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十年，这个少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她不敢想象。
她在电脑上看着苏寻刚刚传给她的文件，里面是代小天为数不多的信息。
这些信息，还是因为他去年跟人打架进了派出所，才被例行登记的。
身份证上，他依然叫代天顺，那个他不愿意面对的名字。他似乎刻意和亲生父亲划分界限，也多少隔离着那个给他带来十年痛苦的案件在他人生中发挥影响。
高三辍学。看起来他成绩不太好，即使不辍学，似乎也难以靠发奋读书挣得什么光明前途。何况，在学校还曾因打架被记过处分。
她似乎拼凑出了他的成长测写：一个血案家庭的孩子，势必处处被人疏远、隔离，以及排斥，他要应付的不仅是冷漠，还有敌意，那些打架、叛逆，何尝不是他的保护色？你们觉得我是坏人的儿子，那好，我就坏给你们看。
他没有固定营生，但是生存能力极强。在宾馆里发过小卡片，卖过烧烤，在批发市场卖过假外贸微单衣服，在火锅店帮人拉过客，在网吧帮人看过场子，……这些还只是他交代过的，他隐匿起来的那些经历，可能更触目惊心。
如果不是这几天和他的相处，她几乎就会推断，这是个沦为闲杂人等、高危人群的前科青年了。可偏偏这几天所见的他，又完全是另外一副偏离常态的面孔。
他比同龄人成熟、内敛，为了给父母翻案而进行的孤胆英雄般的历练，让人脊背发凉。但是，他又不失少年气和善良，像看透了世事最惨烈的真相，却依然对世界充满悲悯。他叫她“姑姑”的那一刻，她是动容的。
她需要理解他的另一面。她很确定。
郑湘走到代小天家门口，贴在门上听了半晌，里面传来吉他声、手鼓声，以及酒瓶碰撞摩擦的声音，她使劲敲门。
代小天出现在门口，双手抱胸，乜斜地看着她，“有事吗？”
“我是来请教问题的，”郑湘说，“这几天都在听摇滚，很多听不懂，就想来请教你。”她拔下耳机，点开手机，展示着自己正在听的播放列表。
代小天忍不住笑了，“许巍，约翰列侬，然后又是五月天，你对摇滚的认识还真混搭，挺为难你的啊，郑大姐。”不过，他却让出了路，并且朝屋子里喊，“姑姑来咯！“
郑湘嘀咕道：“我已经很努力了，连这个音乐App都是特地为了听这个下载的。”
看见走进来的是她，一群乐手纷纷手忙脚乱地把烟灭掉。
“别紧张，你们玩你们的，我就来看看。“郑湘亲切地笑着，“你爸不在吗？“
代小天带她到窗口，指了指小区停车场，“他在上夜班。“他看着她，好像在说：他的生活好不容易进入正常，你总不能这个时候去打搅他吧。
双方进入相安无事的对峙中。郑湘坐在远离沙发的阴影中，看着乐队渐渐进入旁若无人的排练，一次又一次在试图理解那些莫名其妙的的歌词和鼓点中败下阵来。
就在她懨懨欲睡的时候，被一阵狂暴的踢门声惊醒。代小天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怒汉，手持扳手，大喊大叫，意思是代小天他们再这样吵，他就会杀人。
“我是警察，我让他们他们敲的。“郑湘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向怒汉拿出警官证，“不过呢，你们声音可以稍微小一点。“她对代小天说。
怒汉虽然愤怒，却知趣地顺着台阶下了，“我举报了他们那么多次，你们警察早该来了！”说完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代小天看着她：“你的证件还没上交啊？”
郑湘把证件打开，里面是空的，只剩个壳，“没交完。”
“霸气！”鼓手文子激动地说，顺便还带两声鼓点。
那是个奇妙的夜晚，郑湘和这群少年的关系就这样悄然亲近。她和他们肆无忌惮地聊天，喝啤酒，出口成脏，如疯子般大笑。以至于由于声音比先前还喧闹，那个怒汉又折返而来，还带了两个帮手。结果被喝到兴头上的郑湘一记锁喉唬退，随后，大家的情绪掀起新的**。
她问他们肆无忌惮的问题，他们肆无忌惮地回答。
郑湘：“你们演出赚钱不？“
代小天：“我X，每次来几十个人，一人30块钱，酒吧还要分一半走，你觉得呢？“
郑湘：“那你们每天排练是为了什么啊？“
代小天：“让别人知道咱们啊。你还不知道我们乐队的名字吧？叫’砂轮儿’。“
郑湘：“为啥起这个名字？“
代小天：“你没去过砂轮儿舞厅吧？平民，低价，暗爽。“
郑湘：“我去抓过嫖。你们这唱的是什么音乐？“
代小天：“有朋克，有硬核，还有电子，说了你又不懂。“
郑湘：“妈了隔壁，你怎么知道我不懂?你们淘宝店怎么样了？
代小天：“X他奶奶，倒闭了。“
郑湘：“你们演出的时候，是不是很受女孩子欢迎？“
代小天：“作为一个过来人，我很负责任地告诉你，那些狂喊’我要给你生猴子’的，千万别信，散场过后，妈的一个人都找不到。“
郑湘：“喜欢摇滚的都是些什么样的年轻人？“
代小天：“大部分都是傻逼。摇滚很挑人的，如果是个傻逼，摇滚也教不会他什么。“
郑湘：“你谈过几次恋爱？“
代小天：“干过一次的也算吗？“
郑湘：“你怎么知道是谁干谁？“
代小天：“说的也是，有个30岁的老女人，算是干了我吧。“
