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寻的人马来到火力发电厂,顺利地找到了配电房,然后,顺利地在配电房的排气管隔层里,找到了第四具骸骨和第四颗铜钉,就是“土兵。”

事情进展到现在,可以说让人欣喜若狂了,郑湘甚至都又预料到了一桩震惊舆论的大案之“卖相”。

大家激动异常,无比自信,人人都感觉自己马上要成就一番大事业一般。

“第五具一定在丽城食品厂,一定,当年那个食品厂是做蛋糕的,也有很多储藏空间和死角。”老谌摩拳擦掌,“如果我没记错,丽城食品厂正好位于四个点位的交叉处,小瞄,你把四个地点交叉连成两条线,食品厂正好在交叉点上,是不是?”

粉小瞄在地图上拉了一下:“离两条线交叉点大概有200米的距离。”

“哎呀,差不多啦。”老谌依然兴奋。

“但是……有个问题。”代小天突然想起什么,“丽城食品厂,不会是’无题园区’那里吧?早都改成一个小酒吧片区啦。”

十年前,老屋改造为文创园区的风已经慢慢刮到了丽城市,最早几个学建筑和设计的海归就看上了位于市中心的丽城食品厂,他们把它以非常便宜的租金爿了下来,经过改造、设计,增加装饰品和涂鸦,把这里改造成一个很有街头感的小街区,小小的空间里,酒吧、咖啡馆、餐吧、画廊应有尽有,已经成了文艺青年们热衷朝圣的一个休闲区,名字叫”无题“。

“改了又怎么样?建筑不会改啊。”老谌不耐烦地说。

“改成酒吧,说明那片土地几乎都没翻动过,整栋建筑物都重新翻新过,为了铺新的管网,地下也几乎都被撬开过,确实可能性不大。”郑湘敲敲脑袋。“即使有死角,那里每天客人那么多,悍然去查,会引起恐慌的吧。”

老谌跺脚,“万里长征就差这一步了,你们咋这么婆婆妈妈的?就算我推测得不对,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土生金,’金兵”肯定就在那里!“

郑湘犹豫了一下,还是给苏寻打了电话:”……我们现在真的怀疑还有第五具遗骸在’无题’,酒吧里肯定没有,要不,去旧厂房里看看……什么,厂房改成画廊了?是的,我的确很久没去了……那去花园里挖开看看,下水道也检查一下……叫消防和环卫的哥们儿配合一下嘛,嗯,对……“

入夜,确切来说是半夜,最后一批醉眼朦胧的酒客都离开无题后,苏寻带着警队和消防来到这里,跟店老板们说,临时检查消防设施,在楼道、阁楼、下水道、排风管里……各种死角里四处查看。越看,郑湘心越凉。很明显,这里经过无数次彻底的管网改造,若真有骸骨,早就应该被发现了。

最后,苏寻在各个纹身打孔的文艺老板厌恶的目光中,不断说”抱歉“,悻悻收队。

苏寻好像忍了很久,从很为难地对郑湘说:”姐,白局走了,新局长还没到任。这个案子又不是新近发生的,迫切的,可能产生新受害者的凶案,还不知道报告交给谁呢。“

郑湘:”不影响啊,我们先查,不是已经有四具遗骸了吗。“

苏寻:”其实立案都是另一回事了,这么多条命,哪怕就是30年,40年,也要立案,迟早的事情。关键是这里面需要牵扯到很多部门的配合,没个红头文件不行。“

郑湘:”比如呢?DNA比对出来没有?“

苏寻:”我要说的就是DNA比对的问题。因为凶案发生太久,现场几乎面目全非了,有DNA也被污染得非常的彻底。要做精确的DNA测定,在四个现场找到相同的DNA,就需要提交到上一级,市里或者省里,甚至人类学顾问团,去做甲基分析。这没个大章子盖下来,根本办不了。“

郑湘深叹一口气,”这还只是做测定,还牵扯到很多部门,民政、档案局那边,都要批章子。妈的,咋这么麻烦!“

苏寻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郑湘:“你想说什么?”

苏寻:“算了,没必要。”

郑湘:“我大概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想让我去求人,对吧?”

苏寻:“怎么会呢,找上级是我的分内工作嘛。”

郑湘:“行了,我现在没任何身份,去求人比较好办,行了就有功,不行也无过,不影响案子流程。”

找陈振兴的过程比她想象的顺利多了。这个如日中天的市局副局长一贯给人随和、谦逊但有所作为的印象,如果不出意外,半年后,他应该升任局长。她见到他的时候,他正趴在办公桌上吃面,看到她,有些惊喜。

“郑队!”他惊呼。

郑湘连忙摆手:“别,别,别!受不起,你现在什么身份,而我,都平头百姓一个了。”

他不好意思地擦了擦嘴,“你看,我这……有点失礼啊,蒜味有点大,”他把面收起来,扔到走廊外的垃圾桶里,然后给郑湘泡了杯茶,“我不管你现在什么身份,你就是到八十岁,我还得叫你郑队,别忘了,我可是你带出来的,你这一辈子都是我的老师。”

这倒让郑湘不习惯起来,回想起这个徒弟这么多年来,无论身居什么位置,每到节假日,都必给自己发短信送祝福,虽然老土,甚至有点世故,但自己也很少回复人家,人家还是这么热情。郑湘啊郑湘,你这辈子就是吃亏在性格太拧。

