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脑子里的问号越来越多。
那天的那么多警车不断呼啸而过,是因为什么事呢?
如果代明房间里确实另有其人,那么,ta为什么要杀掉代明老婆呢?
这些问题,代小天一定都想过很多遍,也一定和她一样,毫无眉目。时间没给他们答案,眨眼十年。
这十年,那个城中村都拆了,他们只能在记忆里一次次还原现场,直至一切模糊、变形,直到他们自己也悄然异化。
郑湘又到了代明他们的安置小区,不过这一次,她要找的,是当年那个目击了案件关键三个人的餐馆老板娘。那个女人已经年逾50,在安置小区附近不远的菜市场门口又开了一家餐馆,还是炒那些菜,她儿子也从乡下赶来帮忙了。饭馆多了一些新客人,赊账的人一点也没减少。没酒钱的人,搬了新房子,还是没酒钱。打老婆的人,进了布满监控的小区,还是打老婆。
这个女人依然知道熟客们所有的秘密,当年城中村的所有秘密也没有忘记,即使模糊、变形、异化,她也对自己的记忆力充满自信。她一直把它们封存在心里,酝酿成一缸难以名状的酱汤,一旦有阳光欲窥探其间,它便会咕咕冒泡。她对郑湘的到来挺惊奇的,但很快归于平静。她这样的人,什么场面都见过。她给郑湘倒了杯苦荞茶,那是她自己喝的。她一边说一边剥蒜,剥完蒜接着清理葱,你也不知道她讲故事是下意识的,还是剥蒜理葱才是下意识的。
在她看来,城中村也像一个大酱缸,刚刚进去的人最终都会被其间的死寂和躁动淹没、融化,最后一起发酵。
十年前那天下午,她像往常一样在餐馆里闲坐,织毛衣。从午餐入客阶段落幕,到晚饭的入客阶段来临之前,是她每天留给自己唯一的自由时间,可以和寄养在表姐家的儿子发生联系,比如织毛衣。她飞快地织,有时又忽然停下,那是她担心自己记错了儿子的尺码。这个年纪的孩子长得快,打大点总没错的。她这么想着,又把之前的针退回来,把打好的底边哗啦哗啦地拆掉,拆得心烦意乱,这些越来越多的卷曲毛线不正是她和儿子越来越远的距离吗?
就在她最心烦意乱的时候,忽然感觉一阵呼呼的疾风从她身上掠过。她惊了一下,那阵惊惶的风,是刚刚过去的那个女人带起来的。那是这片破旧居住区中最著名的酒鬼代明的老婆,大家叫她代明嫂。她很可怜她,但她自己的大部分庆幸又来自于她。每当餐馆里的人谈到,昨晚又听到代明打老婆了,她就觉得自己很庆幸,同时有了优越感——为自己敢于且有本事逃离命运,而不用逆来顺受忍气吞声。逃离丈夫的暴力,是她来到城市里开餐馆的最大原因,其次是挣钱养儿子。
她很讨厌代明,除了他打老婆,还有永远没有尽头的赊账。不过,他的优点就是,终究会付给她,从不留一点坏账。在有债还债,有仇报仇这点上,这个混蛋还是保持着底线的。要不然,他当年欠赌债,也不会宁愿被挑手筋,也不逃出去避风头了。只是,可怜了他那机灵的儿子。
她看到代明老婆,就像看到曾经的自己,脸上始终挂着忧虑、阴郁,走起路来像个游魂,不紧不慢,像被苦难推着向前走。像此刻这般急躁慌张,她还是第一次看到。
想到这里,她叫住了代明老婆,“代明嫂,你去哪儿呢?“
代明老婆像触电般停了一下,稍回头看了一下她,却好像更惊惶了,说了句:“没去哪,没去哪。“继续急急向前,还由于脚步错乱,而差点跌了一跤,甚是狼狈。
她的一头雾水只存在了短暂的瞬间,如彗星划过夜空之后,依然留下永恒的混沌。她看了看墙上的钟,收起毛线,快五点钟了,该打开煤炉烧水,淘米下锅,准备待客了。
大约晚上8点,代明出现了,如往常一般,如幽灵般坐进店里,要了一个盐煎肉,一碗饭,三两酒,像往常一样独酌。
“代明啊,“到他快喝完第三两枸杞泡酒的时候,她开口了,“你干嘛老不回家吃饭?“
“嗯?“代明迷惑地看着她。
“又吵架啦?今天看你老婆慌慌张张的。“她说。
