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的失眠和幻听又重新出现了?”

“嗯,这也是我为什么会找到你的原因。”方铮耸了耸肩:“施医生去国外进修了。”

谢安风点点头:“而且我免费。”

方铮的厚脸皮又开始刺痒起来,她抓了抓脸:“……我一个穷警察……”

“我理解,没关系。”谢安风摇摇头:“我欠周瑞很多人情,是需要还的。”

“那个什么,其实我这回复**况不严重,我觉得你的沙发就差不多把我治好了。”她深情地抚摸着沙发扶手:“有钱真好。”

谢安风张了张嘴,想说把沙发送给她。话没说出口,他又意识到,如果沙发属于方铮了,那么她可能不会再来找他。他想不到别的什么,只觉得不能让方铮再次从自己生命中消失,于是把话咽了下去。

“能具体聊聊吗?”他找到另一个话题:“我不像你上一个心理医生,我对你还并不是十分了解。”

方铮搓了搓脸,点头道:“我知道,你是不是要问我小时候?”她挪了挪屁股,自顾自找了个最舒适的位置窝着:“我家挺幸福的,只可惜我命硬,把他们都克光了。”

谢安风缓缓眨了下眼,他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可他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我开玩笑的。”方铮自己把话给圆了,哈哈干笑了两声,继续说下去:“施医生说,把所有意外都归罪于自己,是不对的。”

“我爸是个警察,街道上那种管管邻里关系的那种小片警,也没接过什么大案,但他永远是我跟我姐眼里的英雄。他是部队里转业出来当警察的,有种骨子里带出来的正直感。不过十五年前吧,有个案子,具体什么情况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只知道他成了众矢之的,还有报纸报道他,也有人说他是收了贿赂什么的……”

方铮抓了抓头发:“哎,反正对我爸影响很大,他心情不好出去喝酒,喝醉了,过马路没留意摔了一跤,被个渣土车撞了。”她沉默了下来,好半天才接着说道:“我父母感情很好,我爸突然没了,我妈想不开,没等我爸头七,她就跳楼了。”

方铮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缓了缓心情,才接着往下说:“那年我十二岁半,我姐刚十八。她刚考上北京的大学,接到消息立刻回来。她是特厉害一女的,把爸妈后事料理完,接我去了北京,不仅把我好好养大了,还完成了自己的学业,毕了业赚了不少钱。”

她看向谢安风,咧了咧嘴,露出一个类似笑的表情:“她以前说过,她要没命地赚钱,最好是三十来岁就把钱赚够,然后退休。如果她还活着,她应该已经退休享受生活了……可惜她死了。”

方铮深吸一口气,又坐直了身子:“就是这样,除了亲人离去,我的人生其实还算顺遂。小时候父母把我养的很好,大一点儿了姐姐又把我保护的很好。毕业了顺利考到咱市局,工作是我喜欢的,同事间关系又好,平时还有我姐夫管着我。我没遇到过什么坏人,大家都特心疼我,特照顾我。你看,房子是爸妈留给我的,车是我姐的,工资够花,我连生活压力都没有……”

“你哭过吗?”谢安风忽然打断方铮的自我救赎,方铮的话顿时卡住。

谢安风看着方铮,表情无悲无喜:“自从你姐姐的尸骸被发现,你确定了她的生死——自那之后,你哭过吗?”

方铮僵硬起来:“……她都失踪五年了,我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你太理智了。”谢安风推了推眼镜:“你站在一个局外人的角度,客观地描述了自己的曾经。你描述家人,姐姐时,所用的词都很中立。大概是因为你的职业习惯,你冷静的分析你自己的心理状态,可你的描述中,我能感觉到你在尽量避免将感情外露。”

方铮无话可说,半天才涩声开口:“……理智不好吗?”

谢安风摇了摇头:“不是不好,是没有必要。感情的宣泄对于任何人都是必须的,眼泪的作用不仅仅在于湿润眼球,它是发泄情感的必需品。你需要宣泄,而不是无底线地克制自己的悲伤。”

他探过身子,用琉璃一般浅色的瞳仁盯住方铮:“你需要承认,失去亲人的感觉很不好,你需要替失去姐姐的自己难过,你需要流泪。”

“你需要愤怒,你需要悲伤,没人逼着你必须要豁达和释然。放不下就是放不下,承认这一点没什么可耻的。”

方铮木讷地愣住,过了好半天,她才像是习惯似的扯了扯嘴角,做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可我哭不出来,怎么办。”

谢安风缓缓眨了一下眼,与方铮对视半晌,才迟疑着开口:“……要不,你去切个洋葱试试?”

