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丽城火车北站，依然是丽城市老城区最热闹的地方，人头攒动，亮如白昼，“丽城北”三个字高高立在候车大厅额头，俯视众生。这个火车站和中国大多数南方城市的火车站一样，在50年代建立，运行数十年，在新的高铁站修起来之前，是整个城市的最具魔幻色彩的地标。
本地人是不愿意去的，习惯悠游自在生活的市民看到那些四面八方涌来的打工者总有不适：他们在车站前的广场上就地而卧，造就常年黏糊糊的地面，人满为患的候车大厅里长期散发着独特的气味。黄牛、骗子、拉人住宿的皮条客混迹人群中，目光涣散而毒辣，总是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紧贴着脚步匆忙的旅客施展十八般武艺招揽生意。这里常年盗抢拐骗事件频发，哪怕只是路过这里的市民，都自动把背包挪到胸前。
但是，这些都挡不住越来越多的人潮从八方涌来，或者从这里涌向四方，90年代，随着打工潮席卷神州大地，火车北站的乘客五年翻了4倍，于是90年代末，丽城市的领导们觉得，是时候做出改变了，丽城北站代表着这座城市的窗口、形象以及雄心，必须大行规划，改头换面。
于是，一年时间，车站扩建了，拆掉了周围几个平价批发市场。车站建成后宏大气派，器宇轩昂，总是成为丽城城市宣传片的重要镜头。而且设计者超前地想出了“一站式娱乐”的理念，一心要把北站打造成综合体和旅客集散中心，把购物、餐饮、文娱、邮电、住宿和住宿等功能都引入站内。
所有理念在当时看来是超前的，现在看来也是合理的。更有意思的是，原车站不远处有一处莲心湖公园，里面的莲心湖和周围几处古建筑是丽城市几大明清古迹之一，为了不破坏古迹，车站扩建范围整体往东移了100米，一时间，被环保和文化部门传为佳话，在媒体上广为报道。
然而，多年以后，这些美好的初心和理想并没有实现，甚至没有达到预期效果的一半。
北站改建成至今，旅客大幅度增加，但是由于扩建占去了很多公共空间，难以改善原有道路，造成车站附近交通状况日益堵塞，可以用地狱般来形容，长期堵车，交通缓慢，充斥朝令夕改的单行道和禁调头路段，很多车不愿意进入火车站地下停车场，进了没有三个小时驶不出来。
更糟糕的是，设计者们当初设想，把周围几个市场拆了，在站内搞个巨大的商场和餐饮区，就可以激活整个地区的商业需求。可惜，商家和旅客们根本没有买账，因为没有旅客会在这里停留，他们只是匆忙来去。加上周围痛苦不堪的交通，商业计划都停留在了空中。
于是，体量巨大的车站商场留下了很多常年荒废、无人过问的死角。
更惨的是，它有着所有大火车站同样的顽疾：权责不清，多头管理，权力有交叠，更有空白。单是治安这一项，就有北站铁路公安处、市公安局站前分局和市公安局锦阳分局共同管辖。经常出一个案子，会分几次办理，遇到治安问题报案时，还报案人须仔细回忆案发地点和时间，以便找到对应的公安机构。简单来说，就是需要买票的地方是站前分局，不需要买票的地方是锦阳分局，而上了车，就是铁路公安管辖。
这会造成各种难以预料、层出不穷的糟糕后果。
比如，眼前这一堆令人惊骇的枯骨。
这堆枯骨于今天下午在地下一层停车场边上的一个通道拐角上被发现。现在，北站铁路公安处、市公安局站前分局和市公安局锦阳分局三个分局的刑警围在一起，叽叽喳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归谁管。
苏寻看着这一堆白骨，不停地挠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刚刚接手队长的位置，就要面对这样棘手的局面。
这副白骨实在太奇怪了。
最初，是检查电路的工人发现墙上突然破出一个大洞，他随手一按，竟然脱落更多，墙皮随手就可以掰下来。一掰不打紧，竟然揭开一个大洞，里面是一个卷起来的草席，他把草席一拖出来，只见一颗人头骨滚落了出来。