“她?她不整天魂不守舍吗?“代明想了一下,又要了三两酒,似乎并不想知道老婆怎么了,而且更不想回家了。
“她没事吧?“她给他加满酒。
“那瘟症婆娘。“他摸出手机,“没电了。“想必她应该给他打过电话,但是他收不到。他竟然有种如释重负之感,好像突获珍贵的清静。
“你们这两天在闹离婚吧?“她漫不经心地翻搅着汤锅。
“嗯?谁说的?“代明抬头。
“你们吵架那么大动静,大家不想知道都难啊。“她说,话里有笑意。
代明仰头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又要了三两。
那天,她差不多陆续给他添了四次酒,总共一斤多枸杞泡酒,一刻不息地浇灌他的沉默。
喝完第四个三两,他扔下钱,摇摇晃晃地走出去。
这次没赊账,真是难得。她想给他说点什么,哪怕揶揄也好,却又咽了回去。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这一天的代明两口子都不太对劲。
大概一个多小时以后,代小天出现在她面前,坐下来要了二两面。
她有些纳闷,今天这家人是怎么了。
“你怎么也不回家吃饭?“她一边给他煮面一边问。
“不想回家,“代小天掰着筷子,“老板娘,如果我爸妈离婚了,会怎么样?“
她有些惊诧,没说话,只是往他的面里加了几大块牛肉。
“小孩子问这些干嘛?“她依旧漫不经心地说。
“今天我奶奶问我,如果他们分开了,怎么办。“代小天噘着嘴,有点哽咽。
她叹了口气,不知道怎么给这个九岁的孩子交流,只能什么也不说,给他加了个卤蛋。两个人对坐着,直到晚上10点,他认为他终归该回家了。
然后,好像只过了20分钟,又好像有一万年那么漫长,她刚把剥好的蒜倒进搅拌机时,就看见一个人影飞快地冲过来。代小天如疯了般冲进来,语无伦次,像受了莫大的刺激。
他抓住她的衣角,发疯了一般:“我妈!我妈!死了!“
接下来,是她报的警,她至今记得。
后来,代小天被奶奶接走了,而村里谁也没敢再走近那间屋子,警方布置的警戒线在风中飘摇,直到和村子一起消失于嘶吼的挖土机。
“你说,会不会跟代天顺……代小天奶奶有关?“说完之后,老板娘停下手中的活,无比期待地看着郑湘。
那岂不是更惨?他奶奶已经死了。郑湘瞬间被无力感紧紧包围。
但她脑子里突然闪过一束光亮:“你刚才说,他母亲下午的时候就失魂落魄的样子?大概什么时候?“
“大概……“她停住手中的活,“我一般是下午4点半开始准备晚上的生意,见到她的时候,我还在打毛线,应该就是4点的样子吧。“
下午4点,她白天都做了什么呢?
代小天告诉他,他放学后就去了奶奶家。他们小学四点半放学,他到了奶奶家,大概就五点。而上午的时候,他妈刚去过,跟她奶奶谈的就是想跟代明离婚的事情。
郑湘在十年前的丽城市地图上看到,小天他们家的城中村到奶奶家,需要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中间需要转一次车,转车的地方,在当时是一片荒郊。如果小天的母亲没有去其他地方,那么,她2点半的时候应该在小天奶奶家附近,中午一定在她家吃饭。这样的话,她最迟上午十点就需要出门,那么,这期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郑湘满脑子问号,顺着人烟稀少的三环路边走边思索。天气越来越冷,她的身影在路灯下时短时长,变幻不定。
走着走着,她突然停下脚步,往身后看。背后空无一人,只有非机动车道上偶尔有一辆电动车呼啸而过。这是三环路最荒废的一段路。她为什么总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盯着她呢?
