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是存在这种闺蜜的:

平时不怎么联系,然而偶尔见面从不会感到时光让彼此缺失了共同语言。

不会想索取,不会想要她共同面对自己的什么磨难,最好自己身上有的好处还能分她一半。

无论身处什么立场,只要一聊天,只要讲上那么几句话,亲昵依旧,信任依旧,畅谈依旧,不需要耗费精力去解释彼此不在时发生那些事的前因后果。

无论过去多少年,各自的身份角色有了如何的变迁和转换,始终知道对方是自己毫无保留可以去信任打开的一个人。

街边的黄色圆形塑料桌上,扎花一边开一瓶二锅头一边问洋里:“今年怎么安排?回去吗?”

“不,出去玩。”

“不错。”扎花一口干掉一个玻璃杯,“要我我也不回去。就你家那情况,年还是不过的好。听我妈说,那女的和你爸最近满小区闹离婚,折腾得你爸估计老脸都没了……”

洋里抿下一点酒,表情淡淡的,不吱声。

扎花看眼色,及时收了话头,拿起酒瓶给洋里的杯子添满。

“房子住的还习惯?”

“嗯,挺好的。”

“好就好。”

两个人同时笑开…….

半年前,洋里教完舞蹈课回九溪。到了家门口,赫然发现自己所有的行李物品全被人扔在了小院门外。连着好不容易养活的花花草草,也被扔出来的书籍杯盆砸坏了一地。

所有东西七零八落、胡七八糟地扔了一地,连内衣床被也被毫不顾忌地砸在泥土地里。

洋里一惊,以为来了小偷,近门一看,才看到门上贴了一张纸条:

“此屋主未允许他人居住。”

纸条底部留了一个中介电话。

洋里电话打过去,中介告诉她,女业主拿着房产证让她收了屋,除非签约交房租,否则小院是不会让她继续住下去的。

“我说,你怎么好意思?一个小姑娘,白住人家房子那么久,一点房租都不付?”女中介尖着睡眼迷糊的嗓子没好气地说。

洋里一下明白了这位拿着房产证的女业主是谁。

挂了中介的电话,洋里拨通了爸爸的电话。

已近午夜,杨爸爸那头正气急败坏,大发雷霆。一接起电话,他就朝洋里发泄,诉说叶萌如何同他吵架,如何携着杨外离家不知踪影,吵架前如何要闹离婚,他们如何吵架……

一桩桩,一件件……洋里静静地听着杨爸爸近乎失控的咆哮。二十多年来,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杨爸爸,也头一次,她生出了置身事外的苍凉感。

她替自己的父亲感到心痛,同时意识到,父亲这两个字,不过是一个套在爸爸身上的角色。

儿女看父亲,总如神祗,自小他便能解决家里的困境,担负家里的开销,为家人负重前行,为家人顶住风雨。

可脱掉这层角色,父亲和你看到的所有普通人一样脆弱,一样喜怒哀乐,一样不堪一击。

当洋里意识到这一层之后,倚赖在父亲身上某根数十年的绳条,突然断了。她知道自己必须要一个人,担负起自己的一切。

她没有告诉杨爸爸关于小院的事,这房子当下怎么处置,日后什么结果,归于谁,她还能不能住,在这一刹那,洋里突然都不关心了。

她必须有她自己的人生。

爸爸的恩恩怨怨,家里的纷扰争休,想要不被困扰,不成其负担,唯一的方式,是远离,是自我的独立。

其实独立,才是最大的孝顺,不是吗?人与人之间,即使亲如血缘,实则各有其人生。

血缘不能绑架亲人的人生,亲人的财富,亲人的情感。

洋里在这一刻,突然懂了这一切。

挂掉电话后,她慢慢地在九溪山盛夏的朗月中坐下来,一席白裙角铺上泥石阶,身边皆是被扔弃的随身物。顿了半天后,她给花姐姐发去信息。

扎花去年毕业后按照花妈妈意思回杭州来工作,不一会儿时间便开着她的大奥迪扬长而到。

“怎么来得这么快?”洋里双手抱腿,蜷在石阶上笑着问她。

扎花风风火火地开门下车,一身黑色亮片紧身裙,深蓝色妖娆的夜店妆,嘴边叼着一根烟。

“正跳舞呢。”她望了一眼四下的狼藉。

“看来你的钢管舞课程学得不错。”

“是你教的不错。”扎花笑着说。

两个人在皑皑山林的背景下谈笑了一会儿,一起靠在车子的后车盖上看了一会儿月亮。

“现在是不是可以去跟我做邻居了?”

“当然。我早就想去了。”

“这些怎么办?”扎花朝那扔了一地的衣物杂碎吐了一口烟。

“都不要了。”

“都不要了?”扎花一惊,用尖嘴鞋的细高跟挑起一个香奈儿的小奶包。

“不要了。”洋里看着那个包,想起16岁时爸爸和叶萌回家的那一幕。

“你恨他们吗?”扎花开始翻手机里的咸鱼,对着地上来来回回地拍了一通。

洋里吃惊地看了她一眼:“怎么可能!”

扎花冷笑了一声:“敢这么扔我的东西,要是我,弄死那女的。”

洋里被她的语气逗笑了,笑完顿了一会儿后说:“也许,我们只有在尽力去理解每个人的前提下,才可以理解到这个世界,也只有理解这个世界,才不至于为自身的痛苦而太过沦陷。”

扎花听不清洋里在呢喃些什么,她已经在夜夜快活蹦迪群里为这堆东西找好了买家。

“一物一价,走咸鱼,童叟无欺。”

她在屏幕上打出这几个字,随手喊洋里:“好了,我替你赚了一顿饭钱。我们走吧。”

事情过去好两个月了,现在扎花又挥手添了几个串,一个粗野狂放、满脸胡茬的男人在黑色羽绒服的外面套了一条可爱的喜羊羊围裙,急匆匆地给扎花端上几盘烤串,同时还送了两份秘制烤羊排。

扎花乐呵呵地说:“咦?豪少这么大方?”