这堆骨头已经全部散开，落在一块，草席也一碰就碎，但是其捆绑的方式看起来，尸体应该是呈站立状。草席裹着尸体立在消防栓通道里，消防栓通道外加了一层隔板，并刮上了腻子和墙灰。若是平常通过，即使发现这个奇怪墙面的突起，也只会以为是修补过的管道。更何况，这个死角，很可能一年到头都没人来过。若不是最近北站管委会新来的书记想把商场的资源重新梳理一下，打算大干一场，派人全面查看每一处设施，也不会有人走到这个死角里来。即使来了，若这墙皮没有破裂，也没人会注意到。一切就是这么巧合。
北站的贴吧里有人说，这都是因为高铁站修起来之后，北站旅客减少，一直缺钱的北站再也拖不下去，不得不找点新的创收门路，比如把闲置的的商铺租出去，这才叫人四处查看设施。没想到一查，先查出这么一个晦气事，这下商铺更租不出去了。
法医小曹初步检查完现场，把枯骨和草席收拾好，拍好照，摘掉手套，大家赶紧围了过来。
”根据骨骼判断，死者是个女性，年龄在25—30岁之间，死亡时间起码在10年以上，甚至更长，头骨破裂，还有奇怪的洞，应该是被钝器击打、以及锐器钉入头颅致死，具体死因和死亡时期，得回去做微生物分析和碳测定。“小曹说。
站前分局的支队长摸了摸光秃的头顶，干笑了一下，说：“这个案子的确棘手，但是呢，这个过道，确实不属于购票到达的区域，所以呢，我们站前分局不便插手了，如果两个兄弟单位有需要配合的，我们在所不辞。”
铁路公安的支队长有些不满，“这案子要放以前，我们铁道部还可以配合，但是啊，刚才法医同志也说了，这人起码死了十年了，大家都知道，几年前，铁道部都没了。我们现在的权限越来越窄，都处理铁路干线上的事情，还要牵扯很多部门，这个案子啊，咱爱莫能助，爱莫能助。”
苏寻看着两个人，一肚子阴火，心里骂道：去你妹的，一群混子就知道踢皮球，还不是因为上半年考核期快到了，要考核破案率，这节骨眼上，谁都不愿意这种一看就一时半会儿搞不定、甚至有可能成为悬案的案子。
他一言不发蹲在那个墙上的窟窿上，又拍了几张照片，漫不经心地说，”两位兄弟，这案子现在到底归谁管呢，不是咱几个说了算。不过，这个地方藏了个死尸藏了十年，也忒夸张了点吧？“
他站起来，看着两个队长，”前十年我不清楚，但就近五年，分管公安的副市长就说过很多次，要全面加强治安巡查，全面覆盖全市治安死角，尤其是火车站这种重点单位，你们站前分局的管辖区内竟然还有尸体至少十年没被发现，这么大的治安漏洞，我想这个责任，站前分局的兄弟总推脱不过去吧？“
站前分局的队长不自在起来，”谁说我推了？“
铁路公安的队长面带笑意，拧开保温杯，啜了一口。
苏寻又说，“铁路公安的管辖范围在火车上，但是，在不确定这个尸体是不是在车上遇害，或者是不是内部人员所为，你们铁路公安也脱不了干系吧？”
铁路公安队长笑容僵硬，又喝了一口水，不再说话。
等到郑湘和代小天赶到刑警支队时，小曹已经初步确定了枯骨的死亡时间，大家都吃了一惊。
“什么？！1998年！”苏寻大叫了一声，一脸错愕。
小曹点点头，“根据我们对死者骨骼中碳消耗的测定，和对周围微生物的分析，死者死亡时间在18年到20年之间。”
“那你怎么知道是20年？”代小天问。
“因为那个草席上面有个商标，还勉强看得清，商标上写的丽城竹艺厂1998年生产。”小曹说。
“20年……”郑湘和苏寻面面相觑，陷入了沉默。
“怎么啦？”代小天有些迷惑，“20年前，没有DNA技术，更没有DNA信息库，这我知道，《公安机关查找疑似被侵害失踪人员信息工作规定》基本用不上，确认死者身份很难，几乎靠运气。那又怎样？”很快，他突然反应过来，“20年，有效追诉期时限！”
苏寻看着他，“哎哟，懂得还蛮多，跟背书似的。你不是没上过大学吗？刚百度查的？”
”谁告诉你上大学才能学东西？“代小天哼了一声，“如果确定犯罪分子是在1998年犯的案，那么20年肯定过了追诉期。不过，前提是这个案子在这20年间没有立案，当然这是废话，尸体今天才被找到，那肯定是没立案的。这不会真过了追诉期了吧？那凶手就这样逍遥法外了？”