她看了看四周,三环路两边的绿化带宽且茂密,要躲一两个人是非常简单的事情。
她继续向前走着,不时拿出手机,打开自拍模式,不动声色地,在镜头里观察自己身后。好像没人跟踪。
她看了看前后,这一段路因为行人少,也没有装监控器。
可能是自己精神太紧张了,她想。
背后有人?一刹那间,她心里一个激灵。十年前的那一天,一切是否也有个影子如影随形呢?代明母亲的背后,是否一直有一个身影跟着她,一路跟到家,杀掉她,嫁祸给代明?而那一天,在槐树店郊外发生的运钞车抢劫杀人案,背后是否也有一个看不见的影子在操控一切呢?不然,一切怎么会那么巧?
是啊,未免也太巧了!代小天那天听到的,从他们家附近呼啸而过的警车,不就是前往运钞车抢劫杀人现场的警车吗?
那么,老乔之死呢?他的背后是什么呢?
郑湘去工商局,查了永晟这几年的公开信息。这家成立十年的建筑工程公司,像个传奇一样,从一个注册资本200万的小公司,变成了注册资本5000万,实际资产价值数亿的民营企业。老板陈振宏,却非常低调,好像生怕引起大众的联想——他哥哥是市公安局副局长。虽然整个地铁2号线有12个标段,但是拿下其中一个标段,都意味着永晟拥有极其雄厚的实力和耐心——首先,他们需要扎实的现金流,这意味着他们需要强大的资金垫付能力。
她深知,这些信息几乎毫无意义,如果要找到老乔之死和永晟的关联,她必须要找到五年前负责整个贷款流程的人。可惜,老乔已死,孙副行入狱。
“苏寻,能不能帮我安排见一见孙副行,老乔他们银行那个,不知道现在在哪个监狱。”她说。
苏寻有些为难,说尽量吧,找一两个熟人还是没问题的。
她挂掉电话,突然听见背后有一双眼睛盯着她。她一转身,只看见稀稀落落的行人表情麻木地与她擦肩而过。
她从来不相信直觉,因为所谓直觉,其实是你的经验和本能给你的警告,事实上,那是真的有危险逼近,只是,你依然没找到开启的密码。
她二话不说,来到了分局。
苏寻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我正在帮你问监狱局那边的朋友呢。”
“不是这事儿,”她说,“把工商局附近的监控帮我凋出来一下。我怀疑有人跟踪我。”
视频画面上的她,边走边打电话,在她挂掉电话,准备回头的一瞬间,一个刚刚进入画面的人影瞬间退出画面。
“就这儿,就这儿!”郑湘指着那个人影,“画面加强,慢放。”
画面的像素被加强了好几倍,那个人影的每一帧都被定格了下来。
一个戴着棒球帽,穿着风衣的轮廓进入画面,看见郑湘转身,迅速退出了画面。
苏寻又调出了周围的几个监控器,找到了那个人。一个中等个子的女人身形,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然后,她在一个站台上了公交车。
郑湘不甘心:“能帮我去公交公司调车上的监控吗?”
苏寻:“姐,这个有点小题大做了吧,你以为去公交公司调监控不用走程序啊,我拿什么理由去?你怎么确定人家就是跟踪你?万一是巧合呢?”
郑湘一脸严肃:“她已经跟踪我好几天了!这不是个一般人,连我警觉性这么高的人,都只捕捉到她这么点影子。”
苏寻痛苦地扶着头,忍了很久,压低声音说,“姐,自从你打算追查代明的案子以及老乔之死以来,我已经做了很多出格的事情了。我相信你有自己的道理,但是……我毕竟现在身份特殊,不是想干啥干啥的……”
郑湘苦笑了一下,说了声打扰了,抓起外套走了出去。
她站在分局外面,看着外面来往的车流,给代小天发了条语音:你在哪里?帮我问一下凤小苗,可不可以黑进公交公司的监控系统。