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面面相觑。
代小天:“姑姑,你竟然一个人来。”
郑湘:“你好意思问我?”
代小天:“好啦,咱谁都别说谁了,你认为这个案子哪里有问题?”
郑湘在房间里徘徊起来。
郑湘:“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但又说不上来。反复回到现场是我的习惯,但这一次,我总觉得问题的关键不在现场。”
代小天小心翼翼地说:“你是不是突然明白了网络暴力?”
郑湘:“对。”她感到些许释然,“我之前辞职,不也是因为网络暴力吗?这次看见苏寻为难的样子,我突然觉得,以前的我,总以为,作为刑警,只要好好办案,还受害者一个公道就行了,网络属于年轻人甚至是闲人的世界,跟我无关。就算因为网上的事情而辞职,也从来没有反思过,只觉得是自己运气不好,以后躲远点就行了。但是这件事情,让我觉得,我这是逃避,是不想去了解它。如果我是苏寻,我是不会去做这种网络公关的,可是今天看了,分局发微博的做法很有效。而姜三儿,因为网络的鼓动,在三天之内,他的人生就跌到谷底,难道还能只是把网络舆论当成一种意外和随机事件吗?”
代小天:“你觉得这两件事情有联系?”
郑湘:“目前,最好的解释就是三人醉酒打架之中误伤了老楚。就算是其中有人趁混乱故意伤害了老楚,那么,这件事情之后,有谁受益了呢?目前看来,跟老楚矛盾最大的姜三儿,反而是最惨的一个。”
代小天:“你这又太敏感了吧,姑姑,有几个杀人犯是损人利己的?很多时候就是冲动杀人,误伤就更不必说了。”
郑湘:“我不是说嫌疑人的动机。”
代小天有些茫然。
郑湘有些忧伤,“你知道你来之前我在做什么吗?”
她躺在老楚死去的位置,保持着老楚死时的动作,仰躺在地上,看着天花板。
郑湘:“我刚才就这样躺着,在想,临死前,老楚在想什么。”
代小天:“想什么?”
郑湘:“我其实很理解他,人到中年,跌至谷底,什么都没有,不就跟我一样吗?但是他还有孩子,就这样死了,会甘心吗?死之前,我怎么也要挣扎一下,试图自救,可是,他没有。他保持如此平静的姿势死去。”
代小天若有所思:“其实,人在醉酒之后,所有动作都是出自本能的,潜意识会保护自己,虽然醒酒后可能会断片。”
郑湘站起来,“现在,我是姜三儿,你是老楚,我们看看能不能还原当天晚上的情况。”
代小天:“我们两个人可能不够吧,他们可是四个人。”他笑了,“粉小喵在楼下咖啡馆。”
粉小喵来了,半小时后,老谌也来了。
代小天挽起袖子,“现在我来扮演老楚,小喵,你扮演沃哥,不需要怎么动手,只需要拉架。姑姑,你出手太重,扮演大董。老谌,你扮演姜三儿吧。好了,都冲我来。”
粉小喵说:“干嘛不让我来办姜三儿,早都想打你了。”
老谌:“虽然在戏剧派系上我是比较偏向布莱希特派,但是在还原罪案现场这种事情上,我觉得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比较实用,演员要遵守生活的逻辑和有机性的规律,在规定情景中真诚的去感觉,去想,去动作。所以我来之前,刚刚研究了姜三儿的行为习惯,看了几段他做导师的视频……”
郑湘打断他:“好了,好了,快天亮了!”
话音刚落,老谌站起来就给了代小天一拳。
老谌:“老楚你个装逼犯!”
粉小喵赶紧拉住他,“干嘛呢,大家都是兄弟,喝酒,喝酒。”
代小天把桌子一掀,对着老谌抬起就是一脚,又把粉小喵推了一个趔趄。
郑湘拉住代小天:“老楚,你有毛病吗?”
代小天又打了郑湘一拳。
四人陷入混战。代小天不停踢打老谌,老谌情急之中拿起“刀”(其实是用纸盒叠的)就刺向老谌,其他二人还没反应过来,老谌一阵乱戳。
“好了!好了!”郑湘叫停,“老谌你干嘛呢?照你这样乱砍一气,现在三个人都住院了。”
老谌喘着气:“那看来这姜三儿挺能忍的,我这演得太投入了。”
四个人又换了一种场景:代小天情急之下拿起刀,对着老谌刺去,老谌夺过刀,一刀砍向代小天。
大家又觉得不对。
于是又换了一种场景。
最后大家都精疲力尽,直喘粗气。
粉小喵站起来,喘着气给大家烧水。
代小天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无底洞般的哀伤,眼角涌出了泪。
郑湘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粉小喵差点把水打翻在地,“我刚才是不是踢你踢太重了?疼不疼?”
