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开业的圈子酒吧在CBD下沉广场的喷泉边,一股巨大的装修味道从屋子里溢出,丝毫不影响那些摇滚青年们的热情。
这天来了近十波演出嘉宾,有乐队,有民谣歌手,都是丽城市有名望的摇滚代表,代小天他们的砂轮儿依然是暖场乐队,连嘉宾都不算。但是代小天很激动,一是可以演唱自己的新歌,二是可以见到自己的本地偶像,从丽城走出去的摇滚老炮儿,人称“老楚”。江湖上有很多他的传说,90年代,他组建了丽城市第一个乐队——无惘乐队,带动了一波摇滚青年和酒吧,筹建了第一个录音棚,后来,抱着理想去北漂,便很少回来。前几年还在本地的一个音乐选秀节目上担任过评委,可惜本地年轻人已经很少人记得他了。
“你们摇滚的江湖也这么功利?”郑湘听完代小天激动的讲解,依然不能理解其魅力所在。
“我没有办法给你解释,待会你看他演出就好了。”代小天说。这一天,他行使了自己作为演出嘉宾的特权——把郑湘请到二楼的乐队候场区,观众是不能上楼的。
粉小喵不屑去那种地方,她知道看演出的最好位置,是舞台前的第一排,你可以看见主唱的表情,可以清晰看见贝斯手的solo,拍出满手机的特写,所有乐器的声音输出都第一时间到达你耳朵里,振聋发聩,没有因为人浪的存在而有丝毫的衰减,你可以和舞台上的一切和身后的一切互动,像一个领袖。她就是站在第一排观看砂轮儿的演出时喜欢上代小天的,她看得太细致了,她深信自己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代小天的乐队已经准备好了,他们是第一个暖场嘉宾乐队。
他说他为这场演出专门创作了一首新歌,日夜排练,是什么歌呢?郑湘趴在二楼的栏杆上,看着聚光灯下的代小天。这崭新而巨大的空间,连舞台效果都比老酒吧梦幻多了,代小天站在话筒架前,追光打在他身上,台下的人头蓄势待发,这一切竟然有着令人着迷的迷幻。
“祝贺沃哥的圈子重新开业,这是我们的老圈子,也是丽城的新圈子,为今天,我们创作了一首新歌,歌名叫——”他突然抬头望向二楼的郑湘,“《阿香》。献给,值得被世界所爱的姑娘。”
郑湘惊愕着。
“阿香
你是个好姑娘
胸脯将衣裳顶出个山丘
那是为男人和历史准备的坟墓
他们死后
都有了葬身之地
阿香
你是个好姑娘
你会有一个男人
他一手抚摸你的胸膛
一手掐死你的梦想
你的希望一路衰亡
幸福悲伤全是独唱
你的幻想总在远方
你在路上孤独地唱歌
你终将会死去
死于动**或者消寂
反正在这里
你从不真正拥有你自己
你只能和自己腐烂的残躯
血战到底
阿香
你是个好姑娘
你抛弃的地方已高楼林立
你流亡的土地依然贫瘠
你的骄傲依然骄傲
但时间终将你碾碎进模具
无论你拥有智慧还是美丽
阿香
你是个好姑娘
快用你一手的泥浆
涂一脸妖艳的红妆
趁这夜色暧昧
缺一个半老娇娘”
代小天唱完,人群沸腾了,女孩们发出热烈的尖叫。郑湘怔怔地,愣在原地,心里热气腾腾地涌动着难以名状的暖流,她感到一种似曾相识又前所未有的力量。她看见旁边有一个长头发的中年人赞许地鼓着掌,她也跟着鼓掌。
直到代小天上来给他打招呼,她才知道,原来这个人就是老楚。
所有乐队演出完之后,沃哥请大家吃饭,十几只乐队,几乎坐满了整个烧烤店。
沃哥和老楚被几十个人轮流敬酒,但似乎千杯不醉。代小天因为《阿香》,被老楚连声称赞,说他颇有自己当年的格调,可惜现在已经不是那个时代了。这一感叹,众摇滚歌手们纷纷喟叹不已,趁机相互灌酒一轮,两杯下来,已经没人再用杯子,人人对着瓶子吹。一时间,店里充满摔酒瓶的声音。
粉小喵也跟在代小天后面敬酒,但是代小天颇有些不自在。
“这是你女朋友?挺漂亮的嘛。”老楚跟小喵干杯后,问代小天。
代小天连忙摆手摇头,“不是,是朋友。”
老楚一脸“我知道了”的表情,“哦,那她是’阿香’了?”
