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大的雨,什么时候下的。”方铮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手机付钱,司机笑呵呵回应他:“你上车不久就下起雨来了,刚还打雷来着。”

“我是睡得多踏实,这都不醒。”她哈哈一乐,开了车门冲进雨里。

对方给出的地址在本地某湖边的小区里,这小区不新不旧,很有点闹中取静的意思。小区内沿湖边有一圈回廊,方铮一口气从雨里冲进廊下,甩了甩发梢上的雨水,心情忽然变得很好。

她已经连续一个礼拜没怎么运动了,冷不丁跑两步,感觉全身毛孔舒张,胸口闷气被狠狠喘了出去。距约定时间还有一会儿,方铮前后看了看,廊下果然没什么人,于是活动手脚,像鹿一样往前蹦蹿出去。

跑了几圈,没等身上起汗,她便停了下来,虽然有点意犹未尽,但第一次与人见面就一身汗臭总归不太礼貌。顺着对方给的地址,她找到了12栋所在位置。小楼一共就七层,楼梯间挺宽敞,但物业不怎么给力,六楼开始,楼道感应灯便是坏的。

外面在下雨,天本就比平时阴沉,方铮越往上爬,周围光线便越是暗。拐过一个弯,再往上便是顶层,她忽然感觉似乎有哪里的视线正落在她身上,方铮猛地抬头,果然看见7楼楼梯扶手边站着个人。

方铮停下了脚,抬起头去看,她没感觉到来自对方的恶意,便只余下满满的好奇。两人在一层楼梯上下两个端点,目光在楼梯间昏暗潮湿的空气中,对上了。

最终是对方先败下阵来,方铮感觉对方收回了视线,然后男人的声音自黑暗中传到方铮耳边。

“你需要纸巾吗?”

“……啊?”

“你的身上有雨水。”对方说着,往下走了两个台阶,把手里的纸巾盒递给方铮:“方铮你好,我是谢安风。”

方铮这才明白过来,对方就是自己要找的人。她笑起来,伸手接过纸巾盒,觉得对方真实个细心的男人:“谢谢啊。”她擦了擦胳膊上的雨水,跟着两三阶一步地蹦上了楼,来到对方身边:“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刚才看见你在小区里跑步。”谢安风打开身边的房门,进去后从鞋柜里拿了双新拖鞋放在地垫上:“你跑步姿势标准,应该是接受过专业指导;你时不时会看一眼手表,应该是与人有约,我猜想你大约就是方铮,于是便在门口等着。”

方铮见拖鞋是新的,入门地垫上非常干净,再一抬头,整个房间没有任何气味,干干净净十分清爽,顿时对对方的印象又好上几分。她换鞋后进了宽敞客厅,侧头一看,从客厅阳台往下望去,果然能看到刚才她跑步的那个回廊,便开口接话:“你观察得真仔细。”

谢安风正在侯在电热水壶旁边,闻言身子微微一僵,声线往下略沉了几分:“……抱歉。”

方铮爽朗笑起来:“这有什么可抱歉的,我夸你呢。”

男人微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方铮的背影上,暗暗调整自己的呼吸节奏。

“要喝点什么?”

“白开水就行,谢谢啊。”方铮正好奇地站在客厅中央往四周看,她觉得有些奇怪,这间房明显不像是居家使用,客厅与一间卧室打通,整个空间变得通透又宽敞;房间里没有待客的长条沙发和电视,只有沿着墙壁打到天花板的巨大书柜,上面摆满了各种书籍;而整个空间最显眼的位置,摆着一张巨大的书桌,桌上零散放着些草稿纸,还有一台台式电脑。

“请坐。”谢安风不知哪里拖出来一个宜家39块的方正小茶几,摆在客厅里看起来巨舒适的单人沙发边上。

方铮有点不太好意思:“我坐这里?”

谢安风没抬头,随即将一杯冷热适宜的白开水放在了茶几上:“嗯,你坐。”

“那你坐哪儿?”不怪方铮问,整个空间内除了这张单人沙发外,就只有书桌边的一张木头椅子。两者看起来差距巨大,让刚刚坐下的方铮感觉怪不好意思的。

男人抬抬下巴,指了一下木头椅子,他坐了回去,抬眼看着方铮:“我们约好两点半,现在时间还没到。我这里还有一点工作没有完成,不介意的话……”

“你忙你忙,我先喝点儿水。”方铮觉得更不好意思了,她本就是不花钱请人帮忙,这会儿要是耽误人家正事可不太好。对方朝她点点头,意思是让她自便,而后戴上放在键盘旁边的眼镜,对着自己的手稿开始在电脑上打字。

方铮看了他一会儿,心想他果然是个作家。他坐着的时候背脊挺直,无论做什么,动作都漂亮规范得像是拿尺子量过,刚才没戴眼镜时眉眼很淡,戴起眼镜来倒显得斯斯文文……还怪好看的。

这么盯着人看有点失礼,方铮摸出手机来,开始偷偷百度“谢安风”。

搜索结果让她吓了一跳,她没想到对方竟然这么有名。出道十年,他出版了十五本小说,堪称高产如母猪。最恐怖的是,网上将他形容为“人肉打印机”,不仅仅因为他高产,更因为他笔锋如刀,将一个个人物刻画得如同扫描打印。

他的小说字里行间满是冷静客观,甚至有些自持到冷血,一个个案件让人看得毛骨悚然,甚至有人暗地里觉得,是不是作者真的经历过那些匪夷所思的事件,否则他怎么会描写得这样让人如临其境?

方铮坐在沙发上的姿势逐渐慵懒,这沙发像是柔软的翅膀,支撑住方铮的每一寸骨肉,她像是一颗被妥帖安放在窝里的蛋,舒服得不想动弹。

阳台的窗户开着,带着点泥土和雨水气味的风吹了进来,耳边是稀稀落落的雨声,还有些不太规律的敲击键盘的声响。方铮握着手机的手渐渐没了力气,而后,她就这么窝在沙发里睡了过去。

方铮做了一个短暂的梦。

那是小时候,她们一家四口住在如今早已拆迁的老小区里。小区外面有一片小操场,那是孩子们的天堂。

方铮自小就是孩子王,她挥着自己的指挥棒——那是一根捡来的半导体天线,坐在单杠上指挥着沙坑里的小伙伴们互相扬沙子。

还没玩尽兴,比她大五岁的姐姐就来寻她吃饭了。梦里的姐姐好似刚上高三,学业压力大得惊人,刷题刷到一半被打断,在厨房里忙碌的妈妈差遣她来寻方铮吃饭。

“方铮!你再不下来我就跟爸告状啦!”姐姐穿着十一中的白色短袖校服,插着腰瞪着小小的皮猴子。

“方鸣!你再吼我我就跟妈告状啦!”方铮坐在高高的单杠上,两条腿晃啊晃,得意洋洋地学着姐姐的语气说话。

姐姐气得跳脚:“你都十三岁啦,能不能听话一点!”

十三岁啦……

方铮忽然浑身一颤,梦里带着青草香气的小操场眨眼间消失不见,她一只脚从梦中踏了出来,眼皮却沉沉地睁不开。

方鸣,姐姐。

姐姐。

方铮感觉到有视线正落在她身上,这视线很温和,并不冒犯,她缓缓回过神来,意识逐渐清醒。

她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