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湘坐在车里,像曾经的无数次在出警一线蹲守盯梢一样,躺在驾驶座上,盯着眼前的监狱大门。从苏寻提到那个消息,到她冲回家换上衣服,驱车三百公里到这儿,一口气也没喘过。与其说是兑现承诺,不如说是在逃离上午那一场窘迫不堪的交战。这一场告别,仍然显得拖泥带水。
她脑袋里闪过苏寻那句话。“那我可以找你做刑侦顾问吗?我说真的,你考虑一下。”
她苦笑一阵,郑湘,别这么不争气。
她看看四周,难道眼下这场会面难道就不难堪了吗?接下来要见的这个人,也在提醒着她曾经的难堪。这个关押重刑犯的监狱位于两省交界的一个小镇,东西吃得粗糙,餐馆的菜份量足,味道厚,恨不得把家里屯的所有食材都堆在一个海碗里展示予人,大方、厚道,又粗砺。吃过一碗这里的大碗面后,郑湘捂着胀痛的胃做出这个判断:看来这里曾经经年贫穷,那么想必代明在监狱里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她一向用“代明的案子“来称呼十年前那一场惨烈的凶杀,而不是“杀妻案“。这么多年,她最不愿意提起的,就是这个事情。
想到这里,她看见一个狱警陪一个光头从监狱大门走出来。她都快不记得代明的脸了,但这走路的姿势和神态,她一眼就能认出来。
狱警向光头指了指她的车,光头迟疑地望了她一眼,又缩了回去,像只乌龟。
怕错过代明,她才提前跟狱警打了招呼了,早知道他这个时候才出来,就不用费这个周折了。她走下车,向他们走去。
谢过狱警后,她领着他走上车。她一句话都不想跟他说,对于对女人下手的人,她有着深深的厌恶,当初逮捕他时,她就忍不住一脚踢向他的胃部,看他像只受到刺激的菜青虫一样卷曲在地上。可能正因为如此,十年后的他仍然对她心存畏惧,上了车之后,一直端坐在后座,低着头。那是专属犯人的端坐,紧闭两腿,手放膝盖上。车在省道上不时颠来跛去,他的身体就随之摇晃、歪斜,每次一个趔趄之后,他都迅速恢复,身体收缩如初,像她老家河里站在船舷的鱼鹰,船摇晃,它们也张着保持着平衡,脖子上拴着长长的绳,眼神尖利而迷茫,因为它们要干净利落地抓鱼,但猎物从来不是它们的。若不是见到代明,你很难相信,人的眼神也会尖利而迷茫。
车开出50多公里后,郑湘打算打破沉默,“代明。“
“到!“他猛然抬头,正身,举起一只手,慌张地答道。然后,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在监狱了,他有些尴尬,自嘲地笑了笑,慢慢地将手收回。
她也轻轻地笑了。她见过无数刑满释放的人,这样的瞬间她见多了。《肖申克的救赎》中,那个养了一只叫杰克的鸟做宠物的老犯人老布,出狱后,面对新世界,却惶恐惊惧,最终自杀身亡。十年,对于这个世界,够长了,而这些犯人能够接触外界的渠道,除了亲人的探望,就是每天必看的新闻联播。
她可以想象他在里面的生活。这个曾经最喜欢酗酒,然后家暴的人渣,在家里肯定连叠被子、洗衣服、扫厕所都不会,但是进去之后什么都学会了,被子必然是方正有菱角的“豆腐块“。早在看守所的时候,他肯定还会背诵《刑事诉讼法》。
她甚至可以预见到他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内的生活。他一定习惯于早睡早起,像现在坐车上这样,双腿紧闭,手放膝盖,随时准备一听到自己名字就喊“到“。他一定每天晚上7点都有看《新闻联播》的欲望。她曾经还遇见过一个坐牢15年后刑满释放的人,那个人也是故意杀人,在监狱检举过别人几次,立过几次功,被提前释放了。可出狱后,他在网上订购了囚服、囚被、囚鞋,还定制了一个监狱里那种上下铺铁架床,还把出狱后长出来的头发重新剃光。本想后半生都如此穿戴,在家里强烈反对下,他才答应只在家里穿囚服。他还发布了他穿囚服的照片,像犯人一样双腿闭拢,手放膝盖,规矩地坐着,像等待问讯。
还有狱警告诉她,有一个被判死缓的,十几年后刑满释放了,人当场崩溃了,出了监狱的大门就围着监狱的围墙转圈,被站岗的武警看到了,抓回监狱,让他们队的管教来认人,最后四处打电话通知家属来接人。
他们都把这种状态称作“体制化“。
一想到这里,郑湘突然不寒而栗。自己现在状若癫妇,难道不也是被自己20年的刑侦生涯和身份“体制化“了吗?
