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整个丽城市都是一个大新闻，各种媒体公众号、微博都发了这个丽城摇滚元老的死讯，顺便回顾了一遍丽城市为30年来中国乐坛贡献的关键性力量。无惘乐队的唱片曾经被北京著名唱片签约过，巅峰期卖到了60万张。在摇滚圈捕风捉影的传说中，他还和好几个著名女歌手发生过感情牵扯，至今未婚。那几天，他在音乐APP上的歌下载量翻了百倍，评论区全是青春回忆和哀伤的缅怀。
人们这才发现，原来丽城市从来不缺文化人，那些读书人在自己的公众号里也开始了伤春悲秋：摇滚老炮们的孤独在于，当年一小撮人的觉醒没有最终成为一大群人的觉醒，一个浪头袭来迅速让他们成为不合时宜的人。他们不免又提到崔健、窦唯、张楚，对比一定是平克弗洛伊德、Metalica，至少也是Nirvana。他们对那些新生代的摇滚感到不屑，为本世纪初的乐队上选秀节目而感到惋惜。90年代，那时候连夜总会里唱歌的都是摇滚乐队，做音乐的人除了理想什么都不愿意谈。可惜，翻过世纪之交，人们就只喜欢谈窦唯丁武王菲高原的四角恋，谈窦唯烧车和臧天朔让女人打胎。仿佛一切都是艺术家的世界观和八卦新闻的世界观完全在两个频率上造成的结果。
老楚成了大家在微信朋友圈里讨论摇滚的起点和归宿。
哪怕现在围着他的尸体，警察们也在窃窃私语。在隔壁审讯室坐着他的女友，就是郑湘那天晚上看到的那个和他吵架的女人，她叫冉冉，第一个发现老楚死亡的目击者——也可能是嫌疑人。
冉冉说，昨晚和他吵架之后，她就一个人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游**。这么多年，她习惯了，一吵架就出走，最长的时间，她出走过两个月，可最后还是回到了他的身边。这次，她不过就出走了几个小时，没想到回来就是永别了，他躺在地上，血流了一地，腹部插着一把半尺长的刀。地上到处洒落着啤酒瓶，还有没吃完的外卖烧烤。
他们住的是新圈子酒吧附近的酒店式公寓，为了这次演出，她陪他从大理回来，为了住什么地方，他们也大吵过一架。因为酒店式公寓有一个不小的客厅，沙发茶几桌子一应俱全，不用想，也知道，他每天都会在这里迎来送往，招待他过去那些老朋友们，在房间里一喝就是一晚上。
苏寻觉得很奇怪，她竟然没哭，冷静得可怕。她冷静地报警，冷静地接受询问，冷静地看着他的尸体，失去生命力的他就是一具臃肿的中年男子的皮囊。根据法医的推断，他的死亡时间应该是早上6点左右，冉冉发现他的时候，已经是早上8点了。
“我觉得这女的很可疑，太冷静了，好像知道他会死一样。”苏寻把问到的所有情况告诉了郑湘。
“你当然问不出什么。”郑湘说，“昨晚都有哪些人去过他房间？”
“我们调出了酒店的监控，昨晚有三个人陆续从他那里出来，一个是圈子酒吧的老板，沃哥。一个是他的老朋友，另外一个摇滚老炮，人称姜三儿，混得不错，现在已经开始做制片人和总导演了，但是早年和他好像有些龃龉。还有一个是他离开无惘乐队之后的替补主唱，大董。从监控来看，他们三个是陆续走的，而且都走得比较慌张。”
“三个人都审了吗？”
“都审了，没啥用。”苏寻拿出物证袋，里面是还带着血迹的刀，“关键是，这把刀上，有他们所有人的指纹。每个人都有嫌疑，还说个什么？”
郑湘：“我看你是没审出个什么吧。”她抬头望着苏寻背后。只见代小天走了进来。
“没有我，你们也敢审玩摇滚的？没少受白眼吧，苏队？”代小天一边说，一边摘下耳机。
苏寻：“你是来看戏的，还是来听歌的？”
代小天：“审问艺术家，你不做功课的？我在温习这几位老炮的音乐。搞艺术的人，99%都是吃软不吃硬的，你得尊重他们。剩下那1%要么是抖S要么是爱上你了。”
苏寻：“我还不尊重他们？烟点着，茶泡着，说话轻言细语，还得怎么样？叫爹啊？”
代小天：“这你又不懂了，摇滚圈呢，又比艺术圈还要复杂一点。现在不是90年代啦，他们身上也没什么光环。当年搞摇滚的这帮人，没钱的，就转行了。有点钱的，都油腻爆了，搂着妞，开车豪车，在微博上抨击名利场，在选秀节目上贩卖成功学，在晚会上唱正能量摇滚，一副中年人志得意满的样子，相互之间还要攻讦，你骂我不爷们儿，我骂你装逼。你得会他们那套语言，首先，你得了解他们。”
