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寻把一大叠文件递给郑湘，一脸苦相。

她瞥了他一眼：“干嘛这么丧气？失恋啦？“

“明知故问。“苏寻不满地嘟哝了一句，“调这些卷宗要走多少流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找了无数个借口。“

“别说得那么客气，什么走多少流程。这就是违规，我知道。放心，拍照完就还给你，我现在不是没身份吗，“她一边翻一边说，“什么劲都没法使，跟压在五行山下的孙悟空一样。放心，即使被发现，我也不会出卖你的。“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你就是到了80岁，还是我师父，我还得听你的。“苏寻翻着白眼。

“嘿，给我做脸色了吧？我要不走，你能做上队长？”她戳着他的额头。

”你以为我稀罕啊？“苏寻嘀咕着：“这个队长的位置是烫手山芋，因为你的事儿，现在谁都不愿意接。以前你在的时候，咱队拿的荣誉太多，有什么别人搞不定的事儿你二话不说就上，树大招风，能者多劳，大家都习惯把大案要案、疑难杂症扔给咱们。你走了之后，谁有本事揽下这些活儿啊？又不给加人，又不给加钱，你说我这不是入了大坑了吗？”

她稍为停顿，盯着苏寻，说：“你老实告诉我，你们在背后都怎么说我的。二踢脚？灭绝师太？性压抑？更年期？还有什么？“

“哪里有！“苏寻叫道，“其实吧，我私下跟别人说，你虽然41岁，但是看起来只有35，打扮一下25，你应该去谈个恋爱，打扮打扮，肯定没问题……“

“有问题！“郑湘若有所思地抬头。

“打扮约会也有问题？“苏寻诧异。

“我是说这个案子。“郑湘皱眉，敲着文件夹。

“案子？“苏寻回味了一下，顿觉事态严重，“姐，你别吓我。“

“你当我没说，拿走吧。“她把卷宗递给苏寻，站起来准备走了，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盯着他，“对了，你对晚上乐队演出的地方熟吗？“

苏寻一愣，两眼放光：“郑姐，你这是要看演出呢，还是抓吸毒啊？我都可以陪你！“

抓吸毒？郑湘若有所思。

她不知道这是第几十遍反复在电脑上看照片了，手机从文件上翻拍的，始终有点走形。可是没办法，十年了，整个城中村都消失了，什么现场都还原不了。她只能从案发现场和尸体的照片上重组当年的一切。

照片上的代明老婆，后脑勺破裂四处，身上多处组织挫伤。她仔细看着那些伤口，最深的一处，接近死者的右边太阳穴。这意味着什么？说明，她很可能是从背后被偷袭，或者在被追赶过程中被扑倒，或者被控制在地上被钝器砸头至死，而她还进行过剧烈的挣扎。喝得烂醉的代明怎么可能追着重砸她四下？而且伤口都在右后方，怎么可能是右手举不动重物的代明做的呢？

当年，就没有人怀疑过这一点吗？当时的陈振兴他们，是急着办理运钞车大劫案，只想把这个案子匆匆了结吗？还是说，这个劣迹斑斑的恶棍，本来就不值得同情，所以他们先入为主地倾向于他就是杀人凶手？但是，凶案明明是在房间内发生，窗户和门又没有任何外人进入的痕迹，如果不是代明，那么代明老婆是被谁杀的呢？

这么多年，做刑警最怕的就是，所有的证据都直指某个人，但就是构不成完整的证据链，你担心自己走错了，但又根本找不到其他出路；或者你明明确定是这个人渣，但证据就是缺一环，你眼睁睁地拿他毫无办法。无论哪种情况，那种后怕会随时都在深夜里毫无防备地窜进梦中。

现在这种情况，就属于后者。

都过了十年，何必呢？苏寻这样说。反正，这样的案子多了去了。这几年，刑侦技术日新月异，很多以前的疑难杂症，放现在都不是问题。但反过来，现在可以破解的问题，放在以前，就是个死结。

但是，这次不一样，她必须要弄个明白，那个没成形的孩子，虽然未曾来到这个世间，可不意味着他就应该不明不白地离开。代小天说，那个孩子补偿了他对她的恨，可是，如果代明真的坐了冤狱，那么，她绝对不会原谅自己，所有的恨都是偿还。

电脑屏幕模糊了，她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她已泪流满面。

夜色阑珊，郑湘钻进一个丽城大学旁边一个livehouse。这个酒吧和圈子酒吧不同，主要以民谣为主。但是自从圈子酒吧出事之后，再没人去那边看演出，于是这个酒吧也开始有摇滚乐队演出。她以前讨厌进酒吧，在她对酒吧的印象主要都来自经办的案子，不是熟人强奸、贩毒、诈骗，就是醉酒闹事、丢东西。她讨厌那种混沌的气息，罪恶在这里都具有该死的煽动力，让这些沉迷于灯红酒绿的人们蠢蠢欲动。这种乐队演出的酒吧她更是从未来过，她难以理解一个酒吧不以卖酒为生，来酒吧的年轻人也不以舒服坐饮为目的，非得个个站着，在舞台上的鬼哭狼嚎中群魔乱舞。尤其是出了圈子酒吧那个谋杀案之后，她对这个更加反感。可是现在，她必须以一个听众的身份前来。

