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吾近乎悲壮地等着,他静静地数着自己的呼吸——
一下,两下——过程中洋里的某个指头小小动弹了一下,深吾的整颗心顿然被揪起。
他觉得不能在这样等下去,再等下去他的世界会被冲击,他的深情会被糟蹋。答案远还没有得到,他却已经有这样的预知。
于是他不容分说地拉过她就往庭院里走去。
“我们就这么说定了吧。我就当你答应了哦——”深吾凄楚地赖道。35年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原来可以这么赖。
“走!先进屋!外面太冷了。”
他拉起她的手就往里走。他猜测自己的脸上现在有欢快地、自导自演的笑容,仿佛适才他已经听到了他满意的答案。是的,全世界都没听到,就他自己听到了——他猜测自己已经听到了。
洋里起初跟着走了几步,可就在门框前,她停住了,平静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深吾回头一看,她整个人恰好止在门框之外,正正好好,一步都没有越进。
“对不起,大神。”她看着他的眼睛说。
她什么都没有的眼神足以回答一切。
“太晚了,我要走了。”
深吾还没来得及揣测到她的想法,洋里转身就走了。
那一刻,深吾整张脸骇然失色,还没在她的拒绝晃过神来,见她要走,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一贯以来温良谦和的眼睛此刻被上拉得狭小细长,质问和悲伤两股情绪同时翻搅在那里面。
深吾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却以表情、眼神、面部肌肉同时打包一副表情递给洋里,他要她给个解释、理由。
然而洋里平整如常,那受惊的眼神仅在她眉间出现两秒。
紧接着,她看了看自己被扯住的手臂,又看了看黑暗里那道矮小的视线,礼貌地笑了。
“大神,请松开我,我要走了。”她平静地重复一遍,脸上依旧是那副优雅淡然的笑容。
深吾突然就怒了,他两耳滚烫,工作多年从来未遇过像此刻一样情绪失控。
他最厌恶她这股笑容,在这股笑容里他注意到她俯视他的眼神、俯视他的角度,他觉得她把俯视他这个动作做得过于娴熟、过于游刃有余。
工作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气急生怒、怒极生悲。
黑暗中他两耳滚烫,低了许久的头突然爆发出力气,他上前一把拉住洋里的手臂,直直地、痛心地看着她。
深吾的体内涌上一股从未有过的罪恶的焦躁。
他一把扯过洋里,无视她吃痛和受惊的表情,无视她反抗和吓僵的身体,他一把抱过她,堵她在生硬冰凉的条状铁门上。
他将自己冷风中裂成干老树皮、紫色的沧桑的、中年男人的唇狠狠压上去,无视洋里的粉嫩和柔弱,一顿报复和蹂镰似的地咬过去。
他要将他在心中忍耐了许久的怒火、卑微、自尊、男子气统统、统统都告诉她。呵呵,冷静是吗?一视同仁是吗?不怕我是吗?
他伸手闯进她的大衣,可密密麻麻,层层阻挡,恍若过去三十五的人生,没有一样顺遂!可不要紧,我是深吾,我天赋异禀,残缺都能补全,更何况这寥寥的、有形的困难。
他扯开她内里线衫的衣领,洋里在那一片暴力撕扯中偶得一空隙,好不容易回过一口气来,便惊叫一声,伸手给了他一个巴掌。
深吾动作一滞,整个人顿住了。
洋里火速回笼自己的衣物,漂亮的眼睛里装满了恼怒和狼狈。
她的气息不稳,脸蛋也骇然失色。待端正过来后,她看着深吾,觉得自己全然不认识眼前这个男人了,之前对他的一切判断都是错误的吗?
一秒,两秒,三秒,黑夜里静寂无声。
洋里突然抬起手,又给了深吾一巴掌。冰凉的铁门前闪亮清脆的一道耳风。她看了他最后一眼,面无表情地离开了。
深吾整个人萎缩在黑暗里,别墅内通明的灯火也照不出他一丝的光明。
他木住了,整个神智被那两个巴掌打得一个踉跄。
他意外自己适才的粗鲁、失控,那完全不是他!可那完完全全又是他!
