依德进入巷子,菲尔莫尔的遗体已经被他们从窗口搬进去了。他的脚底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摔倒后发现地上正扔着菲尔莫尔的CAR-15。他捡了起来,枪上干了的血迹从手上剥落。旁边还散落着菲尔莫尔的头盔和无线电耳机以及其他一些装具。正当他一样样拾掇着时,沃森从窗口探出身来。
“你他妈的忙什么呢?弗洛依德!赶紧放下。快进来!”
弗洛依德带着这些东西,吃力地往窗里爬。沃森见势赶快帮忙拉了一把。进屋后,他定睛一看,这里比之前的院子大多了。月光下,菲尔莫尔的遗体正静静地躺在中间。战友们将他的胳膊捆在了身体两侧,两脚并拢绑在一起,这样搬起来省事些。从这扇窗口向巷子另一侧望去,能看见对面墙上也有一扇窗户,那堵墙后正躲着刚刚分开的伤员们。他们敲碎了玻璃,以便直接喊话。
三角洲队员在这片新区域周围放置了几个红外闪光灯,为直升机做好标识。弗洛依德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见有一个55加仑的大桶正摆在一支滴着水的龙头下,里面盛得满满的。他凑过去闻了闻,不是汽油,又用手指蘸着尝了口。是水。虽然库尔斯和其他人都曾被严厉警告过不要饮用当地水,医生也曾告诫说那水会令他们很快染上重疾。可库尔斯此时想,让医生见鬼去吧。管他呢,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有病明日医,先爽了再说!他装满水壶,猛灌上几口,畅快滋润了就要冒烟了的喉咙。
随后,他和胡同那侧屋里的拉马戈里亚中士开始用扫帚来回传递水壶。拉马戈里亚收齐了所有能找到的空壶,然后把扫帚棍穿过连接着壶顶塑料盖的提手,挑着送到了对面。弗洛依德再到桶里将这些壶一一装满,原样递回去。
忙完后,他和卡雷特坐在地上,小声聊起天。见三角洲队员已经分散守到了各处门窗口,他们也就无事可做了。月亮高高挂在天上,洒下柔和的光亮,照在院子里菲尔莫尔的尸体上。卡雷特一个劲地看表。弗洛依德只好绕着院子来回晃悠,他的裤子眼看就要从裤裆部分扯开了。在地上脚边,他发现了一个全新的M-16枪箱。
“嘿,卡雷特,来看看这玩意。”
他们之前听说,索马里人拿的武器都是些古董级的破旧枪支。可这个箱子上还能见到包装时涂的机油。
卡雷特感觉无比无聊。他几乎无法相信这一点,在战斗中感觉无聊?怎么可能?整个环境都很怪,奇怪得令人难以置信。要是回去讲出来肯定没人信。头顶回响着直升机的扫射声,外面还传来了大规模救援车队开进时和索马里人交战的枪炮声。
“嘿,弗洛依德。”
“嗯?”
“我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
“想不想撸一炮?”
弗洛依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卡雷特竟然建议他们俩都来射一炮。不过在游骑兵队伍里,大家都喜欢吹嘘自己在哪些异国他乡留下过精虫。有人自称在泰国,有人夸耀在埃及,还有人声称在C-5飞机上撸过。
两人都笑了。
“卡雷特,你丫还有那兴致,真他妈疯到家了。”弗洛依德说。
“不是,哥们。你想想,咱肯定是这块地盘上第一个射出精虫到此一游的。有几个人能说自己在这种地方搞过,嗯?”
