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电视机上的直播画面是小店主用手机直接投屏的,所以弹幕都在,画面清晰度却不是很高。来这个直播间里的观众目的各不相同,有的像是跟方铮一样,第一次发现这里,带着一串儿问号询问这个直播间是什么情况,还有的纯粹是为了发泄情绪,各种污言秽语用别字在弹幕上打了出来,没多久就会被房管禁言。

“为什么这么多人在骂她?”方铮一时间忘记了羊汤,注意力全放在屏幕中牧桂兰身上。

半个多月不见,这个女人肉眼可见地衰老并消瘦了许多。

“你不认识这个人吗?”小店主指了指电视:“她儿子是个男小三,破坏人家家庭,靠女人养着,还吸毒,脑子还有病。因为人家女的想跟他断了来往,不想供他吸毒了,他就去把人家两口子都杀了。最后吸毒过量死掉了。”

方铮眼睛一瞪:“这些你听哪里说得?”

“网上早传疯了,有人说那个瘾君子是个妈宝,都是他妈把他惯成那样的。”小店主感慨地摇摇头:“这女的儿子死了,她可能是觉得自己确实是害死儿子的罪魁祸首吧,就在网上开了直播,天天说自己有罪,感觉开直播就是为了找骂的。”

方铮想起来了,上个月钟明泽刚死的时候,楠方日报第一时间把他的身份背景曝光到了网络上,一时间网民口水纷飞,说什么的都有。钟明泽自己倒是眼睛一闭什么也烦不着,他妈妈却被网民推到了风口浪尖,被各种口诛笔伐,以牧桂兰和钟明泽这对母女延伸出来的话题千千万,有几天连人丨民日报都在发表相关话题——过分溺爱究竟是爱还是害。

桐城警方的官方微博曾经在话题最火的时候出国官方声明,重点澄清了钟明泽的死亡原因,但因为邱永胜两口子的案子没有破,更具体的相关信息不能公布,所以导致微博说得不太明白,又掀起网友的新一轮推理讨论。

这事儿眼瞧着就要没完没了了,警方只要闭上了嘴,指望着有哪个大明星公布结婚或者发新专辑,好把热度赶紧抢过去。可惜老天不佑,这事儿过了快半个月了,娱乐圈风平浪静,连三流小明星分手的消息都没有。

方铮小口小口吸溜着羊汤,心想这事儿怪不得宣传科同事工作不到位,牧桂兰都蹭儿子流量开直播当网红了,难怪热度半个月都下不来呢。

谢安风盯着电视看了一会儿,忽然掏出手机搜索了点什么,之后眉宇间严肃起来:“打电话通知你同事,现在立刻找到牧桂兰。”

“什么?”

谢安风把手机屏幕拿给方铮看,上面显示着的是一个词典APP界面“invidia(拉丁文)——中文翻译:嫉妒。”

方铮脑子嗡地一响,猛然抬头看向电视。电视屏幕里,在直播界面的左上角,有几个小小的字母,正是“invidia”。

牧桂兰的直播间起名叫“嫉妒”!

方铮二话不说,立刻摸起手机,拨通了赵磐的电话。电话里,赵磐正在刷牙。

这小子有个坏习惯,每天早上不在宿舍刷牙,非得等到来了单位,吃过早饭,被嫌弃有口臭后,才不情不愿从抽屉里掏出牙刷牙膏,也不用水杯,拧着脑袋就着水龙头刷牙。

“呸呸……”电话里传来赵磐清晰地吐牙膏声响:“师姐,什么事呀?”

“牧桂兰要出事,你立刻带人去她家把她带出来。”方铮来不及多解释:“越快越好。”

“啊?为什么啊?”

“别问问什么,你去就是了。”她撂下这话,立刻中断通话拨出另一个号码,这是昨天下午她刚存在手机里,吴刚的电话。

方铮在电话里将情况大致与对方说明,果然引起了吴刚的高度警惕。挂断电话,方铮喝了两口羊汤,忽然觉得鲜美的汤水变得没滋没味。

“不行,我得去一趟。”她遵从内心,站起身来把帆布包斜挎在肩上:“等会儿你回去休息吧,下回见。”

没等她离开桌子,谢安风便伸手将她拉住:“先把早饭吃完,一会儿我送你过去。”

“不用!我打个车去就行。”

“不急这一会儿。”谢安风声音平和,让方铮焦急的心情也平复下来,她抬头看了眼直播画面,坐下身来继续喝羊汤。专案组的同事们应该已经出发,他们肯定比自己更早到达牧桂兰家。要相信同志,相信队友。

