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等了一个小时，大家渐渐清醒，看见郑湘，个个都低着头。
郑湘坐在他们对面，端着一杯啤酒，不时喝一口，在她面前，摆着五只皱巴巴的烟，和一个小塑料袋，里面装着小半袋卷曲的叶子。她有种复杂的快感：你小子总算被我抓住把柄了，但是，如此出类拔萃，未来可期的代小天，为什么会做这种事呢
她说：这大麻，好像质量还不错，得150一克吧？
大家面面相觑，选择沉默。
她抓起桌子上的“罪证”，继续说：”我刚刚算了算，袋子里接近两克，烟里混了烟丝，不知道具体多少，得送回去检验，你们呢，一个个都给我送去尿检。4个人，正好凑一个小间。“
代小天愣了半天，“你……你这不是故意找茬吗？你现在又不是警察。“
郑湘举起手机：”要想没把柄，除非屁股干净。没错，我现在不是警察，但我要报警的话，都不用拨打110哦，直接是支队长给你们上拷，信不信？“她看着脸色铁青的代小天，”而且我不在职，你想用行政复议来对付我，都不好使！“
代小天有气无力，“我也可以告你勒索。”
郑湘嗑着瓜子，漫不经心地应对：“没问题啊，这是你权利，不过即使要告我，也得等到你们四个都蹲完看守所出来以后才能告我。“
四个人面面相觑。
代小天憋了半天：“郑阿姨，你被调到治安大队的时候，都不至于沦落到酒吧抓嗑药仔吧？哪个乐队不整点……你这也太那个了……“
郑湘继续嗑着瓜子：“哪个乐队不打点群架，哪个乐队不整点大麻……你这是在给中国的乐队抹黑呢，还是在试探《治安管理处罚法》好不好使呢？“
代小天轻蔑一笑：“哪敢质疑啊，那也就顶多15天呗，兄弟们，咱们去看守所斗地主去。“
乐手们开始嘻哈打笑，有人说自己不是第一次进去，有人说想尝尝鲜，一时充满剑拔弩张的快活气息。
郑湘扔下瓜子：“不过呢，我也不一定得用《治安管理处罚法》，根据《刑法》第三百五十三条：引诱、教唆、欺骗他人吸食、注射毒品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要不要试试？“
大家停止嬉笑。
代小天从她眼里读出一句话：看了两本书，百度几个条目，就想跟我斗？
乐手们统统散了。
代小天丧气地和郑湘对坐着。
丧气，不是因为他不得不屈服认输，以保护兄弟们，而是因为，他不得不再次回溯10年前那场惨案。那场惨案练就他这么多年一身刚烈的痞气，斗殴的经验，自以为是的生存本领，铸就一副扣在脆弱伤口上的脆弱铠甲。
“要我合作可以，但是我不懂，为啥这个时候你还要追问这个案子？莫非我爸是冤枉的，要翻案？“代小天漫不经心地说。
“很有可能。“郑湘道。
他全身一震，如被泼了一身开水，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不过下这个结论为时过早，我只是觉得这个案子有漏洞，我不能容忍自己经手的案子最终不能形成完整的证据链。哪怕不是冤案，它也必然是个错案。“
“那这有什么意义？“他叫起来，“如果你打了我耳光，那么我认定是你左手打的，还是右手打的，能改变结果吗？你在中国做了20多年警察，总不至于还会纠结于程序正义吧？“
郑湘安静下来，继续听他愤怒批判了半天，这个少年好像已经有着对警察的天然抵抗。她很好奇，如果他能像一个正常孩子一样在正常家庭里长大，他会是一个优秀的学习尖子，还是一个剑走偏锋的天才？一个没有憎恨和偏见的代小天会是什么样子？
“我把我知道的告诉你，你会放过我？警察出尔反尔的事情太多了。“他反复强调，不像是讲条件，更像是倾吐委屈。
“那你要怎么样？“郑湘看了看表，觉得还早。
“要不，这样吧，“他略为沉默后，来了精神，像想到一个聪明的计策，“咱们先做个朋友，相互了解一下可以吧？“
“好啊，你有什么问题就问吧。“她给自己倒满酒，准备看他表演。
但没想到，他接下来的问题是这样的。
代小天想了想：“其实，我对你们挺好奇的。你们警察是不是成天追毒贩，遛警犬……“
郑湘继续嗑瓜子：“那是缉毒警察。“
代小天：“你们也经常会按摩店扫黄是吧？“
郑湘：“一般是治安大队。“
代小天：“贪污腐败呢？“
郑湘：“那是经侦或者检cha院。“
代小天：“那，你们还要抓那些什么教的吗？还有反恐呢？“
郑湘：“那是国内安全保卫。“
代小天：“那你的职责是什么？“