郑湘把四大遗骸案给陈振兴简单说了一下,陈振兴一拍桌子,“这么大个案子,必须立马立案启动啊,已经4条人命了,管它过不过追溯期,这关系到我们丽城市人命的尊严,法律的尊严,丽城市司法队伍几十年的责任和使命,必须立案,这样,我马上召集人开会,让涉及到的部门全力配合你……们那边,同时我开始往省里打报告,咱两边都不耽误,你放心。”

郑湘坐在市局会议室的最后一排,看着陈振兴开会的样子,一下就明白了他为什么能一路平步青云。他没有让她坐在会议桌上,但是每作一个决定和安排,又会问她“你看这样可以吗”。她也知趣地表示赞同,不发表僭越的意见。她突然觉得奇怪,自己什么时候对这种规矩的范式愈发不习惯了呢?好像是自从认识了任性少年代小天之后,尤其现在加上一个更剑走偏锋的老谌,怪异女孩凤小苗,他们呈现了现世生活的另外一种状态,那是一种玩世不恭的抵抗。自己现在对他们的”乱来“已经越来越容忍了,并且有时候还很期待。难道,自己也在谋求对自己前40年的否定?这是不是也太幼稚了?她陷入迷茫中,试图让自己融入陈振兴他们的紧急会议里,但是那些话术和范式让她有了隔离感。真是奇怪。

开完会,陈振兴执意要开车送她回去。她决定先到分局做准备,并叫上了小天。从市局到分局,一路上看到不少工地,她又看到了“永晟”的搅拌车。

郑湘:“振兴,你现在很忙吧?市局那么多事情要你做决断。”

陈振兴笑了:”别笑话我了,大姐。刚才开那会,你喜欢吗?反正我不喜欢,十句话有八句是套话。但是没有这些套话,那两句实在话就引不出来。虽然你是我师父,但其实咱俩岁数差不多,你的感受,我都能明白。这些年,咱们什么事儿没经历过?“

郑湘突然有些伤感,“当年,老乔的事情,多亏了你。”

陈振兴略微沉吟,说:“哪的话,于公于私,我都应该支持你。”

郑湘沉默。

陈振兴察觉到她的情绪,“郑队,不是我多嘴。老乔走了几年了,你俩也没孩子,就没想给自己再找个伴儿?”

郑湘:“有啥好找的。咱们干这行的,生老病死,善恶美丑,还没看开?”

陈振兴:“话不能这么说,有个什么著名作家,不就说了吗,我忘了原话,大概就是:什么是英雄,英雄就是,看透了世界的真相,却依然热爱生活。人总是要生活的嘛,你不能总在老乔的阴影里走不出来,这样他也泉下难安啊。”

郑湘盯着前方,沉默了片刻,“他本来就泉下难安。”

空气凝重起来。

郑湘也觉得奇怪,自己怎么就突然说出了这句话,好像从心底远古的深渊里唤醒了一条沉睡的恶龙,她感到战栗。

陈振兴瞟了她一眼:“什么?”

郑湘:“没什么。”

她又看见永晟的搅拌车从一个工地开出来,“对了,你弟弟不错哦,这两年生意越做越大了,接了不少工程吧。我看到好几个工地的工程都是永晟在做。”

陈振兴有点小惊,然后无奈地叹了口气,“哎!这是都得靠他自己,和我没什么关系。我从来没给过他支持,反而从小就严厉管教。不瞒你说,尤其因为我这个身份,很多时候,还得避嫌。搞得他对我这个哥哥,还挺生疏的。”

郑湘:“正当做生意,有什么可回避的?成为纳税大户,这是光荣啊,于公于私这都是好事。你弟弟叫……陈振宏对吧?我没记错的话。”

陈振兴若有所思地说:“对。现在他都不愿意跟我见面,每次家里逢年过节要聚餐,我一见他就劈头盖脸地教育,我说:振宏啊,我不管你生意做大做小,一定别给我惹麻烦,更不能违法乱纪,一旦干了什么坏事,我第一个不放过你。”他又笑了笑,“话虽然这么说,其实啊,我跟他都明白,生意不好做,公安也不好当,现在做工程啊,动不动就三角债、税务问题、拆迁问题,我那么说,无非就一个意思:你别给我惹事,别连累我。姐,别看咱们身上有这样那样的光环,但咱们谁还不是老百姓呢?谁还不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呢?无非就图个平平安安,稳稳当当。”

郑湘指着他额头,“你今天说那么多,这一席话啊,我听着最踏实,最实在。”

到了分局,目送陈振兴开车远去后,郑湘陷入了沉思。自己最近这是怎么了?这几天,老乔去世的一幕幕仿佛被打开了封印,不时涌上心头。做刑警这么多年,她非常笃定:如果你觉得一个事情不对劲,那一定就是有问题,只是你暂时还没有找到解决的密码。

代小天,永晟,老乔,老谌……这些事情怎么就唤起了她的焦虑呢?

不,不是他们,是自己心里一直就从未放弃过追寻答案。老乔的死,她从未释怀过。她辞职、追查代明案、以顾问身份介入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案子,并不是冥冥中的巧合,而是因为她心底那个隐隐呼唤的声音,她一直挥之不去、不想承认的疑惑,成就了这些巧合。

她永远记得老乔那个雨夜的电话:“你等我回来,我有事情要告诉你,千万要等我回来!”

那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两小时后,她等来的是交警的电话:老乔惨死大货车轮下,连人带车全部被碾成了饼。

他到底要给她说什么呢?

她一定会找到答案的。到今天,她终于愿意承认了,自己辞职,和现在的一切,都是为此做准备。

“姑姑!”代小天的声音划破了空气,他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我们有了重大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