代小天头摇得更剧烈,“那当然不是了。”
只听“啪,啪”两声,小喵开了两瓶啤酒,递给代小天一瓶,“对,咱是哥们儿!是兄弟就吹完!”说完仰头就喝完一瓶。
代小天有些不知所措。
粉小喵没再搭理他,开始拿着酒瓶子挨着桌子敬酒,见人就称兄道弟,然后踩凳子上跟人喝交杯酒,再后来越玩越夸张,要跟人搂着跳贴身舞。人来疯的乐手们被调动起来,借着酒劲,当场就有人打开吉他伴起奏来。
郑湘看着失落的代小天,心里骂到:“这怂小子,真蠢。”
这时,她看见老楚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出去,站在远处若隐若现的路灯下,跟一个女人似乎吵起架来。后来似乎闹得很僵,女人转身走了。老楚在原地待了一会儿,又转身回来。
回来后的老楚陷入一种失控的求醉状态,也是一瓶接着一瓶地开酒。整个烧烤店里,一个老楚,一个粉小喵,就像两个疯子,手舞足蹈,极尽癫狂。
郑湘忍不住了,叫了辆车,把吐了三次的粉小苗扶进车里,对愣住的代小天说:“蠢货,还不来照顾她,今后你还想不想再见到她了!”
粉小喵吐了一路,代小天脱下自己的衣服给她擦脸和头发。
“小子,你到底喜不喜欢她?”郑湘问。
代小天:“我不知道。这主要吗?”
郑湘:“你知道。但你不敢承认,因为任何结果,你都害怕。”
代小天:“我有什么好怕的。”
郑湘:“什么都没有,才什么都不怕,但是一旦有了,就会怕失去。”
代小天看着沉沉睡去的粉小喵,轻轻吻了她额头。
代小天:“我还是不要害人家了。”
郑湘有点悲伤,“为什么新歌名字叫《阿香》?”
代小天:“小喵的乳名叫香香,还有,你名字里不也有个湘吗?我妈要是像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就好了。”
把小喵送到代小天家后,她准备走了,“你小子不许乘人之危哦。”
代小天:“我的态度难道你还不清楚吗?”
郑湘点点头,突然想到,“你爸呢?”
代小天:“他最近都上夜班,在停车场呢。你要找他?”
她摇了摇头。但走下楼后,犹豫了一下,她依然向停车场走去。
还没走到停车场收费入口,就看见代明的侧影。他依旧保持着僵硬的姿势坐着,好像还是没有适应出狱后的生活。
他是怎样打发每个守车库的夜晚的呢?
他白天跟儿子相互回避,晚上跟儿子彼此隔离。这到底是一种自我放逐,还是自我修复?有车出来了。看他从停车场入口岗亭的玻璃中透出来的上半身,他一定还是像刚刚出来那一天那样,正襟危坐,双手扶膝。他不像其他的保安一样,靠百无聊赖的抽烟、看电视、听广播、打瞌睡而熬过漫长孤独的夜晚,而是就那么坐着。车进车出,他开门发卡,收卡收费,像个机器人。打发时间是个多么厚重的哲学问题和现实谜团,在他面前却仿佛不存在,也无需解决一样。
但是细看他的正襟危坐,又会觉得有些不一样,那不像是无聊,不像是迷茫甚至短暂的放空,他那浑浊的眼睛好像一直闪烁着冷冷的光,像在集中精神思索着什么。以至于由于思索出神,有一两次,车都在栏杆外响了数声喇叭,他才回过神来。
她终于打算上前跟他面对面了。
她敲了敲保安亭的门,沉思中的代明猛然惊起。
“我刚刚从楼上下来,代小天说你在上夜班,我就顺便来看看你。“她说。
代明仍然没有从涣散中抽离出来,他点点头,喃喃地说:“其实你可以直接来问我的,为难孩子算什么。“
郑湘有些错愕,“我不是去盘问他的。”看来,他根本不知道她和小天现在的友好关系。
“我知道你最近跟他关系好,但是我不想他跟警察走得太近。“他补充道。
她抽出一只烟递给他,“你既然觉得自己坐了冤狱,又为啥不希望我帮你呢?你不想为自己讨公道吗?“
他没接,干涩地苦笑了两声:“你自身都难保,还给我讨公道?要是有公道,你至于辞职?“
她没接话,站在岗亭外默默抽烟。
郑湘:“平时都啥时候下班?”
