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铮和赵磐回了局里,整理问询记录的工作由赵磐主动接了下来。但他毕竟是新人,方铮有些不放心,盯着他做了一会儿,挑了两个小毛病,见他确实做的不错,就打算去找一下周瑞。

今天周瑞他们可有的忙,一大早牧桂兰自杀,中午环城高速上又出了追尾事故,一死两伤,两具尸体摆在那里,再加上后续的文字工作……方铮几乎确定周瑞今天没法准时下班。

她先给谢安风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今天她没法准时下班。“不过也不会太迟,大概八点之前就结束。”方铮如是说道。

正好谢安风晚上也有些事,他与方铮约好,等八点他来市局接她,两人一块儿找地方下个馆子解决晚饭。

挂了电话,方铮心情好了许多。生活由无数细小的琐事组成,而这些事情有了人可以商量,就仿佛长途跋涉中有了可以相互扶持的臂膀。

到了街对面医院负一层,周瑞果然在加班,他在办公室里敲打键盘,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你是饿了,还是谁惹着你了,怎么表情这么纠结。”方铮刚从楼下超市买了两包薯片,丢给周瑞一包,自己拆开一包打算垫垫肚子。周瑞见方铮来了,把键盘一推,张嘴开始抱怨。

“刚送走一堆死者家属……跟你说,我工作中最累的部分就是面对死者家属,哭天喊地的还好,最怕那些怼天怼地全世界都欠了他的一样。”周瑞一脸丧气:“中午那个车祸去世的小年轻的爹,抓着我吼,说明明昨天还好好的,怎么就死了,搞得像是我弄死了他儿子似的,我多冤啊!”

方铮咔哧咔哧啃薯片:“人家刚没了儿子,心情起伏比较大也正常,你理解一下……”

“我还能不理解,”他苦笑一声:“天天面对非正常死亡的尸体,每具尸体背后都有失去挚爱的伤心人,我当然有同理心,可我也是个人。那么多爆炸似的情绪都发泄在我身上,我会累啊。”

方铮拍拍周瑞的肩膀以示安慰,顺道把手指上的薯片油炸蹭在他那件旧到磨毛的格子衬衫上。他的工作环境温度比较低,就算是盛夏,在这儿待久了都会觉得冷。这件旧衬衫是他丢在办公室里,觉得冷了就披上的“工作服”,脏兮兮的,也不知道多久没洗了。

周瑞拆开另一包薯片,是意大利红烩味儿的,吃两片手指上就蹭得满是红色。方铮垫脚,眼睛越过隔壁解剖室大门上的玻璃往里张望:“牧桂兰的尸检报告出来了没?”

“没。你弄死我吧。”周瑞面无表情怼回来。

上午把牧桂兰尸体接回来,估计还没来得及仔细尸检,就又送来了车祸尸体,想来他也确实没那个时间。方铮怜悯看他一眼,嘴里却毫不留情:“那最起码,你跟我说说牧桂兰身上有没有什么特殊伤痕吧。”

周瑞抬眼瞪向方铮:“自己去看。”

“我不敢,我怕怕。”方铮脸皮贼厚。

周瑞像是吃了苍蝇,很是嫌恶地撇了撇嘴,他站起身,抽了张纸擦掉手指上的薯片渣,从盒子里抽出一把橡胶手套,递给方铮一半,自己拿着一半走在前面。

解剖室里,牧桂兰的尸体停在一张解刨台上,她衣服已经被脱掉,仅有一张无纺布遮掩住身体。

因为还没联系上牧桂兰在世的亲属,此时牧桂兰没有被解刨,周瑞仍旧戴上两层橡胶手套,捏起牧桂兰枯瘦的手腕,把她的右手手指亮给方铮看。

“没解刨,没做病理检测,不过死因明朗,就是颈椎断裂。”周瑞说着,指了指牧桂兰右手食指:“这里,看到了吗?”

方铮往牧桂兰右手食指看过去,见到一个结着血痂的伤口。

“这是什么?”

“伤口啊。”周瑞说道:“是生前伤,应该是她自己用牙咬的。”

方铮嘶了一声:“自己咬破手指?她要干嘛?”是要跟谁歃血为盟,咬破手指往酒里滴血吗?

“不知道。”周瑞说着,把她的手放回解刨台上,用无纺布盖好:“人类的牙齿不够锋利,想要咬破手指用的力气还比较大,疼痛感也比较剧烈。这个伤口在形成之后并没有摩擦痕迹,皮肉保持的比较完好,不像是要写血书的样子。”

方铮差点笑出了声,周瑞是觉得,牧桂兰死前要咬破手指在地板上写下凶手的名字吗?

