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明默默地看着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等她拍方向盘拍到手痛，骂脏话骂到咳嗽，他默默推开车门，向引擎盖走去。

他左手用力拉开引擎盖，然后用右肩顶起来。

“就是跑太久，爆缸了，加满水就行了。“他检查完之后说，“我去那边工地上提桶水，应该有的。“走两步，他回头看有点紧张的郑湘，“放心，我不会跑，也不需要。”

他朝那个挖土机轰鸣的工地跑去，然后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个油漆桶，提了一桶水来。他往引擎的水箱里麻利地灌好水，让郑湘发动，几声轰鸣后，成功发动了。他和郑湘紧绷一天的脸，终于都松开了一些。

发达引擎的时候，郑湘看着他，一直在想，为什么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啊，他好像只是左手用力，盖引擎盖的时候，他都是左肩用力下压，右手好像只是跟着同步做动作。提水桶也是用左手。好像他只有左手能够用力。

“我以前是红光厂汽修部的。“代明拉上车门，说。红光厂是丽城市几大国有机械厂之一，90年代末和几乎所有国有企业的末路一样，经营倒闭，工人失业。酗酒、打牌，也是很多下岗工人的生活内容，恰如吃饭睡觉一样成为必须。

“你是左撇子吗？“郑湘问。

“那倒不是，只是右手受过伤，使不上力。平时吃饭打牌那种小动作不受影响，但是要干体力活，就不行了。“他说，突然的客气让郑湘有点不适应。

“哦，怎么受伤的？“

“哎，别提了，“代明轻描淡写地说，“下岗之后，喜欢赌点钱，有一次打牌输光了，被人挑了手筋。“

郑湘有些意外，“所以这就是你不去找工作，成天在家喝酒的原因？“

代明沉默许久，“干不了重活，又不会其他的。谁要我？“

郑湘冷笑：“打老婆倒是挺有劲。“

代明有些激动，很快克制住，并露出恳求之色，“郑警官，我刚才态度不好，我能不能求你，待会见到我天顺，别提这个事情。“

他儿子代天顺现在是什么样子了呢？郑湘上一次见到他，也是十年前。那个惊恐、瘦弱的小男孩，他打游戏回来，看见躺在血泊中惨烈死去的母亲和躺在**安然睡着的父亲。他尖叫着跑出去，一路跑一路喊，引来邻居们报警。

警察进门，手铐唤醒了梦中的代明。酒醒之后的代明这才发现地上的榔头，还有血，妻子也死了。

“万一你儿子不想见你怎么办？“郑湘问。代明母亲告诉她，因为家庭原因，代天顺在学校受尽歧视，他恨透父亲，一次也没去看过他。

“他见不见，我都是他爸！我要告诉他，我没有杀他妈。“代明斩钉截铁地说，呼吸急促。

郑湘嘎一声刹住车，回头瞪他。

“他不想见我，还不是因为我妈？“他情绪激动起来，“我不是恨她作证，我是恨她愚蠢，她认死是我杀了我婆娘，跪下来求我认罪！我妈跪在我面前，求我承认自己杀了人，简直生不如死！我宁愿再被那些警察打一万次，或者当场自杀，也不想看到我妈给我下跪！“

郑湘继续死死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你还是认为，你没杀人？“

“我肯定没有！“他情绪激动，甩着右手，“虽然我不记得，但我这手，你自己看，你觉得拿得动榔头砸人吗？我他妈坐了十年冤狱！“

郑湘回过头，冷静了两分钟，然后继续开车，一言不发。

代明曾经的城中村在三年前早已拆迁，村中老居民们被安置房带着退出了二环路的黄金地皮，在三环路边一片巨大的安置小区中，密密麻麻挤满了几千户过去的城市边缘人家。即便在这容积率接近最底线的小区中，仅有的花园依然被一楼的居民一铲而尽，种上七歪八倒的蔬菜，泥土在阳光下还散发着难以描述的味道，很难想象他们是在哪里捯饬到粪水来浇灌的。

代明家的安置房就在最角落里那一栋，窗外正对着车流不息的三环路，日夜呼啸作响。现在这房子里住的应该只有代天顺了。郑湘花了很大一番工夫，才从派出所那里查到他的。

她敲了很久的门，也不见人回应，估计家里没人。代明紧张地站在她身后，搓着手，蜷缩着身体。她狠狠地踹了门两脚，权当泄愤。正打算离开，门吱呀地开了。

“这他妈谁呀？“一个疲倦而怒气冲冲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一个稚气未脱的睡眼惺忪的脸出现在门口。