13
天上,指挥直升机里的军官们正借助红外热敏成像仪仔细观察着双方激烈争夺的区域,下面的各街区在他们眼前成了单一色调的映像。他们看见索马里人大约十二个人为一组,正绕着美军防线成群来回移动,于是便引导直升机不断对这些人实施打击。然而与此同时,艾迪德武装派别的民兵还正在乘汽车从这座城市的四面八方涌来。“小鸟”直升机整夜都在不停巡回扫射,街上的外墙被它们打得碎土横飞。其中一架还击中了一个扛着火箭筒的索马里人,那人背着很多弹药。在被一发17磅火箭弹打中后,他立刻没了小命,连背后的弹药也同时被点燃,身体活脱脱成了一支“彩珠筒”。待直升机返航补充燃料时,他们发现挡风玻璃上竟然还糊着几块血肉。
在斯蒂尔上尉坚守的院子里,还趴在地上,高高撅着受伤屁股的古德尔中士又操起了协调空中掩护火力的活儿。从他的位置望去,几乎什么也看不到,不过他充当的是接线员的角色,所有呼叫火力支援的无线电都要先经他手。再由他来决定哪里的需要最迫切,然后才逐条转发给指挥直升机。
这时,他突然收到消息,说有两股大规模索马里武装人员正从南向北进发。
这是斯蒂尔由此以来第一次感到心慌意乱。或许真要丧命于此了。如果真有大股的索马里人拼了命地往里冲,他和院子里的战士干掉几个人不成问题,但最终很可能挡不住全部。他转了一圈,确保每个人都处于清醒战备的状态。此时他又责备起自己为了给战士减轻负重而没有让他们带上刺刀的事了,这又是一项违反常规战术章程的做法。可谁能想到他们还用得上刺刀啊?斯蒂尔把头探进古德尔和伤员们呆着的后屋里,调侃道:
“要是看见有人穿过门口直奔而来,还没喊‘游骑兵!游骑兵!’你就放心大胆地开枪打他,估计那时候我们都在外面壮烈了。”
古德尔也心惊胆战起来。屋外暂时的宁静给他造成了一种安全的错觉。他在内心自言自语着。好吧,没准我今儿就扔这了。我不想死,可要真挂了,也没办法,只能自认倒霉了。接着他又想,我以前怎么就那么傻,把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小命彻底全都交给了政府呢?就是因为那,我才落得今天这个局面,在这个什么狗屁索马里的破烂摩加迪沙,在这块肮脏恶心的土地上,在这个猪窝一样的臭屋子里,呼吸着最后一口气。他还想到了自己曾经看过的那么多战争大片和纪录电影,曾经多么渴望奔赴战场,见识战斗场面。他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去看那种电影了,也不再会像以前那样热血沸腾了。真的会死人。他发现对待这一处境的最好方式就是告诉自己我已经死了。没想到他竟真的做到了将生死置之度外,只管低头干自己的活儿。
北面街区,尤雷克中士正驻守在一扇窗口旁,顺着坠机所在的街巷向东凝望。那边正笼罩在一片柔和的蓝色阴影里,地面灰茫茫的,还有一片仙人掌灌木丛和一堵差不多8英尺高的墙,大约两辆小汽车长度的距离处,是一排栅栏。尤雷克尽量轻手轻脚地坐了下去,估摸着在这不等见到敌人就能先听到对方的动静。果然,那排篱笆晃动了起来。他用肩膀抵住M-16步枪,对准篱笆顶开了几枪,打中了第一个目标。突然又有几个索马里人冒了出来,三下两下就爬上了旁边的墙头,正想找块合适的地方跳下去。这目标简直来得太容易了。中士还没来得及扣动扳机,其中的一人便先瞥见了下面的尤雷克。他大喊了一声,伸手去摸自己的武器,这时,尤雷克的子弹已经扫了过去,打中了他,跟着其他人也都后仰摔下了墙去。有个人的枪还掉在了尤雷克这侧。他听到隔壁传来一阵骚乱声,没多会儿便又归于平静了。
从主路向外望,贺威中士再次觉得已陷入包围之中。他被卡在一处非常不利的位置,第一次,他预感可能没办法活着出去了。
