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振兴沉默许久:“运钞车案怎么了?”

郑湘道:“运钞车案的两大劫匪都认识陈振宏,陈振宏给他们出了主意,我不知道陈振宏到底有没有参与这件事情,虽然当天陈振宏不在场,但是翻遍所有的卷宗,整个案子上没有牵扯到他,这不是很奇怪吗?难道你没故意掩盖?”

陈振兴说:“这就是你扮成老幺,想炸掉陈振宏的工程的原因?为了你这个莫须有的推断,给你家老乔报仇,顺便教训我?”

郑湘道:“你在乎的是谁是老幺,还是谁看见了运钞车案当天的真相?”

陈振兴努力平息了很久的情绪,“当天的事情,十年前,我已经重复过无数次。”

那是他第一次开枪击毙一个嫌疑犯,他没有选择,因为那几个人举枪对着他。那是霰弹枪啊,三支霰弹枪,而他,只有一支05式警用9mm转轮手枪。他从那时起就神经过敏了,在后面的材料里,他不断地检讨自己:我反应过度了,我不该开枪,即使开枪,也不应该照着要害打。你们看啊,那个运钞员,他拿的,只是97式防爆散弹枪啊,又大又笨,与他还隔着20米,以霰弹枪的有效射程和命中率,对我陈振兴不可能有致命伤害的,他怎么能将嫌疑犯击毙呢?何况霰弹枪那么大,他要拿起来对准他,需要一定的反应时间,根本不一定能杀警成功呢。

看了材料的人都不忍,都说陈振兴啊,你对自己也太苛责了,这根本就不是你的错嘛,何况被击毙的那个人已经杀了另外两个同伴,一个杀人狂魔嘛,你只是击毙了一个威胁警察生命安全的高度危险的劫匪,没有有什么自责的。虽然没留下活口,对审讯和取证造成了一定困难,但是大家通过现场的弹道分析和物证还原,基本证明了陈振兴的反制措施完全合理,这个案子还是破得很顺利。

可是谁又知道他的心理压力呢?他无处躲藏,无处逃避,还措手不及地接手了代明的案子。

爱打老婆的人?该死!还把自己老婆打死了?死有余辜!还害得年度优秀刑警、陈振兴的恩师郑湘流产入院?!

他坦诚地承认,他还是把监控器关掉了打他的。打累了,还使用了一些譬如电击下身之类的手段,这个一般人都受不了。谁让这个人渣反复翻供呢?但是那是十年前,事后他也写了检讨,现在的警察队伍再也没有刑讯之类事件发生了。

总之一句话,他错了,但是错得有理,反正代明他是死有余辜。

郑湘沉浸在他悲愤交加的阐述中,很久才平静下来。可一平静,又平静得可怕。

郑湘道:“你在代明家现场发现了什么没有?“

“现场?“陈振兴沉思了一下,“说实话,没有特别的印象,现场勘查也没有特别的记录。这也是我的疏漏,凶器我就留了斧头,确实没有好好排查。“他敲着自己脑袋。

郑湘紧追不放:“你当时的心思都在劫案里?“

陈振兴疑惑地看着她,有些愠怒:“你倒开始审问起我来了?”

郑湘冷冷一笑:“你倒是会检讨。”

陈振兴大喝:“所有人的心思都在劫案里啊。市上每天催,要结果。媒体全都盯着呢,我能怎么样?“

他觉得失态了,又补充了一句:“而且我事后不也离开刑警队了吗?你以为就你待过治安大队?”

那是他从警生涯最难熬的一段时期,两个案子结束后,他主动要求调离刑侦大队,去了治安大队。从此每天在公交车、购物中心、批发市场抓扒手,在老城区发廊、小宾馆抓嫖客和卖yin女,在游戏室、茶楼抓赌博,在安置小区抓传销,在城乡结合部农家乐抓练功的……他渐渐从刑警队那种高度技术性的工作状态中转变出来,跟五花八门的三教九流日夜较量,每一次审问都像在打一场流氓之间的口水仗,每一次劝架调解都像是在上一堂“人生何处无奇葩”的课……但是,和郑湘不同,在这种乌烟瘴气的猫鼠游戏中沉浸很久之后,他渐渐发现了这种生活的美妙之处,看到了通向罗马的另一条快捷坦途。

经过半个月孤胆特工般深入虎穴的暗访和调查后,他独自摸排出辖区内最大的三处地下赌窝,报告上去之后,带着治安大队迅速行动,一举端掉所有窝点。其中,就包括庄哥的赌场。据当时的目击者说,现场光现金都有100多万。

他迅速被提拔为副队长,接下来,他的铁腕扫黄打非名震江湖,从此屡被提拔,平步青云。回望他战战兢兢的刑警生涯,仿佛梦一场。可是谁知道,说到底,他当时不过是为了抑制巨大的恐惧和焦虑呢?

