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湘再次回到十年前的抢劫案案发现场,那里已经被全部圈为工地,之前那座发现尸体的水塔,也已经就地爆破拆除。

她站在原地,看着往来的挖掘机,静静地看着时间。下午两点半,她开始往马路跑。十年前那一路开往小天家的公交车已经取消了,十年前那条凹凸不平的水泥路已经被打围起来,放上了“道路施工请绕行”的牌子,前方在修高架桥。她顺着马路奔跑,顺着十年前的公交线路,一直往前跑。这一路变化太大了,曾经的菜市场没了,农民和和他们的菜全部都离开了这里,去了更远的地方,惶恐地为城市的扩张腾出了巨大的空间。曾经的菜地、工厂,全部都被打了围,他们是这座城市这十年最粗粝的足迹。

郑湘就这样奔跑着。但是,十年前的公交车不是这个速度。她看见了摩托车,让师傅跟着她指的路线往前开,不要快,不要慢,和公交车一样的速度。当年的代小天母亲,在这一路在想什么呢?

她来到了十年前代明所在的城中村,新的售楼部已经开张了,巨大的彩球拉着横幅在空中摇摆。她喘着粗气,看了一下时间,下午5点13分。她感到心惊肉跳,时光迅速倒回。

这是她第十次站在这里了,这十几天,她每天走一便当年代小天母亲从代小天奶奶家出来回家可能走的路线。她猜测她每一种可能性:沿路去买了菜,沿路去上了厕所,沿路公交车车耽搁了、过站了,或者不坐公交车而是坐出租车。唯有这一次,时间刚好。

13分5.13秒,不就是1月3日下午5点13分吗?这就是10年前代小天母亲遇害的时间。为什么定时炸弹的时间会是这个呢?“老幺”到底是谁?

她突然转过身,一种不详的直觉从背后袭来。这和苏琳当初跟踪她的感觉一模一样,她知道,这段时间一直有人跟着她。那何止是人,简直就是一个漩涡,一个深渊,在背后凝视着她。不过,老谌和小天告诉她,他们暂时没发现跟踪者。

一天后,就是陈振宏的竣工仪式了。

她隐隐感到,一切都会在那一刻揭幕。为了老乔,为了代明,不管是谁跟踪她,试图屏蔽真相,她都会死磕到底。

她站在原地,冷冷地环视着周围,直到电话铃声将她吓了一跳。竟然是陈振兴,他说想跟她一起吃个饭。她问在哪里吃。他说:现在还没有下班,要不她先来局里找他。

陈振兴好像等了她很久。

“郑姐最近在忙什么?”他笑呵呵地倒茶。

郑湘喝了口茶,“我能忙什么,又没有工作,成天到处晃**,准备练练广场舞。”

陈振兴呵呵地笑:“那为难你了,我倒觉得你可以去练练拳。”

郑湘道:“你还真是不留情面,建议挺好的。那我们待会吃什么?”

陈振兴说:“别急嘛,咱们先聊会天。”

“嗯,没问题,”郑湘说着,拿出了手机。

她翻开微信语音,对老谌说:“我晚上不跟你们喝酒了,这边有约了,我大概——”

还没说完,手机被陈振兴夺了过去。她吃惊地看着他。

“你这是干什么?我又不会跑。”她笑盈盈地看着他。

他把她的手机关掉,扔桌子上,“这儿是市公安局,你怕什么呢?还要向朋友报告。”

郑湘站起来:“我没明白你的意思,陈局长。”

陈振兴收起笑容:“你有听不懂的时候吗?老幺!”

郑湘:“什么?”

陈振兴提高音量:“老幺,就是你,郑湘!”

这时,两名警察进来,给郑湘铐上了手铐。

郑湘把手一甩开:“什么玩意儿?你们疯了吗?陈振兴,你给我说清楚!”

陈振兴把手一挥,“不用铐,她不会跑的。带审讯室。”

在审讯室,陈振兴还是恭恭敬敬地给她点上了烟。

郑湘抽了一口,以同样审视的目光看着他,“你怀疑老幺是我?这么几年,你就这么点长进?”

陈振兴笑了:“是我怀疑你,还是你怀疑我?”

郑湘不语。

陈振兴道:“郑姐,我一直很信任你,因为你是我的恩师。但是,你好像并不信任我。在黄元亨案的时候,你就试探我,借机问我和陈振宏的关系,我和陈振宏就是亲兄弟,这有什么好问的,我不知道你疑惑的是什么。”

“之后,你又和十年前杀妻案凶手代明的儿子代小天联系紧密,我不知道你的动机是什么,如果你怀疑那个案件有问题,大可走程序诉讼,重启案件,但是你没有。你千方百计地接近档案室,多次让代小天潜入档案室,非法窃取公安内部资料,你的动机是什么?”

郑湘欲言又止。

“你不停调查我的兄弟陈振宏,然后,苏琳的案子迫使陈振宏的工程卷入恐袭案,或者说压根就想发生恐袭。你到底想做什么?”

