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很残酷,残酷到你还没从爱人离开的痛苦中完全恢复过来时,它就推着车轮轰隆隆地来了,把那些风干的,悬而未决的,尽数碾碎。
时间有时也很温柔,就像现在,它又神奇地把一大帮人凑成温馨的画面,让人直想贪婪的停留在这一刻。
我看着刀刀抱着闹闹夸张的表情不禁捧腹大笑,闹闹在这两口子的悉心照料下长成一个大胖福娃,原本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也挤成了缝儿,我送的小镯子紧紧拷在孩子手腕上:“等过几天姨姨再给你买一副大号手镯好不?”
闹闹不明所以地傻笑,刀刀长叹一声,揉着酸疼的手臂:“都怪我,生怕他吃不饱,陈粤西喂完他,我还老偷着给他塞吃的。”
陈粤西无奈:“姜禾,你真该多约她出去逛街,她呆在家里我反而一个头两个大。”
程浩洋别着衬衫袖子从厨房探出头大声问我汤里要不要加粉丝,我妈在厨房里炝锅,开着油烟机,很吵,我喊了两次他才听到,连忙回去继续帮厨了。
刀刀抓了一把瓜子嗑:“谁能想到呢,你跟程浩洋还能当回朋友。”
“你还对他有意见?”
她耸肩:“只要他别是居心叵测想追回你,我就对他没啥意见。”
我下意识向厨房看了一眼:“不会的,他最近在相亲。”
刀刀点头:“是啊,你俩都分开那么久了。”
我拿了核桃,用钳子一个一个捏开摆在眼前,却失去吃的兴趣:“好像你们都在向前走,就我。”
她把钳子从我手里拿走:“所以,禾禾,你该往前看了,我一开始真挺惋惜易屾和你的,我甚至想帮你把他追回来,但是一个人铁了心消失,谁都找不到他,都过了这么长时间,咱们不等了,也不能等了。”
我长出一口气,却有些深沉的酸楚爬上鼻尖,我闭眼靠在她的肩膀上:“嗯。”
一餐饭吃得其乐融融,我爸妈终于放弃了对程浩洋的念想,气氛反而自然起来了:“浩洋,在宜市这段时间经常来家里吃饭啊。”
他笑着点头:“那肯定,得吃到您拿扫帚赶我走呢。”
最后刀刀一家三口回家,我坐程浩洋的车顺路回家,我俩懒得说话,他开了一张纯音乐CD,我听得昏昏欲睡,再一晃神,已经到家楼下了。
“明天生活馆收工,来吃我们庆功宴啊。”
他轻松笑道:“不去凑热闹啦,晚上有约。”
“相亲对象?”
“猜对了。”
以前最排斥相亲的人,现在却如一日三餐似的在找对象,我一想到那个场景就觉得好笑:“行,那就祝你马到成功!”
我扭头走进黑漆漆的楼道,最近楼道声控灯坏了,怎么跺脚都没反应,我打开手机小心翼翼上楼,突然一串陌生号码打进电话来。
“喂——”
“谁啊——”
“有事吗——”
“能听到吗——”
“哈喽哈喽——”
那边还是一片寂静,我一头雾水,挂了电话,这年头还玩这种恶作剧吗。
好不容易踩着恨天高进了门,又有人打来了电话,另一个生号:“喂,你是谁,我……”
“我是钟世勋。”
我的话瞬间卡在喉咙里。
“姜禾你在哪?好,希望你可以理智面对这个消息,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但我觉得你有权知道……易屾他,在尼泊尔处理业务的时候,大楼发生意外爆炸……。”
“姜禾,你在听吗?你一定不要太过悲痛,节哀……对不起。”
他又静静等了一会儿,才挂断电话。
我举着手机,一时间脑子里的血好像被谁抽干了一样,靠着门板坐在地上,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腐烂了。
胸腔里氧气燃尽,让人难受地弓起身体,像个刚学会走路的猿人,不知所措,反复急促呼吸之后,终于捋顺气管,我才大声哭喊出来。
原来真正的悲痛来临时,是会从里到外完全摧毁一个人的。
我哭得眼睛疼,胃疼,背疼,腰疼,稀里糊涂在地板上窝了很长时间,张靖敲门才把我惊醒,他像见到鬼一样:“禾姐,你你你你你怎么啦!快去医院啊,快点儿!”
我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浅卡其的裤子已经透出大片淡粉色,是血,怎么会有血呢。
张靖急急忙忙扶着我上了车,一路开到医院,急诊室人员爆满,光占一个床位要填的表格就有好几张,他让我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拔腿就跑,一会儿,汪洋满面愁容跟他来了。
“姜禾,还有力气吗?可以走吗?”他身上有很浓重的消毒水味道。
我好像被裹在了真空罩里,明明认识这些人,明明知道他们在说话,在担心我,可我却连一个字都不想说,一步都不想挪动。
我只想静止,什么都不做,就这么一直耗下去,变成一具不会呼吸的躯壳,把一切生机都抽离出去,只剩下干巴巴的,毫无意义的躯壳。
汪洋喊张靖去租轮椅:“你不能抱她,她不能再被晃了,去四楼妇科。”
主治医师和汪洋说了很多话,我从含着大段专业术语的句子里听懂了我的问题,很简单,却也很令人惊讶,就是因为突然过度悲痛,导致破裂出血。
“先开一点止血的药,主要得好好调理心情,不然以后每次遇见事情都会习惯性出血,对女性身体健康非常不好。”
张靖这才松了口气,问汪洋接下来怎么办。
汪洋让他先去楼下办手续买药,他在我面前蹲下:“……我听说他的事了,我没有立场劝你节哀,但起码为了自己的身体,你得努力。”
我从没注意过,汪洋的眉目如此温柔,他尽力控制着眼眶的泪水,双手捏着我的肩膀:“我们都得努力……”
他失去了最好的朋友,我失去了最好的爱人。
密不透风的世界被撕开了一个口子,我扑到他肩上,任性地让悲痛欲绝的情绪倾泻而出。
“汪洋,我好难过啊,难过地快死了,我每一秒都怪他不回来,他知道的,我不该怪他,我不该最后跟他是那样的结局,我……”
他用力地捋着我的后背:“姜禾,姜禾,他最知道你喜欢他,你不要怨自己。”
易屾的祖父不顾汪洋的百般劝说,始终没有在中国办追悼会,葬礼也是在洛杉矶举行的。
我把自己锁在家里没日没夜过了很多天,窗帘始终拉着,分不清白天黑夜。
厚厚的避光窗帘也是易屾当初换的,我还记得他亲力亲为吊起两大片窗帘后朝我胜利地微笑:“看,这样你就可以想睡多久睡多久。”
“我要是一直睡一直睡,不去上班被炒鱿鱼怎么办?”
他从凳子上跳下来,到身后抱着我,凉凉的耳朵蹭着我的脸颊:“那最好不过了,我就可以跟人出去抱怨,我太太好吃懒做,天天在家只会睡觉。”
“……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这样我就终于有了向别人主动提起你的机会啊。”
我们共度的片刻很多,点滴很多,本是温柔的一场雨,却在此刻都化作利刃朝我密不透风地袭来,将我钉在原地,变成沉默的石碑,一遍又一遍承受着这已经用言语不能表达的万千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