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标题,别说在十五年前了,就是放到当下,传到网络上,也能让人忍不住想动动手指点击进去看一眼的。然而现在与十五年前不同的是,2004年对“同性恋”这三个字的敏感度远比现在要高,如今网络发达,网民思想开放,对于LGBT(男女同性恋,双性恋与跨性别者)的容忍程度高了许多。更多的人或许不理解LGBT人群,但也对其抱有“你别影响到我,别在我眼前晃,随便你如何”的心态。

而十五年前,“同性恋”这三个字,在老百姓眼里,基本等同于“变态”。

因为本案中的两名当事人都是未成年人,所以新闻稿中通篇没有明确给出当事人的真实姓名,而是用化名代替。文中将受害女高中生描述为性格开朗,长相漂亮,在班里很有人缘的女孩,在报警之后,性格变化极大,整日以泪洗面,已经数日不敢去学校上学。

而对其进行性侵的嫌疑人则是她的同班同学,平时在班里人缘相当一般,性格古怪内向,沉默,看人眼神奇怪,学习成绩差,经常逃课。除此之外,嫌疑犯还是个富二代。

于丽丽没有具体写警方如何破案,却在新闻稿的结尾处公布了嫌疑人被无罪释放,派出所某方姓民警向笔者透露,嫌疑人是男同性恋,没有犯案动机。

方铮眼神黯淡,手指轻轻抚过报纸上那几个铅印小字——街道派出所某方姓民警。

若不是亲身经历,谁能想到,这报纸上短短的一小行字,对方铮一家造成了怎样毁灭性的影响?

于丽丽没有完整把父亲方正锋的大名写出来,可但凡是有心人,都知道这位“方姓民警”说的是谁。因为影响恶劣,方正锋受到了单位处分,所有先进和积极分子的评选都没了他的份。

一时间,各种无端的揣测带着恶意朝方正锋袭来。

有人说他是贪财,收了那个变态家里人的钱就把那个变态给放了;有的说他八成也是同性恋,要不然怎么这么帮着那个变态说话;更有人说,就是他这种是非不分的坏警丨察,助纣为虐,帮着坏人欺负那个可怜的女高中生……

那时候方铮已经不小了,十二三岁,懵懵懂懂,有些事情她心里大约知道是为什么,但依旧没办法接受生活的巨大转变。原本热情亲切的邻居阿姨忽然对她的招呼视而不见;小区里开始有人对她指指点点,平时跟在她屁股后面与她玩耍的小伙伴被家人勒令禁止与她接触;学校里开始有人嘲笑她,朝她扔石头,编不堪入耳的顺口溜当着她的面骂她;自己家门口从原本干干净净变成了垃圾场,每天早上一推门,就能看见不知道是谁丢在门外的脏臭不堪的垃圾……

即使如此,方铮也从来没有任何一天为此责怪过她爸爸。爸爸没有做错事,最多只是那天心一软,受不住一个在报社实习的小姑娘的苦苦哀求,告诉她了一句“那个男孩子没做坏事,是那个女生报假警,她都承认了。再说了,那个男生又不喜欢女生的,怎么可能对她动手动脚。”

方铮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把那深陷于十五年前的情绪抽离出来。

她一直是知道于丽丽的,这就是那个曾经可怜兮兮在街道派出所站了很久,哀求爸爸给她一点点案情相关信息的女生,她对他说,如果她再写不出一篇新闻稿,她的实习就泡汤了。

当时,不光方正锋,派出所里其他同事也都不觉得这个案子有什么值得上报纸的。事情清清楚楚,就是那个女生报假警,人家男生有不在场证据,还有人证,反倒是那个女孩子说话颠三倒四,前后不搭,明显是在说谎。

毕竟只是个小姑娘,民警只对她板下脸,她就没再坚持,垂着头承认自己说了谎。

“他是个变态,勾丨引我男朋友,我气不过……就想整整他……”

那个小姑娘如是解释道。

这件事,从警方接警,到女高中生承认说谎,一共没用三个小时,方正锋跟同事商量一番,决定撤案,档案里也别留痕迹了,毕竟对两个孩子都不好。

当年报道一出来,单位知情人觉得他就是倒霉,拍拍他的肩让他别往心里去。干公安的,谁不受点委屈。他本也是这么想的,就当是出门被狗咬了一口,等事情平息了就好了,可没想到这件事发酵得越来越快,他受到的影响也越来越大。