郑湘忍不住了:“你就凭这些,就认定我是’老幺’?”

陈振兴拿出一个文件袋,从里面拿出一大叠打印图片,他拿出其中一张。画面上,苏琳正在和一个戴帽子和眼镜的身影聊天,影像异常模糊。

陈振兴说:“这是我们唯一抓到的一张’老幺’的图片,有些远,但是能看到身影。”

郑湘哭笑不得:“你认为这个人是我?这连男女都分不清。”

“是分不清,但是这个身影往监控器的方向看了一眼,证明这个人非常了解警方天网的布局。ta一定是一个警方内部人员。而且,你这段时间找苏寻要了很多保密卷宗。对不对?”陈振兴看着她。

郑湘:“你把苏寻怎么样了?”她心里一沉,最近苏寻一直没联系她,她竟然没有警觉。

“就是暂停所有工作而已。”陈振兴说。

“你这些都是臆测,有什么根据呢?”郑湘说。

“臆测吗?那你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最近去恐袭现场的只有你,一直盯着案发公寓的也只有你?尤其是,你最近还反复奔走在十年前’1.3’运钞车劫案和杀妻案的现场之间。”陈振兴厉声道。

郑湘一拍桌子:“原来是你派人跟踪我。你一早就在怀疑我!”

陈振兴:“一早怀疑我的人是你!你这是什么性质?我是公安局长,你对我的怀疑,就是对整个丽城市司法环境的怀疑,这是对我们的侮辱。”

郑湘:“别扣那么大的帽子。对,我是怀疑你。”她冷冷地看着他,“你抓我,也不是因为怀疑我,而是因为你心虚。”

陈振兴一怔。

郑湘咬着牙说,“因为定时炸弹的倒计时间是两大凶案发生的时间,而密码,”她冷笑着,“是你当时的警号!你怀疑我就是老幺,因为你觉得我知道你的警号。看来,我怀疑你真的没错。你今天把我控制起来,因为后天就是你弟弟的竣工仪式。”

她见陈振兴没说话,大声说道:“真正演戏的人是你!你和陈振宏都假装关系不好,为的就是不让大家认为你们有裙带关系,其实,你和陈振宏关系并不僵。没有你的暗中帮助和支持,陈振宏的公司根本不可能做这么大。”

陈振兴反问:“我和他关系好又怎么样,不好又怎么样?”

“和他关系好,所以你在保护他,包庇他。”郑湘说,“他在澳门豪赌,公司骗贷,雇凶杀人,你全部都知道,统统帮他遮掩下来!”

陈振兴拍案而起,放声大喝:“血口喷人!所以你是怀疑陈振宏害死了老乔,所以想炸毁他的工程,毁掉他的公司,简直用心歹毒,天理难容,你对不对得起你曾经警察的身份!”

郑湘说:“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你敢拍着胸脯说,当年审理的代明案没有漏洞?你逃避责任,掩盖错误,为虎作伥……”

陈振兴把杯子一摔:“行了,郑湘,我对你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知道别人都怎么说你的吗?说你人到他妈的更年期,情绪不稳定,中年丧夫、不育,导致心理变态,人人都远离你,躲避你。但是我理解你……”

“去他妈的!”郑湘怒骂道,“你们这些自以为是、愚昧无知的道德犯们,还他妈活在解放前吗?我过得什么样,那是我愿意,我高兴,你们管得着吗?你还觉得你可怜我,理解我?你理解自己有多蠢吗?你逃避问题,逃避错误,以己度人,业务水平低下,全凭左右逢源。我不是怀疑你,我是根本看不起你。”

陈振兴咬着牙,怔了很久。然后深吸一口气,慢慢坐下来,“好,现在咱们好好谈一谈。你为什么突然和代明一家人走那么近?”

郑湘说:“代明母亲临死前嘱咐过我,等他出狱,一定要带他去看看母亲,并且跟儿子代小天冰释前嫌,我算完成一个遗愿。这个案子当年是我牵头的,我能不答应?“

“哦……好,我明白了。“他很快恢复到一贯的风度,“我了解你的脾气,案子是从你手上出去的,你不能容忍有瑕疵。“

郑湘道:“那你自己是知道这个案子有问题的了?“

陈振兴笑了,“没错啊,何止是你,其实我自己想起当年那案子,也总是过不去。那时候年轻气盛,自以为是,现在想想,事情还是不应该这么办。“他陷入了莫名的忧伤,眼睛好像两个宇宙间的寂寞黑洞。“所以,我后来不就离开刑警大队了吗。这个众所周知。”

郑湘冷笑:“谁知道你当时在想些什么呢?人对于痛苦的、不堪的回忆,大部分人会主动地过滤掉,那是与生俱来的自我保护。即使你忘了,也正常。不过,最让你痛苦的,是同样发生在当天的运钞车劫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