老谌喝着水,竖起大拇指,“小子,太入戏了。”
“我想死。”代小天看着天花板,空洞地说。
大家吓了一跳。
粉小喵赶紧把他拉起来。
代小天缓了一下,“我刚才有一股特别奇怪的感觉。我把你们想成我特别铁的哥们儿、亲人,刚才打了这么几架之后,我躺这里,感觉特别委屈,特别悲伤,这辈子受的委屈全都重现了一遍,好像受到了莫大的欺负。”
粉小喵:“可是你没有受伤啊。”
代小天,“就是因为我没有受伤。”他跳起来,“你们刚才没有觉得奇怪吗?我们起码打了五次,打得筋疲力尽,假设过每一种有人拿刀的方式。可是,都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绝对不可能只刺一刀。”
郑湘:“没错。我们只是演戏而已,都控制不住自己。何况他们当时已经喝多了,又在情急之下,混战之中,是绝对不可能只刺一刀的。”
代小天:“假设只扎了一刀,那么老楚是一定会挣扎的,即使其他三个人没有发现,当时就走了,老楚也不可能四仰八叉平静地躺在这儿,他一定会挣扎,一定会求救。”
粉小喵在手机上刷微博,发现姜三儿、大董的微博已经都被攻击了,网友直接评论“杀人犯”。另一边,老楚的歌又被一次次发出来。她刷到冉冉的微博时,惊呼了起来。
“你们看冉冉的微博!”
冉冉在一天之内,把她和老楚在大理创作的小样全部发出来了。网友们很快就提议发起众筹,希望把老楚的遗作做成专辑。冉冉说,其中有几首是老楚十几年前就写好的歌,那时候就准备发专辑,可是因为一些特殊原因,一直未能如愿,再后来,音乐市场已经改天换地了。不过,幸好,她还有他的孩子。很快,网友们已经通过微博给她打赏了。
粉小喵初步估计,目前起码已经收到了上百万捐款。
“未出生的孩子有继承权吗?”代小天问郑湘。
“有,”郑湘想了想,“根据《继承法》规定,未出生的孩子有继承权。遗产分割时,应当保留胎儿的继承份额。如果孩子正常出生的话,孩子继承该保留份额。”
代小天一拍脑袋:“那也就是说,虽然冉冉和老楚没有领结婚证,但是他们的孩子是享受继承权的。那么最近这些选秀节目上唱了那么多老楚的歌,版权费是应该留给孩子的。”
老谌像突然醒悟过来:“虽然不懂你们搞摇滚的,但是听你这么说……我讲一句不好听的:好像他这么一死,名利双收嘛。还顺便收拾了一下仇人。”
郑湘也觉得脑袋一醒,“他和姜三儿到底还有什么仇?”
代小天:“天亮我去找冉冉。”
冉冉住在公安局旁边的客栈里。见到小天时,她已经打好了包,准备先回一趟大理,把客栈和老楚的遗物处理掉,然后再过来,带上老楚的骨灰回老家。她精神状况很不好,看起来很久没有睡好觉了。
“你接下来什么打算?”代小天问。
冉冉:“我刚不是说了吗?”
代小天:“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你未来的计划,你和孩子怎么办?”
冉冉淡淡地笑:“生下来,这可是我的孩子。”
代小天:“你还会继续唱歌吗?我听了那些小样,你也和他一起唱了。”
冉冉眼眶有些湿润,沉吟很久,把一圈眼泪都憋了回去,才继续说话:”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很冷血?都没怎么悲伤。我应该嚎啕大哭,像个怨妇一样。不仅如此,还这么快就把他的遗作发出来,诱导网友捐钱。“
她盯着代小天,那眼神好像能刺穿他。
代小天:”所以,是有什么原因呢?“
冉冉:”其实,他本来就时日不多了。“
”什么?“
冉冉惨然一笑:”一个月前,他已经肝癌晚期了,经常疼得缩成一团。但还是经常喝酒。我怎么劝都没用,“她的眼泪开始扑簌地往下掉,”他说,反正横竖都是死,为了多活几天,把什么都戒掉,那活着又有什么意义?我们为这个经常吵架。“
代小天的脑中明亮起来。
冉冉继续说:”这个圈子对他有很多误解,但是他从来不去澄清,也不去反驳。他老是说,澄清了有什么用,这都不是咱们的时代了。可是,他曾经明明是有机会的啊!“
她开始失声痛哭,”知道我为什么要把小样发出来吗?我想告诉大家,他不是没有在创作,他一直在创作,但是这个时代已经没有人再给他机会了。他为什么还保留着十几年前的小样,因为那时候差点就要出专辑了,钱都准备好了,可是被人卷走了。你知道是谁卷走的吗?是姜三儿!”