索马里人不断派三至六人的小组到巷子里打探美军的位置,想弄清楚他们隐蔽的具体地点。谁料贺威早将这一切看得一清二楚,明白掌握了他们的意图。有个人将枪口伸出了拐角,朝街对面米勒的方向乱扫了一通,然后等在原地静观其变,盼望能看到有火舌喷出,以便瞄准下一次射击。谁知对面没有反应,那人便只好贴着拐角缓慢推进。贺威决定先放他沿街走会,等到了面前再击毙,假如现在开枪又没打中的话,贺威的位置就暴露了。到时,自己可就成了火箭弹的“刀下鬼”了。他正准备开火,马路对面的两个三角洲队员替他包办了这项任务,目标随即倒地再也没能爬起来。与此同时,他们发现了另一个索马里5人小组正准备绕过拐角。接着同样被击中受了伤,搀扶着彼此退了回去。
从某种程度上说,夜晚的安静甚至比白天战场上的喧闹更加考验人的意志。你很难不去想象拐角那头是不是正有一大群索马里人聚集着。如果他们真的发起一次足够大规模的集团突袭,贺威觉得脚下这片地盘必遭沦陷无疑。他开始准备清单,记录在最后的战斗中打算采取的步骤。就算是死,也要尽可能地多捎上几个垫背的。他还有六七个CAR-15步枪弹夹,一把点四五手枪和一些霰弹枪弹药。他要打光所有的步枪子弹,然后再用霰弹,之后是手枪,最后还要用匕首。但愿到时候还能捡把敌人的武器接着打。
贺威将本队人叫到一起,告诉他们要像他那样,耐心等到索马里人彻底到了近处再瞄准开枪。他们得省着弹药用,仔细瞄准再射击。不管何时,只要有人开枪,就要在无线电中向其他人通报,告知射击的目标和地点以及是否命中。这样做有助于留意潜在的问题地点。这个夜晚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
“小鸟”直升机飞来解决了两支正逐渐靠近的大规模索马里武装分子。古德尔听见有架直升机呼啸着沿马里汉大道掠过,之后便是机枪哒哒的扫射声和大快人心的火箭弹爆炸声!他大喊道,“干掉他娘的一大群!”
又一轮机枪扫射消灭了另一个威胁。
米勒处的空军战斗引导员布雷上士要求对已占领院子旁的那座二层小楼采取火力清除。那栋建筑可以从高向低俯瞰他们,并在拐角附近有一处独立的入口。如果那里进去了索马里武装分子,就可以居高临下对他们随意射击了。可那栋建筑就在三角洲部队临时指挥所旁边,离贺威所处的位置也不过20码远,这就意味着从空中命中目标而不伤害任何地面上的美军部队将是件极具风险的任务。贺威的人用激光为“小鸟”直升机驾驶员标示出了建筑的位置,驾驶员又通过无线电问地面是否确定想让机枪在这么近的距离内实施扫射。从空中来看,这就像是要在两支友军的阵地间画出一道细线一样。
“低下头。”飞行员警告道。
正中目标。看着机枪将房子撕裂成两半,贺威转头对一名队友说道:“在家可别玩这个!”
过了一会,两个索马里人悠闲地走到了马路中央,好像是出来散步的。皓月当空,地面亮度几乎赶上了多云午后的一半。两人相隔约40码。眼看着走在前面的人就要从自己身边经过,贺威赶紧给战术灯装上红外滤光罩,结果一不小心,一道白光照出了门外。那人转身又往回走了几步,想找找是哪冒出来的光。贺威立刻拔出了点四五口径手枪。他不想用步枪,街对面的房子里都是三角洲队友,步枪子弹很可能会穿透这人的身体径直朝对面飞去。而且,无论步枪还是手枪枪口吐出的火苗都可能将他的位置清楚暴露给后面的行人。贺威用无线电告诉一名手下,只要目标一踏出防线,立即将其击毙。这人还在若无其事地往前踱着步,这时,街对面的一名三角洲队员开枪命中了他的右后腰。那人转过身,吃惊地四处张望,紧接着,又飞来了四五发子弹,将他彻底击倒在了地上。贺威又一次为打掉那么多子弹才干掉一个人而愤懑不已。几分钟后,另一个索马里人沿原路也走了过来,同样被三角洲队员利落地击毙。
到午夜时分,救援车队已经十分接近了。被压制在这一带的所有人都听到了坦克、装甲运兵车和“悍马”在内的约一百辆车开进时的隆隆声。车载重机枪的轰鸣声也越来越响。又过了一会,那充满节奏感的枪声听起来就像是一首重金属摇滚乐里延长版的架子鼓独奏。那是美利坚合众国在咆哮着前进,是星条旗守护神坚定的步伐。
那他妈绝对是世上最好听的声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