郑湘：“我是刑警。“
代小天：“原来这学问这么多。“
郑湘：“这也没啥学问，每个公安局的网站都会介绍下属的警种，你那么好学，没研究这个？“
代小天：“没研究，自从我爸我事情，我就讨厌跟警察打交道。但是法律条文我是看了不少。“
郑湘：“是为了你爸的案子？“
代小天：“算是吧。对了，那你卧过底吗？女刑警是不是特别好卧底？“
郑湘拍一拍手上的瓜子壳，喝了一大口啤酒：“你那是电影看多了。现实中没那么多卧底，也没那么多大街上真刀真枪干的。事实上我们会竭力避免在群众集中的地方对嫌疑人动手。卧底这个嘛，也就写小说的编电影的爱写，可能缉毒警察会有些卧底机会，但都很少，刑警基本不可能。一般来说，有强大的犯罪组织地区才需要卧底，黑社会啊什么的，他们通常也和贩毒搅一块。而且，领导和刑警本身都不太可能会去支持卧底侦查，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啊。再说，也没必要，我们一般都是发展线人，不可能去培养卧底，成本太大了。又不是解放前搞谍战那会儿。不过谍战这东西本来也是电视剧扯淡的。现在科技这么发达了，法治和程序更文明了，不需要人去冒险，你不应该比我懂吗？“
代小天：“科技当然发达了，但是，你有见过鬼吗？“
郑湘：“什么鬼？没见过。不过有一些无伤大雅的迷信，其实是开玩笑。比如，首先，不许说最近很太平，一说准有大案。二，坚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只要是老贼，肯定会落网，就是这么巧。“
代小天：“你是不是特别能打？有没有遇见特别能打的罪犯？“
郑湘：“刑警工作有一些危险，但并不是天天都像香港动作片那样打得很嗨。蹲守、摸排、预伏、巡逻、情报分析、现场勘查，这些才是刑警的重头戏，而且大多数时候都比较枯燥，必须依靠超凡的耐心。街头追逐、对打，都容易伤害到无辜平民，这是最糟糕的结果了。“
代小天凑过来，眼神在昏暗的灯光下发光：“那，你当年怎么对我爹下脚的？“
郑湘看着他：“你还想聊下去吗？“
代小天又靠回椅子，喝了口酒：“好吧，继续八卦。女刑警在刑警队里算种什么动物？你还是支队长呢。“
郑湘：“其实，我很无趣的。因为我不想像很多女警察一样，在一线见习一两年，就退到办公室，不是被安排做文员，做后勤，做技术分析，就是被劝去结婚生孩子。媒体也喜欢捕捉那些仅有的女刑警，报道她们美丽、英姿飒爽，年轻，文艺，嘟嘴自拍。而老了的女刑警，用流行的话来说就是灭绝师太。“
代小天：“你说话的样子很有威慑力，你审问人的时候是不是很帅？审出结果是不是很开心？“
郑湘：“没有什么案子可以靠审问结案的，靠推理靠审问办案，也是电视看多了。审问、甚至测谎，只能是提供信息参考，得有完整证据链才能结案，很多时候，我们面对一个嫌疑人，证据和感觉都告诉我们就是这个人干的，但是你形不成证据链，就是拿他没办法。“
代小天点头，“唔，明白了。所以，其实，你仍然怀疑我爸是凶手，但就是还没形成证据链，你不甘心，对不对？“
空气凝结着化不开的僵局，阻隔他们的一切都变得紧张而可疑，包括空气。
她和他死死地对视着。
就在此刻，电话响起，她一把摁掉。又急促地响起。
她接起电话，缓和一下语气，“干嘛呢，苏寻？”
“姐，有事求你，有大案子了！我要死了！”苏寻在电话里慌张地吼。
郑湘立马冲出门，到门口时，她站住了，放在腰间的手摸不到枪和手铐。
“可是，我现在已经不是警察了。”郑湘喃喃地说，不知道是对自己还是对苏寻。
“你忘了我那天跟你提议的吗？我请你做特邀刑侦顾问，这事儿我还暗示过白局，他默认了。”
郑湘反应过来，哼了一声，“你们算计我呢？哦，我明白了，我给你们帮忙，再出什么事情，就是临时顾问来扛，和你们没点关系。”
“你这是诛心啊，我的大姐。算我求你了，你不会白干，你知道的，大案子上面有奖励，一定分你。”苏寻的声音像是要哭出来。看来真的恨急。
她斜眼瞟了一眼代小天，发现他正在竖起耳朵听。
她看着他，“走不走？跟我办案。”
代小天愣住。
”你没听错，我觉得你很有天分，我是顾问，你是助理，要不要一起？“她补充道。
代小天眼睛泛起光，叼上烟，抓起外套，给她甩了个头：“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