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湘从来没想到丽城市的市中心还有这样一个地方。

这里至今是丽城的商业中心,这座城市的第一座商场,第一家奢侈品店,第一家肯德基,第一家星巴克,都是在这里方圆500米内,在清末,这里是丽城的劝业场。如今,整个城市的重心都往新城移动,但是这里作为市中心,依然不停地更新换代,写字楼、商场虽然看上去有点旧了,但是地位不可撼动,那座每座城市都有的商业步行街就在这里,游人和本地人的首选逛街地标就在此。

就在商业步行街的路口,有一座修建于90年代中期的小型商场,一共五层楼。一二楼是各种廉价的商铺,三四楼卧虎藏龙,有美甲店、美发店、纹身店、英语培训班、瑜伽工作室,五楼的人流量已经很少了,商铺几乎全部空置,早年间针对年轻人的打工骗局,玩仙人跳的征婚骗局,就基本在这层楼。大多数人到了三楼都很少再往上走了,到五楼的机会更少,于是,只有对这里了如指掌的人,才知道,从五楼的一角,推开消防通道的门,可以看见一个简易的架楼梯,顺着楼梯上去,就像进入了天地会,那时候你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卧虎藏龙。

楼顶像是一个魔幻的世界,上面竟然是一个巨大的露天茶园,人声鼎沸,烟火气十足。虽然四周的高楼把这栋低矮的楼围得像个天井,但这里四处爬满的紫藤却开得热情如火,让人想到周伯通的百花谷。紫藤架下摆满了桌子椅子,不知道哪里钻出来的中老年茶客们在这里喝茶、打牌、高谈阔论,不想说话的就气定神闲地逗弄猫。他们谈的肯定不是寻常家长里短,因为紫藤架四周还有广告布打印的几个条幅,让人肃然起敬,什么”丽城市民间科学家协会“、”丽城市民间风水协会“、”丽城市民间开锁协会“、”丽城市民间观鸟协会“……就像一个江湖各大门派会面议事的重地。

茶客们平均年龄不低于50岁,那么什么样的人才能把他们组织起来呢?这个茶馆老板是谁呢?答案是:没有老板。在那颗巨大的紫藤树根旁边,放着一个巨大的茶台,上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几十个保温瓶,旁边是摆得整整齐齐的提前放好了茶叶的茶碗,茶碗前放着一个箱子,里面装满了钱,最大面额不超过20元,大多是一块钱的,旁边竖立一纸牌子,上书:无人服务,喝茶自助,一客一元,找零自取。

茶台的旁边立着一个一人高的木刻关公像。

郑湘叹为观止:”太牛了。“丽城市任何一家茶楼,最便宜的茶也得15元,城乡结合部的河边最茶也得5元,而市中心竟然有这样神奇的存在,还充满了自发的秩序和江湖规矩。

就在她愣神了时候,代小天已经往箱子里扔了两块钱,端起两个茶杯了,对她说,”走,我请客。“

郑湘回过神来,”那这些钱真的没人拿吗?到最后这钱谁来分啊?“

代小天:”老板前年去世了,就把茶馆交给了那几个民间协会的头,他们共同管理,钱平均分配,平时就雇一个清洁工,差不多刚好收支平衡。一个江湖就这么运转起来了。“

郑湘一脸惊讶:”你怎么对这个地方这么熟?他们不会是你的歌迷吧?“

代小天晃着头:”什么歌迷啊,是哥们儿。“

他领着她向最远处那个茶桌走去,那张桌子特别热闹,外面围了一大群人。他一路走,一路跟各色茶客娴熟地打招呼。

牌桌上坐着四个平均年龄大概60岁的茶客在激烈厮杀,其中有一个戴眼镜的男子,穿着格子衬衫,嘴里叼着烟卷,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上去40岁出头,紧盯着手中的牌。

小天端着茶,站在格子衬衫男子的后面,盯着他的牌,”哎哟,谌科长,今天手气可以哦。“

陈科长?上班时间跑来喝茶打牌,不知道是哪个单位浑水摸鱼的主。郑湘心想。

”看穿不说穿,神仙不含冤。喝你的茶!“”陈科长“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牌,对三位牌友念起口诀,”敌有配,我必配,2红2黑不吃亏。天底下哪里有好牌烂牌之说。”说完,他扔了一张牌出去。

“,牌型好,仔细算,破4烂5不要逃,5点做成大满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下家一个70岁出头的茶客接着话茬扔出牌,”看来科长今天要请客喽。“

代小天开心起来,“是吗?科长又要管饭啦?正好我还没吃饭。”

“陈科长”看了看手中的牌,摇了摇头,叹息一声,“小天你个乌鸦嘴,今天怕是就因为你给我惹晦气了,大早上发秽物,搞得我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莫怪我,我看你是看见美女了吧?”代小天笑盈盈地看着郑湘。

茶客牌友们这才意识到郑湘的存在,纷纷侧目,眼神玩味。

“陈科长”仿佛这才意识到郑湘的存在,他捏着牌,草草地做了个拱手礼,“女士,不好意思,招呼不周。我打完这局,管各位午饭。”

午饭就是外卖的盒饭,这是在此的茶客们打牌的最大赌注——输家管牌友午饭。趁等饭的间隙,“陈科长”站起来,穿行在茶桌间,四处跟人打招呼。

“这就是你给我力荐的专家?这科长是什么单位的?”郑湘望着他的背影问。

“他叫谌又玄,谌是言甚谌,其实并不是什么科长,他是丽城职业技术学院教书的老师。”代小天说,“他在学校脾气臭,不受待见,就喜欢跟各种稀奇古怪的人玩儿,所以在这儿啊,人缘特别好,大家笑称他为’劝业场五大民间科学家学会首长’,简称谌科长。这些什么什么民间协会,就是一群退休老头子无业老头子搞的兴趣协会,名字都起得大。起初还有些人起的名字动不动就带亚洲、中国、华夏,被谌科长劝下来了。”

郑湘:“你怎么认识他的?”