他打着哈欠，夹靠在门缝中，乜斜地扫视着郑湘和代明，片刻之后，他瞪大了眼睛。

郑湘也差点惊叫起来。

这不是代小天吗！

代小天挂着黑眼圈，下午六点还在睡觉，她基本判断出他现在的状态。他很快发现了她身后的代明，突然反应过来，身体像触电般弹了一下。

“代小天？”郑湘一脸不可思议的惊诧。

代明有点诧异，”天顺？“

“是我，都是我。”代小天依靠在门上，丝毫没有让他们进门的意思。“高中我就改了名字，现在叫代小天。一听到那个名字就想起警察。”

代小天竟然是代明的儿子，我竟然没有想到！郑湘心里波澜起伏。她指着身边的代明，“这个人，你得吧？“

代明怯懦地露出一丝笑容，喊了一声：“天……小天！“

代小天盯着脚下的虚空，没回答。

“所以昨天你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谁？”郑湘有些生气。

代小天露出不易察觉的笑，表情复杂。

这时屋里传来一句别人的嘟哝，代小天转过头，朝屋里回了一句：“没事儿，睡吧你们！“

郑湘道：“代小天，你能让别人住你家，就不许自己亲爹进门？“

代小天看着她，脸上痞气恢复：“谁认识你？你谁呀？“

郑湘道：“警察。“

代小天微微一笑：“证件呢？“

“你……”郑湘平复了一下，““郑湘，丽城市公安局，锦阳分局，警号00XXXX，但是现在已经不是了。今天来，是安置刑满释放人员代明。满意了吧？“

代明反应过来，”你已经不是警察了？“

郑湘：”是啊，你今天白挨了一顿。“

代小天忍住笑，漫不经心地朝屋里喊，“起来咯，贵客到了！“

屋子里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东西掉地上的声音。

郑湘一走进屋子，差点晕过去。一屋子的烟味、汗味、啤酒味扑面而来，地上到处是烟头、啤酒瓶。三个年轻人横七竖八地在沙发上滚来覆去穿衣服，看见她，有点紧张，更是手忙脚乱，不是扣子半天扣不上，就是单脚在地上跳来跳去，老是钻不进裤腿。

“没事，你们慢慢来，慢慢来，别急，就像在自己家一样！“沉默许久的代明说话了，客气，卑微，好像终于找到一个讨好儿子的机会——表现得像一个开明友善的父亲。她在心里轻轻叹气。

代小天略为沉思，向大家嘟哝了一句：“我爸。“

三个小子好像明白了什么，表情复杂，默默地穿衣服。

“你们干嘛不睡**？“郑湘本来想问，但是环顾了一下四周，明白了。这里几乎所有家具都是老屋子里搬来的，一间房间堆满杂物，一间是小天的，看来他生活并没有什么进步。而看着沙发旁边的吉他、贝斯，她知道之前他们一定在围坐在客厅且歌且饮，就地而眠。

三个乐队同伴穿好衣服，纷纷逃离这是非之地。

代小天躺在沙发上，点燃一支烟，看着对面坐着的代明和郑湘，深吸了口烟，吐出浓烈的烟圈。看着代明，漫不经心地说：“出来啦？“

代明点点头：“你啥时候学的抽烟？“

代小天没看他，继续吸了一口，好像在告诉他：给你点颜色你还想开染坊了。他看着郑湘：“前警官阿姨，你带他来干嘛？“

郑湘道：“这儿难道不是他家吗？“

代小天摁熄快速抽完的烟，依然没抬头：“这房子登记的人口只有我和奶奶，后来奶奶走了，就只有我了。“

郑湘不悦：“你到现在还没称他一声爸。“

“阿姨，你不是警察了，所以你送他回来，是人情。我给你个面子，没让他走，也是人情。但你是不是也管太多了点？“他挑衅地看着她。

”我不是做人情，这是我答应你奶奶的事情！“郑湘拿出手机，按出拨号键盘，递给小天，“输上你电话。“

他不为所动。

她说：“你不给我，我也分分钟可以要到的。另外，他刚刑满释放，派出所也会循例来登记，你必须面对你和他的父子关系，不然，你让这个刑满释放人员怎么办身份证？“她又靠近一点，”更何况，我们的交道不止这么点儿吧。“

拿到代小天电话和微信之后，她也逃离了那个是非之地。老妪嘱托的事情，她算都完成了。

她准备走了，代小天提出要送她。

走到楼下，她决定问他那个很重要的问题。”我抓了你爸，这么些年，你是不是特别恨我？“

”你不也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吗？“他说。

”你相信你爸吗？“她问。

代小天以一种捉摸不透的眼神看着她，“我相信真相。”他转身上楼。

郑湘在原地呆立了片刻。眼神坚毅起来。

“小苏，你给我把十年前代明杀妻案的卷宗全部调出来给我，包括现场照片，法医鉴定文件。赶快！“她给苏寻打完电话，心事重重地坐进车里，踩动油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