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快到丽城的冬天了,南方的城市没有暖气,一到冬天,所有的湿气和冷气都往人的骨头缝里钻,什么都挡不住。而这一天适逢大幅降温,寒风凛冽,丽城郊外的气温更比市区还低了两度。

苏寻一众人坐在郊外一座的度假外面的早餐铺里,冷得直跺脚。他喝着粥,眼睛一刻不停地扫视着从大厦出来的人,很快,粥也冷了。

他看到小陆一直在搓手,说:“你进店里躲一会儿吧,这儿风大,我盯着就好。”

小陆哈着气:“算了,躲店里不方便,万一待会目标出来怎么办?”

苏寻目光玩味起来:“你觉得那帮人,待会还有力气跑吗?”

小陆会意大笑起来。

“苏队,苏队!”苏寻的对讲机响起来,负责盯监控的的同事喊到,“有几个出来了,屋子里大概还有十几个人。”

苏寻回道:“盯紧他们,准备收网。”

小陆喝下一大碗茶,精神抖擞起来:“看来参加高级谭崔的人越来越多了嘛。”

大概20分钟后,一切归于寂静。苏寻看着手上的监控器,显示器上的院子门口挂着“奥尼静修中心”的牌子,院子里一片寂静,门口有两个人走来走去,门口上方有一个摄像头。

对讲机里又传来声音:“苏队,屋子里已经传出声音了。”

苏寻对着对讲机一声令下:“收网!”

十几个特警和便衣从四面冲进院子,拿着便携式摄像机和警械,飞快地冲到“灵修室”,踢开门,“不许动!公安!”十几个赤身**的男女惊慌失措地遮掩自己。

那是苏寻他们已经跟踪了一个月的灵修诈骗团体,这一次,总算把头目抓到了。

这个奥尼静修中心打着灵修旗号大肆敛财,自创并杂烩了瑜伽、气功、新宗教、心灵学、接触疗愈、苏菲舞蹈、占星、通灵等各路国内外灵修派元素,在丽城市已经悄然存在了两年。只是之前仅仅以心灵治疗、短期禅修班为主,收取一些培训费,后来慢慢发展成为集聚众**、吸毒、诈骗、传销于一身的组织,短短两年时间,诈骗金额达到了2000万。可是其创始人头目陈闯具有非常高的反侦察能力,很少出现在培训场合,只有级别极高的VVIP灵修学员的谭崔培训上,他才会出现。而这种谭崔大会,一年只有两次,培训费一人38万。所谓谭崔,就是Tantra——印度的一种教派,继承了纵乐派的思想,认为通过**可以使人类灵魂和肉体中的创造性能源激扬起来。谭崔时,一般灵修者所忌讳的’性’,在这儿也不被压抑与避讳,一般世俗的看法、礼貌、道德观念或行为守则,在那儿一概不需要。每次谭崔培训,男女相互抚摸身体,如动物般**,呻吟声久久不绝。

然而只靠一年两次的谭崔班肯定不够,那只是吸引高级学员的幌子。在陈闯看来,极度隐秘的谭崔培训与其说是对高级会员的特殊照顾,不如说是精神嘉奖,是为站上灵修传销金字塔顶端而纳的投名状。

最初级的入门者,主要发放一些《与神对话》、《奇迹课程》这样的书。交5万元(人民币 下同)成普通学员,这时就可以参加一些玄乎其神的内部培训课,什么读取阿卡西纪录,光之疗愈的,召唤龙附体的,连结指导灵高我的,神圣几何、塔罗水晶疗愈、前世回溯、催眠脉轮修复、连结深层意识冥想,但是身体互动有限;交20万就可以接受深层次的引导,道教的内观,佛教的禅坐,印度教的瑜伽,基督教的祷读都会学一遍,还能接受催眠治疗、舞蹈治疗,甚至还有组织去印度和埃及的游学;交38万,就在此基础上还有一年两次的谭崔班,此时,就算入门了。

谭崔学员有不少企业中高层、私企老板,或者富豪太太。经过了谭崔培训的学员,再交300万元,就可以成为督导老师,交800万元就可自己成立培训中心。谭崔班上隐秘的行为成了这些财富梦想者的投名状,他们相互保护、坚守秘密,罗织着大网。

