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苏寻补充道,“因为案子涉及到陈局长的直系亲属……”

郑湘说:“我知道,永晟的法人陈振宏是他弟弟。所以,陈振兴应该是按例回避了。”

苏寻抽了口烟:“对,所以,这个案子的直接牵头人,应该是白局——你的老同事,现在的市局白副局长,他兼任反恐突击队队长和反恐办副主任。”

郑湘扶着额头,她宁愿是陈振兴,至少她不用那么客气。早知道如此,当初就不应该跟总跟老白吵架。

苏寻又道:“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苏琳到现在还没请律师。正常人的反应不应该是先胡乱找个律师吗,她先找的是你。”

郑湘摇着头说:“她找了,没人接,这种案子又敏感,又没钱没名的,谁会接啊。可能只有等法院指派律师了——”

一说到这儿,郑湘突然灵光乍现,“对啊,如果快进入庭审阶段,那法院应该会指派律师的。”

她赶紧给苏琳打电话。

果然,苏琳支支吾吾地表示,检查院确实在前两天给了她电话,问她是否已经找到辩护人,如果没有,他们会帮他指定律师。但是她拒绝了。

郑湘火冒三丈:“你怎么不告诉我!都准备指定律师了?那说明材料已经提交检查院,准备庭审了啊!”

苏琳又嘤嘤哭起来,连问“那现在怎么办”。

郑湘把杯子一摔,一声怒吼:“别他妈哭了!”

全餐馆都安静了。苏笋吓得杯子都打碎了。

郑湘骂道:“就知道哭,哭有用吗?该做的事情一件没做,窝囊事情一个不落!简直丢女人的脸!”

根据郑湘的建议,苏琳第二天就给检查院去了电话,说接受指定律师。一天后,她拿到了指定律师的联系方式。

那个律师叫梅颂春,是丽城市最大的几家律师事务所之一——和光律师事务所的资深律师,主理经济纠纷和职务犯罪,平时的案子主要和钱权打交道,与法院达成免费法律援助协议,成为指定律师,是他们维持司法部门关系资源的一种手段。可是,这类律师往往极少接触公共安全类案件。

果然,当她和苏琳站在那个律师面前时,大失所望。

这个大腹便便,有些秃顶的男人,正在手机上玩游戏。他的桌子上摆的不是任何法律专业文献,而是金光闪闪的财神爷像和成功学畅销书。

苏琳提着一盒高级茶叶,小心翼翼地放他桌子上,问:“请问,你是梅颂春律师吗?”

他连眼皮都没抬,“嗯”了一声,“有事吗?”

郑湘心想:前台早就将来访者是谁告诉他了,他竟然还在打官腔。

苏琳讨好地说:“我是赵盛强的家属,法院指定你做他的辩护律师。真是有劳你了,你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

他依然没抬头:“赵什么强?谁啊?”

苏琳说:“赵盛强,就是那个要炸地铁2号线的……”

他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哦,那个恐袭案当事人啊。”

他懒洋洋地坐起来,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在她们面前晃了一下:“我今天下午才拿到材料,还没看呢,等我看完了再联系你吧。”

然后头也不抬,继续玩游戏,很快进入状态,脸上的肌肉紧张到抖动。

苏琳问:“案卷您都拿到了啊……我能看看吗?”

他猛然抬头,眼睛一瞪:“你想害死我啊?案卷除了律师本人,别人不能看。”说完赶紧看着手机,好像刚才战斗正酣,那句话害他吃了一记子弹,他一脸的不满和厌烦。

郑湘看见他桌子上摆着一张再普通不过的全家福照片,里面的男子应该是年轻时候的梅颂春,那时他还没秃头,旁边是他妻子,中间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她总觉得这位少年有点眼熟。

苏琳依然不死心,小心翼翼地问:“梅大律师,你觉得,这官司能打赢吗?”

他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张嘴想爆发,但忍住了,换了一声嗤笑:“能打赢?打赢谁啊?这是公诉案件!恐袭多大的事情你知道不?”他敲着桌子。

郑湘从他面前的名片盒拿了一张他的名片,说:“那我们就等你看完案卷再来打扰你了。”

然后轻轻拉了苏琳,让她走了。

可巧的是,走出事务所大门时,郑湘临时想上个洗手间。解决完,她刚要走出女厕所,听到了外面洗手池传来了梅颂春的声音。好像是他和同事在边洗手边谈话。

同事:”梅哥,刚才那个是赵盛强家属吧?“

梅颂春:“妈的,两女人真他妈没眼力见,浪费我时间。这个姓白的,老子给他送了那么多好东西,陪他喝那么多酒,他就给我摊派个这么个案子。钱也没有,名也捞不着。”

同事:“那你就别跟说那么多,反正就上庭走个过场。”

梅颂春:“你以为这过场那么好走?我正发愁呢。”

郑湘站在厕所里,思索了很久。

一路上,苏琳都在问她:“这个梅律师靠谱吗?”