“对不起,习惯了。“代明还在为刚才的“到“而尴尬懊恼。
“我能理解。“郑湘说,“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来接你?“她从后视镜里审视着他的神情。
他低下头,心里淌过万般洪流,终一言不发,只是看着窗外。
他大概还在回想十年前吧,在想他的妻子。也可能在想,待会回去,怎么面对他的儿子和母亲——应该是母亲的坟墓。郑湘想。无论是哪一个方面,她郑湘都有介入的理由。
十年前的那一天实在是太特殊了。
那一天,河边的玉兰也是今天那样盛放。郑湘才结了上一个案子,无比疲惫,无比轻松。老乔很心疼她,叫她请几天假,务必休息一下。她说,你哪里是心疼我,你是心疼你的娃。
她怀孕4个月了。
老乔有点光火,他深知自己拦不住这个高龄孕妇。他甚至痛恨那些赋予她无限光环的媒体记者,让她生出不切实际的幻想,真当自己是女英雄、女铁人,啊,她一定还幻想自己办案抓人的样子像极了《明日帝国》的杨紫琼、或者《卧虎藏龙》的玉娇龙那般英武而性感,不在精彩地打斗就在美丽地约会。可实际上,她大多数时候就是拼个体力而已,在恶臭的角落一盯梢就是几天,在车里蹲守一蹲就是整夜,或者在无数个监控前瞪大眼睛搜寻记录,在无数案发现场一寸一寸掘地三尺地寻找线索,枯燥、乏味,又邋遢。在她怀孕的前三个月,还起码有一半时间在办公室睡觉。他总是给同事说,自己就是个活鳏夫。
她真的准备回家休息了,可就在这个时候,接到电话,说早上有一辆运钞车被劫持了。
劫持运钞车?一辆运钞车上起码3个押运员,除了司机,大家都配了枪,除非是他们3个相互劫持,否则外人很难有本事劫走一辆车。要么,就是抢劫人员的枪比押运员们的霰弹枪厉害,比如手枪或者步枪,她一边换衣服,把枪上膛,一边迅速地评估这个突发事件。
她准备带着得意门生陈振兴亲自出门追击,但是被大队长拦下来了,要是这个孕妇出了什么事情,大家可负不了责。她只能盯好所有的监控器,仔细搜索那辆车的踪影。
陈振兴带了一队人顺着监控到的位置最先到了现场,在短暂的短兵相接之后,运钞车上的人无一生还。陈振兴是这样描述的:他第一个赶到现场,只发现一个负伤的押运员,正想带着钱逃跑,发现陈振兴后,举枪射击,陈振兴拔枪还击,将其击毙。然后,陈振兴发现车上的其他三名人员均已中弹身亡。
大家初步推测:运钞车是被两个勾结起来的押运员劫持了,他们想控制第三个押运员和司机,没想到,剩下那个押运员拒绝配合,并且与他们发生冲突,一时间,三人擦枪走火,霰弹四射,司机和另外两个押运员死亡,剩下一个押运员负伤想独吞千万现金,谁知和赶来的陈振兴他们狭路相逢,他拔枪时,被陈振兴击毙。
那个案子成了市里头等要案,郑湘忙得晕头转向。第二天,又接到一个案子:一个醉汉杀了自己妻子。
那是郑湘第一次见到代明。
那个满眼死灰的男人,身上还留着妻子的血迹,他一直在哭,不知道是恐惧还是后悔。
她很焦躁,肚子里隐隐作痛,但是她满心焦虑的还是运钞车劫案,偏偏眼前绊住她手脚的还是个她最讨厌的罪犯。她痛恨一切伤害女人的犯罪:杀人、强奸、家暴,在她看来都不可饶恕。
她在代明家附近走访了一天之后,发现和许多夫妻惨案一样,也和家暴有关,这个代明惯于酒后打老婆,而这一次,竟然失手杀妻。
如此也就算了,酒醒之后,他决然自首。
自首就自首,接下来就走流程了。
可是自首不到一天,擦干眼泪之后,他竟然翻供,拒不承认自己杀妻!
她怒火中烧,顾不得审讯室的摄像头,一脚踢在代明身上。但是铁制的审讯椅实在太硬了,她踢了两脚之后,忽然肚子绞痛。她疼得蜷缩在地上,裤子渗出血迹,滴在地上,状若河边的海棠。
她的外号“二踢脚“就是那么来的。一来形容火爆,二来,踢犯人踢到自己流产。等她从医院出来,两个案子都已经由她的得力助手陈振兴主办。
她不敢再回忆下去了,这个痛楚纠缠了她十年,她从来不敢细细回想。除了那失去的孩子,那暴怒又伤悲的老乔,还有她强烈的挫败感。
“挨打也挨了,坐牢也坐了,你还想怎样?再打我一顿?还有什么原因?“代明将目光从窗外收回,看着她的后脑勺,说。
“上半年,你母亲去世了,你知道吗?“她说。
代明瞪大眼睛,半晌没说出话,“管教没告诉我!“
“那我们去看看她吧。“她说。
“不去!“代明突然恶狠狠地说,“她该死!“
郑湘手一抖,车冲出路基。
“嚓——“一声尖利的刹车紧随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划破盘山公路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