深吾不知所措地钝在自己的房子跟前,刺骨的冷风和巴掌的痛感都叫不回他的意识。
黑暗在他的四周封上了一层密不透风的隔音墙,除了此刻在内心里呼啸驰骋的狂风骤雨,他什么都感知不到了。
多年来,他一直有意识地去克服自己身上不太正面的一些特质,好比人性的弱点。
深吾常年阅读心理学、管理学、哲学、宗教史等多领域内容,只为正确了解自己,修正自己,克制自身的阴暗脆弱面。
然而洋里是这层计划的意外,向来谦和、不矜不伐、克制了多年的深吾,爱情却轻易将他的原罪带了出来——他变得自私、小气、自卑、计较、妒忌、猜疑……
他很快惊慌地意识到,自己修正了多年的另一个自己,在这仅仅一个晚上的时间里,竟毫不费力、轻松跳跃地就复活了。
哎,爱情使人脆弱,使人无力。
程序员,一个不计外貌背景、只凭能力和水准说话、且拥有高标准薪酬的职业。
深吾作为一名程序员,在微软得到了人生的第一份工作并借以度过了漂亮充实的七年。
七年里,仿佛要报复以往平庸的岁月一般,深吾以十分的干劲热情实现着自我价值。
也是这七年,让深吾意识到自己的确是拥有某种超越常人的能力的,这种能力使深吾找到了即便是他这个身高也能雄立于男性世界的资本。然而,在女性世界……
深吾想到自己的母亲。
母亲身材修长,脸蛋白皙,瘦削的肩上一头乌发,与自己全不相同。
可能正是这种不同让她感到失望,深吾的成长岁月里,几乎没得到过母亲十分十意的关爱。
或许她只是爱他某个部分,她常在人前说,这孩子聪明,像自己,但其他,只言不提。
和父亲一同出行的时候,更是离父子两个两丈远,或是远远地走在前,或是远远地跟在后,表情也淡淡的,低垂着头。
很小的时候深吾明白,年轻瘦长的母亲与年老短小的父亲之间存在着某种不和谐,但他死都不能理解这种不和谐。他认为这种不和谐是无辜的,成年人的理智和爱远应该克服这种不和谐。
跳槽到南方之后,深吾发现身边大多数的程序员同伴都过上了结婚生子、两点一线的规矩生活,白天给人家解bug,晚上就回家陪妻育子,穿着优衣库,拖着二拖鞋头子,以不堪大雅的形象过着津津乐道的生活。
可同样进入不惑之年的深吾,却在结婚这道关口上迟迟下不去手。
钟爱的女人们究竟是因为什么不爱自己呢?与洋里失去联系后的深吾又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再具体一点的话,他思考的是,洋里究竟是因为什么不爱自己呢?
”是了。”深吾想,“我身上一定是拥有什么让她比起我的身高更加无法接受?一定是那什么东西使她在反复地揣度之后决定放弃我,可那是什么呢?究竟是什么在我身上落下至深的污点,使我成为这样一个无法得到女人爱的男人?”
年少时候因身高外貌原因而遭受霸凌,年轻时候因为全身心冲刺工作而失去大把的个人时间,现在又是因为那一个什么而使我只能如此悲凉孤独地度过每天在手指缝里逝去的时间。
人生是一条长长的路吧!在这条路上前行的时候,无论位于起点、中途或是结尾的哪个阶段,总会相似而必然性地出现类似阻力一样的东西,无影无形却结实厚重地发出力道,阻挡你前进的步伐。
也许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阻力,从而形成各式各样的烦恼浸透在世人习以为常的生活当中。但至少他们也拥有相应的动力去同这些烦恼磨合斗争,从而达到一个使自己人生匀速前进的目的。
可我呢?深吾陷入深深的困惑:
我再没有可能去选择别的人生,无论多么不甘多么不愿都好,我无法再去调度一个新的人生来过。
我只能是这样的自己了,我的身高无法改变,我身上拥有致命的那个什么强烈阻碍着我,我只能以这样一个载体存活于世间了。
35年了,没有一样可以号称为动力的东西在身后推动着我。
而时间无时无刻不在滴答滴答过去,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机会正在失去,也许终有一天我的风华也将失去。
巅峰之后,哀鸿遍野,届时没有一份属于我的爱,我又该以什么样的姿态站立于这世间?
这样想着的时候,深吾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
他失去了食欲,无论是早饭,中饭,晚饭,哪一顿哪一样菜都让他提不起胃口,恪守了十年每周三次的健身房计划也自动终止了,工作上申请了work from home,但其实,也一封邮件都未曾看过。
短短的时间内,深吾失去了做这些所有事情的动力,健壮的体格和发达的肌肉仅在两周内就以一个深度病患的姿态全然消失不见。
总是想起洋里,想起洋里之前的无数个女人,那些女人的脸一张一张闪过去,最后还是洋里的脸长时间停留在脑海中。
后来又有什么东西猛烈地砸向洋里的脸,那样好看的五官在深吾的脑海里瞬间支离破碎、血肉一地,只留下唇角一道凄惨的笑容。
想到那笑深吾浑身发颤,一转身,背后一张睁着绿眼睛的鬼脸也对他发出同样鄙视而又怜悯的笑。
于是,深吾连睡眠也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