他看看手机,“还有两个小时。”
郑湘:“你晚上一个人坐这儿不无聊吗?都做些什么?”
他摇了摇头,“在监狱里也啥都不干,不是这么多年就这样熬过来了吗?”
郑湘:“你还在想监狱的事情?”
他意识到这是个诱导,不再理她。
郑湘:“你有没有想再回想过你的案子?”
他抬头,直勾勾地盯着她:“你办的案子,我坐的牢,现在,你让我想?”
郑湘沉默了一会儿,掏出手机,调出微信二维码:“加我一下,我发点东西给你看。”
他疑惑地加上了。
她发给他几张图,上面是拍下来的卷宗,她精心勾画出来了几个片段。
“你仔细想想,那天房间里有没有可能有别人?“她一边翻一边说,“从尸体的伤口来看,是你造成伤害的可能性很小,你完全可以翻案,我帮你找律师,寻求国家赔偿。我当年也太刚愎自用,先入为主,对你有偏见,我郑重向你道歉。“
代明嘴角颤抖,拼命地忍住眼泪。“十年前,我就这样跟他们说过,但是他们不信,我越说,他们打得越狠。“他终于泪如雨下,全身颤抖**。
尤其当时的经办人陈振兴,几乎是他说一句就被打一次,一次比一次狠。然后,轮番轰炸,刚刚睡觉就被打醒。然而这样他并没有崩溃,只是仇恨在慢慢萌芽,直到他母亲的的出现。他这才知道崩溃之中会产生幻觉,也真的觉得妻子是自己杀的,他甚至还能幻想出很多细节。只是,在被押回作案现场进行现场复原时,他再次陷入混乱,又被拖到旁边一顿打。
那种挨打已经超越了打人本身的意义,他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做了其他伤天害理的事情,才会遭这种罪,像是要在人间经历某种炼狱。又好像,是打他的人本身在奔着一个巨大的目的,比逃离地狱赶着投胎还要重要的目的,不打他,就会功亏一篑。
“如果不是你杀的,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在你睡着的时候,别人潜进来杀的,但是当时并没有对现场进行精细勘查,不能确定外来者是怎么进来的。而现在要恢复现场根本不可能,除非穿越……“说到这里,郑湘感到寒毛倒竖。
她自己提醒了自己。天哪,这个案子比她想象的还要漏洞百出,除了刑讯逼供,还有现场勘查不完整,证据收集不严谨,程序违规……都是超乎她各种问题。而问题的问题就是,陈振兴居然靠着这样的办案为起点,一路飞黄腾达?这太可怕了,这个世界正在经历着什么?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你自己有没有怀疑的对象?你当时有没有得罪谁?“
“我这种人,要说得罪,丽城市遍地都是我得罪的人吧?十个人中有九个人都会觉得我该死吧?“代明苦笑,“我有时候还觉得,说不定哪天我老婆会杀掉我呢。没想到她先走了。“
“但是你老婆死了,你活着,还专门留你活着。这说明什么?可能是你老婆得罪了谁,也可能,有人想嫁祸给你,入室盗窃被你老婆发现也不是不可能。但是最后一种可能性要还原很有难度。“她迅速陷入自己的逻辑死角里,就那样空洞地入神了半晌。
“不对,整个事情都不对。“她越想越毛骨悚然,从岗亭出来,失魂落魄地消失于夜色中。天哪,我一开始就错了。郑湘无比的悲伤。
她开始相信,这个案子,更像是一群人的合谋,可是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无辜的,甚至颇怀好意。
此时,天已经亮了。代明准备下班。
郑湘还没有从悲伤和错愕中走出来,她就看见代小天远远地冲过来。
“姑姑!”代小天上气不接下气,“出……出……出大事了。”
“啥事?”她扶住他。
代小天惊慌失措:“老楚!老楚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