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湘脸色灰白，看着车前面那只夹着尾巴飞快远逃的野狗，心有余悸。不过最让她心有余悸的还是代明那句“她该死“。她都不知道到底是狗还是代明害她猛烈分神，撞上山壁，幸好不是另一边。
她花了很长的时间平复自己，这个过程中，她也能听到代明急促的呼吸声。意识到她在听，他赶紧保持安静，像生怕惊动一只发怒的猛虎。
她转过头死死瞪着他。他不由自主地举起手护着自己，眼中全是恐惧。她猛然就被挫败感笼罩全身——他的动作又让她想起十年前的悲剧，像是老天给她的惩罚。
“你刚才说什么？“她咬着牙，冷冷地问。
代明瑟瑟发抖，依然抬手护住自己。
她推门下车，拉开后座的门，像抓躲在鸡窝里的鸡一样把代明揪出车外，一脚踢在他身上。
“你他妈再说一次！“她怒吼。
代明蹲在地上，手护住头，又忍不住去捂刚刚被她踢中的腰。见他这反应，郑湘知道，他在牢里也没少挨打。那种重刑犯监狱，对强奸犯、拐卖妇女儿童犯等对弱者犯罪者来说就是地狱，杀妻犯更不例外。那是犯人们之间天然的道德等级和鄙视链条。
这种人值得打吗？打他又让她想到自己那未成人形的孩子，那提醒着她自己的罪孽，像是天谴。她觉得浑身无力。
“上车！“她再次怒吼。“现在回去就去看你妈！“
车轰隆作响，从山壁的口中退出来，落下一大堆黄泥，调头驶向前方。一路上，保险柜嘎嘎作响，开出去十分钟后，汽车猛然刹住。郑湘一言不发地走下来，脸色铁青，像踢代明一样，两脚踢掉那辆老式捷达的老式保险杠，然后返回车上，继续出发。代明的身体缩得更厉害。
汽车疾驰三百公里，全程代明大气都不敢出。
她像拧一只小鸡一样，把他拧到他母亲的坟前。
那是郊外一处荒废的坟场，草木疯长，还堆着被人偷偷倒掉的建渣，根本分不清哪些是坟，哪些是草丛，哪些是建渣堆。不过前几天清明，这里也残存着零星的香蜡钱纸的余烬。代明的母亲，这个贫穷的老妪，连公墓都买不起。
不远处，一片工地上将荒野铲得满目疮痍，去年，这里就开挖了，在规划图中，一坐巨大的CBD即将在这里建立，这片草莽般的往生者的安身之处也岌岌可危。
这十年发生了多少事，代明知道什么呢。郑湘看见坟前有一堆尚存新鲜的纸钱灰，可能是代明的儿子烧的吧，算起来，小子也19岁了。她心里一沉，母亲惨死，父亲入狱，祖母逝世，他是怎么成长起来的？她不忍心去想，无力感，是做警察20年最大最深的感受，这种感觉无孔不入，无处不在，时间很容易过滤掉那些肤浅短暂的愤怒、荣耀、成就感、坚定不移、自我怀疑，最终只剩下无力感。
代明只是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郑湘对着坟说：“大姐，我答应你的事情，我办到了。“
代明抬头：“你答应她什么？“
郑湘瞥了他一眼：“她知道你埋怨她，临死前嘱托我，等你出来了，要亲自押你来看她一眼。“
代明站起来：“这就是你追几百公里来打我一顿的原因？“
郑湘道：“不要问那么多，给你妈磕个头！“
代明愤怒：“郑警官，我现在不是犯人了，你打我也就算了，但我和我妈之间这是私事，你有什么权力下命令！“
他从听到名字叫到，到意识到自己是自由之身，并且开始反抗她虚幻的权力，竟然只在一天之内。他要么就是个极具定力的危险分子，要么就是对此事极度介意。郑湘想。
“随你。“她对他说，然后转向坟头，“大姐，人我给你带到了，但是达成谅解是你们之间的事情，要不，你晚上亲自给他说吧，我没招了。“
代明站起来，一边走，一边说：“郑警官，咱俩岁数不相上下，你叫我妈大姐，这算什么？“
她冲上去抓住他：“你还知道这儿躺的是你妈呢？我还就告诉你，我今天是替你妈打你的，并不是因为我是警察，要是因为你翻案的事情，我他妈十年前就不想打你了。你妈还交代了一件事情，我还没办，今天必须办完。“
代明止语，默默前行。
她当然知道他的怨气，只是没想到，时隔十年，他依然这样理直气壮。
当年，那是一场怎样的博弈？
代明反复地翻供——
“喝了多少酒？“
“忘了，大概一斤。“
“跟谁喝的？在哪里？“
“一个人喝的。就在路口的小饭馆。“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我就回家了，她给我开门，跟我吵架。“
“吵的什么？“
“不记得了，后来我就睡了。“
“吵得厉害不？“
“记不清楚了，好像挺厉害。“