这是何必,她明明是自己杀死了自己。

“所以我在想,她是不是跟她儿子一样,有自残的倾向。”周瑞煞有介事地思考着。

方铮摇头:“不像。”

“怎么不像,她心理问题这么严重,又被警方严密保护着,身边没有可以自残的利器,所以自己咬自己不是很正常。”周瑞说道。

“那你看她身上有别的自残伤口吗?”方铮抬眼皮看着周瑞:“她不过才被我们保护起来两天,之前呢?她儿子死了快一个月了,她如果要自残,身上早伤痕累累了。”

周瑞不服,继续说道:“那就不许是人家被你们看管起来了,精神压力更大,才开始自残的呢?”

方铮还是摇头,她抬起自己的手,握拳手背对着嘴:“如果是压力大,要发泄,一般人咬自己都是咬手背!你见几个人发泄情绪咬的是自己手指尖尖的?是馋了吗?!”

周瑞张了张嘴,想象了下牧桂兰咬食指尖的模样,悻悻然不说话了。

方铮也戴上了两层手套,手轻轻把牧桂兰的下巴往上掰了掰。牧桂兰用来上吊的绳子是拧成一股的透明胶带,相对比较细,在坠楼时,自身重量的压力在她脖子上勒出非常严重的擦伤,皮肉几乎被勒得翻了出来。她颈椎断裂,此刻脖子显得比寻常人要长,看起来有点吓人。

“你说,牧桂兰手指尖上的伤口,是不是在暗示下一场谋杀?”方铮声音很轻,有点像是自言自语。

周瑞抬头看她。

方铮轻轻抚摸了一下牧桂兰脖子上的伤痕,说道:“你还记得于丽丽胸腔里被塞进去的那只乌鸦吗?”

周瑞头皮一麻,立刻反应过来。

是了,那只乌鸦就是脖子被拧断死掉的。

“牧桂兰的死真跟811案有关?她不是自杀吗?”周瑞声音不自觉放大,他不是专案组的一员,有些情况并不知情。方铮扭了扭脖子,发出咔哒轻响,她绕着解刨台转了半圈,脑子里正思考着事情,没有回答周瑞的话。

牧桂兰死了,虽然她是自杀,但根据方铮对牧桂兰的了解,她并不是一个不惜命的人。

认识她的人,都说她是个非常能惹是生非的女人,这种女人生性自私,而自私,归根结底就是惜命。她太过珍惜自己,把自己的利益看得高于一切——包括她的儿子,她把儿子钟明泽看做自己的所有物。

特别是在她离婚之后,钟明泽的存在发生了扭曲,她不仅把她看做自己的儿子,甚至在他身上投射了一部分“男人”的角色。她保护儿子,又依赖儿子,儿子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她把他看做自己生命中的依傍。

这个依傍消失了,她的世界会因此坍塌崩溃,但她属于人性中的本能不会轻易发生改变。她仍旧是自私的,惜命的,这样一个女人,怎么会选择自杀?

方铮不相信牧桂兰的自杀没有外力的推波助澜。

而有这个能力左右牧桂兰思想的人,只有她所信任的钟明泽的心理医生——骆藏冬。

方铮仍旧觉得骆藏冬非常可疑,但她没有直接证据。

她懊恼地把手套脱掉,甩手离开解剖室,她在走廊里大口呼吸,她甚至觉得自己仿佛也被人卡住了嗓子。

我国是法治社会,判案抓人要讲究证据。方铮在心里把这句话默念了好几遍,才平静下心情。周瑞跟着走了出来,他观察着方铮表情和脸色,见她回过了神,才开口:“这两天你怎么样?”

方铮没反应过来:“什么怎么样。”

“睡眠,心理,精神。”周瑞啧了一声:“还有什么怎么样。”

方铮一乐:“还有感情生活怎么样了呀,我以为你问这个。”

周瑞表情有点怪异:“你还能有感情生活……等等,你有了感情生活?谁?哪个小伙子这么倒霉?”

“呸。”方铮啐他一口:“凭什么说跟我谈恋爱的小伙子就倒霉了,他幸福的要死!”

“是要死了。”

“你再说!”方铮瞪眼,凶煞的表情维持了不到一秒,她又忍不住笑起来:“嘿嘿,那个人你认识。”

周瑞看见方铮那几乎称得上“甜腻”的笑,没来由打了个寒战。自他认识方铮时起,她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假小子,她与她姐姐方鸣有着同样的坚韧,只不过方鸣的韧深藏在心里,而方铮的坚,则表现得由内而外。

这样一个假小子,与其说把她当做小姨子,不如说周瑞一直把她当了哥们儿。而哥们儿忽然变得像个女人,这有点毁他的三观,他一时间接受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