***

方铮懒得出门去菜场,决定把她前一天带来的啤酒从谢安风家冰箱里请出来,借酒消愁,不知道灌醉了自己,能不能哭出来。结果她当然没哭,她把这怪罪于自己酒量太好,剩下的四罐啤酒基本上都是她一个人喝光的,除了困意,她没觉得哪里不对。

不过,有困意对她来说已经算是好消息,她脸都没洗,拒绝与让她起来刷牙的谢安风交流,用毯子盖住了脸,假装醉得听不懂人话般睡了过去。

第二天没等谢安风喊她,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她就醒了。谢安风的工作室很安静,他应该是回家睡觉去了,方铮坐起身,一扭头,看见身边小茶几上还放着一杯白水。

她看了眼墙上的钟,现在居然还不到五点。

昨天大概是不到十点就睡着了,现在虽然醒得很早,可她精神状态却出奇地好。方铮抓了抓头发,觉得自己一身都是馊味,于是跳起身来,算着时间,她应该还来得及回家洗个澡。

方铮从谢安风桌子上抽了张A4纸,摸过笔,写了大大的两个字“谢谢”。她将纸贴在沙发上,然后收拾好包离开了谢安风的工作室。

等七点五十到达单位的时候,她的头发还没干。湿漉漉的头发被风一吹,造型猎奇,端着水杯去洗手间倒茶叶渣的刘队看她一眼都要皱眉。

“头发不吹干怎么还出门?你这样老了要得偏头疼的!”

方铮嘿嘿笑了两下,用胳膊拢了拢自己的头发:“这不是夏天么,没事。”她举了举手里的两个塑料袋:“刘队,吃早饭吗?”刘队摇摇头,端着杯子走了,方铮一拐弯,进了大办公室,赵磐正揉着眼睛,一脸疲惫。

昨天晚上他轮值,见方铮来了,精神了一点:“师姐,钟明泽确实曾经吸过毒。”

方铮一挑眉,把帆布包放在自己桌上:“怎么说。”

“我昨晚查过了,钟明泽曾因为吸毒被行政拘留过,系统里有。11年到14年他曾在原本的住处接受过三年的社区戒毒,结束后他跟他妈搬家到现在的住址。他之前那家纹身店也是14年时开的,钟明泽大约是18年左右复吸,纹身店也因为这个垮了,曹晓彤给他的钱他都拿去吸毒了。”

方铮抽了张报纸垫着,把早餐放在赵磐桌上。赵磐精神一振,抓起个煎饼果子眼冒绿光。

“那就可以解释牧桂兰和钟明泽母子昨天的奇怪行为了,”方铮点点头,也拿了个煎饼果子咬了一口:“钟明泽复吸,以前一直由曹晓彤提供毒资。一个多月前,邱永胜发现了曹晓彤与钟明泽的奸情,打了钟明泽一顿,并把曹晓彤软禁在家里。钟明泽没钱吸毒,毒瘾犯了甚至把车卖了,但杯水车薪,只能与母亲牧桂兰坦白。牧桂兰毕竟心疼儿子,于是想法子把他关在家里,希望能帮助他再次戒毒。”

赵磐两口就消灭了半个煎饼果子,闻言点头:“对,直到我们去找钟明泽。牧桂兰和钟明泽很清楚,像他这种复吸的,如果第二次被抓住,会被定为吸毒成瘾人员,然后送去进行两年的强制隔离戒毒。他们不想被送去强戒,所以非常抵抗我们的问询。”

方铮耸了耸肩:“他们要是行为没那么反常,我们还不知道钟明泽有毒瘾。”她嚼了两口早饭,有觉得哪里似乎没对上:“……不过,我不相信在没有专业人士干涉的情况下,一个毒瘾者可以安安稳稳地在家待一个多月。”她看向赵磐:“昨天我们把钟明泽带回来的时候,他其实还算体面,对不对?”

赵磐眨巴眨巴眼:“体面吗?我不知道啊……我没见过吸毒的。”

方铮摇摇头,自言自语地往外走:“不对,肯定有人在帮他……”她停下脚,回身看向赵磐:“他们母子俩呢?放了?”

赵磐点头:“嗯,放了啊。查清楚了他车去向,也有证据表示这段时间他确实在家……当时我还没查到钟明泽吸毒的证据,没理由拘留他们母子啊。”他说到这里,又抓了抓头发:“不过,今天也得联系强戒所的,钟明泽确实得强戒了。”

方铮若有所思,啃着煎饼果子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