叫豪少的那胡茬男人腼腆地笑了笑,在放下盘子的那一刻视线正好对上扎花笑吟吟的眼睛,脸立即烧成一团,瘪红着耳根子退下去了。

洋里调侃说,“他怎么这么多年了见你还是脸红?”

扎花冷笑说:“他要是够胆子,现在就表个白。他只要敢表,我就敢应。”

洋里笑说:“他应该不敢。”

“是啊,为什么不敢呢!”

“这还用问?怕你拒绝呗。”

“怕?呵呵……做人哪儿有那么多可以怕的......规避了风险,不就等于规避了爱本身?”扎花鄙夷地笑说。

洋里愣了愣,她的花姐姐,总是在不经意间带给她惊艳的刹那。

规避风险,就是规避了爱本身……

很久以前,好像也有人同她讲过类似的话。

是什么时候呢?洋里陷入了沉思。

2019年初冬的这个晚上,杭州城雾沌沌的,吴山脚下远没恢复平常的热闹人流。

巷口老底子烧烤店的店面不大,铺子里面只容得下三四张小桌子,大部分的生意都在沿街的六七张蓝色塑料桌上。每个沿街的桌子下面都放了一个给客人们烤暖的碳炉子,里面的煤炭块子烧的通红通红,透红,透紫,劈啪作响。

洋里和扎花各自盘着腿缩在大衣里,一口一口地闷着串和酒。两个人的长发全部不规矩地从围脖里蹿出来,胡七八糟地散在冷风里。后来不知从哪里蹿出来一个披着军大衣的流浪歌手,捡着街灯和暖风机中间的最佳位置,咿呀咿呀地对着她们唱起几段民谣。在炭火的尖锐和民谣的迟钝中,洋里跌入在那语境里久久不能自持。

不知过了多久,扎花突然笑嘻嘻地伸过头来。

“上次和你说的那个事,你想得怎么样?”

洋里愣了愣,回过神来。

“怎么,真要给我相亲?”

“是啊,你就当帮我个忙。”扎花讨好地递给洋里一个肉串。

洋里一个月前上架了扎花公司内网的脱单小程序THE YOU。自上架后,人气便在平台上长居不下。在平台“最想得到的女人”排行榜上,洋里多月蝉联冠军。

观望她的人数不胜数,联系的却没有几个。为了帮助扎花提升她平台里的用户质量,打破圈层,洋里凭着自己的人气,带了一堆艺术舞蹈圈的年轻姑娘们入驻了THE YOU。

THE YOU 风头正盛,日日位居公司内网头贴。

洋里自己,却全然是一副心如死水的态度。

这两年来,她没有进入过任何一份感情,身边没有站过任何一个人。

单身是一种结果吗?不,单身是一种选择。

选择不一定要理想、完美,选择可以是安全、合适。

说婚礼是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时刻,意思不但是从此之后,女人里外的美要开始下坡,而且暗示女人要自动自发地把所有的性吸引力收到潘多拉的盒子里……

洋里觉得,并不是不能这样牺牲啊。为一个人这样去牺牲自己,想起来也是顶浪漫的事。可遥遥的不可控的未来,现实的苦果、遗憾果,我们吃的起么?

杨爸爸、继母、老师、这个男人、那个女人……

一张张的人脸在洋里脑海里浮现过去…..

花花姐,你知道艺术远超于现实的部分在哪里呢?

艺术远超于现实的部分就在于,艺术追求理想、完美,但现实只要安全、合适。

艺术是你的喜欢和追求,而现实是你的选择和妥协。

艺术是不染人间烟火,可现实本身就是人间烟火。

花花姐,我不会告诉你,外面的人做一份工作,那份工作不一定是他最喜欢最满意的,但一定是他觉得合适、安全的;

一个人同另一个人结婚生子,那个人不一定是他的挚爱,不一定有他最爱的胸、最欣赏的腿,但那个人一定是他觉得可以匹配的,可控且低风险的。

花姐姐,你和其他人之间的差距就在于:你敢于追求你的艺术,你的极致,可这个世界上多的是人只选择现实。

我亦是如此,安全就是我要的现实。

这些话,洋里没有同扎花说出口。她的花姐姐是光亮,是艺术,是人间的至上和至真。可她呢?见证了生命的流逝、赤条,见到了人心的伪善、痛楚,只留下一身反派露骨、不能流露于人前的阴暗理论。

她不能将这桶脏水泼向她唯一的朋友花花。

于是,扎花在那边絮絮叨叨地说着,极兴之处手舞足蹈,神采飞扬。而洋里只是喝着酒,淡淡地笑着。扎花从头至尾介绍了深吾的各个方面,可洋里全程只是淡笑着。

是的,在这个蒙着黑布罩子、涂满了冷色调的初冬夜里,其实笑笑就可以了。人生那样困惑,孤独那样淋漓不尽,幸福那样一筹莫展,我们还可以怎么样呢?笑笑就可以了。

这天晚上,2019年11月15日的OCEARN ART 日更:

“如果你保持像以前一样

也许现在就会和所有27岁的女孩一般

找个合乎标准的老公

养育一个合乎标准的孩子

加上从前忍让、为爱牺牲的特质

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完美的妻子,完美的母亲

可你现在什么都没有

你成为了一个完美的自己

你不要家,不委身任何情感关系

因为你觉得依赖自己,比依赖别人更靠谱。

——深洋里 2019.1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