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有些颠簸,三轮车轰隆轰隆的声音响彻耳膜,车轮激**起地面的泥浆。
宋幼生阖着眼,坐在车上假寐,但却是能清楚地听到同行的阮原和坐在前面露着腿肘子开车热情带路的老乡的谈话。
“真是体面人诶,你们来我们这乡下地找张木头作甚?”
“我们是律师,张爷爷是我们的委托人。”
“律师啊!真是好啊!有出息啊可以挣大钱啊!”
老乡叼着一卷大草烟嘿嘿地笑着,随着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露着泛黄的牙齿兴奋地说:
“你们真的是一看就是有福气的人!就和我们石桥村那个主动出钱修路的张大贵人一样!年轻!有为!”
阮原乐呵乐呵地谦逊道:“哪里哪里……”
宋幼生却是扑了扑平静微卷的眼睑,手下动了动,看似漫不经心地仰了仰头问了一句:
“张大贵人的名字是什么。”
“张安平!我和你们说出,张大贵人真的是太好了,年纪轻轻的,三年前就给村里修了这条水泥路!……”
三轮车又向上颠了颠,老乡有些不好意思:“虽然现在路又烂了,但是贵人说,过段时间他又会出钱修哩!”
老乡慷慨激昂地说着。
宋幼生眉眼松了松,点了点头,嗯了一声,随后又闭上眼睛好似放下心来地说了一句,“那确实是个好人。”
而坐在一旁的阮原一脸懵逼。
也许是因为她不太懂,平日里连话都不会多说两句的宋律居然会问一个不太相关的“张大贵人”的事。
宋幼生手下画着圈,望着阮原出神的模样,清冷的声线有些压迫道:
“乔那边查到什么资料了吗?”
阮原回过神来,偏眸想了想,压低声音道:
“关于被告人江欲烬,资料上显示,他今年二十七岁,身高一八七,长得挺帅的,不过就是平日里玩得比较疯,性格也比较狂妄,家里也管不住,是亚太集团唯一的太子爷。”
“不过,这上面还有一个关于他少年时期在学校的资料就是,他曾在城南一中上过一学期的学。”
宋幼生愣了愣,瞳孔微微放缩。
看着宋幼生面如冰霜不太好的脸色,阮原咽了咽口水,低下眉有些艰难道:
“没错,就是您曾经上过的那所学校。”
一些尘封许久的记忆,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
……
少年直挺秀颀,穿着松松垮垮一件白色衬衫和一条黑色修长裤,胸前的胸牌铭刻着四个字——“城南一中”。
他身子微微斜靠着,嘴里嚼着口香糖。
瞧着眼前穿着百褶裙校服比自己低了一个头的女孩,他眼尾挑上了怎么也压不下的笑意,问身边的人道:
“她是你妹?”
回应他的是一声怒吼。
“滚!她是我姐!”
露出两颗虎牙,少年语气有些恶劣又有些暧昧地挑逗着延长声音:
“哦?原来是……”
修长的手指抓住了她的下巴,少年仰着下颚线,嚣张又张狂地迫使着女孩抬起头和他对视。
娇嫩白皙的皮肤微微勒出红晕。
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睛直直地撞进了她的眼里。
“姐姐啊。”
她挣开他的手,绕开他,头也不回地下了车。
……
宋幼生缓缓睁开双眼。
“快要到了吗?”
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宋幼生向不远处望了望,坑坑洼洼的大地上,远方渐渐显现出了一个小房子的轮廓,烟囱上还升起了一缕又一缕的黑烟。
这么晚才做饭。
宋幼生不住地皱了皱眉,耳边三轮车轰隆轰隆地,就听见老乡笑着说:
“快辽快辽,张木头家就在前面哩。”
—
在门前摆着一些稻草,屋檐上挂着两个有些落灰泛黄的纸灯笼的房子前,老乡这辆看起来“有些故事”的三轮车终于停下了。
在阮原跑去草丛里呕吐时,宋幼生风轻云淡地从包里取出了一张红票子,朝老乡客气地道了个谢。
老乡一张黝黑的脸挤满了皱纹,憨憨地笑着说:“下次来再来找我啊,我给你们优惠价!”