苏寻为此成立了专案小组,跟踪了陈闯极其骨干几个月,收集他们的通讯记录,总算布下了局,抓住了他。

这个案子告破,苏寻的主要团队获得了一笔不小的奖金,可是分到大家的工资里之后,也剩不了多少钱了,他申请作为顾问费,发给了郑湘。

郑湘没有给自己留钱,把钱分成三份,给代小天、老谌、凤小苗一人包了个红包,算是慰劳大家在几个案子上出的力。

苏寻觉得这是件皆大欢喜的事情,又要请大家吃自助餐。

郑湘说:”干了那么多个大案,最后还是靠这些聚众**的人,才有奖金。“

老谌:”嘿嘿,你那些几十年的冤案,又没钱。这个诈骗团体才涉及钱啊!有钱的事情谁不干?“

苏寻:”喂,喂,喂,别抹黑公安系统的形象。什么有嘉奖什么没有,我们是乱来的么?照你这样说,那穷人就不配伸冤了?你们这些文人啊,有时候真的很讨厌,最喜欢发表意见,又啥都不懂。“

代小天又匆匆走了,但是郑湘看着心里很踏实。自从砂轮厂办了专场音乐会之后,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可以靠音乐吃饭了。于是代小天两个月前关闭的淘宝店,开始在沃哥的琴行里教吉他。最近,沃哥打算做一个录音棚,需要人手,代小天正在忙着熟悉新的设备。

凤小苗这次看着他的背影,却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

”你不跟他去吗?“老谌问她。

”去哪?他是我什么人?我干嘛跟着他?“凤小苗一脸冰霜。

苏寻一拍胸膛:”妹子,你就死心了吧,这种混小子我见多了,他自己都不稳定,不会给你好未来的。哥给你介绍好男人!“

凤小苗看着他和郑湘,脱口而出:”他这样,还不是因为你们当年干的好事!“

郑湘愣了。

苏寻:“他……连这也告诉你了?”

凤小苗惨然一笑:“他说,这就是他不敢谈恋爱的原因。”

老谌嗤之以鼻:“这臭小子,他屁才不敢谈恋爱,他谈过的女朋友比我还多!”

郑湘连忙踢他一脚。

老谌不服地看着郑湘:“你踢我干啥?还不能说了?那小子就是想利用人家小苗,又不想负责,搪塞人家的话。小苗,你就别再喜欢那小子了,谌哥帮你介绍更好的……”

凤小苗把杯子狠狠一摔,提包走人。

郑湘看见她在边走边擦眼泪。

苏寻:“谌科长,人家年轻人的事情,你少管点闲事。”

郑湘看着老谌:“你女朋友很多?”

老谌:“也不算。不过人就应该多尝试,郑警官,你也应该再找个男人,反正你现在也没什么负担……”

郑湘也收拾东西要告辞了。

老谌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你也要走了?牛排马上要出来了,我刚刚才帮你订了一份,一次只能拿一份哎,你不吃了再走?”

郑湘头也不回:“你自己吃。”

老谌:“哦。”

苏寻待郑湘走后,悄悄问老谌:“科长,你是不是喜欢郑姐?”

老谌满嘴的黑胡椒酱,大嚼着牛排,“我喜欢她?我是看她可怜,一个奔五的女人,没男人没孩子……说她还不听。”

苏寻心里暗笑:真是绝配。

郑湘这两个月殚精竭虑,但越来越焦虑,那种焦虑就像:你知道在通往真相的路上肯定有什么地方被自己忽略了,却始终找不到密码。她看着一整面墙的分析图和照片,陷入了思索。苦思无果后,她会去沃哥的录音棚找代小天。那里总有一群昼伏夜出的年轻人,整晚弹唱或者工作,白天呼呼大睡。她经常来听他们唱歌,和他们聊天,喝酒。

她觉得代小天的编曲软件挺有意思的,比技侦他们的软件还高效。她有时候会把录音拿给他,他会很快分离出目标对象的音轨和环境音。

但是这一天,她拿的是那天在停车场跟代明谈话的录音。

代小天听完,表情复杂地看着她:“什么意思啊,姑姑?”