郑湘笑道，“我还以为你真懂呢。没错，根据《刑法》，犯罪分子的犯罪行为已经超过刑法规定的追诉时效期限的，不再追究其刑事责任；如果已经被追究了刑事责任，该案件应当予以撤销。但是，有三种情况，可以延长追诉时期。第一种，在立案侦查或者在人民法院受理案件以后，犯罪分子逃避侦查或者审判的，不受追诉期限的限制。被害人在追诉期限内提出控告，人民法院、人民检cha院、公安机关应当立案而不予立案的，不受追诉期限的限制。第二，追诉期限从犯罪之日起计算;犯罪行为有连续或者继续状态的，从犯罪行为终了之日起计算。第三，如果是影响巨大的恶性案件，20年以后认为必须追诉的，须报请最高人民检cha院核准。但是目前，有点棘手。”
苏寻补充：“因为这个尸体刚刚发现，也不知道是不是以前哪个案件的同案。这个尸体也不知道有没有作为失踪案备案过，要查就得查1998年的档案，可是1998年锦阳区还没有成立，丽城市只有东区西区南区，而在火车站死的，也有可能是外地人，谁知道她亲属有没有在本地备案呢？这啊，要查都不知道从哪里查起。如果要立案，就得证明这个案子非同小可，让区分局报到市局，再一级一级报到最高检核准，才能立案。”他看了一眼郑湘，欲言又止，一脸无奈。
郑湘叹了口气：“谁能证明这个案子非同小可呢？最近正是很多单位换届的关键时期，而且白局即将要升迁，谁也不愿意增加一个无头案。”
苏寻有气无力：“别说确认不了身份了，连立案都难。”
代小天一脸蔑视，”哦，我明白了，都怕影响自己前程啊。呵，你们这些公仆。“
”你少阴阳怪气的，一个小屁孩，“苏寻说，”这可是在公安局，你要是乱放屁，我可保不住你。“
”谁是小屁孩？你觉得我没有正当身份是吧？我是你们刑侦顾问的侄子，“他看着郑湘，”对吧，姑姑？“
郑湘会意，带着笑意认真地看了看他，没说话。
苏寻看郑湘没表示反对，指着代小天，”好，真有你的。“他看着郑湘，”那，以后他要有什么事儿，你这做姑姑的可得担责啊。“
”放心吧，没指望你垫背。“郑湘说，”你先看能不能立案，让小陆同时查一下1998年的失踪人口消息，然后再来找我。1998年，那是我实习的第一年呢。“她感慨道。
走出公安局时，代小天说要去上厕所。
但是等了快20分钟，郑湘也没等到他出来。她突然心里一紧，意识到了什么，皱着眉冲进办公大楼。在档案室外的走廊上，她看见假装打电话的代小天。他打着电话，却不时瞟着四周。她走过去，揪着他下了楼。
”你在干什么？“她把他推进车里，厉声质问。
”找厕所走错路了。“他看着窗外。
”走错路？档案室离厕所多远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去探路的吧？“她指着他的鼻子，声色俱厉，”我警告你，别打卷宗的主意。我带你进到刑警支队，已经违规了，你还敢自己一个人乱跑，我得被你害死。“
”那你为什么带我来？“他若无其事地看着她，像挑衅。
“我知道，你想查你爸的案子。”她说，“但是没有我的指挥，你休想轻举妄动。”
他冷冷地看着她，“郑湘女士，当年我爸可是被你亲手送进监狱的，十年，他坐了十年冤狱，我妈也冤死十年！难道你没有责任？你还要我听你的？我不恨你就已经仁至义尽了！”
郑湘强忍住怒气：“我带你一起办案，不是要求你谅解我，我也不稀罕你谅解。但是，你一旦敢乱来，我可以让你一步也靠近不了公安局。当然，你要进去，我也可以让你以另一种方式‘进去’，去了就别想轻易出来。”
代小天一拳砸在车上：”你以为你是谁？知道这十年我怎么过的吗？为了查明真相，我自己自学刑法，刑诉法、刑侦学，犯罪学、物证技术学、侦查讯问学、现场勘查学……警校学什么我学什么，快把自己训练成神探了，我的目的是什么？找出杀我妈的真凶！“
郑湘吃惊地看着他。
”虽然我爸是个混蛋，从小就看他打我妈，但我清醒的知道，他不是凶手，尽管他也为自己混账、自己的荒唐付出了代价。“代小天怒吼着，”但你们这些庸人呢？为了自己的升迁，为了自己的位子，妄下自以为是的判断，至今还在视人命如草芥！你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手画脚！”
代小天摔车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