问到她心烦,提前下车走了。

她给白局长打了个电话:“白局,是我,郑湘。”

电话里传来推杯换盏的声音,隔着电话,都能感觉到白局的酒气扑面而来,他的舌头有些僵:“哦。小郑啊,好久不见。你最近怎么样?前不久还听分局同事夸你呢。”

郑湘说:“你太客气了,老是给你们添麻烦。您现在不方便对吧?”

白局长:“哪里哪里,陪老丈人吃饭呢。你说。”

郑湘:“那就打扰了啊。我这儿有个事儿啊,有点想麻烦你。”

白局长:“你说说看,我这也没啥能耐,也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

郑湘:“是这样的,我有个特别好的老同学,他孩子的班主任,人挺单纯的,最近家里出了事儿,说她老公被抓了,是恐袭,她一直找不着律师,就听从法院指定的律师。估计跟那律师也不对付,她不知道怎么拐弯抹角的打听到我,非得请我打听打听,能不能换个律师。”

白局长略微沉吟,酒都似乎醒了一般:“小郑啊,你我同事这么多年,我的为人你应该了解吧?我这人呢,胸无大志,胆小谨慎,很多关键的事情啊,都不会擅自做主。按理来说,这种事情应该由反恐办主任来做主对把?可是……他不是回避嘛。这事情按照程序,就落到了我头上,对吧?”

郑湘:“是啊,可辛苦你了,你那么忙。”

白局长一边说,一边又跟人干了一杯,“但是,领导回避,说明他介意这个事情对吧?嗯……你懂我的意思吧?那肯定要从咱们了解的、放心的合作单位里面挑,挑放心的人,保证公平公正,程序要正义,对人民要有交代。对吧?”

郑湘明白了。

“领导回避,说明他介意这个事情对吧?”这句话在她脑子里反复回想。白局已经暗示得很明确了,即使陈振兴不开口,大家也知道怎么做。

不要节外生枝,赶紧结案。找一个熟悉的、不擅长这个领域的律师来做公诉案,他难以较真,大家都省事,速战速决,不要耽误永晟的工程进度。

看来,她必须和陈振兴正面“对垒”了。她发现这两天的她,以惊人的速度无师自通了圆融和世故。

她选择了和陈振兴“偶遇”。这天是他孩子家长会,他一定会来。

在丽城外国语实验小学门口,她等陈振兴很久了。看见大量人群涌出来之后,她从旁边的咖啡馆走了出来,拉着一个拉杆箱,像刚旅行回来,从门口“路过”。人群中,陈振兴一边打着电话,一边往车门口走。她一直盯着他。

“陈局,这么巧。”她像刚旅行回来,一不小心撞见了老朋友。

陈振兴有些惊讶,很快一如既往的热情厚道,二话不说就打开后备箱,帮她把拉杆箱放上去,见到了老师,自然说什么也要捎她一程。

在车上,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郑湘不忘再三道谢:“火车站出来真是不方便,二号线通了就好了。”

陈振兴微笑说:“是啊。”

她不失时机地说:“二号线,目前进行得还顺利吧?应该能按时运行吧?”

陈振兴微微一皱眉头:“还好。有些小插曲。“他表情变得有些微妙,”你是不是听说了二号线的事情?”

郑湘哈哈两声:“苏寻提了一嘴。我也没关心,只是刚刚想着你是反恐办主任嘛,就随口一问。”

陈振兴干笑了一下:“别提了,搞得我们挺头大的。”

郑湘一脸惊异:“怎么了?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陈振兴客气地道谢:“那倒不用,你倒是费心了。”

郑湘:“哦,我知道,这事级别高,不方便透露。”

陈振兴:“不是不是,这事现在主要是老白在主管。”

郑湘:“那你们怎么搞得头大呢?”

陈振兴叹气:“嫌疑犯不认罪啊,前后口供很不一样。不过,还好,证据链是完整的。你也知道,二号线是非常重大的工程。市上领导也在催这个案子,希望尽快给大家一个交代。”

郑湘:“这个案子,是不是牵扯了你弟弟?”