苏寻：“我又怎么不了解他们了？基本信息起码看了五遍，还都有前科。”
代小天：“你看那些没用。昨天我们三个走得早，刚才我问了昨天喝到最后的朋友，他们告诉我，大家喝到一点的时候，已经三三两两离开了，有的转战其他酒吧，有的回家了。最后了，姜三儿哥和大董哥才来，沃哥说他们四个去酒吧喝，但老楚建议去他房间喝，那儿宽敞，也没人打扰。说实话，摇滚老炮们才是最不喜欢酒吧的，他们讨厌酒吧的音乐和人，要喝酒都习惯在自己的地方敞着灌。”
苏寻：“都是搞摇滚的，相互之间会有什么冲突？为什么要杀老楚？”
代小天：“搞摇滚的不会杀人，真正的摇滚人都会把子弹留给自己。但是搞摇滚的也是人，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冲突，不管搞摇滚还是搞二人转的，都会有。我梳理了一下他们三个的关系，大概是这样的。”
沃哥最为人知的身份是圈子酒吧的老板，但他反而从来没搞过乐队。以前是个音乐老师，摇滚迷，后来辞职出来开琴行，教吉他，结识一大堆乐手。在2000年左右，丽城有很多充满梦想的乐队，他租了个房子，用来做排练场，租给这些穷乐队排练。后来，盘下个酒吧给他们演出，曾经在他那里演出过的乐队，有一些成名之后再回来免费演出，沃哥便慢慢地有了名气。他的酒吧从来没赚钱过，排练室也因为扰民被关闭了，琴行倒是开了分店，主要顾客也不是穷乐手们，而是丽城音乐学院和艺术学校那些家境宽裕的学生。老楚给他介绍过很多乐队去演出，也在圈子酒吧发掘过不少新人。老楚最大的江湖名望，就是喜欢提携新人。代小天想不出来他和老楚能够有什么矛盾。
姜三儿是丽城市摇滚老炮里“转型”最成功的。曾经的丽城市摇滚圈里两大台柱子之一，另一位就是老楚，2000年初，老楚北漂，而他选择了南下，去了广州。
老楚在北京和那帮书写中国摇滚史的老炮们喝酒，开酒吧，练歌，做音乐，签约公司，然后被拖欠版税，公司倒闭，唱片业衰落，酒吧倒闭。
姜三儿开始做电子乐，做舞曲，盗国外的版权，还做过打口碟的生意，但是很快，唱片业衰退，他的公司也倒闭。他开始做录音室，给不知名艺人写网络歌曲，拍MV，写的口水歌还红过那么几首，在彩铃风行的年头，狠赚了几笔钱。后来，到处做演出，去各种三四线城市做晚会，自己担任导演和制片人。在小城市电视台都在做选秀的年代，他四处做评委，做导师，签艺人，转手赚钱。在老楚最困难的时候，姜三儿曾经阔绰地“借”过十万块钱给他。可江湖上也有传言，是因为姜三儿抢过老楚的女朋友，那十万更像是羞辱，于是老楚拿了钱也没还过，依然从不遮掩对他的鄙夷。若是如此，姜三儿有嫌疑。
在老楚离开无惘乐队后，原先的贝斯手大董成为新一任主唱。可所有人都说他没法和老楚相比，大家认为他在东施效颦，认为老楚之后再无无惘。可谁又知道，老楚最早唱红的歌，就是他写的，连无惘乐队这个名字都是大董起的。他和老楚的关系，仿佛是约翰列侬和保罗麦卡特尼的关系，大家都知道披头士和约翰列侬，可有谁知道，那些最好的歌都是保罗写的呢？论音乐天分和才华，谁敢信誓旦旦说列侬胜过保罗？可是老楚出走了，四处混迹，飘**于江湖。大董带着无惘四处演出，音乐风格渐渐走出了无惘早期的硬核风格，加入了更多尝试，暗潮、哥特、波普、后摇……开始征服了一大众年轻乐迷。若是如此，两人也必有嫌隙。
但是，从酒店走廊的监控上看来，三个人几乎是前后脚离开的，与其说是慌张，不如说是醉如烂泥的愤怒要准确。三个人都衣冠不整，好像刚打完架。早上被传唤而来时，三个人身上也的确都有不同程度的淤青。
问题就在于，三个人都说自己不太记得了。他们隐隐记得昨天大喝了一场，大吵了一架，后来大打出手，再后来就断片了。他们都要借助监控，才知道自己昨天离开老楚房间时候到底什么样子。
“他们会不会集体串供呢？“苏寻寻思着。
“我去问。”代小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