宋幼生再次礼貌地点了点头。
说完,老乡就又潇洒地光着腿肚子,骑着三轮车愣着骑出了鬼火的感觉走了。
宋幼生这才又将视线转到了面前的木房前。
在原告资料上显示,她的委托人张国忠,今年已经七十一岁了,退休前是个木匠,妻子生了两个儿子后就去世了,他也没再续弦。
只不过他的两个儿子都不太争气。
大儿子张家明不务正业,整天喝酒打牌,娶妻生子后还啃着他的老,和他一起生活。
而小儿子张家仁还算是老实,尽管分家出去后,也算是勤恳的挣钱养老。
只是没想到是,张国忠突然得了肺癌。
而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小儿子张家仁在这个时候又出了车祸。
所以才会请求她的帮助,想得到一些赔偿。
宋幼生敲了敲门,喊了一声。
“请问张国忠老先生在吗?”
里面没有声响,宋幼生忍不住又拍了拍门。
“请问有人在吗?”
接连喊了好几声皆没有声响,已经吐得胃空了大半的阮原在一旁嘀咕着。
“不应该啊,该不会是睡着了吧?”
听着这话,宋幼生不知为何眼皮跳了跳,手下的气力又大了两分。
“来了来了,谁呀,不要命啊使劲敲,这么晚来要干嘛呀!”
门终于开了,穿着粉色碎花裙,身材肥硕,面色油亮,颧骨却突出的女人不满地唾沫四溅地粗鲁吼道。
宋幼生手提公文包,一身黑色正装配上一张严肃的冰冷的脸,显得正气十足。
“我叫宋幼生,是张国忠先生委托的律师。这位是我的助理阮原。”
阮原点了点头,“你好。”
听见是律师,女人才放轻了语气,脸上都好似多了几分讨好的笑意。
“原来是宋律师啊,我是张老头的儿媳妇陈三月!快请进快请进。”
宋幼生和阮原被“热情”地请到了里屋。
里屋顶上只有一盏黄炽灯,整个屋子都有些昏暗,木桁上挂着蛛丝网。
女人叉着腰又吼道:“张老头张家明快出来嘞,大律师来了!”
很快,一个矮小鬓角边已经有些花白的老头和一个五大三粗光着上膀子满肚子肥肉的男人出现在了宋幼生的眼前。
这应该就是张国忠和他的大儿子张家明。
男人嘴里嘟嚷着什么,而张国忠看见宋幼生便含着泪握住了她的手:
“宋律师啊,真是的麻烦你跑这一趟了!”
“还好有你这种好律师在啊,不然面对那个有权有势的富二代司机,儿子又躺在病**,我都不晓得该怎么办啊!”
江欲烬。
亚太集团的太子爷,有权有势不好惹的富二代,老人说的没错。
只是,感受着老人粗粝的手上的茧,看着他神情激动的脸,宋幼生不知为何,心头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
窗外又哗啦哗啦地下起了雨来。
宋幼生和阮原他们坐了下来,开始询问张国忠一些事项。
“那依照您的意思是,此事私了,让肇事司机赔偿医药费和一些精神损伤费?”
老人朝坐在一旁张家明夫妇瞥了一眼,声音有些嗡嗡。
“是…这样想的…没什么错……”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宋幼生手下的笔也在纸上唰唰着。
一只被淋湿的棕色小土狗“嗷呜嗷呜”地从门缝里钻了进来。
黑亮的眼睛里充着雾气,然后瑟瑟发抖地想要靠近宋幼生的脚边。
宋幼生怔了怔,不知为何,低眸看着这条可怜兮兮的小狗,宋幼生竟想到了那天在雨中,在资料上的被告人对她竖中指的样子。
乌黑柔软的头发被淋湿,腹部因受伤而微微躬着身子,一身血腥的味道。
小狗又可怜地“嗷呜”叫了两声。
于是,宋幼生立马推翻了那个之前在被告人资料里天之骄子的形象,十分郑重地在心中对他下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结论。
他不过是一只,极其自信以至于目中无人的落水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