陈振兴一愣,有些不自然:“是啊,他是法人嘛。但是,也就是跟嫌疑人有工程款往来。说是亲兄弟吧,其实他跟我也不怎么亲,我老是教育他。大家都40出头的人了,还老是端着哥哥的架子,我也挺不好意思。可是,这次不给他点脸色不行啊。他觉得自己很冤枉。我就说,你看,若非你不及时给人付款,嫌疑人也不至于走极端。最后是给我找事,也给你自己找事。当然,对公众也是很坏的影响。”

郑湘:“你也太吹毛求疵了,嫌疑人的动机多了去了,你别总把错误往自己身上揽。”

陈振兴:“但我们不管做企业还是做警察,得如履薄冰,日省三身啊。这不,还是出事了。你说我头大不大?”

郑湘:“嫌疑犯为什么不认罪?”

陈振兴摇头:“他不仅不认罪,也不配合。”

郑湘:“为什么?”

陈振兴从后视镜看着她的表情:“要不,你帮我去看看,在证据链上,你比我们都有经验。”

郑湘也看着窗外,随口回答:“好啊。反正没事。”

如此顺利,她反而觉得隐隐不安。但是,不管那么多,先见到赵盛强再说。

郑湘没有出现在赵盛强面前,而是在旁边的监控室看陈振兴手下的警察再次循例审问赵盛强。

现在的赵盛强比照片上瘦多了,目光呆滞、惶恐、委屈、绝望,看起来过去几个月他没少吃过苦头。可是,吃那么多苦头,他的供词仍然几无进展。

警察:“你去那栋公寓做什么?”

赵盛强:“我租下了其中一间公寓,会情人。”

警察忍无可忍,站起来:“上次还说在里面嫖娼!情人是谁?谁能证明?”

赵盛强:“那就是约炮,不记得是谁。我手机上约的,约过就删了。”

警察:“那你去2号线隧道的工地上去干嘛?”

赵盛强:“我说过了,去讨债。他们欠我180万。”

警察:“那你停车的位置为啥有遥控器?”

赵盛强:“我哪知道啊,又不是我搞的。”

警察:“那为啥你家里有硝酸甘油?”

赵盛强:“我说了,那是治疗心绞痛的,硝酸甘油片,能算硝酸甘油吗?”

警察:“一共3箱!你拿硝酸甘油片当饭吃啊?”

赵盛强:“我有心绞痛,又喜欢搞女人,肯定要常备这种药嘛。”

……

陈振兴又让她看了所有截取下来的视频监控资料。

视频中的赵盛强从停车场走出来,警惕地看着四周,往公寓走。有两次,他围着工地打着的围转了两圈。最后一次他进入工地,大概一小时后,形色匆忙地离开。

陈振兴看着沉默的郑湘,说:“你是不是和我有一样的疑问:他去那里到底干什么?第二,关于药,他到底在隐瞒什么?”

郑湘:“所以,你也认为目前的证据链是不完整的?”

陈振兴有些无奈,笑着说:“郑姐,我知道你为什么找我,你还不了解我?我是那种应付上面,草菅人命的人吗?这个人的确是个人渣,当然,道德判断不是我们警察应该做的事情。但是,哪怕赵盛强有十万个该死,但他并不是放炸弹的人,如果赵成了替罪羊,那真正的疑犯岂不是逍遥法外吗?没有证据链条,疑罪从无。这我知道。”

郑湘有些惭愧,但仍然不解,“那你为什么就这样提交检查院了呢?”

陈振兴说:“引蛇出洞。”

苏琳像个失了魂的行尸走肉,徘徊在的三环路东一段的立交桥下,不时环顾四周。

“来了?”

一个声音在她背后响起,她吓了一跳。

她一转身,那个戴着口罩和帽子的身影又出现了。

她镇定下来,“老幺,我照你说的办了。”

“老幺”低沉地问:“引导郑湘去找陈振兴了?”

她点了点头,“陈振兴应该让她见我老公了。”

“老幺”点了点头:“很好。演得不错。”

“我不想再演了!动不动就哭,像个什么玩意儿。”苏琳恨恨地说。

“老幺”说:“她不一定信呢。”

苏琳说:“你让我做的我都做了,你答应我的事情呢?”

“老幺”不紧不慢地说:“不要急嘛,说了会让你老公恢复自由,就一定说到做到。不过,还需要你再做一件事情。”

苏琳咬着牙:“不说好了让郑湘去找陈振兴就好了吗!还有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