什么?代小天怔住了。
她狠狠地说:“所有人也只知道,姜三儿去了广州做低俗音乐发达了起来,可他们知道姜三儿为啥去广州吗?所有人都传言,前几年姜三儿借给老楚十万,老楚不还,可知道姜三儿以前对老楚做了什么吗?”
“最初,姜三儿和老楚是一起去的北京。他们以为以自己在丽城的摇滚双雄的地位,可以混得很好,可是很快发现,北漂的日子太苦了,住地下室,没暖气,吃方便面,去很远的画家村排练,去酒吧里唱歌,被别人点唱《爱拼才会赢》。什么苦都吃过,他们就想自己出张专辑。可是老楚江湖气浓,有很多朋友,姜三儿的才华不如老楚,自认清高,没什么朋友,脾气也不好。等他们好不容易存了一万块钱,准备录一张专辑的时候,姜三儿卷款跑了,去了广州,再也不做摇滚了。可怜老楚没了钱,连录好的demo都被拿走了,很多经典的旋律和歌词还被姜三儿后来用在了他的网络歌曲了。所以,老楚后来忍不住骂他低俗,却从来没有把他卷款跑路的事情讲出来过。”
代小天非常震惊:“所以后来姜三儿给他十万,相当于是求和解?”
冉冉:“没错。他觉得一万变十万,老楚没吃亏。可是,他让老楚在最好的时候错过了做音乐的机会。因为没了钱和demo,老楚不得不签约到小公司,唱自己不喜欢的歌,等他醒悟过来,世界已经变了。而姜三儿,却抓住时机发达了。”
代小天经过艰难的思考,说:“你觉得……老楚会是自杀吗?”
冉冉没回答他,开始默默地收拾行李。代小天如空气般呆坐了两分钟,知道自己该离开了。临走时,他说:“时代真的变了。”
郑湘听完代小天的陈述,深深叹了口气,“我现在算是明白你那句话了:摇滚人不会杀人,真正的摇滚人都会把子弹留给自己。”
郑湘和代小天又回到老楚去世的房间。郑湘捂着肚子,像每一个肝痛的病人一样,蜷缩在地上,幻想着自己就是临死前的老楚。
老楚疼得蜷缩在地上,这一场剧烈的痛,比刚刚打架的痛还要剧烈十倍。他多想用刀把肝脏挖出来,扔在地上踩碎。沃哥、姜三儿、大董全都离开了,敌人和兄弟都走了,这个房间里充满彻头彻尾的孤独,以及疼痛。他抓起那把刀,捅进了自己的身体。都说临死前,人的一生会高速回放,可此时的老楚,似乎还高速遇见了未来发生的一切。
他死去后,姜三儿将面临最大的嫌疑,他过去的不堪将会被千万个网络福尔摩斯扒皮。他再也无法在网络综艺和音乐选秀节目里露脸,再也扮演不了某种流行教父的角色。
人们会再次缅怀那个摇滚时代,他老楚的历史地位将被清晰地摆正。人们不会只传唱他的《无知岁月》了。他将成为无惘乐队和丽城摇滚的精神领袖,大董的地位也会一辈子在他之下。
他那些为完成的小样将成为他的遗作,至少会火一阵子。
那些节目和选秀歌手将会拿他做噱头,他的音乐将被一次又一次地改编。
他那来不及看一眼的孩子将享受这一切荣誉带来的收益:新专辑的收益,版权费的收益。
冉冉也有可能再次演出赚钱。但是,他不希望她再过那种颠沛流离的生活了。她跟着他,已经够颠沛了。这些是他能留给这个世界和她的所有东西了。
这比死于肝癌好了几万倍。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舒舒服服地躺了个平,仿佛能够听到自己的血在地上流淌声音。
郑湘坐了起来,却半天回不过神,喃喃地说:“从来只见过他杀伪装成自杀,第一次见到自杀伪装成他杀的。高,真是高。”
代小天终于明白大董为什么感叹时代变了,可惜,只有老楚对时代做出了反抗。他的方式是自杀。
最后,警方对案子的定性是酒后意外死亡。因为证据不足,姜三儿没有被立案起诉。但是,他的事业仍然受到极大的打击。
冉冉把专辑做了出来,但是大理的客栈没有处理,她把客栈名字改为了“老楚的朋友们”。她准备在那里把孩子生下来。
结案那天,圈子酒吧办了一场砂轮厂乐队的专场,那是他们第一场专场,再也不是暖场嘉宾。他们唱了自己的歌之后,和所有人一起唱老楚的歌。老谌也忍不住了,冲上去搂着代小天一起唱。郑湘被小喵拉着,从二楼走下来了,站在第一排,和大家一起唱《无知岁月》,唱得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