谢安风搓了搓手指,心里起了细小的涟漪,方铮手腕纤细,可挣动时力气不小,谢安风惊叹于这样如骨瓷般纤瘦的手腕竟那样有力。

就像方铮这个人。

***

警方很快找到了牧桂兰,不出所料,她就在自己家老老实实待着。但因为她的直播间名字的问题,专案组不敢掉以轻心,打算将她带离家中,由警方保护起来。

牧桂兰像是精神不太正常,无论警方对她说什么,她都只会说三个字“我有罪”。警方将她带去市局招待所时,她也没有提出任何疑义,非常配合地离开了家里。

直到牧桂兰离开家的时候,她的直播间仍旧开着直播,弹幕里纷纷调侃,这是“主播被请去喝茶”的现场真实直播版。

市局名下的招待所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改名改制,现在是个老三星酒店,离市局后门也就十来米远。专案组里调来的两位刑侦专家是进修过犯罪心理的,可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能打开牧桂兰的心防。在酒店房间里,牧桂兰反反复复只会说那三个字“我有罪”,她没有别的反应,行将就木般如同活死人。

谢安风送方铮到了酒店,因为他也属于专案组的编外人员,同事没拦着他,两人一块儿上了楼。到了房间门口,倒是吴刚把他俩拦下了。

“先别进去,心理医生在里面呢。”吴刚说。

方铮一思量,开口低声问:“是谁喊的心理医生?”

“你们队长,说是姓骆。”

果然是骆藏冬。方铮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眼谢安风:“昨天晚上陪我值了大夜,要不你现在回去休息吧。”

谢安风回过了神,他用雾蒙蒙的眼睛看向方铮,没回答她,只是摇了摇头。

方铮正想再说点什么,面前的房门被打开了。骆藏冬走了出来,一抬头看见方铮,忽而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方警官,好巧。”

并不巧,方铮心想着,她曾经去过骆藏冬的心理诊所,进门时正朝着门口的那面墙上贴满了证书锦旗,里面有一张是市局发的,想来他和局里合作也不是一次两次。

更何况,他本来就是钟明泽的心理医生。

“她怎么样?现在会说话了吗?”方铮朝门里扬了扬下巴,声音压低了问。

骆藏冬摇了摇头:“她的精神已经完全崩溃,正处于重建阶段,对外界的刺激基本没有反应。”他想了想,又举了个例子:“就像是人皮肤受伤,伤口会结痂,那个阶段我们是看不清伤口里面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方铮大约明白了骆藏冬的意思:“结痂说明正在好转,对不对?”

骆藏冬眯起眼无声笑着,看得方铮一阵莫名其妙:“我说错了吗?”

他摇摇头:“没有,你说的很对。我只是很羡慕你的心理状态,面对突如其来的问题,你的第一反应总是趋向积极。”

方铮耸了耸肩,她一个必须借助药物才能拥有连续睡眠的失眠患者,有哪里好被羡慕的。她歪着身子往房间里瞧,牧桂兰坐在床边上,双手攥在一起,身体前后有规律地摇晃着。她半垂着头,双目失焦地望着身前的地板,嘴角耷拉着,无声地念叨着什么。

仿佛若有所感,牧桂兰缓缓抬起了头,她的视线与方铮相撞。方铮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表情,就在上个月,这个女人的儿子就死在了她的面前。

那时的她是凶悍的,是泼辣的,有着得理不饶人的精神气儿,就算是哭嚷,也中气十足。她为了儿子,敢隔着门跟警丨察叫嚣,声嘶力竭地让他们放过她儿子。

但结果是她儿子没有放过他自己。

方铮的思绪转瞬而逝,牧桂兰毫无生机的瞳仁里忽然有了激烈的情绪,她站起身,跌跌撞撞奔到房间门口,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忽然朝着方铮跪了下来。

“我有罪!我有罪!”她高呼着,朝着方铮重重磕头,她额头磕在地面上咚咚作响,毫不留情地仿佛就要在这儿把自己撞死。周围同事反应过来,赶紧上前七手八脚将她扶起。方铮被人群隔离在外,她心脏跳得厉害,被刚才那一幕震撼得哑口无言。

牧桂兰力气极大,她疯了似的挣扎,眼睛却死死盯在方铮脸上。方铮半张着嘴,也不知道自己该又怎样的反应,隔着忙碌制止牧桂兰的同事,与她遥遥对望。她企图在牧桂兰的眼睛里看到点别的什么,可她只看到了疯狂。

房门被关上之前,方铮忽然反应过来。她伸出手,重重将门挡住,声音里带着寒霜朝牧桂兰发问:“你是不是认识我?!”

牧桂兰除了那三个字外,只能发出一些意义不明的嘶叫,声音像衰老的野兽,用声带做出最本能的震颤。

“你做过什么?为什么要向我道歉?”方铮扶着门板继续追问,她的声音越发刺激到牧桂兰,周姐有些急了,使劲去关门:“小方你别跟着起哄!”

“啊!!”在牧桂兰一声哀嚎之后,她翻着白眼晕厥过去,枯槁的削瘦身体像是一滩软烂的泥,从众人臂膀间滑到地上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