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圆准备的话剧是张爱玲原著《金锁记》,他们保留了原台词,繁多拗口,我们组的人好几天加班练习。
她原本给了我一个三句台词的角色凤箫,剧本里是三爷姜季泽的陪嫁丫头,然而我的表演太僵硬,尤其是大家都盯着我的时候,我的台词就会忘得一干二净。
最终张圆把我放到了后勤,帮他们管理服化道,我乐得轻松,尤其是不用跟易屾搭戏,他演三爷姜季泽,一个最二流子的形象。
排练一周,终于到了年会当天,我早早来到租借的场地,把服装和道具确认好之后,同事们陆陆续续都来了,张圆给我带了两个包子:“咱们最后压轴上场,你先垫几口。”
我没想到所有人都很重视这场年会,节目单,主持人,灯光摄像,我甚至看见辛迪拿着对讲机一脸严肃地走来走去,搞得像办春晚似的。
几个唱跳节目过后,主持人宣布到了自由跳舞时间,我穿了细跟高跟鞋,走路已经费劲,此时就当壁花,坐在角落看年轻的男女在轻音乐下缓缓起舞,脸上带着羞涩暧昧的神情。
易屾似乎没有禁止办公室恋情,这年会简直是酝酿奸情的温床,他就等着哭吧。
“跳舞吗?”易屾走到我面前问我,他顶着“三爷”的发型,看起来痞痞的。
我摆手:“不会跳。”
他耸肩:“我也不会。”
我刚要拒绝,他继续说:“一支曲子很快,我没别的意思,年会过后你也要辞职了吧。”
他没有撒谎,他果然不太会跳舞,比起其他人,我们俩更像去打酱油的,我搭着他的肩,他虚扶着我的腰,在人群边缘乱晃,谁也没踩上拍子。
我祈祷:“下一首如果慢点,看起来就不会这么蠢了。”
然而下一首却直接从爵士过渡到华尔兹,身边的专业人士们仿佛炫技似的开始旋转模式。
我和易屾无奈对视,两人忍不住笑了,他把放在我腰侧的手放下去:“这运气,跟玩儿似的。”
我们顶多晃了三十秒就撤下来,坐在一旁喝饮料:“你的脑袋沉吗?”
他不解地看我:“什么?”
我指指他的头发:“发胶严重超标。”
他无所谓道:“张圆他们弄的,说舞台效果。”
他这人真奇怪,平时不好惹,现在又任由员工胡闹,一副轻松随意的样子。
“你不考虑继续留在捷诚?”
我戳穿了他这假惺惺的老板做派:“我留下可以,你还让我继续做总监吗?”
他抿嘴笑了:“不会。”
我耸肩:“所以,你就别明知故问了。”
“接下来什么打算?”
“不知道。”
他勾唇笑了一下:“我每次听你说不知道,总觉得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我懒得争辩:“哦,那就当我不想透露吧。”
他把橙汁一饮而尽:“结婚多久了?”
“两年。”
“后悔吗?”
“后悔就离婚了。”
他转头看我,似笑非笑:“后悔的话,提前告诉我。”
我按耐住逐渐慌乱的心跳,面色不改,更不敢追问,连忙站起来,把桌上的手包紧紧抓住,那些尖锐细小的闪钻扎得手心有点疼:“我去拿饮料。”
他半仰头看着我,眼底有细碎的灯光的倒影。
《金锁记》的演出大获好评,尤其是易屾的三爷,轻浮又痞气,惹来在场女同事的一致青睐。
他在谢幕时无意间转头,正好和我的视线相撞,我连忙回到后台,看见辛迪正举着我的手机:“姜总监,你妈妈的电话。”
我满脑子走马灯似的,乱作一团,举办年会的场地在郊区的一个庄园里,很难打到车,我早上坐地铁走了快一个小时,此时我恨不得生出翅膀飞到市区。
易屾打来电话:“姜禾,你在停车场出口等我,我马上出来。”
“好。”
我不想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大概是辛迪说的,想到这,我连忙给程浩洋打电话,他的手机一直没人接,估计在开会静音了。
我们到的时候,我妈正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她立刻站起来:“禾禾。”
“我爸呢?”
“他去卫生间了。”
我快着急死了:“你怎么在这儿坐着?”
“我们拿检查结果去找医生,他解释完之后说还有患者,我就和你爸爸在外面等你,浩洋那边联系不到……”
我接过她手里的片子:“你别急,医生说的话你忘了吧?我再进去听一下。”
我刚要进诊室,被一个小护士拦下来:“叫你号了吗?”