他说着说着,再次陷入痛苦。

“但是,代明觉得自己是冤枉的,直到现在。你怎么看?“郑湘说。

她发现,陈振兴的苦痛就像一锅油腻的炖杂碎,初食惊艳,但是吃多了又消化不良。她那奇怪的无力感,仿佛对一切范式都免疫了。

陈振兴不耐烦起来:“他一直觉得自己无辜的啊,因为第一,他借口喝醉了,根本不记得,他潜意识也会帮他屏蔽这段记忆,这是本能;第二,他历来就觉得打老婆是件正常的事情。“他略带玩味地看着她。

她明白这个挑衅的暗示,未做任何反应,“那后来你带代明去复原现场了吗?他怎么说?“

他转过身,捡起地上的茶杯,“不是我带的,具体情况我不知道。我但是我看了他们拍的照片,问题不大。“

郑湘站起来:“照片上有他举斧头的动作吗?“

陈振兴:”什么意思?“

郑湘道:”你就没有发现他的右手其实举不起斧头?“

陈振兴半天说不出话来。

郑湘补充道:“他因为赌博,右手被人挑断过手筋,他的右手根本不可能举得动斧头伤人。然而从他老婆受伤的痕迹来看,施害者只可能用右手袭击!”

陈振兴跌坐在椅子上。

郑湘:“难道案发现场就没有其他人吗?当时你们都排除了吗?“

“如果不是他,那会是谁?“陈振兴失魂落魄地说。

郑湘:”所以因为你的疏忽,他坐了十年冤狱!“

陈振兴的手插进头发里,半晌,喃喃地说:“如果是冤狱,就要为他申冤,国家赔偿,该担责就担责。但是,“他看着郑湘,“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能让陈振宏的竣工仪式出事。不管你是不是老幺,把你留在这里,对你我来说,都是安全的。”

说完,他转身走了出去。郑湘隐隐听到他对门口的警察说:“看好他。”

郑湘心里“咯噔”了一下,她知道,看刚才陈振兴的反应,他已经认为“老幺”不一定是她了,但是肯定和她有关。于是他认定,只要控制住她,就可以减少“老幺”出没的风险。根据警方口头传唤的规定,他可以合法地关押她24小时,甚至可以延长至48小时,那时候,竣工仪式都顺利结束了,他再跟她慢慢清算。

她焦虑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会不会有奇迹出现呢?她在审讯室里走来走去,老谌、小天,会不会在找她呢?陈振兴这个自负而油滑的家伙,会不会也把他们控制起来了?后天一早的竣工仪式到底会发生什么?而老幺……她神色严峻。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猜,可能是夜里了。外面仿佛隐隐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她还听到了警笛在鸣响。她心里一惊,出什么事了?

这时门开了,她看见一个穿警服的小伙子钻进来,手上捧着两盒饭菜。

“我不吃!”她冷冷地说。

“你也没时间吃了,快走!”小伙子说。

这声音如此熟悉——代小天的声音!

她定睛一看,穿着警服的代小天抬起头,对她笑着。

“你——”郑湘赶紧捂住嘴。

“别废话了,快跑!”代小天拉起她就往外走。

他们穿过走廊,只听得外面一阵闹哄哄的,仿佛集聚了人群,警方在院子里鸣着笛,用扩音器喊着话。

郑湘向门口看去,一眼就看见了藏在一群老者中间的老谌,他就像一个军师,超然地看着这一切,又不停对警察喊话。

所有警察都冲了下去,根本没注意到从后面走掉的郑湘和代小天。

“没想到吧?哈哈哈哈哈!”走出门,代小天不知道从哪里推出一辆电动车,“快走!”带着郑湘疾驰而去。

“你们在搞什么?!”她郑湘从警20年,也没有见过如此魔幻的劫狱。她坐在代小天的后座,看着夜晚中绚丽的丽城,一路哈哈大笑。

她当时那条语音当然被老谌收到了。老谌第一时间就觉得不对:这娘们儿啥时候说话这么客气了?并且,他们这天晚上也没有安排吃饭啊。他再打电话,对方关机了。

他马上给代小天打电话:“小子,郑湘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