他想去楠方日报社找那个小姑娘,可毕竟只有一面之缘,没留过什么联系方式。报社看大门的不让他进去,他要是亮警官证进门,说不定又要被传成以权谋私。

那时候,家里气氛压抑,却并不绝望。大家都认为这场风波总会过去,姐姐方鸣刚刚高考完,跟父母商量着,等方铮期末考试结束,一家人得出去旅游一趟,一来庆祝她结束高中生涯,二来就当是一家人放松心情。

方正锋接受了姐姐的提议,回单位请假,却遭到了拒绝。单位领导私下里找他谈话,说是他刚刚被取消了优秀评选,就要请假出去旅游,会让人觉得他对组织上对他的处分有情绪,对他影响不好。

旅行泡汤,方鸣倒是没说什么,爸爸却始终心里憋闷。

轮休的前一夜,方正锋喝了场大酒,想反正第二天不上班,醉酒醒来就把这事儿放过去。

可没想到,醉酒过后,他半夜回家路上出了车祸。他晕晕乎乎,在偏僻的小路边没听见远处传来的轰鸣车轮声,那地方也没路灯,开渣土车的司机蹭着他衣服把车开了过去,一根呲出来的钢丝刮住了方正锋的衣服,他直接被卷进了车轮子底下。

2004年6月中,方正锋车祸去世,然而流言蜚语没放过这个已故的民警,就连对门曾对他们家那么亲切的邻居,都背地里说这是老方的报应。

2004年6月底,方铮妈妈受不了打击,自杀身亡。

短短一个月不到,一个幸福的家庭支离破碎。方鸣方铮成了孤儿,正读小学五年级的方铮转学搬家,开始了与姐姐相依为命的生活。

***

方铮回过神来,轻轻抚平被自己攥出褶皱的报纸,她闭上眼揉了揉山根,思绪再次飘远。

面前的这份报纸,她曾经见过。那是父亲还没去世的时候,有天晚上方铮半夜起来上厕所,回房间后,却看见另一张**没有姐姐的身影。她看到姐姐书桌上放着一张报纸,于是走过去看。

报道还没看完,姐姐就已经从外间进来。她将方铮面前的报纸抽走,哄她回**睡觉。

“姐,等我考完试,咱们是不是能去五台山玩了?”

“是,能去五台山玩。”

“是咱们一家子都去吗?”

“爸妈最近忙,恐怕去不了。姐带你去玩,咱们去吃五台山烧香,保佑爸妈顺顺利利,开开心心。”

“……爸妈去不了,是因为报纸上的那篇报道吗?”

“对。”方鸣躺在自己**,翻了个身在黑暗中看向方铮:“最近爸妈心情不好,你听话点,别惹他们不高兴。”

“哦。”方铮不再说话,闭上眼继续睡觉。半梦半醒时,“本报实习记者于丽丽”几个字越发深刻地印在她的脑海里。

父母去世后,方鸣以一己之力将她的世界撑了起来,她代替父母为她遮风挡雨,十八岁的女孩子,用尽了全部的力气让自己的妹妹过得无忧无虑。所以方铮所受到的伤害早已在岁月之中被姐姐渐渐抚平,她对父母有怀念,有悲伤,但并不因此愤恨这个世界。

她有时候也在想,如果那个“实习记者于丽丽”没有写那个报道,那么他爸爸也不会被取消优秀评选,他们一家子就能在那个夏天一起去五台山玩,爸爸也不会心情不好半夜出去喝酒。

他如果不去喝酒,就不会遇到意外,如果爸爸没有遇到意外,妈妈也不会因为承受不了打击而选择逃避,他们家不至于家破人亡,姐姐更不用为了妹妹拼命压榨自己,恨不能一夜长大,疯狂学习工作。姐姐如果不拼命工作赚钱,也不会在工作第五年攒够一百万,不会因为这件事选择放松一下出门旅游,更不会从此失踪,五年后落得只剩一具骸骨。

方铮亲人一个个离开她,而悲剧的多米诺骨牌连环倾倒,就是由于丽丽的那一篇报道开始。她恨于丽丽,恨她是造成雪崩最初的那片雪花,恨她罔顾事实刻意引导舆论的那篇报道,可她又清醒地知道,于丽丽不该为这件事负全部责任。这么多年,她脑子里就像绷了根弦,于丽丽这个名字,可以很轻易拨动这根弦,在她脑中发出巨大声响。

所以,在接到于丽丽名片的那个瞬间,方铮立刻就认出了她。

***

两人翻报纸翻到入夜,方铮精神不太好,情绪的巨大翻涌,表现在她的脸上就是木讷和冷漠。吴刚也有点儿累了,他看了眼手表,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今天就到这儿吧,我看你也是累的够呛,一直没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