郑湘：“看来我得教你怎么尊重女性啊，傻逼。“
代小天：“那你又谈了几次恋爱啊，阿姨。“
郑湘：“一次，就是我家老曹。“
代小天：“那我得教你解放人生啊，老女人。“
……
大家越聊越开心，郑湘心里涌起从未有过的畅快，好像憋了这么久的气突然在刚才的连篇脏话中倾然释放。她做了一个连自己都惊讶的举动，提议要给大家买夜宵。她点了很多烧烤，还有两箱啤酒。气氛热烈起来。
很快，酒喝完了，郑湘正要打开外卖app再点，代小天拦住她，说：“别急，有人送来。”
半小时后，有人敲门。
郑湘打开一看，一个清秀学生妹模样的女孩站在外面，肩上着一箱啤酒，手里提着两袋烧烤。她们彼此都觉得有些面熟，还是女孩先反应过来：“郑警官！还记得我吗，在圈子酒吧那个证人！”
郑湘恍然大悟，这不就那个露脐装女孩吗。
“对，粉小喵，就是我。”女孩眨眨眼睛。
见到她，一屋子男孩沸腾起来。
郑湘挨个拍了一下男孩们的脑袋，叱责道：“你们一群混小子，竟然让人家女孩子请客，还让人家自己扛上来。要不要脸啊你们？”
“没事，我都习惯了，我们宿舍的桶装水每次也是我一个人换的，连隔壁的都是我换的。”女孩展示着她的肱二头肌。
“自我介绍一下啊。”代小天说。
“不用了，那天的笔录我看过，大概记得。”郑湘敲敲脑袋，“你本名叫凤小苗，丽城大学计算机系大二学生，对吧？你怎么跟这群混小子玩到一起啦？”
凤小苗哈哈大笑：“因为我们是同案啊——同个案件的证人。对吧，小天弟弟？”
“喂，我比你大半个月好不好？”代小天说。
“喂，苗苗，他就是个不懂事的小弟，你看我，我可以保护你，你做我女朋友好不呢？”文子说。
”你还想不想喝酒了？“凤小苗一把抢过文子的啤酒。
郑湘看着一群嘻哈打闹的年轻人，觉得心里充满了烟火气，无比的踏实、安然。
“对了，乐迷和乐手们，给我讲讲，到底啥是摇滚。”郑湘醉眼惺忪地问众人。
“其实，你就挺摇滚。”代小天说，“以后别听那么老掉牙的歌和卡拉OK金曲了。”
“你为什么搞乐队？这个又不能糊口。”她不失时机地问，“别跟我解释那么多，什么反叛精神，什么独立精神，什么国外的社会运动，我看了一天资料，都是扯淡。”
“谁要跟你讲这些啊，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我给你讲，你也觉得扯淡。”他招呼文子，“文子，来，让姑姑感受一下，速成的！”
“来，姑姑，手这样，放这儿，“鼓手文子搬出手鼓，拉着郑湘的手放在鼓上，“姑姑，我敲两下，你敲一下，你体验一下！“
郑湘把手缩回来，反复两次，手却不知道怎么就跟上了文子的口令。
“跟上哦……诶，对，对，再来，嘿，挺不错的嘛，姑姑……“那是郑湘人生中第一次碰乐器，靠着刚刚学来的手感，打出来了代小天他们乐队排练史上最糟糕的伴奏，大家索性全部乱敲一气，一阵狂笑。
文子和阿端说：“你是我们的姑姑，咱们都是杨过，哈哈哈、“
”你们这些贱人，连姑姑的便宜都敢占！“凤小苗作势要泼他们啤酒。
那个夜晚变得再无隔阂。趁着酒意，大家肆无忌惮地盘问彼此。
代小天起码问了她几百个问题，从她粗砺的警察生涯到苍白的人生，像一个高明的警察。真正高明的警察，可不是靠巧舌如簧套取口供，而恰恰是以静制动——诱导出对方最强烈的表达欲望，恨不得把自己祖上三代的罪孽和善良都毫无保留地陈述出来。所有优秀的心理治疗师都有这样的本领，他不需要陈述，他只是制造了一个温暖安全的空间，像孙悟空画的圈，神仙造的结界，让困于其中的人狂热倾吐。她喝得酩酊大醉，代小天也喝得不少吧，可是在这个从小混迹声色场所和城市边缘地带的不良少年面前，她知道什么叫千杯不醉吗？可能连跟老乔的恋爱和婚姻都说了吧？还有她在家偷偷看网络评论，然后彻夜痛哭的事情？那小子到底知道了她多少秘密啊？他一定发现，所有生活失序的人，都差不多的。
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当警察当得越久，不是越来越胆小，就是越来越封闭。她本来不喜欢说话，可现在一发不可收。她本来非工作需要尽量远离娱乐场所，尤其是酒吧，现在倒叫他们千万要带上她。她本来告诉所有人都是“出门在外千万要克制“，不要动怒，不要动手，你们知道多少凶杀案是鸡毛蒜皮的事情引发的冲突吗？可是……还好，那个无辜的怒汉真的再没找过他们。她也建议他们，赶紧找个正经的工作，以及正经的排练场。
一群少年和一个少年般癫狂的女人，在代小天乱七八糟的客厅里，横七竖八地睡到天亮。
郑湘起床后，看着他们，有一股莫名的亲切，好像看自己的孩子。她轻手轻脚，把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郑湘都觉得自己充满了活力，她偶尔要捋一捋思路，自己到底在开心什么呢？啊，好像是昨晚的开怀。那群少年从此都把她叫做“姑姑“，跟她肆无忌惮地开玩笑。
她刚刚为大家把粥熬好，苏寻来了电话。
”姐，上面批下来了，暂缓立案，补充材料。“
”嗯，意料中的事情。“她若有所思地关掉火。
”但是，在那堆骨头上，小曹又有了新发现。“苏寻压低声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