“我们刚刚出来,有点事没说清楚,想回去问问。”
她一脸不耐烦:“出门右拐,再挂号,再排队。”
易屾在旁边适时提议:“姜禾,我朋友在第一医院,他是脑血管这方面的权威,先去他那看看再说。”
我爸妈坐在车子后座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没有向他们介绍易屾。
“爸妈,这是易总。”
“叔叔阿姨叫我易屾就可以,我朋友姓汪,今天正好出诊。”
我妈探前身子:“真是麻烦你了……姓汪,是不是叫汪洋?”
“是。”
“原来是第一医院的汪主任啊,我们早想挂他的号,就是每次都抢不到,现在第一医院都改成线上预约,一放号就被抢光了。”
我扭头问:“你怎么不跟我说?”
我爸插话:“不是大病,普通医生也能看的,你工作那么忙,我们闲着没事做,难道还让你大半夜抢号吗?”
我又难受又生气:“你看病最要紧的呀,我晚睡一次就抢到了,万一恶化怎么办。”
我爸自觉失言,不作声了,易屾安慰:“你先别着急,到了听医生怎么说。”
正逢中午休息时间,我们一路来到汪洋的办公室,他站起来笑着跟易屾打招呼:“你小子,上次欠我一张球票还没还呢,什么时候再去看一场。”
他看完我爸的片子,神情逐渐严肃起来:“是不是没做脑血管造影?”
“没有,就是做了核磁,还有血管成像。”
他打了一个电话:“小丁陪着老人现在去五楼做一下造影吧,再加一个功能核磁。”
一个小护士进来把我爸妈接走,办公室里只剩我们三人,汪洋这才开口:“现在的情况不太乐观,我的猜测是有脑血管畸形的情况,等造影出来就知道是不是了,以我的经验,很大可能是。”
易屾问:“怎么治?”
“建议手术切除,切了就根治,但是会有一定功能损伤,视觉,语言,运动,都会有影响,就是一般开颅的风险。”
我一颗心沉到黑暗里:“开颅?我爸爸年龄大了,可以承受这样的手术吗?”
“所以这就是风险之一,不过我还是建议手术的,因为不手术,血管畸形永远存在,药物没法改变,出血率有百分之四,致残致死率很高。”
“手术最快的话,什么时候能做?”
“这个得住院观察一段时间,看看病人的体质,脑血管情况,各方面指标都要先检查。”
我和易屾去到五楼之后,看到我妈坐在椅子上呆滞,仿佛一瞬间老了很多。
我坐到她旁边:“我给爸爸办好住院手续了,汪医生说血管造影要做好几个小时,你要不要先回去收拾一下行李?把他的棋也带来。”
我妈像个小孩子,乖乖站起来:“好。”
“我送你下去。”
“不用啦,医院门口最不缺出租车,我一摆手就打到了。”
我看着她蹒跚的样子,突然想起念初中那会儿我半夜发高烧。
我爸在工地值夜班,我妈那么瘦一个人,当时就把我连人带被子扛到了卫生所,一路都没有停歇一下,怎么好像昨天还可以健步如飞的人,今天就苍老到走不动了呢?
易屾递给我一张纸巾,我接过来擦擦眼睛:“谢谢。”
他挨着我坐下来,我把脸埋在手心里,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我常常想,有一天下午,不考虑父母工作爱人朋友,只有我一个人,盖着厚厚的被子睡一觉,
“禾禾,你先回家休息吧。”程浩洋的声音逐渐放大,我这才从行军**醒来,半晌才反应过来,已经入夜了。
我看看旁边的**,我爸睡得很安稳,我揉揉眼睛:“没事,你这段时间太忙,我来看吧。”
他硬是把我扶起来:“你已经一周没好好睡觉了,我把妈接到咱们家了,你回去陪她。”
我嗓子发炎,说完每句话都火烧火燎地疼,看他这么坚持,我也稍微放松了一些:“好,我明天来。”
我不放心雇护工,我了解我爸,如果一个陌生人来伺候他,他八成连上厕所都不好意思麻烦人家,最后委屈的还是自己。
我妈有高血压,我怕连她都被累垮,硬是说服她隔一天来一次。
易屾很照顾我,虽然他从来没说过,但我可以明显感觉到分到我手上的工作负担轻了很多,特殊时期,我也只好默默接受他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