郑湘:“你从来没跟我说过你的经历。十年前,你还是小孩子,我们没有权力让你配合我们。但是现在,我想听听你来说。”

代小天叉着双手:“我的想法重要吗?”

郑湘:“我要听的不是想法,是你的记忆。”

代小天:“证人的证言也不一定是真的,记忆是会骗人的,你现在问我十年前的事情,我敢说,你敢信吗?”

郑湘叹了口气,缓缓开口:“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每次去档案室干嘛吗?”

代小天脸色一变。

郑湘:“你每次跟我进分局,都会想方设法去找你爸的卷宗。”

代小天陷入沉默。

郑湘:“你的移动硬盘里,有一个文件夹,存的全是你拍下来的文件。”

代小天目瞪口呆。

郑湘笑了:“你来分局,不止是为了跟我办案。我来这儿,也不仅是听你们唱歌,跟你们喝酒。”

在他们几次喝完酒呼呼大睡的时候,郑湘已经把他的电脑和硬盘全部查看了一遍。

代小天无奈地笑了:“姜还是老的毒。”

代小天给她描述了他永难释怀的那个夜晚。

十年前那天,他大概是又逃学了。其实不重要,因为反正他都不会立即回家。回家早了,碰上吃饭时间,说不定父母又在吵架。可千万不能出现在他们俩同时出现的时候。他妈也习惯了,会给他留着饭,或真或假地相信了他说的“在同学家做作业“。有时候,他也会坐上一个小时的公交车,去城市的另一边,在奶奶家吃饭,偶尔还能拿到些细碎的零花钱。他买的第一只口琴,就是奶奶给的零花钱买的。可惜,被母亲藏起来了。她难以想象这个成天逃学的顽童,竟然还有心思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那么,那天,他放学后就一定是去了奶奶家,拿了些零花钱了吧,不然,哪可能在游戏厅待那么久。从奶奶家临走的时候,她还犹豫地问过他:“小天,万一你爸妈分开了,咋办?“

他说:“关我屁事。“

可是他打游戏的时候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爸妈分开了怎么办呢?难道还能比现在这样更差吗?如果他们分开了,母亲不用再挨打,父亲说不定也不会喝酒了,说不定,是一桩好事。他紧张而期待,期待后又失落,把遥控秆掰得啪啪作响。直到游戏厅老板突然赶人。老板神色慌张,不时往外面瞅,原来外面不知何时掠过了一辆接一辆的警车,他担心终有一辆会冲进来,没收掉他的老虎机,铐上他带走。

代小天就那样悻悻地回家,奶奶给的钱还剩三块,正好在村口的餐馆里吃了碗面。老板娘还问:怎么今天你们父子都在外面吃,你妈咋没做饭?他才管不了那么多,吃完面,继续悻悻地往回走。走回那片充满死寂和躁动的城中村。

他就那样悻悻地进了屋,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

母亲像菜市场被宰掉的鸡鸭一样,血流了一地,趴在地上,像睡着了。父亲在**打着鼾,呼出阵阵酒气。

他呆了起码半分钟,腿如灌铅一般走到母亲身边,摇了摇母亲。母亲的头一偏,头上冒出汩汩的鲜血,如山泉一般簌簌喷涌。他吓得一坐在地,屁股被什么东西咯了一下,他一看,竟然是被母亲藏起来的口琴。

他终于回过神来,终于发出声音,大喊大叫着冲出门,找到那个懨懨欲睡的餐馆老板娘。

“我妈!我妈!死了!“他大叫起来,后面还叫了些什么,自己也不记得。

他就一直藏在餐馆里,看着警察把一路嚎叫的父亲铐上警车。

“你在哪里捡到了口琴?“郑湘问。

“就在床边不远。“代小天仔细回忆。

“你妈一般会把东西藏在哪里?“

“以前藏私房钱,会贴在床底下。“

莫非床底下有人?

郑湘一想,背脊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