“你动手没有？“
供词从这里开始，一次一个版本。
“好像动手了。““我没动手，喝那么多，倒头就睡了。““我只是轻轻扇了她两巴掌。“
……
最后的供词是：“我喝多了，她一吵，我就烦，我扇了她两巴掌，她就不停地打我，要跟我拼命，我受不了，抓起一个东西就朝她砸，砸到她不动了，我就睡了。醒来才发现地上的榔头，还有血，她也死了。“
但是他就是不承认妻子是他砸死的，“我不可能下那么大的手！”
她后来走访了那家小饭馆的老板，那是个40多岁的女人，对代明充满厌恶，不仅因为他老是在那里赊账，还因为他爱打老婆。那个城中村的所有人都知道他爱打老婆。喝醉酒后，家里一定会有打骂之声，甚至有人觉得，即便代明不把老婆打死，也总有一天，他老婆会受不了了而把他毒死。不过以郑湘的经验来看，毒死这种事情属于有预谋的杀夫，事实上，由于反抗家暴而杀夫的女人大多都是没有预谋的，以即时犯罪为主，比如反抗的时候失手杀死对方。中国的女人，大多数时候，还是选择忍。包括代明的母亲。
代明下岗后，就几乎没有再工作，生活来源和希望有三个：一是母亲的退休金，二是老婆打零工，三是梦想——听说这城中村即将拆迁，有了拆迁款，他的好日子就会来了。他对老婆动粗的底气，就是他认为这个农村来的婆娘是依靠他才有了城市户口和工作。
郑湘觉得没什么奇怪，她接触的案子里从来不缺各型各色的人渣恶棍。只是这个恶棍反复翻供，让人恶从胆边生。
她不知道她流产入院之后，陈振兴用了什么方法把他降服了，她也不想知道——对于这种无赖，用什么方法都可以，只要别搞出事，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是，她始终忘不了两年前的那一天，她一开门，一个人影扑通一下跪在她面前。那是个憔悴的老妪，满脸泪水。她说，她是代明的母亲。
老妪说，她实在没办法了，八年了，代明一次也不见他。
郑湘很震惊，看《新闻联播》和家属来访，是监狱高墙内觉知外界的仅有两个渠道，再凶恶的犯人，也会在亲人探望的时候泪流满面。而这个代明，竟然拒绝自己的母亲。不过，想到这是个啃老杀妻的人，她觉得也说得过去。
老妪说，她知道代明恨她，因为警方让她去劝儿子认罪，只有那样才可能从轻处罚。她照做了。但没想到儿子如此恨她入骨。
郑湘皱眉，她觉得陈振兴的做法有点不规范了，用认罪供词来结案，本身就是不合理的，不管是屈打成招还是用亲情逼供。整个案件的物证、书证、勘验、辨认、清点笔录、鉴定意见、证人证言、被告人供述和辩解……是否能够形成严谨且互相对应的证据链条，才是做出结论的依据。而且，很显然，他们在劝服代明母亲的时候，也使用了她的陈述，这个老妪一定不知道，自己为儿子说的好话，比如“他平时是爱喝点酒，打点牌，有时候也打媳妇，可是人不坏，从没做过坏事“，其实很可能会被选择性地作为证词。在她心里，这多少属于诱供和骗供，但是对于这个恶棍，似乎也仅能如此了。十年前，警局很多警察都是新来的，她还曾专门做过这个报告，但是，有心无力，徒增旁人嫌弃，这或许也是她这一年来一系列境遇的原因吧。
可以想象，法庭上，法官宣读证词时，读到“嫌疑人母亲XXX的证词“时，代明心里是多么受刺激。
而这种“技巧“，不也是陈振兴能够平步青云的原因么？八面玲珑，“灵活变通“。所以，她对她这个最优秀的徒弟，一直不怎么喜欢得起来。反而是苏寻这种天资平平，但是诚恳的徒弟，成了她现在最信任的人。
她对老妪说：还有不到两年，你儿子就出狱了，好好相处就可以了，毕竟还是母子。
她试图把她扶起来，但是失败了。
老妪老泪纵横，依然跪着：郑警官，我求你一件事情，他怕你，等他出狱那天，你可以去把他接回家吗？他不想见我，也要见一下天顺啊。
她愣了。
老妪又开始磕头：郑警官，我知道你为你的孩子难过，我这八年每天都在念经，是念给你那没出生的孩子的，我今天来，也是求你原谅他。
郑湘落泪。
可是没想到，一年以后，这位老妪溘然病逝。
“你到底还要办什么事？“代明突然问。把她从思忖中拽回。
“你妈要我带你去见你儿子！“郑湘答道。
代明愣住。她一把抓住他，塞进车里，关上车门。
“这个事情不需要强迫你，要强迫他。“郑湘说道，然后发动车。
发动了大概两分钟，发动机只传来嘎嘎的干响，车纹丝不动。
“我X！“郑湘一砸方向盘，绝望地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