代小天:“你不是一直好奇,我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的吗?要不是他,我成不了现在这个样子。”

高中辍学、奶奶去世后的代小天,觉得本来就灰暗的天轰然塌陷了。比所有人生困惑更重要的,就是如何填饱肚子,于是有伙伴建议他一起搭伙做生意——合作偷手机。他下手的第一个人,就是谌又玄,没想到这个看着文绉绉的家伙比他还精,他被当场抓获。谌又玄带他去了劝业场顶楼的茶馆,从此,他在那里做清洁工,拿”协会“开的微薄工资,吃百家饭,直至成年。比吃饱饭更重要的,就是他在这些茶客们身上学到了不一样的东西,那不是底层的生存技巧,不是虚张声势的好勇斗狠,那是真正的”江湖规矩“和酷似玄学的各种百科知识。

他在开锁协会那里认识了上百种锁的结构和破解之法,在天文协会那里学会了野外观星象,在观鸟协会那里学会了与动植物相处的玄机,而在谌又玄那里学会了如何辨别善恶真假。他叫他”老谌“,亦师亦友。

外卖小哥是找不到那个入口的,也不想爬那诡异的楼梯,得自己到五楼去接。老谌哼哧哼哧地提着巨大的塑料袋过来,打开的时候,大家小惊呼了一下。

”嘿嘿,还以为又是15块钱一份的盒饭,结果是现炒的菜啊,今天打牙祭了。“老牌友精神抖擞起来。

”今天来客人了嘛。“老谌指着郑湘,把饭菜打开。

代小天娴熟地整理桌子,加座位。

”正好我还带了酒!“另一位老牌友颤颤巍巍地摸出一个保温杯,”自己泡的枸杞酒,大家呡一口,小天,去洗几个茶碗!“

郑湘连忙摆手,”别拿我的,我不喝。“

代小天道:“姑姑,你还当你在工作时间呢?现在要与民同乐。”

老谌夹了一大块肉,用茶碗呡了一口酒,大嚼起来,饶有兴致地看着郑湘:”百闻不如一见啊,原来你就是代小天的姑姑,果然英姿勃发,孩子多大啦?“

郑湘喝的茶差点喷出来,道:”没孩子。“

”哦,好哇,没负担,有孩子养大了也没出息。男人呢?也无所谓?“老谌刚说完,被代小天踢了一下。

郑湘满不在乎地扒饭,“我先生死好几年了。”

“哦,”老谌面不改色,“挺好,男人也是负担。结婚就是个负担。”

几个牌友不服气,认为女人比男人更是个负担。大家开始理论起来,老谌加入他们的高谈阔论,场面越来越难以控制,空气中都是劣质白酒的味道。

郑湘不耐烦了,低声问代小天,“你到底介绍他干嘛?”

代小天若无其事地吃饭:“我也不知道他能干嘛,反正我把铜钉的图片都发他了。”

郑湘觉得浪费了时间,把碗一推,准备走人。

“阴山镇魂钉!”老谌突然脱口而出,“那几颗钉子是阴山镇魂钉,一种邪术,你们也可以说是迷信。”

郑湘吃惊地看着他,“你认识那东西?都什么人在用?”

“这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吗?有多大事嘛,饭都不吃完。先坐下,先坐下,酒喝了,饭吃了,天塌不下来。”老谌敲了敲饭盒,又指了指她面前的凳子,然后继续和老牌友们高谈阔论。

她极欲反驳,代小天把她往座位上摁。

郑湘耐着性子,吃完饭,操着手,一直盯着老谌把话说完了,还亲自把饭盒收拾了,扔到垃圾桶里。心想,你这下总该说了吧。

没想到,老谌把桌子一收拾好,把茶泡好,竟然又把刚才的桥牌拿了出来,招呼大家道:“来,来,来,续上,续上。”

郑湘站起来,一把掀了桌子。

整个茶馆沸腾了。

几个声色俱厉的老年女茶客围了过来,竭力声讨。

“来啊,一个个上,老子连孕妇都敢打,你们少在这儿倚老卖老!”郑湘叉着腰。

女茶客们一愣,纷纷拿出手机开始摄像,“你敢不敢再说一次!”“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婆娘!”“跑这儿来撒野。”

老谌把桌子扶起来,“看来,今天这个茶喝不成,牌打不成,天也聊不成了。”

郑湘还想再补一脚,被代小天拽走。

代小天偷偷回过头,和老谌对视了一眼,眨眼偷笑。

郑湘走到楼下,依然气不过,“我到底哪里得罪他了?故意羞辱我,什么意思?”

代小天耸肩:“现在你知道他为啥在学校混得那么差了吧?”

“郑警官留步!”老谌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已经跟着下了楼。“刚才多有得罪,你别往心里去,实在是因为你那个事情啊,不方便在上面说。”

郑湘:“怎么不方便?”

老谌指了指上面:“他们啊,那些玄学协会的,规矩多得很,听不得别人讲阴仙派的事情,冲了他们的忌讳。”

郑湘:“阴仙派?”

老谌:“咱们找个方便的地方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