她偷偷混迹到酒吧，看了一场砂轮厂乐队的演出。一到门口，需要买票，她付了钱，手背就被印章戳了一个隐形的印，那是荧光剂印油，用紫外线灯一照才会显形，这样不会影响美观，在表演中途还可以随意进出，和圈子酒吧自缢案件里阿班手上那个印一样。她思索着，这个世界上，真的还有那么多自己不了解的常识。

现在，在舞台上鬼哭狼嚎的，就是代小天的”砂轮儿“乐队。郑湘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吧台的位置，在全场人头攒动的年轻人群中，显得特别格格不入。

还好，代小天他们依然只是暖场乐队，唱几首歌就可以走了，他们依然还不怎么被人所知——看年轻人们的热情就知道。

代小天背着吉他走出来，被郑湘拦下。他很诧异，跟乐队其他人告了个别，然后无奈地坐到她面前。

“什么事啊，阿姨？咋跑这儿来了？“他不耐烦地点燃只烟。这时有两个女孩子过来，热情地跟他打招呼。郑湘也跟她们打招呼，让代小天有些尴尬，对女孩们介绍说：“这是我姑姑。“女孩们喊着“姑姑好“，又叽叽喳喳地离开了。

“你乱打什么招呼啊，阿姨。你又不认识人家。“代小天扶着额头。

“你怕别人知道我是谁？“郑湘问。

“你现在能是谁？“他白了她一眼，“找我什么事，又是关于我爸？他已经去过派出所了，身份证很快下来。“

“那你还是留下他了？“郑湘笑道。

“不然呢？我还能怎样？“他点燃烟。

“你平时都靠什么生活？“她问，“总不是靠这个吧？“她指着酒吧里喧闹的人群，这时，主演乐队出场了，一阵狂躁的电吉他solo引来一阵阵尖叫。

“乐队是搞着玩的。你是问我靠什么挣钱吗？啥都干过。“他说，“端过盘子，卖过衣服，卖过酒，卖过烧烤，最近跟朋友开网店，比较闲，才出来演出，这又不挣钱。不过“，他意味深长地吐了口烟，“最近在看《刑诉法释义》。“

郑湘心里觉得好笑，这小子自以为掌握了跟她对战的法宝：我懂你们警察那套，要是乱来，我也不客气。

“你这样养得活你跟你爸吗？“她问。

“我买上馄饨面条什么的，屯冰箱里，抽屉里放点零钱，他自己做饭吃。除了回家睡觉，我不待家里。“代小天道，“你今天找我究竟是什么事？“

“所以，你们现在的关系就是，你不得不接纳他，但是又不想跟他接触？你还在恨他？“她想了想，问。

他警觉起来，问服务员要了瓶啤酒，独自开了喝。

“郑阿姨，当年你们警察就是这样诱供我奶奶的，对吧？我爸已经刑满释放了，十年前那事情我希望在我们之间已经翻篇了，OK？我特别不想跟警察打交道。“

“我现在不是警察了啊。我不是你姑姑吗？“郑湘笑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别绕圈子。“他大声说。

“你很聪明，也很成熟，我找你的目的，你应该能猜出几分，我就不拿你当小孩了。我就是想问问你，10年前，你爸那个案子的一些详情。“她一边说，一边看到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郑女士，你没权利问我，我也没义务回答你。“他提上吉他，转身出了酒吧。

接下来的三天内，郑湘起码打了10个电话，代小天要么挂断，要么接起来就放一边，让郑湘说了半天才知道自己不是对着桌子就是对着沙发在说话。郑湘气愤不已，做了个决定。

代小天起码有四天没接到郑湘的电话了，他想，这个昔日辉煌的更年期落魄女警察，应该就这样再次放弃自己了吧。这个女人，始终停留在陈旧刻板的荣耀中，中年丧偶，无子女，对待网络危机事件的处理方式野蛮又无知，这就叫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得离她越远越好。

他就这样想着，和队友们在酒吧二楼的隐秘角落里痛饮狂歌，恍然不知今夕何夕。就在他把第三只皱巴巴的烟往嘴里送时，恍惚中，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小天！“

他慢慢转过头，眼皮有点重，然后迟钝地笑了，“郑姑姑！“

郑湘捉住他的手，一把夺过他的“烟“，一闻，露出微笑：你们胆儿还挺大的啊，聚众嗑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